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秋季考核, 不仅有翰林院和礼部的官员来一起评卷,最后长案还要抄一份送进宫陛下御览。
如此,哪个还敢不认真而慎重对待考核?谁不想考入一等, 名次考前,在陛下那里混个眼熟?平日内游手好闲的那群纨绔,此时也都收敛了, 散学后不再相约走马遛狗, 而是回家温书。
傅文征在散学后于国子监门口就听到这番对话。
我爹给我下了死令,这次考核再考末等, 就断我零用。
你爹这算什么,我爹说我再考末等, 把我腿打断。
那还是我爹狠, 我再不朝前提一等, 直接把我赶回灈阳老家。
得了吧,我爹说我若是这次考不好, 袭爵就没我份了。
不说了不说了, 我爹给我请了好几名夫子, 我得赶紧回去补功课。
一群平日内贪玩成性的公子哥现在都埋头苦读了, 其他的监生更不必说。
距离秋季考核还有二十天,所有人都紧张兮兮, 堪比春闱会试。
没人觉得天气热了, 也没人谈论吃喝玩乐了,整个国子监凡是能看到的监生,不是拿着书在看, 就是拿着文章相互讨论。
以前饭堂内监生们抱怨这个菜咸了, 那个汤淡了, 现在不是默默看书的, 就是在讨论问题的,面前的饭菜好吃不好吃,囫囵吞下去。
就连藏书楼这段时间监生都多了。
傅文征哪里还敢懈怠半分,恨不能一天掰成两天用。
魁叔看着他每天忙忙碌碌心疼。
重伤刚痊愈,本以为能够歇一歇,现在又没日没夜。
以前老爷不让三爷习武,他觉得对,现在看来这想法不行,若三爷不习武,没有健壮的身体,这么读书身子哪里撑得住。
不仅要习武,还要多练练。
第二天他就给家里写信,说三爷现在读书辛苦,幸亏前两年习武有了强壮的身体撑着,否则就要读病倒了。
休沐日,傅文征抱着文章和书卷去傅府请教。
傅太傅正给傅植讲解,他着实羡慕一把,这时候家里有位学识渊博的长辈是多么重要,关键傅府还不是一位,是好几位。
傅太傅见他来就知道是什么事,笑着宽慰: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平日学问如何,考核时学问也不会有太大出入。
学问不是一日一时之功,是长年累月沉淀。
这么说,傅文征一点没被安慰到,反而更加不安了。
平日月评他都是三等,考核如果还是三等,他明年还能在国子监待下去吗?他不是荫监,考不好最多面子不好看,国子监照样待下去,他也没有银子能够给自己补个监生。
他能够靠的也就是真正的学问。
傅太傅虽然看不上接下来的半个月努力,但是对于他不同。
他如今是三等靠前,若是这半个月努力些,或许能够到二等的尾巴,虽然进步不多,却是两个等第之别。
他还是打了十二分精神,太傅给他和傅植讲解时,他听得思考得也比往日更加认真,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他本要告辞,傅太傅留他吃个便饭。
午膳就摆在太傅院子里。
十多年没有与父亲如此坐下来吃一顿饭,心中五味杂陈,傅太傅饮食清淡,他又要照顾傅太傅用膳,一顿饭也没吃出个滋味。
傅太傅在午膳后会午休,傅植便拉着他到府中花园散心。
听傅太傅讲一个上午的书,他此时也的确需要放松下。
来傅府多次,还没有真正逛过花园,今日跟着傅植转着,才发现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换了许多,回廊和楼台都有修葺过,小桥也换了木栏。
午后的风有些燥热,傅植领着他去水榭清凉。
绕过回廊走到水榭旁,见到水榭中坐着一人,正在认真翻看书卷,手边的石桌上还摆着几册书。
二人看清里面的人,齐齐掉头离开,身后却传来教训:见到长辈就避,什么规矩!傅植朝傅文征看了眼,带着几分求助,傅文征轻轻拍了下他转身走过去。
两人见礼后,傅植低着头回道:侄儿见二叔在此看书,不敢过来打ꀭꌗꁅ搅,二叔见谅。
傅徽扫了眼他,又看了看傅文征,冷淡的目光看得傅文征浑身不自在。
傅徽一句话没说又对着手中书卷看起来,并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傅文征盯着傅徽看了一阵,这是准备晾着他们?他轻轻拉了拉傅植,给他使个眼色。
傅植挣开他,瞄了眼桌边人,微微摇头,不敢开口。
傅徽一页一页翻看手中书卷,一个余光都没瞥过来。
傅文征站得腿酸,朝水榭外的荷塘看了会儿,回过头傅徽的目光还在书页上。
他好奇是什么书让对方看得这么认真。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上面的字,他朝石桌上的几本书打量,最上面的一本泛黄破旧,上面用奇怪文字写的似乎是两个字,他从未见过,也不认得。
他轻轻又拉了下傅植袖子,朝书册示意。
傅植看着书卷上的字也没有见过,再次摇头。
他这会儿腿都站僵了,对方手中的一卷书才看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完。
罚站好歹也给个理由给个时辰,现在被罚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回顾这段时间,没做什么惹对方不高兴的,就因为自己跟着傅植一起,就要被连累一起罚站?他捏了捏手心,犹豫一会儿,朝前走一步,拱手问:大人,学生可否请教问题。
傅徽斜他一眼,轻轻嗯了声。
学生寡见少闻、才疏学浅,不知桌上这书册上二字是哪里文字,当怎么念。
傅徽瞧了眼,道:一本古籍,一千多年前襄国文字,名曰《巫语》。
古国文字都看得懂?这些年研究还挺多的。
名字很是古怪,不知书中记载什么?傅徽将手中书卷放下,拾起那本古籍,随手翻了下,抬眼盯着傅文征道:往生招魂。
傅文征惊得心头一颤,望着傅徽,正对上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好似一方深渊要吞噬他,吓得忙垂下目光落在书册上。
害怕?没有。
傅文征慌了下神后,立即稳住,欠身道,学生只是好奇。
这不是你该好奇的,都回去准备下月考核。
是,学生退下了。
傅文征立即拉了拉傅植逃也似的从水榭火速离开。
傅徽望着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书册,对着上面的图文呆看许久,最后缓缓舒了口气。
傅文征离开水榭后,大喘几口气,对傅植道:祭酒大人怎么这么吓人,面冷说话冷,看的书也阴森森的。
二叔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当然知道二哥以前不是这般,以前的二哥是标标准准儒雅温润的公子,面上带着温柔浅笑,如阳春三月的东风,哪里像现在这样,周身都散着寒气。
那因为什么变成这样?你又乱打听。
我不是顺着你的话问的嘛,哪里有乱打听,不想说就不说。
下午陪着傅太傅在院子里聊会儿天,到院子里看他种的花。
此季节花已经开了,小小圆钱大小,花瓣也细小,乍看之下像雏菊,细看花蕊红豆大小,花瓣比雏菊更细长。
这种花北地比较多,一般盛夏开,花期比较短,一个月左右。
傅太傅对自己种的一片花比较满意,一边侍弄一边说:平京水土不适宜,种了好几年,就今年才种活,长势不错。
此花喜阴喜湿,太傅将他种在背阳水边更容易活,且长势茂密。
太傅看了眼面前的花,今年的确是种在了其他花株的阴凉下,浇水也勤了些。
你还懂种花?学生以前见别人种过这花,略知一些。
傅太傅点点头道:明年就依你所言在花园的湖南侧沿水种一片,到时你要来陪老夫一起种。
是,学生义不容辞。
傅文征一直待到日头偏西才从傅府离开,回去后便整理今日所学。
今日太傅第一次给他布置了功课,不知是看在他建议种花的份上,还是沾了傅植的光,顺了个便。
秦仪听闻他去太傅府上,过来请教,得知太傅布置的功课是写一篇策论文章,立即要去了题目。
第二日去国子监前,秦仪过来,将写好的策论交给他,并请求:你下次去太傅府上,无论如何帮为兄把这篇文章递到太傅面前,请太傅过目。
这……还真有点为难他了。
太傅对他也不过是看在友人弟子的份上,对他并没有多么看重。
自己的文章勉强让太傅斧正,让他帮别人递文章,还真不方便。
秦兄为何不请傅植帮忙?秦仪叹气:你以为我没请过?送过去就石沉大海了,所以我才求上你的。
这回咱们写的是同一个文题,兴许太傅会看上一眼,贤弟就帮为兄一回。
傅文征看他如此恳切,想他朝傅府递了不知道多少文章都没有回应,还能锲而不舍,也的确让人不忍心拒绝,但丑话还是说在前头。
我只能帮你递,太傅看不看我帮不上忙。
这就够了!秦仪激动道。
下一个休沐日,傅文征便将自己的和秦仪的文章都带了过去,傅太傅听闻另一篇是其他监生的文章,而且还是那位一直给他递文章的监生,便将二人文章对比来看。
傅太傅看完后,捋着胡子道:秦监生的文章近来进步不小。
他的文章太傅大人都看过?看过一些,这篇就比上个月递过来的那篇文理明朗、内容翔实,但力度和深度尚且不够,需要深剖。
还有,此策论文章在辞藻上用力过甚,有堆砌之嫌。
傅太傅又指着他的文章道,你这方便与他相反,用词朴实通俗。
傅文征不好意思说自己读书晚,功底不及秦仪深厚,他也想辞章华美,奈何没有精力放在这上面。
回去后,他将傅太傅的话原原本本说给秦仪听,秦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在他的书房来回踱步,最后要回去再写几篇让傅文征帮他递。
傅文征立即拦住:秦兄,不是我不愿帮你,这太频繁了,恐怕太傅要嫌我烦,我连傅府的门都难进了。
秦兄冷静下来想想也的确,太傅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指导文章的。
还是待考核之后吧!秋季考核很快到了眼前,傅文征前一天早早睡下养精蓄锐,清晨起来还如往日一般练了会功夫,头脑清醒不少。
这次秋季考核除了评卷官员不同,连考题也是几位官员商量最后敲定,考卷用上糊名,监生考室考号也是随机安排,可见比往年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