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之事已经过去二十年, 人们提到此事更多的是对屈荣的称颂,如果奚方说的是真相,真相已经被掩埋二十年, 没有几个人知晓,查起来难上加难。
他无权无势,能力微乎其微, 一旦查探之事被对方察觉, 自己便会遭到灭口,让他束手束脚。
他不敢过多暴露, 从国子监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他把方向转向傅府。
傅太傅正在赏菊, 园子里种了一小片菊花, 陪他赏菊的是傅徽, 父子二人各作了一首诗增添妙趣。
傅文征不打算此时过去打搅,也因为现在着实有点怕这位祭酒大人, 他站在远处的廊下候着。
傅太傅瞧见他, 招手让他上前。
刚到跟前傅太傅就给他出了道夺命题。
你来评评老夫与你们祭酒的诗, 谁的更胜一筹。
说罢二人便将自己作的诗吟来。
傅文征看一眼旁边的菊花, 恨不能自己现在钻进土里也长成一株菊花,哪有这种消遣人的?一个太傅, 一个国子祭酒, 让他一个小小监生给他们评诗,这不就是逼新兵蛋子给战将讲战略兵法吗?太会为难人了。
学生不敢班门弄斧。
不必避讳,就诗论诗便是。
傅太傅说着朝一边的石桌踱步。
话这么说, 傅文征也不敢真评, 反正他是写不来这样的诗, 写不来那就是好, 两边一起夸,夸得天花乱坠。
油嘴滑舌!傅徽教训,不敢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苦笑着回道:人在峰顶能览众山全貌,学生身在谷底,只窥得方寸,所见短浅,怎敢评太傅大人和祭酒大人的诗作。
滑头!太傅笑着给他指出傅徽的诗可圈点之处,傅徽又怎会夺父亲光环,也将太傅的诗称赞一番,表示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傅文征跟在后面听着,琢磨着这时候将自己的诗拿出来让父兄指点是不是合时宜。
太傅在石桌边坐下,询问他是不是今日又带了什么文章让他点评。
傅文征顺势而为,从怀中掏出诗作递过去。
学生也作了一首诗,还请太傅大人和祭酒大人斧正。
傅太傅看完后,笑容微敛,傅徽接过去扫了眼,抬眼审视他,目光冰冷,如一座冰山压过来。
诗尚可。
太傅简单点评几句,轻叹一声问,怎么想到写此事?傅文征回道:学生前些天听海州同窗说起当年楚王叛乱血屠海州城之事,有感而作。
学生对当ꀭꌗꁅ年之事并不了解,不知这诗可有不妥之处?太傅沉默没有回他,傅徽将纸放在石桌上,冷淡的目光盯着他,盯得他心虚。
评诗是假,打听当年的事是真吧?一语道破,傅文征慌了下,祭酒大人这心思太吓人了!他忙躬身认错。
为何打听此事?傅文征瞄了眼太傅,对方也正等着他的答案,显然也看出他的意图。
他犹豫一阵,选择相信父兄,将青萍山匪首父女所言禀明,隐瞒奚方在他院子之事。
二人皆惊。
傅文征继续道:学生见奚大成几人临终前满腔愤恨不甘,其女生命垂危之际,唯一所想便把这个真相留在世上,他们并不像说谎。
但朝野皆知当年海州遭屠城并非如此,是屈将军奋力抵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所以学生心生怀疑,又无人可问,这就问到二位大人面前,还请宽宥。
傅太傅又拾起桌上的诗作,凝神静思,沉默一会儿眉头皱起,朝儿子看了一眼。
傅徽冷声教训:如此荒诞之言怎可信?所言虽荒诞,却也可能是真的,学生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安定侯府满门忠义,岂容你如此诟病?简直放肆!见傅徽动怒,他没敢再多言。
只是有些失望,他以为听到这个消息,兄长震惊之余也会如他一样产生怀疑,至少会追问几句再下定论,却不想兄长直接否定。
傅家与安定侯府并无什么交情,兄长断不该如此信任屈荣。
傅徽看他神色失落,眼神却坚定不屈,告诫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青萍山贼匪都伏法,你还探听做什么,真相如何对你有什么益处?傅文征为这话震惊,傅徽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的二哥遇到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如冷漠回避,绝不会只从利益得失来衡量一件事该不该去做,更多是从是非黑白决定要不要做。
他失望,更心寒,对傅徽的态度不满,辩驳道:无论过去多少年,真相没有大白天下,这事情就不该翻篇。
这不仅关系到宁将军等众将士的名节,也关系到海州城被屠杀的十数万百姓,没有真相,他们的灵魂不会安息。
说到后面有些激动,直视着傅徽义正言辞道,大人也教育过学生,国子监是为朝廷育人才,朝廷之臣不仅要为君分忧,更该为民请命,而不是只想着对自己有什么益处!看着傅徽越来越沉的脸,他知道自己言语过激,可他在此事上不想退让。
你是教训本官?学生不敢,只是……随意指责尊长,毫无礼教。
傅徽严厉打断他的话,本官罚你闭门三日,写份自过书来,不能令本官满意,国子监留不得你!……他只是据理力争,并无恶意指责与不敬之意,祭酒大人却要将他除名,顿时心凉了半截。
二哥怎么会变成这样?大人……退下!他望向一旁一直沉默的父亲,傅太傅微微点头,赞同这个结果。
是他太信任父兄?还是父兄已经变得太陌生?心中一阵酸楚,眼睛也酸酸的,他握紧拳头咽了咽喉咙,向二人躬身施礼转身离开。
人走远后,傅太傅神色忧郁,怅惘道:这性子……该收一收。
傅徽失望地暗暗叹了声:爹对他刚刚所言之事如何看?傅太傅思忖着道:当年安定侯率领将士誓死守城,城破被俘,楚王以其妻儿胁迫,他都未降,最后妻儿惨遭杀害,可见其忠心。
随后他寻机而逃,与江源守将联合抵御叛军,大败叛军,其抵御叛军之心坚决,不似会引叛军入海州。
安定侯与宁将军乃是连襟,说其故意设计调离宁将军,让其中叛军埋伏,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傅徽颔首:越是合情合理,这背后一旦隐藏秘密,就会越见不得光。
傅太傅嗯了声,起身朝小径去,傅徽伸手搀扶,继续道:自当年平定楚王叛乱后,安定侯的确性情大变。
这么多年闭门谢客,除妻儿忌日不出府,也就去年先帝驾崩露过一次面,连陛下登基都称病未去朝拜。
都道他是因为妻儿离世悲痛过度,如今扯出此事,难免没有联系。
当年海州失守,守城将士除了他无一生还,若另有真相,这真相压在重重山下。
儿子明白。
但这件事若想查,也不是无从入手。
文征这小子一腔热血,但心急莽撞,不够沉稳,这事非同小可,当稳当缓,切不可急。
他是戴学士弟子,你不必太苛责。
若不严惩,他留在平京迟早出事,反而不好给戴叔叔一个交代。
与其那般,倒不如让他离京。
你处理吧!傅太傅略显疲惫。
傅文征从傅府离开后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八斗问了两次他充耳不闻,也不敢再问。
回到小院他便将自己关进书房,午膳不用,晚膳不动。
第二日不早起习武,也不去国子监,院中的人轮番来劝,他不耐烦地将人赶出去,坐在书案前呆若木鸡。
一直到天黑,他才开门吩咐备膳。
用完饭裹着单衣蒙头大睡,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走出房门,抽过长-棍便在院子里耍起来,一招一式都在发泄,地面都被敲得砰砰震响。
魁叔几人看得心惊肉跳,谁都不敢上前劝,这一棍不小心打下来,当场命就交代了。
奚方听到棍棒声,打开房门,坐在门槛上冷眼旁观,心里骂着:真狠!一通棍法练完,大汗淋漓,所有的不痛快都发泄出来。
他大喘几口,仰天大笑几声,吩咐准备沐浴用饭,随手将拍裂的木棍扔给阿栋:烧灶!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好了,还是情况加重了?七步小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给三爷瞧瞧,这样子挺吓人的。
再看看吧!几人小心伺候,见他一切正常才放宽心。
傅文征用完饭一头扎进书房,吩咐八斗研墨,提笔开始写自过书。
八斗瞟了几眼,终于知道三爷这两日是怎么了,也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怎么敢明面上论安定侯之事,还因此顶撞祭酒大人,这是不要命了吗?从晌午一直写到日落,写了满满几十页。
傅文征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都写了,可谓面面俱到,详细入微。
写完后瘫在椅子上,揉着酸痛的手腕手指。
次日回国子监,他拿着一摞自过书去傅徽的值房。
傅徽正与一个文书交代什么,他立在门外等了许久,待文书离开他还正想进去,又一文吏抱着公文过来,他只能继续等。
好不容易熬到文吏准备离开,监正又来了,扫了眼他,想着凑上前点着他手中的一摞纸张问:自过书?他诧异抬眼看监生,玩笑问:监正大人也写过?监正脸色一窘,戳了戳他肩头佯怒教训:没大没小,难怪被罚。
监正进去后,又待了许久。
他等得麻木,一直到晌午,值房终于没人了,他还未来得及迈步随从又提着食盒进去。
他偷偷摸了下自己的肚子,也有点饿。
傅徽用完午膳,终于将他叫进去。
他规规矩矩将自过书呈上去,傅徽很耐心,一张一张认真翻看,待全部看完,丢在书案上:反省尚算深刻。
傅文征恭敬道:学生三日来静思己过,方知大人用心。
学生那日鲁莽,满腔情绪冲昏了头,不虑后果,出言无忌,多谢大人宽容教导,学生以后必定万般小心,谨言慎行,再不敢冒失。
还望大人给学生一次改过机会。
于他而言他是把海州之事说给父兄听,可于太傅和祭酒大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朋友弟子,国子监监生。
他敢轻信旁人,随便说那么重要的事情并且争辩,在他们看来着实鲁莽。
祭酒大人给了提醒,是他未有领悟。
祭酒大人不是责他,反而是教他。
傅徽见他态度诚恳,再看那厚厚一摞自过书,教训道:胆大心细,事缓则成。
是,学生受教了。
这件事,本官会去查,你不必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