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身后那栋灰色建筑物时,我几乎从台阶上滚下去,背上的疼痛至少发作了十来分钟,我无法回想刚才那点时间我是怎么用最冷静的方式撑过来的。
身体朝下倒的时候斐特拉曼扶住了我。
说来有点意思,每次他肢体同我身体接触时会有种特别的怪异感,有些僵硬,有些忌讳,即使是在他用力把我抱住的时候。
却从不因此就退避开来。
我顺势朝他怀里靠了靠,看着他那双蓝宝石样的眼睛在深秋淡淡阳光下漾出一点斑斓的光,这颜色让人平静,于是背上的疼痛似乎也稍微缓和了一点,我得以缓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小钱给我们找的住处离他们办公的地方不远,也是我很熟悉的一条老街,早先全是人挤人的个体商铺,现在全被肃清了,取而代之一片安静的居民楼,簇新的外墙包裹着陈旧的建筑,白天见不到几个人,只有两三条流浪狗在小区里慢慢转悠着,刨着满地的落叶,懒懒晒着太阳。
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斜照在四楼窗台上的那片阳光,温暖里带着点干燥的枯叶味。
却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能保持多久,想起了长沙那栋被炸成两段的小旅馆,我不禁琢磨,眼下这一切是否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遭到同样的命运。
但我希望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最好能在睡梦里把我炸碎,那样我就不用在忍受背上这越来越频繁发作的疼痛了,它就像一块巨大的、已经腐烂成灾的溃疡,持续的几乎没有间断的痛楚有时候让人麻木,以致似乎忘了它的存在,却又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折磨得你生不如此,恨不得把这块地方的肉狠狠挖下来,剁碎,再用硫酸把它们腐蚀干净。
这样想着的时候,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把披在身上的毯子拉了拉紧,我朝自己冰冷的手心里哈了两口气:还不是冬天就这么冷,我已经不能习惯上海的季节了。
是你的体质在变差。
一旁斐特拉曼道。
他说话总是这样直接,没有任何同情心,不给人留一点幻想。
这样的自我显然来自他曾经的王权和□。
但不可否认他说得一点儿没错,我的身体状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背部的伤口造成了身体内的感染,它们不停地让身体产生炎症,令我总是处在一种低烧的状态下。
最初这种状态是可以让我忽视的,长期沙漠里的工作使我具备一副非常健康的身体,它使我在遭受了这种伤以及流失了那么多血液后仍然可以保持一种比较精神的状态。
但自回上海后,也不知道是气候的关系,还是我体能的透支已经到达了极限,我开始感觉到明显的虚弱。
疼痛也比以前更加难熬了起来,而对于那块记载着斐特拉曼坟墓地图的锦帛是否真能被我弄到手,还是个未知。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更加乏力了起来,我靠近窗玻璃坐到了地板上,让外面的阳光暖和一下我的身子,然后点了支烟贪婪地吸了两口。
最近烟瘾变得如此之大,似乎已经不受我的控制,本想把它戒掉,现在看来……也许它会成为我死之前最后一点乐趣。
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窗下那处花圃被太阳照得绿油油的,三两个小孩在那里兜圈子跑着,穿着单薄的外套,满头油腻腻的汗。
他们是如此的精神奕奕,不知疲倦,而我则像那几个老人一样静静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朝气,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就好了。
又朝手心里哈了口气,我自言自语。
透过玻璃的反光我看到斐特拉曼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你想倒退到什么时候。
然后他问我。
倒退到我签那份该死的合约之前,或者倒退到我选择这个行当之前。
这样我可以在一切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前更改自己所有的选择,宁愿继续在那个学校里循规蹈矩,总好过现在的不死不活。
光时间倒退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时间倒退不代表你能带着这段经历和记忆倒退,仅仅只是时间倒流回去,你既不能把这段记忆带回去,也没人能告诉你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你仍然会选择你的老路,再次把这一切经历一遍。
SHIT……他再次用他没有任何同情心的坦白的话打了我一巴掌,而我完全不能反驳。
是的,即使时光倒退,我无非是把这条路重新走一遍,除非我能带着自己的记忆倒退回去。
这是多么科幻的不切实际的愿望……所以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用斐特拉曼去交换那块锦帛。
但即使得到了那块锦帛,能找到解除我身上这咒语的可能性又是多少呢?我觉得微乎其微。
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一座行踪成谜的坟墓是很难的,沙漠里寻找一座坟墓,同在大海里找一块石头本质上没有太多差别。
而即使我撞了狗屎运真的把那座坟墓找到,谁能保证里面真的藏有解除诅咒的方法,这甚至连斐特拉曼都不确定,亦或者,这种诅咒根本就没有解除的方法。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正琢磨间,忽然听见斐特拉曼问我。
原来我在动着那些念头的时候一直都在透过玻璃的倒影看着他,几乎是死死盯着他,很失态的举措。
我在想一些事情。
于是吐了口烟喷在玻璃上,以此遮去他望着我的那道视线。
想什么事?关于你刚才跟那个人谈的交易么。
算是吧。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拿我去交换那块锦帛。
我愣了愣。
随即笑笑,用力吸了口烟:你是不是又用你的读心术了。
人的思想是无法被读取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还没问出口,他走到我身边抓住我头发,将我的脸转向他:对于你,只需要明白为了你所需要的,你会为之做任何事,就够了。
你弄疼我了。
我皱了皱眉,把烟灰掸在他手指上。
他松开手退开一步,在我身后坐了下来。
况且,你并不打算瞒我。
你怎么知道?他朝脑子的位置轻轻指了指:如果你想隐瞒,在我问你的同时你的这个部位就已经开始替你想好一千个合适的理由,以说服我在误解你的为人。
这话令我忍不住大笑出声,几乎忘了背上的痛。
你介意么。
然后我回头问他。
他捻着他脸侧长长的发丝看着我,笑笑:我只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即使我拿你去做交易,你也无所谓?无所谓。
如果这么做的人是艾伊塔呢?他没有回答。
算了,其实我和她没有太大区别。
确实如此。
烟头烫到了我的手,我手指微微抖了下,从衣袋里又抽出支烟续上火,轻轻吸了一口。
所以,与其瞒着然后很快被你看穿,还不如坦白承认比较好,我是这样想的。
你总是这样明智,A。
谢谢夸奖。
但为什么要拉上那个男人。
目光再次转向窗外的时候,听见斐特拉曼又问。
因为我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油王这个人,太隐秘,势力太强。
一个连联邦调查局也查不出多少背景资料的人,他同我做交易,就好像一只大象在跟一只蚂蚁做生意。
高兴了,也许他会奖励给蚂蚁一粒花生,但如果他决定不付出任何代价地从蚂蚁手里得到些什么,蚂蚁是连一点反抗力都没有的。
所以你觉得那个人可以给你安全感?安全感?我挑了挑眉,从玻璃的倒影中看了他一眼:我从来没有信任过这个人。
不信任为什么要合作。
因为他可以起到一个化学效应。
化学效应?就是某种变异的作用。
我转过身,看向他的眼睛:小钱说过,我同他的关系,就像老鼠同猫。
所以,当老鼠在同另外一只老鼠做交易的时候,猫会在一旁看着,并且带着它的爪子。
你想利用他破坏这场交易?这场交易只是我得到那块锦帛的契机,而能让我最有效利用这个契机的人只有小钱。
他可以保障交易安全稳妥地进行,也可以保障交易的中断。
为什么要中断?因为……话还没出口,突然一阵电话声响了起来,打断了我俩的谈话。
我按捺着突然加快的心跳朝那架不停响动的电话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它第十次响起,我才站起身走过去,将话筒拎了起来,然后看着上面那排陌生的号码,一声不吭地听着。
A。
片刻后,电话里传来阵沙哑的话音。
是我。
我认出那是油王的声音。
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的交易。
我听着他淡淡的话音沉默了阵,然后道:我接受,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需要亲眼见到锦帛的其余部分都在你手里的证据,此外,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由我来决定。
……有点过分,A。
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势力的小人物来说,安全感是必不可少的。
我让你很没有安全感么?完全没有。
那好,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