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 博安书院的弟子都不抱希望,生死由命,再争也争不来。
王公子几人却不甘心, 他们赌上的是前程,不仅自己的前程,还有家族的前程。
不甘心却不得不认命。
县学书生也放松下来。
傅文征看场外台子上的沙漏, 在沙漏将要漏尽的最后时刻, 他飞起一脚,将蹴鞠踢向门洞, 蹴鞠越过众人,不偏不倚从门洞的最中间射-进, 堪称完美。
所有人欢呼, 拍手叫好, 忽然,他们反应过来, 不对, 傅文征将蹴鞠踢进自己的门洞!踢进了自己的门洞!平局!恰时锣声响起, 比赛结束。
所有人都呆住, 包括博安书院的弟子,王公子四人当即僵在原地, 如硬邦邦的木桩, 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傅文征。
他将这一局踢成了平局。
场内外一片死寂,紧接着爆发出各种声音,惊叹、欢呼、咒骂……交杂一起。
县学的书生对傅文征一通抱怨。
黄程看出来傅文征的用意, 劝道:现在平手岂不更好, 谁都没丢了前程。
众人心中不舒服, 但是他们能够有现在的平手局面, 也全赖傅文征,没再抱怨。
高棚子中的众人也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皆看向场上那个淡定从容的少年。
最初认为他年少鲁莽,后来则认为他是艺高人胆大,现在看傅文征,都心生敬佩。
方教谕赞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胆量和心胸,太难得!前途不可估量。
后生可畏啊!两位教导称赞。
王教授爽朗大笑指着傅文征:这少年,我喜欢,我喜欢!博安书院的夫子暗暗松了口气,何院长缓缓靠近椅子里,看上去精疲力竭,眼神复杂。
郑三秀扫了眼众人,也安心了。
场上的王公子也从震惊中缓过来。
傅文征完全可以赢,可以断了他们四人前程,但是他放弃了。
换做是他呢?他能做到最后放对手一马吗?似乎不会。
看似平局,但他们已经输了。
他走向傅文征,抱拳深深一礼。
我王鸿泽输了,输得彻底,也输得心服口服。
梅凌也走上前来朝他作揖,多谢傅郎手下留情,此恩凌铭记。
傅文征望向不远处的齐三郎和何元坤,二人脸色难看,并未有上前的意思。
他笑着对王公子与梅凌道:你们高看我了,我没有那么好心,只是一时得意忘形踢错门洞罢了。
他虽然这么说,二人又怎么会真的信。
县学的书生们簇拥着傅文征朝场外走,个个面绽笑容。
从场中下来,洪绍元一把抱住他,激动叫道:二弟,你真了不起。
是不是踢得比你强点?何止一点,甩我十条街。
幸亏是你,旁人无论是谁,今日我们县学也输定了,你可给我们县学长足了面子。
其他县学书生全都附和,你一句我一句称赞感激。
县学的书生们邀请他好好庆祝一番。
傅文征歉意婉拒:今日之事我还要先向家父禀明,不能赴约。
此事赌上的是自己的前程,是该向家人解释。
众人依他,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庆祝。
傅文征朝人群外走,八斗向他禀报李蹊和七步已经回去禀报了傅必进,这他已经猜到,依着二人性子会这么做。
刚走到人群外围,见到郑三秀身边的随从,走上来笑着对他施礼:傅秀才蹴鞠之技当真了得,心胸也着实让人佩服,大人观傅秀才蹴鞠好生喜欢,请傅秀才过去叙话。
黄程拍着他肩头替他高兴:县尊大人必然要对你褒奖。
褒奖那就算了,绝不可能。
和黄程、洪绍元等县学书生作别,他跟着随从来到了县尊大人的马车前,规矩行礼。
车内传来郑三秀不咸不淡的声音:进来!他朝随从看了眼,想得到一点提示,随从并无任何反应,他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人刚钻进车厢就挨了当头一击。
大人。
车厢太矮他站不起身,地方不大,还被茶几占去一块地,他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
郑三秀又重重敲了几下他的头,压着声音呵斥:你好大的胆子!敢拿前程去赌,若是这么不在乎前程,本官可以去了你的秀才功名。
大人,学生冤枉。
傅文征捂着被敲的脑袋解释,学生怎能不在乎,学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因为私仇?是。
这里面的恩怨太深,学生也不便与大人说,学生今日所为并非是逞一时之勇。
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输了,本官也难为你做主。
你若是真赢了,彻底得罪四家,王家是寿宁府大族,不是你傅家得罪起的。
学生知道,学生从一开始就想好这个结局。
郑三秀又用折扇敲了下他脑袋教训:你就不能安生些?刚回来就搅得全城皆知。
不瞒大人,学生就不是安生的命。
还顶嘴。
郑三秀的折扇又要敲过来,傅文征急忙抬手挡下。
大人,学生明年还准备去考乡试呢,你若是给学生打傻了,先生可不答应。
拿先生压我?先生知道你如此肆意妄为,也要狠狠骂你一顿。
郑三秀打开折扇,边扇边道,你们家族的恩怨我不会管,但是你我却要管。
别给我惹出乱子,否则我依律严办。
还有,你跟谁学的如此好赌,本官正准备整治这一不良风气,你不想本官拿你开刀,就老老实实呆着。
傅文征脸一拉,嘴巴一撇,遗憾道:大人还是拿学生开刀吧!学生这回还真的赌了。
蹴鞠赛的事,本官可以看作你们少年人之间游戏,你也并未真的闹出事来,本官不追究。
齐家开的赌局,学生也买了。
傅文征道。
这倒无妨,本官要整治也是从赌局这个源头开始。
可学生买了两千两,一赔二十,四万两。
郑三秀惊得上去又重重敲了几下他脑袋,斥骂:你胆大妄为,本官不拿你开刀都不行,滚下去!大人……滚回去好好反思,等着本官传唤!被赶下马车后,郑三秀命人驾车离去,傅文ꀭꌗꁅ征揉着脑袋,龇牙咧嘴吸了口凉气。
八斗忙走过来询问。
他道:没事,磕了下,回去吧!一转身见到傅家的马车,车窗帘子掀开,露出傅文甲冰冷的面庞。
他刚想打招呼,傅文甲甩下车帘,马车调转方向回城。
傅文征踏进傅宅大门就感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静。
傅必进站在堂前,一张脸像下了霜,寒气逼人。
身边的小厮手里捧着一根鞭子,院子里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垂手立着。
傅文甲站在一侧,眸中充满怒气,傅文翰和李蹊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乖乖认错求饶。
傅文征走到院中,乖巧地唤了声爹,还未落音,傅必进就夺过小厮手里鞭子冲过来,这架势,一鞭子抽下来,不得皮开肉绽?傅文征急忙跑向旁边的回廊,躲在柱子后,爹你息怒。
傅必进哪有他身法灵活,鞭子指着他大声怒喝:过来跪下。
爹,你听我解释。
过来!傅必进指着面前地面。
傅文征摇头,跑到更远的一个柱子旁躲着,傅必进打不到他,命院中下人去抓,傅文征一边躲一边冲后院扯开嗓子大喊:娘,救命,爹要杀我。
好一会儿没见到苗氏赶来,他转而找傅文甲救命,躲到傅文甲身后。
下人来抓,他紧紧抱着傅文甲的胳膊喊着:大哥救我。
傅文甲此时也在气头上,自己都想打他一顿。
但也清楚父亲盛怒之时下手会没有轻重,也便由他躲着。
下人顾忌不敢硬来,就这么拉扯着。
傅必进已怒不可遏,冲过去举起鞭子就要抽下来,傅文甲见势拉了把傅文征挡在他身前。
让开!爹息怒,三郎只是一时糊涂,这两年一心都扑在读书上,只是贪玩了一些。
三郎他……闭嘴!傅必进怒喝,为父让你管教他,你就这么教他的?教他违抗为父,教他无法无天?他今日如此放肆,忤逆不孝,你也有一半之过!让开!爹息怒。
傅文甲护着傅文征,儿子没有教好弟弟,是儿子的错,爹打儿子便是,求爹饶了三郎,儿子以后必定好好教导弟弟,绝不再让他闯祸。
傅文甲没挪开之意,傅必进怒火无处发泄,举起鞭子就朝长子招呼,傅文征眼疾手快抓住鞭梢。
放肆!傅文征怒视傅必进,他没想到傅必进真敢对符文甲动手,傅文甲身体不及常人,他盛怒下一鞭子能要傅文甲半条命。
儿子放肆,爹是不是也该问清缘由再动手教训?大哥身体不好,养了几年才这般,爹的一鞭子能把大哥所有精气打散,这辈子都养不好,爹可有想过?傅文征一把甩开鞭梢,眼神如刀瞪着傅必进。
原身不过是不爱读书喜欢舞刀弄枪,并未有犯下什么错,他命人活活打死,长子如今状况他还敢下手。
身为父亲被儿子当众这么顶一顿,面子挂不住,心里也憋屈,傅必进抓着鞭子指着傅文征喝命他过来。
毕竟给别人当儿子,他更不想傅文甲难为,脚步未动,语气先服软:儿子今日蹴鞠场所为并非鲁莽不知轻重,儿子心里清楚。
儿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傅家,傅家前些年受他们欺凌和屈辱。
大哥当年中酒毒不仅与齐家有关,也与何家有关。
梅家退婚也与何家早就串通的。
儿子今日才这么做,是给他们一个警告。
一直瞒着爹是儿子的错,可儿子就是心里头恨,恨不能早些开悟,不能够早些替爹和大哥分忧,恨自己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证据将对方绳之以法。
说到最后语气带着委屈,隐隐欲泣。
他接着给傅必进台阶,也给自己台阶。
爹平日教导儿子时时记在心中,儿子不敢忤逆爹,只想求爹给儿子解释的机会。
那受尽委屈的模样,也着实戳了傅必进的心。
话说到这儿,傅必进心中也有丝丝懊悔,庆幸自己没动手。
傅文翰和李蹊一起求情,傅必进也顺坡下来,教训几句作罢。
傅文甲今日车马奔波,又气又惊,回房后便身体不适,喝了汤药休息小半天才缓过来。
傅文征心中有愧,陪在傅文甲身边,挨了好一通教育。
大哥的身子,明年乡试能撑得住吗?不还有一年多光景吗?仔细养着是可以的。
大哥不必心急这一两年,身子最要紧。
大哥知道。
傅文翰转开话题问他这半年来学业之事,李蹊也在旁边,三人也便聊开了。
傍晚,去庙里烧香的苗氏几人回来,听闻今日之事,和傅必进唇枪舌战一回。
午后傅必进已经被傅老太爷训斥一顿,这会儿气得晚饭都没吃,把自己关进书房看账本去。
合着全家就他一个人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