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傅宅渐渐安静下来。
傅文征坐在房前石凳上,背靠廊柱抬头望天,黑夜如幕, 布满寒星。
八斗拿了件披风给他披上,七步端来一杯热茶汤。
他饮了一口递还给七步,吩咐:你们不必伺候, 去歇着吧!七步看了眼手中茶汤, 又看了看他,劝道:老爷说的也是对的, 平京一两千里远,鱼龙混杂, 又人生地不熟, 国子监里多王孙公子, 三爷年少,在家又总是惹点事, 若是在平京被欺负了, 连个护佑的人都没有。
老爷和夫人也是担心三爷安危。
三爷过几年再去也不迟。
傅文征冷冷看了七步一眼, 七步不敢再多说。
八斗对七步道:你先去歇着, 三爷这里我伺候。
七步知晓二人又要说一些不让他听的话,自从八斗跟了三爷, 三爷对他就不如以前。
心里埋怨八斗, 就想着事事都顺着三爷,也不想轻重好歹,这件事哪里能够顺着。
他不满道:我知道你想三爷去平京, 你家在平京, 三爷去了平京, 你就能跟着回去。
你是如愿了, 可想过三爷去了平京举目无亲,遇了事连个想办法的人都没有。
八斗闻言脸色陡变,对七步怒斥:你胡说什么!你我都是一样,主子的家便是家,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家!七步未见八斗发怒过,被震住。
傅文征也愣了下,八斗跟他几年,性子一直温和,和七步时常意见不和拌嘴,却没有发过脾气。
八斗话出口后,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慢慢压住怒气,望向傅文征,屈膝跪下去。
小的想三爷去平京,只是为三爷将来读书仕途考虑,并无半分私心,求三爷相信小的。
小的失态惊吓三爷,任凭三爷责罚。
傅文征看着八斗须臾,垂首低眉,清秀的面庞还因为刚刚情绪激动泛着红晕。
他让七步先下去。
七步见此场面也有些无措,端着茶汤退下。
傅文征将披风紧了紧,坐直身子,笑着说道:主仆几年,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在被卖进严侍郎家,或者说卖进傅家之前是什么身份。
八斗抬头看着他,又慢慢垂下目光。
我猜得出你在为奴之前出身不低。
你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也都通晓。
当年三姐出嫁,我瞧出你对首饰、刺绣也熟知。
谁家的小厮会知晓这些?恐怕一个普通的官家子弟都不见得能够如此吧?八斗俯身叩首,抬起身来,眼眶微红,一字未答。
傅文征等了一会儿,八斗僵着不说话,他无奈叹了声:罢了,我不逼你,起来!起身朝屋里去,说道,平京我定是要去的,即便入不了国子监,也要到平京求学。
你若在平京有亲人,我会让你去见。
小的并无亲人在世,小的以后就跟着三爷。
八斗跟着傅文征进屋,转回话题,老太爷今日没有一口否定三爷,看得出是有让三爷去平京求学的意思,只是顾虑三爷一个人去平京不放心,三爷打消老太爷这个顾虑就成。
傅文征点点头。
次日傅文征去给老太爷问安,又提了去国子监的事情,老太爷还是犹豫不决。
傅文征便开始撒娇卖乖:爷爷,孙儿这几年学乖很多了,而且李蹊和孙儿同去,他做事稳妥,八斗又是平京人,对平京熟悉;先生有不少学生和好友在京,会托他们照顾孙儿。
这一趟咱们寿宁府也不是孙儿一人,同乡也会相互关照。
爷爷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前孙儿顽劣不知读书,爷爷教训孙儿不知上进,如今孙儿一心求学,爷爷还阻拦吗?孙儿还指望一鼓作气,过几年给爷爷考个进士回来呢!傅文征在老太爷的面前磨了一个早上,嘴皮子都磨干了,好不容易说动了老太爷。
要去也得过了年再去,现在平京冷,未到平京恐怕就要落雪,河面结冰了。
那是自然,孙儿还要陪爷爷过个年呢!早膳时老太爷便宣布了这事,傅必进和苗氏都不赞同,老太爷严厉说道:过了年都十七了,哪里还小?孩子不磨砺哪里能长大?他以前就是被你们宠得太过了,才会耽误那么多年学业。
若不是大郎身子要养,我倒是教他一起去呢!傅必进看着傅文征,知道他肯定跑去老太爷面前卖乖讨巧哄老太爷了。
早膳后,他便将傅文征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一顿。
傅文征规规矩矩听着,傅必进再骂也改变不了结局,不过是出出气罢了。
傅必进骂完后,他出了门就让人去酒坊弄几坛好酒回来,后日去庆州要带上。
这次中举,还是第二这个出于意料的好名次,先生肯定高兴。
戴先生看到酒的确眉开眼笑,颜述却是冷着脸教训他:以后不许给先生买酒了。
他不明情况望着戴先生。
戴先生望着酒坛子两眼放光,笑眯眯地道:别理他,这么多学生里,就你知道孝敬为师,没辜负为师疼你一场。
先生疼学生,学生孝敬是应该的。
颜述冷声道:大夫说先生身子不宜多饮酒。
听听,翅膀硬了,现在管起为师了。
为师就爱这口,大夫说不宜多饮,为师少饮便是。
戴先生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和颜述掰扯上。
颜述不敢顶撞戴先生,便将不满发到傅文征头上:下次再敢给先生买酒,就每日抄一本书来。
傅文征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戴先生瞪颜述一眼,对傅文征道:别听他的,为师以后少饮就是。
傅文征笑着凑到戴先生耳边道:学生到平京后托人给先生弄白水酒来,到时颜兄也罚不到学生抄书。
对对对,可得给为师多弄些来。
肯定,但是先生不能像以前那般多饮。
啧!你小子也管起为师了。
傅文征嘿嘿一笑,让人将酒坛子先搬到窖子里去。
傅文征在庆州呆两日便去趟府城,正赶上何家兄弟最后判刑。
依据大晋律法,二人因秀才身份,减罪一等,又因家中出钱赎罪,再减一等,最后二人徒刑五年和三年。
傅文征写信回去后,特地去向闵知府道谢,并备了一份礼。
学生听闻大人喜爱山水画,恰巧家中藏有一幅,学生不懂丹青,便送来给大人赏玩,也不埋没了这幅画。
闵知府看傅文征打开的画,眼睛直了,是他最仰慕的山寂大师的画作,当即爱不释手。
再看面前少年,顿觉亲切不少。
小小年纪为了兄长冤屈,隐忍数年搜集证据,同时还不落课业,考中乡试第二好名次,本就让人喜欢,如今又识趣地送来此画,既雅致又清贵,比黄白之物赏心悦目,收得踏实。
再想想自己的幼子,心中感叹,果然好儿子都是别人家的。
听说,你明春要去国子监读书。
闵知府从画上收回目ꀭꌗꁅ光,小心地将其卷起来。
傅文征上手帮忙,笑道:是,戴先生现在更多的心思是在著书立说上,便推荐学生去国子监求学。
听闻大人的大公子也在国子监读书,学生是要去拜会拜会大公子。
闵知府呵呵笑道:帮本官多督促督促。
大人拿学生说笑了,大公子品学兼优,是学生学习的楷模,只望大公子不嫌弃学生愚笨,能够指教学生一二才是。
闵知府心里听着舒坦,长子的确是他的骄傲。
傅文征从闵知府那里离开后,回小院的路上遇到了穿成新郎官似的蒋明忠,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悠闲不得了。
傅文征从车窗探出头打招呼:蒋兄,咱们是不是太有缘分了?蒋明忠眉头一皱,脸拉下来。
怎么是你?蒋兄今日这一身够喜庆,准备娶亲吗?娶你!蒋明忠恼怒,口无遮拦,话不经脑。
傅文征听了也不气,继续调侃:行啊,蒋兄备上千抬聘礼、百里红妆来迎娶,我就嫁你。
蒋明忠被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低低骂句:无耻!驾马快些朝前去。
蒋兄别气啊,我还有事求你呢!傅文征让八斗将车赶快些,追着蒋明忠道,你那个金豆子挺好玩的,还有吗,再送我些。
蒋明忠不搭理他,将马赶得更快,傅文征的马车继续追着。
蒋兄舍不得,那我买一些成吗?蒋明忠将马又赶快些,这次将傅文征的马车甩在后面。
傅文征伸着头朝蒋明忠喊道:蒋兄,咱们还可以商量!蒋明忠已经跑远。
八斗笑道:三爷,你以后到国子监可不能这样,否则要把同窗都得罪完了,会被套麻袋打的。
所以你和七步都得好好习武,将来保护小爷我。
那也遭不住三爷主动送上去讨打。
傅文征忙完府城的事,先回了趟兰县,当面告知家中何家的事,听闻何家博安书院被官府查封,何家成了千夫所指,梅家替梅姑娘与何元乾和离,只是可怜了梅姑娘的孩子被留在了何家。
翻过年去,梅姑娘被家中安排嫁于一个小商人做续弦。
傅文甲身子也养好,苗氏和王氏都张罗起给他说亲,傅文甲借口要去求学躲府城去。
傅文征从庆州回兰县后,在家中住了小半月,也便收拾准备启程前往平京。
作者有话说:晚上有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