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外界城市化进程的影响, 独龙村很多方面都维持着封建时期就建立起来的传统。
在这个村子里,身份高的人住村头,身份低的人与外来者住村尾。
村头在山上, 村尾在山下。
从山脚下来看, 那便是住村头的人脚踩着住村尾的人。
秋秀玲身为老师,身份不算太低。
但她是一个外来者,所以她也只配住在山脚一段。
好在秋秀玲不在乎这些,她反倒蛮喜欢山脚这个地方。
因为独龙小学也被县领导还有村支书安排在了山脚。
秋秀玲住在山脚, 正好可以多顾着点学校, 不用每日都在山路上上上下下。
独龙村的村民不是秋秀玲,但凡还剩一点儿心气儿的都不甘心永远住在村尾, 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能把自家往山上挪的,都尽可能把自家往山上挪,也因此山脚这边空房、废墟数量不少。
独龙小学也能用空了的家庙当作教室。
秋秀玲自己住的屋子不大,好在旁边还有四间空屋。
秋秀玲和做惯了家务的陈菊都是手脚勤快的人, 这三下五除二的,两人就收拾出一间还算干净的空屋, 让叶棠躺了进去。
叶棠一个哆嗦。
没辙, 空屋里没有床,也没有稻草。
再是有秋秀玲拿来的军大衣垫着,直接躺地上也不可能不寒凉。
西南山区全年降水充沛, 河流湖泊众多。
加上冬季气候不像北方那样严酷,山里一年到头植物都生长得是葱葱郁郁。
山民们喂牛喂羊从来不用干草,家家户户也都没有晒干草、囤干草的习惯。
因为是山区, 适合当稻田的土地也少,种稻的人就更少了。
第106页还好现在的叶棠也不能太热着——她脑袋上的血还在哗哗往下躺呢。
这一热着, 血管一扩张,叶棠脑袋上的流血更停不下来了。
埋埋……咋个整成这种样子!(哎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赤脚大夫洗了个手回来,一面拿布巾给叶棠压住脑袋上的伤口,一面从包里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些粉末来。
山里粮食不多,植物与动物倒是一等一的多。
这赤脚大夫年纪不大,却是从小就跟着同样是赤脚大夫的他爸行医,手里这一瓶取材自天然动植物的粉末便是当地最出名的外敷药。
暂时不要动着脑阔啦。
有血也敷的,不要碰水。
(暂时不要碰到脑袋了。
)给叶棠包扎完,满手是血的赤脚大夫又洗了一回手。
看着血色在木盆里荡开,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大量失血让叶棠晕得要死,她的脸色与唇色之难看,让陈菊的眼泪是掉了又掉。
但叶棠还是撑住了,没直接晕过去。
她一直等到赤脚大夫走了,这才启唇道:秋老师、妈……我有话、要跟你们讲……不许讲!陈菊以为叶棠这是要交待遗言,连忙去捂叶棠的嘴,叶棠艰难地摇头,好容易才在陈菊的指缝间挤出几个字。
不讲、不行。
爷爷……会找秋老师、麻烦……秋秀玲一怔,陈菊也是一愣。
秋秀玲还在为赵家人竟然这般对待叶棠而生气,陈菊则是害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因此只顾着难受和焦虑,两人都没考虑过后边儿的事情。
老师,我很清楚我爷爷的为人……你、要小心。
这、可……秋秀玲下意识地想否定叶棠的话。
在她看来,赵老头和叶棠那可是一家人。
别说都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该互泼脏水,叶棠又是个小辈,她更不该说长辈的坏话。
叶棠知道秋秀玲很难马上相信自己的话。
《春华秋实》里写过,秋秀玲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关系很好。
小时候她淘气惹怒了爸妈,每每都是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护着她。
同样都是家中的长辈与小辈,秋秀玲会把她和赵老头代入自己和自家长辈的角色里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用太久……最多一周。
我爷爷肯定会让我奶奶、或者我爸去找村支书,说你拐走了我。
!秋秀玲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不过她很快就放柔了声音,摸着叶棠的脸道:春燕你现在撞了头,头昏了才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想想看,菊姐还在这儿呢。
菊姐能为我作证,你不是我拐来的。
我带你来这儿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快快好起来。
您说对吗?菊姐?……菊姐?顺着叶棠的视线,秋秀玲侧头去看陈菊。
却见陈菊紧咬下唇,手指绞着衣服,低头看着她自个儿的脚尖。
陈菊一开始也是想附和秋秀玲的话,让叶棠别把赵报国想那么坏的。
毕竟赵报国可是她的亲爷爷。
可对上叶棠的视线,陈菊竟是突然理解了叶棠尚未出口的话语。
她真的有机会去为秋秀玲作证么?她这回去了,婆婆真的会再放她出门么?但凡赵虎、赵报国喊她一声疯婆娘,说她和外人勾结呢?村支书会相信她的话么?她自己都尚且是个泥菩萨,又如何能向秋老师保证她不会让人诬陷她?……陈菊的态度顿时让秋秀玲的心凉了半截。
秋老师,你且等着看我说得对不对……如果我错了,我跟你道歉。
如果我没错……叶棠说到这里却是不说了。
一方面是她真的非常难受,意识涣散得厉害。
另一方面则是她需要建立起秋秀玲对她的信任。
——大山里的女儿家,永远不可能当一条咸鱼。
除非是被杀了、被抛尸到盐碱地里从物理意义上变成咸鱼,否则山里的女儿家永远不可能拥有什么岁月静好的生活。
要想实现当咸鱼这个目的,她只有走出这座大山。
但要走出这座大山,光靠叶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尽管叶棠也能像原主那样选择逃离大山。
可羽翼不够丰满的女儿家,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块惹人垂涎的上肉。
与其花时间从龙潭到虎穴,不如一开始就好好积蓄力量,走那条最难但也最直接的道路——学习,并考出大山!叶棠再一次晕了过去,秋秀玲用手指试到她还有呼吸,连忙和陈菊一起帮她掖好身上的被子。
陈菊无言,秋秀玲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来,两女都有些尴尬。
老师,最终,还是唯唯诺诺的陈菊打破了这片沉默。
别的我不知道。
但幺、……春燕从不撒谎。
这孩子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
陈菊没胆子说公公的坏话,这就是她能提醒秋秀玲的全部了。
……明天,我再来看春燕。
如果我没来,老师,春燕就麻烦您多看着点儿了。
陈菊拖着跛脚出去了,秋秀玲望着她瘦削干瘪的背影,一时间悲从中来。
她听明白了陈菊的弦外之音。
她已然能够想见陈菊这一回赵家,八成是逃不过皮肉之苦。
可秋秀玲帮不到陈菊。
因为在这座大山里,丈夫打妻子是家事,夫家囚禁妻子女儿,这也是家事。
第107页国人总爱把清官难断家务事挂在嘴上。
别说上去管家事了,便是见着有人想管家事,也要劝人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秋秀玲要还想待在独龙村,要还想让独龙小学开下去,要还想让村子里的孩子们有学可上不至于以后成了文盲,她便不能去管这闲事。
而这种闲事,在这个大山里永远是管不完的。
秋秀玲不想哭,可她的眼泪怔怔地就这么流了下来。
自己是在哀叹山里女性的命运么?还是说,自己仅仅是在自苦自己没有能力去解放这些女性呢?秋秀玲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