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之夜，繁星皓月，蝉鸣与虫叫谐奏，清风中满是草木之香。
十四盘腿坐在铺在地上的席子上，一双眼睛分外明亮。
他刻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以期营造神秘可怖的氛围，可惜因为换牙之故，说话时不时露风，着实有些好笑。
这个故事特别可怕。
太原有个书生姓王，有日清晨出门，看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踽踽独行。
他上前询问，得知此女因为父母好赌，欠下巨款而被转卖给一个有钱人。
可是这有钱人的妻子非常善妒，总是辱骂殴打这个女子，女子不堪忍受，于是偷偷出逃。
十三听了这开头，便微微一笑，心知这故事名曰画皮，出自一本近来风靡坊间的书。
山东蒲留仙写了本名叫做《鬼狐传》的集子，可惜家中寒酸，无钱刊印，便请尚书王士祯代为刊印。
王尚书不过刊印了百十来本，却已然掀起一阵风潮。
如今这鬼狐传的风头，远胜于先前那本《魏古特氏诗词集》。
高林滴露，碧梧含风。
一转眼，十四已经讲到王生因道士的话而对这女郎起疑。
王生暗中偷窥女郎，却竟看到了一个恶鬼！十四咬了口西瓜，然后故意不将西瓜肉咀嚼咽下，而是贴在牙前，张着血盆大口，向着十三和勇者、齐布琛龇牙咧嘴。
齐布琛略略皱眉，抓着席子向后蹭了蹭。
勇者面无表情，十三笑吟吟的，总之谁也不曾被吓到。
十四自觉无趣，连忙把瓜瓤咽下，继续道：这个恶鬼一张绿脸，长得比坤贞还丑！她的牙齿又长又尖，就像锯子一样，一看就是吃人的恶鬼！恶鬼的桌子上躺着一张美貌人皮，她此时拿着毛笔，对着人皮细细描画。
画完了之后，她抖了抖人皮，像穿衣服一样穿在身上，一眨眼，又变成了那个美貌女郎！齐布琛听不了这种鬼怪奇谈，已经紧紧掩住了双耳。
勇者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那士贡梅煎，细细品味着那久违的甘甜滋味，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王生去找道士，寻求除妖之法，可惜那除妖之法没能奏效，最后恶鬼还是将王生开膛破肚。
王生的妻子陈氏为救夫君，宁愿当街被乞丐打骂，甚至众目睽睽之下吞下乞丐的唾沫，最终成功使夫君起死回生。
齐布琛虽捂着耳朵，却还是能听到十四的声音。
他听见故事讲完，缓缓放下手来，心情有些惆怅，缓声道：陈氏为救夫君，甘受此辱，当真是名贤德妇人。
十四故弄玄虚道：说不定，我们中的某个人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胤祥不一定是真胤祥，齐布琛不一定是真的齐布琛……不过坤贞嘛……十四笑嘻嘻地说，坤贞肯定是真的了！哪个恶鬼会变得这么丑！勇者倏地站了起来。
十四吓了一跳，以为勇者又恼了，连忙抬头看去。
却见清冷月光下，那个梳着两把子头的黑脸小姑娘目光迷蒙，恍若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站不稳当。
没错，勇者二十四世其实就是喝醉了。
她完全不曾料到，这士贡梅煎之于她，便相当于酒之于地球人。
她饮酒倒是无事，喝多了酸梅汤反倒醉了。
勇者像丧尸一样脚步踉跄地走到十四面前，倏然揪起十四的领子。
十四已然惊呆，直愣愣地注视着勇者的眼睛，完全不知道这家伙下一步要做什么。
勇者却又一把放开了他，嘴里嘟囔了些什么，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她双臂伸直，站在树底下，仰着头。
十三也惊呆了，小声说道：坤贞是不是中邪了？齐布琛惊道：仿佛喝醉了一般……可是这里根本就没有酒啊！十四连忙起身，跑到勇者跟前。
他试探性地戳了戳一动不动的勇者，说：你干嘛呢？勇者瞟了眼他，不耐烦地说道：我是一棵树！你没看见么？起开！十四犹豫着也伸平双臂，道：我……我也是一棵树！咱俩站一块儿，就是片林子！勇者嫌弃地看着他，嘟囔道：哼！智力值不到130的地球幼体！傻！两棵树才不能组成林子呢！说着，她仰起头，直直地看着顶上星空。
十四真心佩服勇者，一直伸平胳膊、仰着脑袋实在累人，他只坚持了一会儿就不行了。
他将席子拽过来，在勇者身边躺下，也仰头看着星空，问道：你在看什么？你、你别生气啊，刚才我说恶鬼比坤贞还丑，那是在开玩笑！你再丑，也胜过恶鬼！十三远远地看着这两个傻家伙，觉得十分好笑。
见齐布琛依旧为刚才的故事所感怀，十三便开始为齐布琛讲些《鬼狐传》中他还记得的故事，阿宝、婴宁、小倩……一个个重情重义的异类女子听得齐布琛心往神驰，时喜时悲。
勇者静默了很久，方才开口对十四说道：我在看星星，我在看整个宇宙！十四连忙卖弄起来，天文地理嘛，我最懂了！你看东边那颗最亮的，那叫牵牛星。
跟它对着的，那颗尤其亮的，叫做织女星。
织女星边上的几颗小星星组成一个菱形，那是织女的纺车。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之远，远到……勇者道：16.4光年。
十四茫然，什么？什么年？勇者垂下胳膊，不再装树。
她也在十四拽来的席子上面平身躺下，仰望着满天星河，眸中满是渴望与信仰，我说，牵牛星和织女星之间的距离是16.4光年。
你在地球上看它们，它们不过是两个一手就可以遮住的亮点，但实际，它们比太阳还要大，还要明亮。
这是两颗伟大的星星。
十四侧头看着勇者的侧颜，嘟囔道：真中邪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扭过头来，他认真地纠正道，牵牛星和织女星才不是普通的星星。
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却被天母阻拦，每年只能在七夕的时候相会。
你知道中间那道银河是怎么形成的吗？那是天母的发钗！醉乎乎的勇者不屑地嗤了一声，它们才不会相见。
有些距离，是无法逾越的。
相隔16.4光年，它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十四没来由地觉得心头烦躁，起身去捂勇者的嘴，勇者觉得十四又开始无理取闹，两个人于是又扭打起来。
夏日里分外炎热，纵是夜晚也只是稍显清凉，没一会儿，十四就满头大汗。
勇者醉的厉害，压在十四身上呼呼大睡。
十四嫌弃地把勇者推倒一旁，坐起身来，仰望着顶上星穹。
16.4光年，十四记住了这个陌生的词汇。
牵牛星和织女星之间的距离是16.4光年，勇者说，这距离无法逾越，两颗星永远不会相见。
勇者忽然又醒过来了。
她拽着十四的衣角，手指着东面方向，高声喊：看！看那个椭圆的光斑，那是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十四完全不知道勇者指的是哪里。
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往东面，说：那是哪里？勇者轻声说：仙女星系。
十四挑眉，仙女……星？上面都是仙女吗？是仙女住的地方吗？勇者凝视着那椭圆的光斑，眼神迷离，那是我住的地方。
十四心说今儿夜里勇者的疯话可真多。
他使劲拽开勇者拉着他衣角的手，嚷嚷道：别做美梦了。
就你还住仙女星上？你长十辈子也长不成仙女。
勇者闭上双眼，继续说着疯话：那里距离这里有250万光年，是牵牛星和织女星之间的距离的十几万倍。
也就是说，咱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它250万年以前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傻兮兮地咯咯笑起来，爱新觉罗·胤祯，我们之间有250万光年的距离。
等我回家了，你站在地球上看我，根本看不到我，因为啊，250万年前根本就没有我。
……疯了。
坤贞疯了。
十四看着勇者，下了结论。
勇者翻了个身，睡得愈发酣实。
另一边，十三讲给齐布琛听的鬼狐故事也到了尾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
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
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
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末句的意思是，孔子读罢唐棣，曾说：还是没有真的想念他啊。
如果是真的想念，什么也不能被称之为遥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很羡慕见过漫天繁星的人。
星河欲转千帆舞，这样的诗句光是想象都觉得十分震撼。
可惜我从小看见的夜空就是黑漆漆的啊，第一次看见同学拍的星空的照片时，我的反应是这怎么可能！一定是P的！聊斋志异乾隆年间才广泛刊印，俗名为鬼狐传。
题目取自银汉迢迢暗渡，因为连暗渡的方法都没有，所以改为无从渡。
咳，仙女星系距离地球真的是250万光年，真的是250这个数字……这就是天意。
☆、甘草黄连自苦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