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中, 大人们对今年新进的秀才们勉励;以案首韩远山为首领着众人拜谢师座,相互都依着规矩说些场面话。
酒过三巡,氛围轻松, 上座的大人们有几位离开,只有主考官和两位副考官还在,与新秀才们聊着文章, 也有秀才当面请教, 其乐融融。
傅文征以前极少参加这种文人的酒宴,即便被迫跟着父兄过去, 也是找相熟的人跑到没人地方拳脚切磋。
他如今还是旁观者心态,边吃边喝边看秀才们相互敬酒畅谈, 有人来和他搭话他就应付, 没人搭话就自顾吃喝。
傅秀才。
正大口塞着一块肉时, 上座的大人唤了声,他朝上座看了眼, 以为听错了, 又看向厅堂内, 身边的秀才们都在看着他。
他猛嚼几口肉, 冲上座指了指自己,模样滑稽, 学政大人笑着对他招手。
傅文征拱手施礼, 将口中还没有嚼烂的肉吞咽下去。
请大人指教。
他走上前又施了一礼。
郭学政见他面颊微红,不知是酒水醺的还是刚刚噎着憋的,但是在一张纯净白皙的小脸上, 这点红晕倒是有孩子般纯真可爱, 以至于郭学政说话语气都像对着疼爱的幼子。
他慈眉善目呵呵笑道:看你最后一道史论文章, 深沉老练, 老夫以为至少是位年过而立的考生,拆了封才知尚未到志学之年,于是便猜想应该是个老气横秋的少年,今日见你大大出乎老夫的预料,有少年人的随性不羁和蓬勃朝气。
傅文征忙俯身施礼,小心谨慎道:学生失礼了,学生以前没见过这样大场面,不懂规矩,难免举止粗鲁,失了分寸,还请大人莫怪。
哪里。
郭学政连连摆手,见他误解了,小小年纪把自己吓到,笑容更加可亲,老夫可没有半点怪你之意。
老夫就喜欢你这样恣意洒脱的少年。
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模样,别每天一板一眼像个老学究一样,失了灵气,文章也写不出灵气来,就这样好。
傅文征此时露出一个温和腼腆的笑,郭学政点点头,很满意。
然后又问他关于偏题那篇史论题的一些想法,又追问他关于此题出处的相关内容,傅文征全都一一答了上来,且解读通透。
郭学政大为诧异。
大部分童生都不知此,知道者解读的角度也会有所偏颇,这次院试中真正将此题答得让他非常满意的也不过二十多人,韩远山和傅文征是其中佼佼者。
韩远山年长倒不足为齐,面前人不过十四之龄。
郭学政不禁好奇问起他西席是何人,当听到戴松年后,郭学政就不觉得奇怪了,对傅文征也另眼相看。
甚至对于傅文征刚刚大口喝酒吃肉的仪态也理解了。
戴先生那般随性的人,他的学生总会学他一些。
老夫耳闻前几个月戴学士收了个关门小弟子,竟未想到是你啊!郭学政哈哈笑道,好啊!这可是你的福分啊,万不可辜负。
有戴学士这样鸿儒先生,你将来必然不凡。
学生愚钝,必悬梁刺股、勤学不缀,不辜负大人和先生的期望。
好!郭学政此时越看面前乖巧小秀才越喜欢,越觉得亲切,只是拜了戴学士为师,否则自己一定要将其收为弟子,也让他那些师兄弟们羡慕羡慕。
越想越觉得需要显摆一下,这小秀才虽不是他亲传弟子,也是他点的院试第二,算他的学生,有必要写信让师兄弟们眼红。
事后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还将院试偏题那篇文章也摘抄塞进去。
傅文征哪里会知道,郭学政的这一封显摆信,让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秀才提前在翰林院混了个耳熟。
此事还传到谢璟的耳朵里,本就错失小三元而郁闷的谢璟又几天吃不下饭,最后下定决心埋头苦读,要在乡试上翻身。
傅文征从阶上下来后,郭学政和两位副考官和众秀才们说了两句场面话就先离开,厅堂内剩下的都是在榜的秀才,大家也都不再拘谨,放开来。
到此时李蹊邱儒阳几人凑过来询问他刚刚学政大人和他说了什么,如此高兴,周围的其他秀才也都好奇,就连案首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傅文征对众人敷衍几句。
众人相互客气道了恭喜,饮酒认识,投缘的多聊几句。
傅文征也认识了几个同样兰县的秀才,不过年岁都偏大,没有太多话题,只有一名叫黄程的比他大两岁,能聊得来。
酒宴散的时候,傅文征注意到梅凌和何元坤都喝得微醺,何元坤甚至脚步有些不稳。
他走过去帮忙扶何元坤,何元坤歪头见到是他,眉头皱了下,抬胳膊甩开。
何兄酒量不怎么样啊?他又上去扶着。
何元坤冷哼一声:怎么着也比你大哥强。
这话明摆带着挑衅和羞辱,傅文征动作微顿,冷笑:我大哥酒量是不怎么样,但是你和我比,你的酒量就太差劲了。
何元坤嗤笑一声,再次甩开傅文征,虚浮着脚步朝外走。
何兄不信?明日我请何兄痛饮,咱们比比,何兄可敢来?何元坤醉眼望着他,停了一会儿,最后未发一言继续向前走。
何兄不敢?他继续激何元坤。
何元坤倒是沉得住,并没有回应。
傅文征慢下步来,没再去扶,却跟着他一起出了衙门大院。
街道上各家的马车都在等着,大家相互作别。
何元坤在下人的搀扶下歪歪斜斜上了马车。
这时韩远山走过来和他告别。
我明日便启程回高州,府学应该也只挂个名字,以后再相见恐怕要待后年乡试了,乡试咱们再聚,到时不醉不归。
好!一言为定。
两人就此分别互道珍重。
回去的路上李蹊劝他少饮酒,更别犯糊涂和何元坤比酒量。
我没犯糊涂。
傅文征冷笑道,我不仅请他,还要请兰县同乡的考生。
回去后他连夜写请帖,次日就让下人们将请帖送过去,请帖送的主要是去年参加过院试的人,甚至其中还有一位当年荣泰楼也在场的。
同乡看到是荣泰楼,觉得不吉利,当场拒绝。
有的说到明日再看,也有的收到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何元坤和梅凌住在一处,一起收到请帖。
梅凌将请帖看了几遍,拿不定主意,最后问何元坤态度。
何元坤拿到请帖就不高兴,将帖子摔在桌上,怒气冲冲道:傅文征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荣泰楼是什么地方还请我们去,想让我们和他大哥傅文甲一样不幸吗?梅凌沉思道:傅文征没这个意思,但是有心借此来指责你我两家。
他指责什么?何元坤更气愤。
当年傅文甲半条命都没了,难道还想拖累大好的姑娘?你姐姐退了婚嫁给我大哥本就对的,是他们傅家自私不仁。
有什么资格指责?梅凌对于当年父母的作为并不十分赞同。
他不愿姐姐嫁给一个病弱残废之人,但不该在傅文甲病情最重的时候退婚,几乎要了傅文甲的命。
退婚本是他们梅家不守信,不义,傅家指责他没觉得不该。
傅文征如今这一出,他也许该去一趟。
何元坤拦他,让他别去自找没趣,这就是鸿门宴。
梅凌笑道:傅文征不会有什么动作,他没那么傻。
齐家兄弟怎么回兰县的你不知道?那是齐家大老爷和二老爷亲自来接的,齐四郎半条命都打没了。
连齐家两位长辈在他那里都讨不到便宜,你还想完好无损回来?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就是不叫的狗,趁你不备扑上去就是一口,非撕下一块肉来。
梅凌被他说的有些脊背发凉,心中也惊讶,何元坤对傅文征哪来这么大的敌意。
二人面都没见过几次,更无旧恨新仇。
傅文征并没有得罪过他,非说有,就是这封别有用心的请帖。
何元坤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激动,言辞有不妥,稍稍整理下情绪说道:我是见他这两次对齐家做的事,觉得太过分,不由得替齐家打抱不平。
梅凌点头表示理解。
但他理智认为傅文征不是阴毒之人,齐家兄弟定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把柄全都捏在对方手中,否则不会齐家长辈出面都解决不了。
望着请帖犹豫不决。
明日我们真不去?不去!第三日傅文征在荣泰楼当年傅文甲出事的那间雅室内坐等。
从早膳过后他就过来,一直等到晌午,只有几个同乡差人过来找些借口不能赴宴。
傅文征理解,他继续等。
傅文翰等到放弃,劝他不要等了,不会有人来,何元坤更不回来。
傅文征没有作罢,还是又等了一刻,此时有人来,ꀭꌗꁅ来者是当年在场的同乡曹炜。
他与自己大哥并没什么交情,当年是跟着同窗一起过来凑热闹。
他二十多岁,今日一身简朴,在雅间门口顿住步子,打量着室内的一切,最后才缓缓迈过门槛。
进门后他又将周围都看了一遍,这才同傅文征傅文翰见礼。
三人同坐,曹炜开门见山主动提起当年的事。
傅少爷请我来想必就是为了当年令兄之事。
正是。
曹炜叹了口气,表示同情,而后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都是傅文征听熟了的。
傅文征道:我大哥遭遇此难,差点丢了性命,我身为弟弟,又怎么能无动于衷?怎么不想对当年这间雅室内发生的一切了解?当年兄长被断定为酒中毒,不知曹兄是怎么看的?曹炜沉默一阵,又是轻轻叹气:即便再不愿相信,但寻不到任何证据,也只能相信这个结果。
如果结果是假的,必然有证据,只是没有寻到。
小弟想问曹兄一事,还请曹兄细细回想。
家兄在酒宴之上杯盏碗筷可有被人动过,哪怕是伙计见不干净给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