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北山脚下, 傅文征练完武朝回走,这时太阳刚露出头来,每天这个时辰小院灶房的烟囱已经冒了烟, 今日却没有动静。
靠近小院,听到戴老先生怒不可遏地骂人声。
粗手毛脚的小子,留你作何用!傅文征以为是七步闯了祸, 急忙跑回院子, 见到戴老先生站在书房门前,气急败坏地指着院中的小厮在骂, 骂完还不解气,抓起拐杖冲过去就朝小厮背上抽。
颜述站在旁边眉头皱成一团, 不劝也不拦。
傅文征不清楚情况, 不敢开口, 更不敢上前。
他还没见过先生发这么大的火,即便当年他顽劣成性, 气得戴先生要和他断了师生情分, 戴先生都没这般动怒过。
小厮跪伏在地, 任由拐杖抽打, 浑身战栗,一声敢不吭。
戴先生一口气抽了十几下抽得累了才停下。
将他打发掉!打发掉!戴先生怒喝, 扔下拐杖跌跌撞撞朝书房去。
颜述应了声, 让老仆去处理,回身跟着戴先生进屋。
傅文征招手叫过七步询问怎么回事。
七步也被戴先生刚刚怒火吓到,这会儿还有点荒神, 说话磕磕巴巴。
是小哥儿清早打扫先生书房时, 不小心弄坏了先生的东西。
什么东西?竟然发这么大的火, 亲自动手, 直接将人打发出去。
七步摇头:小的没瞧见,只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响,应该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此时书房内传来戴先生嚎啕大哭,傅文征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进门见到戴先生抱着什么伏案大哭,颜述单膝跪在一旁劝着:先生节哀。
自己也泫然若泣。
他愣了会儿走进去,瞧见戴先生双手抱着一个巴掌大的泥雕,泥雕似乎是个人,只有身子,头不知被摔到了哪里,他心口一阵刺痛。
颜述见他靠近,厉声呵斥:出去!傅文征惊得心头一颤,望着颜述未动步子。
滚出去!颜述又一声命令。
他看了眼痛哭的戴先生,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泥雕,不敢此时触二人逆鳞,躬身退出去在门外候着。
戴先生哭了好一阵才慢慢停下来,里面安静许久后才听到颜述的声音:学生待会去城中找个好的手艺人将它修复,ꀭꌗꁅ定恢复原样。
停了好一会儿听到戴先生低沉的声音:再如何恢复也不会是原样。
先生节哀。
里面又安静下来,小半天颜述才出来,瞥了眼门边的傅文征教训:回去,少在这儿晃悠,以后先生不在,不许进先生书房。
他点头应是,听话地回自己房间。
接近晌午,傅文征端了些吃食去书房,戴先生坐在书案后,精神颓废,双眼红肿,目光呆滞地望着桌上的盒子,他敲门唤了声,戴先生没有任何反应。
他缓步走进屋内,将饭菜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走过去,朝桌子上精巧的锦盒看了眼,盒子盖上。
他轻轻唤了声:先生,用点膳吧!戴先生又愣了几瞬好似才反应过来有人唤他,机械地朝傅文征看了眼,像发现了什么,目光定在了傅文征的脸上。
傅文征心里有些发慌,垂着眉眼又劝了声:先生身子要紧,多少吃些。
戴先生还是盯着他看,最后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你的名字是谁为你取的?难得戴先生愿意开口,他规矩地回道:学生父亲。
何解?并无深意,只是家父希望学生将来能够走上读书科举之途,寄托一片爱子之心。
戴先生目光渐渐从他的脸上移回到锦盒上,沉默了一阵又问:为何瞒着令尊习武?傅文征目光也移到锦盒上,锦盒中是何物他心中多少猜到了点。
他转目看着戴先生,两鬓花白,较当年苍老许多,眼中的那份悲痛更戳人心。
他如实回道:学生从小便有习武从军之志,但数年前二叔战死,家中出了些变故,家父严禁学生习武,但学生心中一直放不下,只能瞒着父亲。
学生深知违背父亲乃不孝,只……习武于身体有益,于读书也大有裨益,所以便一直瞒到今日,还望先生不要责怪。
戴先生又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喑哑:老夫多年前收过一名学生,与你一般,爱舞刀弄枪,与你不同的是,他不喜读书。
戴先生声音更低,最后顿住,眸中湿润,好半晌再次开口,对他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拜老夫为师,以后便走读书的路,将来入仕为官也好,退而著书研学也罢,习武从军的念头不能再有,你可能做到?看着戴先生那严肃的目光,他心中一阵酸楚,若非是再有这辈子,他不会知道戴先生竟然会为他痛哭落泪,他并非真的不喜他这个学生。
他退后两步,撩衣跪下郑重地给戴先生叩一首。
先生安心,学生拜先生为师,便是要走文试科举的路,绝不会从军入伍。
有先生教我,学生将来在文途上也必然能有所为。
好。
戴先生声音哽咽,伸手来扶,傅文征忙自己起身反手去搀扶戴先生。
先生还是先用些饭菜吧!转头叫八斗进来,将饭菜端去热一热。
颜述进来见到戴先生情绪已经平复,面色也少了忧郁,看傅文征的脸色才和缓些。
午后师兄弟二人陪着戴老先生闲聊散心,从戴老先生和颜述的交谈中他才知晓,戴先生锦盒中的那个泥雕竟然是自己当年入军营前送给戴先生的那个泥偶。
当时戴先生对他跟随吴将军入军营不高兴,说着气话:走了好,去祸害吴将军去,为师也落得清静。
他顽皮地送给戴先生一个人偶,是按照他自己的模样捏的,惟妙惟肖,他故意气戴先生:学生哪里舍得先生,所以请人捏了个自己,以后天天陪着先生。
他以为戴先生会将泥雕给扔了,未想到十数年过去,先生还一直藏着。
看到泥雕断首,先生怎么会不想到他上辈子最后的结局,怎么能够忍得住,即便他自己心中也阵阵刺痛。
此事过后好些天戴先生才从悲伤中走出来,早饭过后让他陪着去爬山,午后小憩后让他陪着去钓鱼。
其他时间他没再如以往松懈,而是沉下心来读书。
转眼到了年底,他给家中去了封信,自己不回去,待明年春三姑娘出嫁再回去。
几个月来他常与李蹊书信往来,生活上的琐事,读书上的问题,两个人在信中交流,两个人也在书信中看到了对方学业上的进步。
李蹊在府学结交了不少同窗,从书信中看得出来性子活络不少。
傅文征每次寄家书回去,也会写一封给洪绍元,洪绍元的书信也和家中的回信一同送过来。
期间他给高州的韩远山去过一封信,但是迟迟没有得到回信,他以为送错了地方,一直到次年开春他才收到韩远山的回信。
原来是在外乡求学,书信周转了几次才送到他手中。
开春后,家里开始忙起来。
一来是酒坊的生意比往年好许多,也忙许多。
二来是搬家,全家都搬到县城去。
当年因为二叔和祖母相继去世,祖父病重,全家搬到镇上给祖父安养,后来傅文甲又病倒,一直留在镇上,如今祖父和傅文甲身体都好转,便重新搬回县城。
三来便是三姑娘出嫁。
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忙着,当傅文征知道的时候,家里几乎忙清了,三姑娘的婚期也将到了,他也收拾辞别戴先生回去。
春日春景,一派生机盎然,让人心情也愉悦开阔起来。
东风拂面,舒爽慵懒。
傅文征软绵无力地靠在马车边,望着道路两边无边春-色,脑海中想着回去见到的人,半年不见如今是什么模样。
马车在天黑时才到符离镇,今日县城是进不去了,只能在老宅子住下。
马车刚转入府宅所在的街道,听到有人喊:三郎是你吗?他撩开车帘,见到路对面两个身影,一胖一瘦,借着路边人家门口微弱的灯光瞧出是刘向荣和大黑痣。
他叫七步停车,刘向荣带着大黑痣跑过来。
三郎,真的是你呀!刘向荣激动地大笑,你是刚回兰县吗?他比去年又胖了不少,但个头也高了一截,可谓壮实,大黑痣还是瘦瘦的,但是个头都长了。
当然他也不差,这半年又长了两寸呢!是。
天黑了你们怎么在这儿?去八眼家。
刘向荣嘿嘿笑道,八眼他爹猎了只黑毛野猪和两只肥兔,八眼摸了几条黄鳝。
你回来正好,应该也没吃饭,走,咱们一起去八眼家吃去。
他都没请我,我怎好去,你们去吧。
嘿!三郎,你读书读得和我们都生分了。
咱们一起在学堂那些年,在谁家玩那不就在谁家吃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就是。
半年没见了,难得你回来,前几天咱们还提到你呢!大黑痣附和。
是啊,走走走!刘向荣上车来拉人。
傅文征半推半就被刘向荣拉下车,让七步和八斗先回去,自己随刘向荣一同朝八眼家去。
离着还有段距离就嗅到了空气中的肉香味,傅文征忍不住有点要流口水。
刘向荣更急不可耐,拉着他们加快步子。
进了门就瞧见院子里架着一个烤架,上面的野猪滋滋冒着油脂,旁边的两只野兔已经烤得差不多了,周围围着不少孩子,个个馋得流口水。
刘向荣一边朝烤架凑一边冲八眼喊:看我带了谁来。
正在给烤猪刷香料的八眼抬眼瞧见傅文征,激动地放下调料盆迎上来。
三郎?真是稀客,你今日有口福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拉着他朝烤架旁桌子走。
闻声,张父和张母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傅文征笑着招呼。
张家的院子里还坐着几位长辈,是八眼的堂叔伯和堂兄弟,傅文征都认得,一一问好。
张家长辈笑着说:三郎如今是秀才了,就是不一样,知书达礼,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那是啊,小时候多顽皮,和八眼没少下河摸鱼。
还一起逃过学。
人家逃学考中秀才,八眼逃学学会打猎摸鱼了。
长辈们围绕着他闲聊起来,一会儿问他学业如何,一会儿和他说他家的情况,一会儿又问他家里有没有给他定亲。
傅文征一一回答。
这会儿烤猪也差不多了,张父和八眼先将烤好的野兔分了,又开始分野猪。
张家院子里坐了两桌,傅文征几人年纪差不多的坐一桌。
八眼忙了一会儿也过来坐下来和他们聊天。
我的手艺怎么样?还有这蘸酱,我调的。
嗯!傅文征狠狠点头,在庆州吃了半年的清汤寡水,他可太馋了。
你这手艺,比酒楼里的厨子还好。
那可不,我家准备把县城里的门面拿来做炙烤铺子。
到时候你来,管你吃个够。
够义气!几个少年人边吃边聊,刘向荣忽然问他们几人:明天在县城南符河边有蹴鞠赛,你们要不要去看?什么蹴鞠赛?是县学和博安书院之间比赛,可隆重了,满城的人都ꀭꌗꁅ知道,你们怎么还不知道?刘向荣诧异地看八眼和其他几名少年。
傅文征顿了下,抬眼问:博安书院?怎么和县学踢蹴鞠赛?不清楚,听闻赌局都摆开了。
三郎,你是读书人,比赛又是你们秀才书生之间踢的,你不去看看吗?听闻明天县学教谕,博安书院的院长都去,就连咱们县尊大人都去呢!如此大张旗鼓?嗯!去不去?当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