◉ 第 168 章

2025-03-22 06:39:17

皇帝从后宫回到勤德殿, 几位大臣已经在候着,所议无非还是湘王侍卫被杀之事。

皇帝以此事已经交给靖卫司审理尚没有结果为由堵了他们的口。

靖卫司内,傅文征坐在牢中, 看着窗外的天,由明亮一点点黯淡,最后只剩下一抹漆黑, 牢中的油灯忽明忽暗。

想了一天一夜, 想了许多,前世的人和事, 今世的人和事,想北山的事, 想得头脑发昏, 有些恍惚。

他也渐渐想明白了一点, 算计自己的不是湘王,另有旁人。

牢门外又响起脚步声, 靖卫使在他的牢门前停下, 打开锁链推门进来。

傅大人, 请随卑职到前堂, 大人要开堂审问。

傅文征爬起来,身上的手铐脚镣哗哗作响, 靖卫使犹豫了下, 上前将其打开卸掉。

傅文征活动下手腕,随着靖卫使出去。

外面已经入夜,秋夜风冷, 他不禁瑟缩了下身子。

快走两步就到了。

靖卫使道。

堂上坐的是白褚, 旁边也均是靖卫司的属官, 并无旁人。

他在堂中站定, 白大人。

拱手施了一礼。

白褚上下扫了他一眼,如今换了粗布囚服,脚上一双布鞋,身姿依旧挺拔,一如他平日任何时候。

他瞥了眼面前的纸张,问道:傅大人,你为何杀死湘王侍卫魏常?今日的问话与昨日不同,昨日问他为何刺杀湘王,今日倒是转向了湘王侍卫。

傅文征的答案却还如昨日:我未有杀魏侍卫,是魏侍卫刺杀于我,被我和随从擒住后以颈就刃自杀,非我所杀。

我这儿有你杀死魏侍卫的人证、物证,还有你杀他的动机。

傅大人要不要看看?傅文征看向白褚面前的几张纸,心中冷笑。

白褚还是让靖卫使把东西拿给他。

第一张纸是指认他的证词,上面详细写了他和魏常的过节,供词最后的落款是湘王府的侍卫。

他又看第二张,亦是一份指认他的证词,落款是一位末流小官,他闻所未闻。

第三张证词是北山的两名游人,身份是国子监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他杀魏常经过。

翻到第四张,他愣住了,字迹是八斗的,是一份供词,招供他与魏常的过节和矛盾,以及北山上他是如何被对方激怒而失手将对方杀了,比前面几张写的都详细,又与前面几张在时间、地点和在场的人上完全吻合。

动机明显,过程详细,好似此事真的发生过一般。

你们将他如何了?傅文征冲白褚质问。

他愿意配合,自不会有事,活着好好的。

胡说!傅文征怒道,他不可能写出这些子虚乌有之事诬陷。

这字傅大人认得吧?他自然认得,这是八斗的字,少时戴先生、颜述和傅文甲都说夸过八斗的字比他的好。

平常许多抄写他都让八斗代笔,八斗的字和他自己的字一般熟悉。

傅大人信错人了。

白褚道,一个贪生怕死的奴仆,我没有用什么刑,他就全招了。

他在哪?我要见他。

杀人灭口吗?白褚!傅文征将手中的纸扔向白褚,怒道,你靖卫司就如此不审不问,罗织罪名陷害官员的吗?傅文征,你面前的全都是证人证词,难道所有人都冤枉了你?我要见这些人!我要当面对质!这里不是菜市场,让你打擂台。

傅文征,这罪你认不认罪名也已然定下。

白褚!你……傅文征怒指白褚,怒上心头却骂不出来,手握成拳头重重放下,咬着牙恨恨道,这是你靖卫司审案的一贯方法,还是对我的方法?白褚盯着他嗜血般的眸子,没有出声,面色缓和下来。

傅文征沉默地凝视白褚许久,最后悲痛失望道:既然白大人已经给我定了罪,何须再审,这个流程不走也罢。

转身朝外走。

靖卫使忙上前拦人。

押回牢中!傅文征回到牢中静坐木床上,许久后,冲到木桌边抓起木桌狠狠朝墙壁砸去。

靖卫使冲过来时,见到他瘫坐在地,双手掩面,旁边的木桌被摔得稀碎。

靖卫使没有近前,转身离开。

傅文征不知呆坐多久,微微抬头望着牢门外的油灯。

片刻,他瞥向旁边摔碎的木桌和瓷碗,捡起瓷碗朝牢门外的油灯打去,油灯被打落摔在地上,油泼洒一片,慢慢朝牢房这边流,火苗遇着油当即一下子烧起来,火势随着火油流淌朝牢房烧过来。

他接着用同样方法打碎附近另外两盏,火势连成一片。

火油也烧到了牢门口。

牢门一侧全是干木,遇火很容易烧起来,傅文征将摔碎的木桌全都扔过去,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

牢中的火光引来靖卫使,一边喊人一边过来扑火。

傅文征就靠在牢门边看着火越烧越大,看着靖卫使慌里慌张扑火。

又几名靖卫使奔过来,手里拎着水桶,打湿麻布往门上、柱子上盖,ꀭꌗꁅ有的割开沙袋朝火上洒。

你不想活了!一位靖卫使朝傅文征怒吼。

这样死得干净。

几声冷笑后,发出了狂笑,把靖卫使震住。

傅大人……靖卫使试着唤回他理智。

傅文征还靠在牢门边狂笑。

靖卫使害怕出事忙去禀报白褚。

当白褚过来时,傅文征坐在地上背靠木柱在傻笑。

望着狼狈的场面,看着面前好似傻子一样的傅文征,白褚命退所有人,怒喝:你真想死吗?傅文征傻笑着看着他:你们想让我死,又怕我真死,你们能这么折腾我,我为什么不能折腾一下自己?你疯言疯语什么!白褚,你变成这样,我当是因为你在这个位子上,也许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白褚愣怔地望着他,低低问:你说什么?你进靖卫司我替你惋惜过,如今看来这里真的适合你这样的人。

你说什么?白褚再次压着声音问一遍。

傅文征傻笑着看他,满眼讽刺。

白褚盯着他许久,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手,最后又看回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眼神轻蔑不屑,如同看阴暗中的蛇鼠。

我为什么会进靖卫司,你该去问傅徽。

若非你冤枉他在先,他岂会算计你?冤枉……傅文征冷笑一声,这么多年,你这一招驾轻就熟。

他环顾牢房,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冤魂。

未想到,我这辈子竟然会死在这里,死在你们的手中,我真的可悲可怜。

他低头自嘲。

我该去见先帝了,他说给我准备了一样东西,待我回来赏我,我还不知是什么呢!说完眼眶湿润,垂下头,眼泪从眼中垂落。

白褚神色微变,身侧的手颤抖着握紧。

两人沉默许久,牢中静到能听见耗子爬过的声音。

白褚迈步便朝外去,一句话未说。

傅文征歪头透过木柱的缝隙望着远去的背影,冷笑着起身,走回木床上,侧身面向墙壁躺下。

一连两日,傅文征坐在牢中透过墙壁上方的一点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第一天是阴天,灰蒙蒙的,傍晚的时候飘了雨,细细的雨丝透过窗户飘进牢中。

雨到了夜里就停了,但是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关节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是酸还是疼,全身无力。

第二天天又放晴,天很蓝,还有白云从窗外飘过,正午的时候有阳光照进来,射在对面的牢房里。

阳光不足一个时辰。

他还看到有一群鸟从窗外飞过,应该是飞向南方过冬。

慢慢地天色暗了,夜幕又拉开了。

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他想过大哥的着急,柠月的害怕,也想过傅家和吴家在想办法救他,他也担心父亲和先生的身体。

还有远在兰县的祖父和爹娘,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这般,大哥不会告知家里,让他们担心。

他将这两辈子的人都想了一遍,想他们知道自己现在的境遇会是什么反应,是如家人一般担心他,还是如旁观者一般冷眼想看,还是仇人般拍手称快。

外面有打更的声音,二更了。

他从新换的矮桌上站起,走向旁边的木床,不想了,睡吧!闭上眼,耳边听到除了窸窸窣窣鼠虫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好几个人的,步子不急不慢,正朝这边来。

紧接着是锁打开的声音,铁链被抽走哗啦声,以及牢门被推开吱呀声,顿了几息,才有脚步走进来,走了几步就停了。

对方一句话不说,傅文征就继续装睡。

该说的他都说了,对方该罗织的罪名也都罗织了,靖卫司在这一方面是熟手,这两日应该把整个罪名编织得没有一丝漏洞,还做足了证据,让自己辩无可辩,让想救他的人,想替他求情的人也都无从下手。

都说这靖卫司是阎王殿,进来了没有几个活着出去,出去也活不了多久,看来是真的。

无罪的都给你罗织一堆子虚乌有的罪名,想活着岂会容易。

他听到衣料摩擦和木桌轻微晃动挤压的声音,进来的人应该在旁边的矮桌上坐下。

起来!傅文征听声愣了下,张开眼歪过头去,见到一身黑袍端坐矮桌上的人,双目正望向自己,面上不悦。

他不慌不忙从木床上坐起,穿上了鞋起身上前一步行礼。

臣拜见陛下!皇帝看他慢悠悠的动作,更加不高兴。

对朕如此怠慢?臣不敢。

皇帝朝旁边的公公示意,公公立即请白褚以及其他所有人都退下。

傅文征抬起身朝旁边瞥了眼,微微垂眸,陛下金尊玉贵,怎可来此污秽之地。

朕不来,你是不是真的要去见先帝?傅文征未出声。

在你的心中,朕不如先帝仁厚,所以也不值得你继续效忠是吗?臣不敢。

臣虽无旷世大才,但自认为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尽己所能为陛下和朝廷效力。

他抬头望向皇帝,也许臣做的还不够,没能让陛下满意。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幽深的目光好似深井,没了往日那般清澈,不知什么时候被搅浑,看不见底,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浑浊。

你怨朕?傅文征未言。

皇帝当他默认,惆怅一叹,看着旁边被烧黑的牢门和木柱,沉默半晌后,再次转向傅文征,你没回来之前,朕常常想你,想着若你活着多好,朕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缠着你闹,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不会是个孤家寡人。

可你回来了,朕却没有那么高兴。

迟疑了下,傅文征道:因为臣死,臣可以是陛下的‘哥哥’,臣活着就只能是陛下的臣子,还是一个陛下不愿信任的臣子。

皇帝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苦笑两声,坦诚道:朕没想过杀你,从没有想过。

声音略显低哑。

臣知道,陛下让靖卫司将臣的罪名从刺杀湘王转为杀魏侍卫臣便已知。

皇帝愣了下,瞥了眼被烧焦的牢门,霍然明白傅文征那发疯一闹是为了什么。

傅文征也瞥了一眼,道:陛下未想过杀臣,却也没想过放了臣。

牢房中再次安静下来,外面响起三更梆子声。

皇帝站起身走上前,双手扶起傅文征,触到他冰冷的手腕顿了下,解开身上斗篷亲手给傅文征披上。

陛下想要如何处置臣?皇帝的手顿了下,收回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当朕对不起你。

沉默须臾,又道:你不是想知道先帝要赏你什么吗?若你这次还能活着回来,朕替先帝赏你。

陛下……活着回来!说完转身踏出牢门,远处候着的内侍和靖卫使立即迎上来。

一名靖卫使过来重新将牢门落锁。

次日傅文征便得知自己最后的罪名,因杀死湘王侍卫魏常,削官去职,流放北地充军。

他靠在墙壁上苦笑许久。

两日后天气晴朗,傅文征踏出靖卫司,他抬头望着太阳,用手遮了下刺目的光线。

踏出靖卫司便见到吴柠月和傅文甲等人,吴柠月跑上来,抓着他的手,抬头看到他的脸,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夫君。

她扑上去抱着傅文征,哽咽道,我没能救得了你。

傅文征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着劝慰:这怎么能怪你,这也不算最坏的结果,至少我还活着。

夫君。

吴柠月哭得更甚。

别哭了。

傅文征扶着吴柠月,用衣袖帮她拭去泪,又不是去别的烟瘴之地,北地我已经熟悉,还有几位兄长在,他们不会不管我的。

别哭了。

劝着吴柠月,自己眼中也氤氲一片,你嫁给我这些年受苦了,对不起。

吴柠月摇头,夫君,能嫁给你我一点都不苦。

此时靖卫使催促时间不早了,不能再耽搁,傅文征又安慰了吴柠月两句,然后望向傅文甲。

傅文甲隐忍着泪水没有说话。

大哥,这件事能晚些让爹娘知晓便晚些,爷爷那里还是瞒着吧!傅文甲点头,大哥知道。

小弟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柠月和元元拜托大哥和大嫂照顾。

傅文征拱手作揖。

傅文甲扶住他: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母子,你也宽心。

靖卫使又催促了一边,他也不得不启程。

傅文甲和吴柠月等人一路送着他出了城门,傅文征停下来,劝着他们不必再送了。

此时身后一架马车驶来,驾车的是傅极的小厮,马车停下,傅极从车上跳下来,转身抱着元元下车来。

元元看到他哭着跑过来,抱着他哭喊着:爹爹。

他责怪地看了傅极一眼,傅极在一旁跪下,带着哭腔道:徒儿知道师父定然想见元元的,所以私自带他过来,师父要责骂就责骂吧!傅文征也无心责骂他,蹲下-身抚着元元小脸,笑着道:爹爹只是出趟院门,很快就会回来了。

元元拼命摇头:爹爹别骗ꀭꌗꁅ元儿,元儿知道爹爹要去受苦,爹爹,元儿不想你走,爹爹……元元抱着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大哭。

他一哭,吴柠月也忍不住流泪。

臭小子。

傅文征拍了下元元屁股,将他扶开,教训道,不许哭了,把你娘都惹伤心了。

元元还是眼泪啪啪地落。

劝了好一阵,元元才没有硬拉着他。

傅文征又叮嘱傅极几句,最后走到傅文甲身边,拥了下傅文甲,在他耳边低语:若是我不能回来,大哥替我给柠月找个好夫婿,找个能够护她一世的人。

傅文甲愣愣看着他。

傅文征退了两步,对傅文甲作揖,小弟拜托大哥了。

再多不舍,再多道别,最后还是一别。

看着傅文征一步步离开,元元抱着吴柠月大哭,问:爹爹去多远,什么时候回来?吴柠月抚着元元的头,忍着泪笑道:爹爹去几位舅舅那儿,很快就会回来。

我明年生辰,爹爹能回来吗?吴柠月未答,望向傅文征,人已经远到看不见了。

两位靖卫使押着傅文征到到晌午才近长亭,远远瞧见长亭旁的树上拴着一排马,长亭内或坐或站不少人。

待靠近了,靖卫使才瞧清楚是忠勇侯府的人。

三人刚走到长亭旁,亭内的人就冲了出来。

将镣铐都打开!吴思义命令。

两名靖卫使愣了下。

吴思义哎呀一声,上去就从两人身上将钥匙抢过去,直接将傅文征手铐脚镣全都打开。

吴大公子,这不合规矩……什么规矩不规矩?陛下将我姑父流放北地,北地是什么地方,陛下的意思不懂吗?这……两名靖卫使相互看了眼。

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上面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么做也太明目张胆了。

吴宁泰站在亭子边,对两名靖卫使道:朝廷怪罪,我担着。

吴宁泰开口,二人也就不再多说。

傅文征走进长亭,八斗递过来一间斗篷给他披上,欲帮他系上,他挡开八斗的手,自己来。

三爷,小的……你不用解释,我知道那证词不是出自你的手,是靖卫司伪造。

白褚尚算有点良心,将他活着放出来。

吴思义抱怨道,小植原本想要过来送你的,被傅阁老拦下了,还有秦仪他们,被令兄拦下了。

他们不该来送我。

吴宁泰朝北方看了眼,叹道:如今北地已经落雪,这一路难行,你的身子能行吗?上次在北地受寒,这几年估计都没有养好。

注意些无事。

陛下也真是,开春再将人送去不行吗?吴思义埋怨。

吴宁泰冲他脑袋拍了下教训:出言不敬!吴思义揉着脑袋叫道:四叔,我都成婚了,你还这么打我。

成婚了你也不长记性!望向傅文征,他们二人心中明白,陛下之所以这么急急匆匆的将人给送走,也是因为朝中这几日为了傅文征的事情已经吵得不可开交,陛下是怕迟则生变,所以才急不可待定罪将人发配。

别耽误了,趁着天好,多赶些路,往后路不好走。

傅文征道。

吴宁泰命所有人启程,吴思信给傅文征牵一匹马,一位亲兵给两位靖卫使也分别牵马,众人翻身上马,向北而行。

路上傅文征才知道,最近北雍又不安分,半个月前寻衅扰民。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完结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月底开新文~~~二娃子,我去宠你了~~◉ 169、完结快马加鞭, 到达北地也已经入冬,大雪覆野。

这一路他尤为注意自己的身体,没有再受寒。

在北地军大本营, 吴家的几位将军和公子对他照顾,他除了窝在房中围着炭炉看书或者翻看军中的一些文书了解军务,就是天好的时候正午时分到操练场, 和亲兵们练练功夫。

吴思义和吴思信两兄弟总是喜欢找他切磋。

他的武功因为身体原因, 几乎已经摸到顶了,即便再练也不会有多大的进益, 这两兄弟的功夫却突飞猛进,他如今不仅不是吴思义的对手, 连吴思信也勉强打个平手。

一番切磋后, 自己也累得一身汗。

他坐在一旁横木上休息, 吴思义笑道:幸好你早几年娶了姑姑,若是如今, 你这功夫想接亲可过不了我这一关。

傅文征笑道:我有帮手。

他朝旁边吴思信瞟一眼。

思信你个叛徒, 为了一匹马拦我。

吴思信哈哈笑道:大哥, 兄弟们都是冲着马儿去的, 你不能只骂我。

不只有你在面前吗?那我可真倒霉,不过, 吴思信转脸问傅文征, 姑父送我的那匹舒龙宝马从哪里寻来的,大伯和爹都说是匹难得的良驹。

马市买的。

平京没见过这种好马,若真有, 恐怕还没到马市, 就被人定下了。

傅文征笑着道:我在它还是幼马时就买下了, 那时候他可不是良驹宝马。

姑父还懂得相马?略知一二。

军营中有一批刚到的战马, 姑父教我。

拉着傅文征就朝马厩去,吴思义也跟着过去。

傅文征无奈地只能给他们兄弟传授一些相马的知识。

北地冬日漫长,春日来得比平京晚。

这日天气好,傅文征临窗望着院中的春景,给吴柠月写信。

除了到北地时给吴柠月写过一封,托回城的靖卫使带回去,他就没有再写,也因为冰天雪地,若非是军中之事,信也不容易送出去。

这封信比上一封长,将在北地这小半年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写下来,特别是自己的身体,吴柠月和傅文甲必然都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这小半年自己身体倒是养得比在平京时还好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还胖了。

他心中自嘲,自己算是流放犯人中待遇最好的吧。

一封信从午后一直写到了黄昏,有说自己北地情况的,有关心叮嘱吴柠月的,也有询问家里情况的,甚至包括侯爷、戴先生和傅太傅的。

絮絮叨叨几十页,信封被撑得鼓鼓囊囊。

北地的夏日早晚还是凉的,晌午阳光还是热辣辣的,吴思义拉着他去骑马。

北地旷野无边,这个天气骑马四处走走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吴思义叫上吴思信、谭添,还有几位侯府师兄弟,就着夏日漫野风光驰骋。

带你去个地方。

马背上的吴思义冲他喊。

什么地方?前面。

吴思义朝前方指,去了就知道了。

傅文征眺望,心中也猜到了是什么地方,心道,这小子恐怕忘了他在职方司待过,更忘了北地的舆图是他所制这事。

他未有点破,跟着吴思义,一路奔驰而去。

远远瞧见了一个湖,湖水映着碧蓝的天,夏风吹过湖面,白云如在水中涌动,鸟儿掠过,振翅飞远。

湖边阴湿之处开满了野花,倒是让他想起傅府园子中,太傅种的那些北地花。

平京的气候还是不适宜,太傅再悉心呵护,长势终究不如北地野生。

傅文征跳下马,随手采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下,香味也比平京的清新。

这里的湖光山色,可不是平京能比的。

吴思义也随手摘了几朵,在湖边坐下。

众人也都下马来,吴思信和两名亲兵朝湖边去,捧着湖水洗了把脸。

傅文征在一片花丛中坐下来,望着远处的青云山,长舒一口气,心中几分感慨。

这辈子想走另一条路,最后还是被陛下算计来了这里,也许是命中注定。

姑父,你说我们的骑兵如何才能赢得了北雍的骑兵?吴思信走过来问。

傅文征看他一脸疑惑,笑着道:如果是硬碰硬,我们大晋骑兵肯定不及北雍,但是打仗不是扳手腕,看谁力气大。

既然知己知彼,就要学会避其锋芒。

上次送你看的书都看了吗?吴思信挠着脑袋惭愧道:没看多少。

傅文征用花打了下他的头教训:这都多久了,还没看完?我光顾着习武了。

傅文征教育道:你以后是要做领兵的将军,不是做冲锋的士兵,武自然是要习的,但是兵武之书更要读,而且要读透读懂。

回去把那些书都细细研读,我最近清闲,要考问你才行。

啊?那我给二将军说一声?不不不,不用了。

吴思信急忙摆手,我回去看。

傅文征看他慌张样子笑了。

吴思义和谭添过来与他讨论北地军和北雍军现况,几人讨论热火朝天,旁边的几位师兄弟和亲兵也都过来,一群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将两方国情、军情都分析个透。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一群人骑着马儿,射了几只野味,便在湖边青草地上,支个架子烤肉。

若是弄壶酒来就好了。

烤肉没有酒相佐,总是少了点滋味。

军中不许饮酒,傅公子别带坏了他们。

ꀭꌗꁅ转而警告了一遍众人,不许听傅文征乱说。

傅文征无奈摇头。

吃饱后,日头已经偏西,他们也收拾上马回营。

刚到营地便听闻几位将军在正堂议事,他们刚过去就听到里面在说北雍举兵南下,这是午后刚收到的消息。

几人立在门口,听着将军们商议。

北雍已经兴兵,大晋不能被动。

这场仗迟早要打,朝廷也早就有攻打北雍之意,这几年大晋缓过气来,军备完善,也是时候了。

当将军们议事结束,各自散去准备,傅文征几人才走进大堂。

大将军,傅文征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道,文征请命跟随二将军,文征别的本事没有,但对北地和北雍地形熟悉,愿尽绵薄之力。

吴宁威当即否决:行军打仗,不是固守阵地,你一个文人掺和什么,跟随大将军坐镇主营。

文征虽是读书人,却不是文弱书生,骑马上阵……我军中不需要!吴宁威厉声喝止。

大将军瞥了眼吴宁威,知晓他之意,对傅文征道:你就跟本将坐镇中军。

见傅文征想再言语,他立即放话,这是军令。

傅文征含着一丝怨气领命。

太隆十二年夏,大晋与北雍与北石原交兵,战争持续两个月,北雍溃败,大晋乘胜追击,于秋末,歼灭北雍主力。

太隆十三年春,大晋兵分三路,向北雍进军,攻城占地,势如破竹。

同年夏,西南内乱,西南边境邻国联合,对大晋西南举兵,国力紧张。

太隆十四年春末,北地军三军于北雍都城会合,围困北雍国都。

雍都守将拼死抵抗,月余,雍都失守,北地军攻破雍都。

同年夏末,西南军大败邻国联军,驱逐出境。

远在平京的皇帝和朝臣们接连听到这两大喜讯,人心振奋。

同年初冬,北地军押解被俘的北雍皇室宗亲和文武大臣抵达平京。

皇帝召见几位主将,听他们述职,从将军们的言语中,他都能听得出,这一次之所以能够踏破北雍,傅文征功劳最胜,他虽未有披甲上阵,却一直是军师的角色。

从十二年北石原大败北雍,到后来水淹繁城,再到最后久攻不下的雍都,也是采用了傅文征的建议,才顺利攻破雍都。

此次能够灭了北雍,傅文征首功。

一位武称赞道。

吴大将军和其他的武将皆附和。

皇帝看着诸位将领,想着这两年来收到的北地军报,捷报过半数有他的功劳。

他真的是当年那个少年将军,却远胜那个少年将军。

他人在何处?傅文征尚是罪身,私自回京,已被靖卫使带走。

此时的傅文征在靖卫司的大牢,不同上次,这次是和冯烈同一间牢房。

冯烈被关了这么多年,人已经接近疯癫状态,被靖卫使用铁链拴在墙壁上。

此人靠着墙壁瘫坐,眼睛无神地看着傅文征。

傅文征在他面前坐下,笑着道:你我相识……二十七载,真漫长。

他试着去回忆,从我第一次在逐鹿坡与你交手,我心里便有个念头,我一定要生擒你,让你这个北雍最骄傲的鹰在我的手中折翼。

我虽数次击败你,却未能将你生擒,最后青云谷败给你,这一败,败得彻底。

冯烈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微微昂首叹了声:也许老天也觉得我死得太惨,而看不下去吧,让我又活了。

活过来后,对你和北雍的恨,让我不仅想要杀了你,还要灭了北雍。

这个执念撑着我走了一条上辈子不同的路,所幸,我没有辜负这多活的一世。

我不杀你,不是我仁慈,也不是我消恨,而是在等今天。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北雍亡国,看着你北雍国土划归我大晋舆图,看着你效忠的国君,效忠的朝廷,对我大晋俯首称臣,看着你沦为无国无家的亡国奴。

傅文征说完,冯烈只是眼睛微动,那双眼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情绪,身子还如他进来时一般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

傅文满意地站起身,冯烈,你可以死了。

他转身走出牢门,身后传来冯烈声嘶力竭地怒吼:傅征,下辈子,我必用你的血祭我北雍将士!傅文征冷笑,这辈子他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天道轮回。

下辈子再谈下辈子的事。

他走到通道尽头,靖卫使在等候,目光诡异地看着他,大约也听到了冯烈对他的那声称呼。

他准备走向隔壁通道的牢房,靖卫使忙唤住他:傅公子随我到正堂。

白大人还要连夜审我?他转身跟着靖卫使朝正堂去。

正堂灯火如昼,靖卫使都立在院中候着,近处的门前廊下站着几名便衣劲装之人,他认出其中一位是宗劲。

朝堂内望去,果真见到了主座上一身玄色长袍的人。

他心中冷嘲,自己还真够排场,让陛下亲自来见。

他愣站了几息,才迈步走进去,脚步刚踏进门,白褚走出去,身后的门就被侍卫全都关上。

傅文征愣了下,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扇门,再回头皇帝正盯着他审视。

他上前两步俯身拜倒。

……拜见陛下。

皇帝看了他许久,从座椅上起身,走到他身前,弯腰扶起他。

傅文征朝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多谢陛下。

活着回来就好。

傅文征微微垂眸,沉默未出声。

两人相对静立许久,皇帝先开口:还怨朕?傅文征艰难地笑了下,恭敬回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文征谢陛下圣恩,不敢心存半分怨怼。

皇帝张口要说什么,最后咽了下去。

看着面前那张面容,还是三年前那张脸,却又已经不是。

半晌后,他伸手拍了下傅文征的肩头道:先帝允你之事,朕替先帝做。

说完朝门外去。

陛下。

傅文征唤住皇帝,跪下道,文征冒死求陛下一事。

你说。

皇帝忙转过身来。

文征已不想知先帝所允何事,所赏何物,文征求陛下开恩,准文征以此赏赐换脱罪身。

文征此生不入军旅、不踏仕途,做一平头小民。

你和朕置气?文征不敢。

那你这是要做什么?皇帝斥问。

傅文征默不作声。

皇帝平静了下情绪,道:朕是曾经存了不该有的念头,让你含冤受辱,但朕已经做到这样了,你还想朕如何?下一道罪己诏昭告天下给你赔罪吗?说到后面又情绪激动。

傅文征忙俯身道:文征不敢。

皇帝冷静了几瞬,语气也控制如常,傅文征,朕是君,你是臣。

朕想要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你想要太平盛世。

一世君臣,朕心所愿,若你回朝,官复原职;若你执意要去做一个平头白衣,朕不勉强你。

朕给你三个月时间考虑,考虑清楚进宫谢恩。

朕明日下旨赦免你,至于先帝的赏赐,你若不愿回朝,也不必知道,等百年后见了先帝自己去问。

皇帝说完转身开门出去。

傅文征愣愣地跪在当门,望着灯火中的人影消失,他才慢慢站起身。

白褚送走皇帝回来,见到他愣站在门外廊下,走过去道:还要委屈你在靖卫司留一晚。

吩咐人带傅文征下去。

次日赦免的文书下来,傅文征第一时间踏出靖卫司,吴柠月已经在门外等着。

三年未见,她还如当年一样明丽夺目,一身艳丽的裙裳斗篷,甚至比当年送他离开是还耀眼几分,眉眼的笑意蔓延到眼底、心底。

她勾唇一笑,好似红梅绽放,阳光都温暖几分,带着花香。

柠月。

他一声。

吴柠月笑着扑了上来,他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中。

柠月,我回来了,再不会走了。

你回来了。

吴柠月泪滑进傅文征衣领。

哭什么,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我高兴。

那你哭几声就不许哭了,否则为夫也要被你带哭了。

傅文征附在她耳边低语,这么多人看着,还有晚辈在,为夫堂堂男子汉,这么当街哭太丢人。

吴柠月被他这两句话逗得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傅文征也安心了,笑着扶开她,给她擦拭眼泪。

这时傅启棠和元元上前来请安,他扶起两个小家伙,走向傅文甲。

傅文甲伸手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道:回来就好,爹娘都在家中等你。

爹娘……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

傅必进和苗氏苍老许多,头上冒出了不少白发,看到他回来,傅必进眼泪汪汪,苗氏直接哭成了泪人。

傅文征询问祖父,尚知老太爷在他去北地第二年病故了。

苗氏怕他自责,给他解释老太爷去世和他并无关系,老太爷直到去世都不知他获罪流放之事。

他听这话,心里的确好受一些。

他在家中陪了几日家人后,便带着妻儿去拜见侯爷夫妇,这三年他让柠月吃了苦,没ꀭꌗꁅ有照顾到她,也是向侯爷夫妇赔罪。

忠勇侯夫妇理解他,并无怪罪。

随后他分别去拜见戴先生和傅太傅。

太傅正在书房练字,他过去便让他评价自己的字。

未有因为他回来显得多高兴,正如当初没有因为他获罪而担忧一般。

太傅一边挂起字画一边问:你是怎么想的?入仕还是从此远离朝堂?征儿还未想好。

太傅瞥他一眼,笑着道:你这次的功劳太大,所有人都有封赏,你若入仕就不会只是官复原职,但位置越高风越大。

陛下有雄心大略,灭北雍只是他一个计划,陛下想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你若也有志向与抱负便入仕,若心愿已了,远离朝堂也好,毕竟已有前车之鉴。

太傅挂好字画,又欣赏起来,觉得很满意,吩咐傅文征:把这字收起来,待会送去给你先生。

先生也向父亲求字?傅文征讶然,戴先生的字可不比太傅差哪儿。

太傅呵一声,他若来向我求字倒好了。

这是?斗字!傅文征这算长见识了,原来文人还有斗字这一雅趣。

次月,李蹊奉旨入京,原是西南之乱后,外邦入侵,段将军连连溃败,外无援兵,关键时候,是李蹊组织军队,带领军士兵抵御外邦,与其夫人将外邦主将斩落,大败敌军,将外邦驱逐出境。

陛下召其回京述职。

与其同来的还有其夫人奚方。

李蹊忙完公事后便到傅宅拜见傅必进夫妇。

李蹊将傅必进夫妇视若亲长,他们成婚还未过来拜见,算是补上了。

入夜二人在书房促膝长谈至深夜。

几日后,王鸿泽也入京。

蒋明忠闻讯在府中摆了酒宴邀请三人。

蒋明忠这个大财主,在南北作战,国库紧张之时,直接拿出八十万两白银帮助朝廷,还说服外祖沈家出资二百万两。

因为这笔巨款倒是让自己仕途顺畅,调到鸿胪寺后,也升迁了。

王鸿泽这些年靠着自己一点点军功积累,如今也已是一军主将。

四个人坐在一起,不由回想当初少年相识,那时少不更事。

李蹊说起在府学时,他和蒋明忠打架。

蒋明忠说起他那时看不上傅文征,讥讽他。

傅文征说起兰县蹴鞠赛和王鸿泽矛盾。

王鸿泽则说起他和蒋明忠从小就认识,他不喜蒋明忠骄纵,蒋明忠不喜他隐忍,互看不顺眼。

转眼已经十数年。

每个人都经历了太多。

三人也都关心傅文征仕途。

皇帝只赦免了傅文征的罪,朝廷对他没有任何安排,依旧布衣身份,似乎他这几年的功劳只用来赎了罪身。

王鸿泽问:你今后有何打算?傅文征想,如果不再入仕,就去讲学著书,将毕生所学所知传于后人。

我在西山办个书院,位置都选好了,开春再修整便没问题了。

其他的人都请了,还请了好几位博学鸿儒做讲学先生,学生都招了不少,现在就缺个山长,一直未有寻到合适的。

三郎,你若无心仕途,便帮我这个忙。

有你这个状元郎山长,慕名求学之人必然源源不断。

傅文征没有给他明确答案,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抉择。

太傅所言他认真想过,陛下所言他也仔细琢磨。

他的心愿未了,他想要为这个朝廷,为大晋再出份力,可陛下所为太让他寒心。

不说了,王鸿泽拍着他手臂道,喝酒!这么多年难得咱们聚一次,下次不知何年何月,今日不醉不休!是!不醉不休!过了年,李蹊和王鸿泽便要离京,李蹊因为抵御外邦有功,对西南大小事务熟知,代西南都护之职,掌管西南,这也是陛下当初预想。

段将军是鲁国公的女婿,绝不可能让他掌管西南。

如今鲁国公年迈致仕,段将军也该从那个位子上下来了。

皇帝给傅文征的三个月期限已经到了。

傅文征进宫谢恩。

当傅文征离开皇宫,他除了官复原职外,因为灭北雍之功,加爵封侯。

成为大晋第一个文臣封侯。

*时燧听到这个消息,停下手中演算的纸笔,望了眼一旁的木盒子。

小厮问:傅大人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时燧沉默良久道:算吧!不过大起大落也挺吓人,当年差点都掉脑袋了。

时燧笑道:他后半生没有落,只有起。

一世君臣,半世兄弟。

公子又是算的?掐指刚算。

这次准吗?且看不就知晓了!作者有话说:傅文征傲慢地问:你就是杨澈?听说你自诩比我有才,比我能打,比我沉稳又风趣,比我善字画,还是临摹鬼手……杨澈气定神闲,都不重要,我比你会谈恋爱。

傅文征:???不是要考科举吗?杨澈骄傲脸:优秀的人,全都不耽误!傅文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