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农历除夕,学生、工人运动刚刚偃旗息鼓,却有一帮无家可归的苦力,包括黄包车夫在内的整个下等劳动阶级,都联合起来罢工闹事,租界里天翻地覆、乌烟瘴气,仇富的情绪一涨起来,闹得城里的名门贵族和世家名媛都不敢出门,怕给自身招惹什么事端,而外国人更是小心,生怕被这些乱民伤害,一起要求政府出面摆平事端。
而此时此刻,城中的政府早就得知白将军快要攻进来,当权者逃的逃、避的避,谁还管这个烂摊子,于是英国政府只得派了一支一万人的英国军队进驻租界,负责保护这座城市里的海外同胞。
这些乱事一直闹腾到过了元宵节,一方面因为这些外国军队的镇压,另一方面也是斗争势力的消耗,租界里的局面才稍稍安顿下来。
而这局面刚一稳定,学生和工人的另一波运动热潮又来侵袭,群众亦纷纷罢工、罢市、罢课,支援这股变革的力量。
城里的局势却突然发生了巨变,本来只不过是寻常的运动,很快演变成了景鹤耀等人领导的武装起义。
方锦如本并不想卷入这场斗争,可是景鹤耀方面需要顾氏作为声援革命力量的后勤部队,赶制食品,供应前线,于是派王晓萍去联系方锦如。
王晓萍通过顾氏工厂的关系联系上了方锦如,在顾氏工厂的小办公室里,两人见了面。
我们要成立了工人纠察队,将他们作为先锋,攻打各警署和兵营,因此,我们急需你的支援。
王晓萍说起话来,像是蹦豆子一样。
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激情。
虽然从前在江云若的事情上,两人几乎成了情敌的关系,可是现在江云若一走,两人在心中即便失落,表面上也没有了这层隔阂。
方锦如道:我们工厂的生产力可以分出部分力量来支持你们,只是,我有一个条件,希望你能帮我转告景先生。
什么条件?到时候攻占下城来,我这顾氏和方家,都要依靠景先生多多照顾。
而到时候市临时政府常委,我需要有一个名额留给兆老板。
王晓萍一惊,道:留给他?你怎么不留给你自己?你出了这么多力。
我相信是没什么问题的。
方锦如道:到时候成立了临时政府,定然还是会需要许多资金,这城里数一数二的,莫过于兆老板和黄四爷,这两人。
如今都是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兆老板加入常委,只会对临时政府有利,相信景先生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至于我,过阵子我不一定能安顿在城里,况且我本来对当官也没什么兴趣。
就算了。
王晓萍咬了咬嘴唇,道:方小姐,你也要走吗?我听说。
司马英楠先生和许多人都乘坐私人飞机走了,难道方小姐你也要离开这个城吗?方锦如道:我和他们不同,我并不想离开,只是有私人的事。
说到这里,心念突然一动。
沉声道:小萍,我有件事情问你。
你可要如实回答我。
王晓萍抬眸惊望,以为方锦如要问她关于江云若的事,不仅有些尴尬,心里在盘算着自己和盘托出自己的情感,又不会将她与方锦如两人关系闹僵。
但是,方锦如并没有问关于江云若的任何事,反而还是围绕景鹤耀问道:你听说过白将军吗?王晓萍点头:你是说将要进城的白宗健将军吗?那怎么能不知道!方锦如道:他有个女儿,我倒是认识,叫白芷若。
王晓萍一惊,道:你认识他女儿?怎么认识的?方锦如见她神色有异,道:你怎么了?本来我只想介绍给你认识,到时候我不在城里的时候,你也能帮我看看她最近的动向,到时候和我说说,但是现在,我倒是看你的神色不对劲,有什么事么?王晓萍忙道:没事,没事!只是,方小姐,你不要与她走得太近!为什么?方锦如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担心……担心什么?方锦如穷追不舍。
见方锦如不死心的样子,王晓萍只好小声说道:我听说,那个白将军在圈子里得罪了人,恐怕有人想要……想要怎么?方锦如一副不见棺材不下泪的样子。
王晓萍站起来顿足道:哎呀,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总之是危险,你可自己当心!我可不能再多说了!王晓萍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方锦如又是如何不明白?!竟然是因为政治斗争,有人想置白将军于死地!方锦如似突然顿悟了为何白芷若一直和兆苍厮混在一起,或许,白芷若和兆苍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求一个避风港,一个庇护!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告别了王晓萍,方锦如直接回了家,想找兆苍问问这其中的细节。
可是一回公寓,进了卧室,便见几个女仆在帮着收拾行装。
方锦如心中一沉,皱眉问道:你们干什么呢?那女仆见是方锦如回来,忙行了礼,恭敬道:方小姐,郭夫人让帮您收拾行李,说是帮您定了明日的船票。
方锦如觉得心里发紧,冷声道:不用你们了,你们出去吧。
几个女仆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回复道:可是……方小姐,郭夫人交代了……她交代了?方锦如媚眼一瞪,她说的话你们要听,我说的话你们听不到吗?!几个女仆忙点头哈腰地认了错,都一溜烟小跑出了门去。
方锦如砰地一声将卧房的门关上,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原以为这城中乱成这样,郭夫人或许会延迟这个计划或者改变念头,却没想到,她一点都没有改变。
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本来以为能参与更多这城里的变革,帮助兆苍争取更多的机会和力量,却没想到郭夫人根本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方锦如坐在床沿上喘匀了气息,调整了一下情绪,缓步走出门去,径直到了郭夫人的房间。
郭夫人并没有关房门,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写着些什么,听到动静,搁下笔抬起头来,笑道:你回来了。
方锦如淡笑道:没想到郭夫人都帮我定好船票了。
闹得我这措手不及的,许多事还没收拾。
郭夫人道:现在城里乱,船票抢都抢不上。
可谓一票难求,再过两天,封了海,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知道,只是这城里有许多事我还没有打点好。
我怕我这一走,再出了什么纰漏。
甚至我父母那边,我也没好好道别。
还有我二姨娘,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这很多事情,我都没法松手呀!呵呵。
听了方锦如的话。
郭夫人笑了一声,你放心,这城里还有我不是。
你只管走,我保证你家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可是你在这里,我就不好保证了。
方锦如气得压根痒痒,可脸上却仍笑道:郭夫人,你何必这么说。
闹得咱们俩像是仇人了似的,我可一直拿你当亲人看呐!郭夫人走过来。
拍了拍方锦如的手,道:我也是啊!你对二少的感情,我也都知道,只是现在世道乱,等稳下来再说吧。
听郭夫人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方锦如忙顺坡下驴,道:我想去和二少说说话,虽然他不记得我了,可我这心里……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哀怨。
郭夫人深深望了她片刻,许久才道:我又没有拦你,去说便是。
出了郭夫人的房间,方锦如仍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悄然注视着自己,可是她并没有避讳,而是依照其所言,直接去了兆苍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兆苍正在房中,开门见是方锦如,面色不惊,道:有事么?我明天要出远门,有些话想和你说。
方锦如似泪眼盈盈。
兆苍道:什么话?方锦如转头望了望走廊里向他们这边注视的手下们,道:我不好意思,我们进屋说吧。
兆苍皱眉,然后让开一条缝隙,让方锦如进了门。
兆苍随手关上了门,这关上门的一霎,却突然一把扯过方锦如的小臂,将她顺势带入怀中,朝着她温润的嘴唇吻了过去,深深吮吸过后,才朗声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可是手指,却在方锦如的手心里划着,写道:你明天要走了?方锦如哀然点点头,大声道:是啊,虽然你记不得我了,可是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希望你好好保重。
纤细的手指,在兆苍宽大的掌纹里写道:我听说白将军有危险,你可知道此事?兆苍郑重点了点头。
方锦如又写道:你会有危险吗?兆苍将方锦如拥在怀里,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又将俊美脸庞搁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放心。
那气息吹入耳廓,就像是在危险中曾经紧紧拥住她,柔声说的那一句:跑! 而在那之后,就是长时间的不可相见。
甚至一度以为是生死相隔。
一种战栗攫住了方锦如的全身,只怕这种离别的历史再重演,只怕这一别成为永别。
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方锦如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手指写在兆苍的掌心。
写到最后一个问号,兆苍陡然将手掌握起,将那拳头在唇边吻了一下,眸色中似涌上笑意,但终于还是俯下身子,在方锦如的耳边说道:来日方长。
到时候可别告饶。
挑逗的、又性感的言语在这离别的时刻说出来,方锦如一阵心酸,拉着兆苍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兆苍却大声说道:好了,没别的话,我可要休息了,你还不出去?这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外面的人听。
随后,兆苍又紧紧拥抱了一下方锦如,低声道:你放心,我定然八抬大轿,接你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