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在于良的喋喋不休中,知道了独孤棠临走时所说那句话的出处,好气又好笑,你打算继续说呢,还是让我进去换了衣服跟你走?于良赶紧闭嘴,看她施然莲步,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慢,因此忍不住催,快一些。
采蘩换衣出门的速度比于良料想得还快,但她拉袖拉衣摆,面色嫌弃,在六宝楼头回看到你们,天空蓝袍好不飘逸。
为何发给我的这套蓝里掉灰渣,袖子要绑乱七八糟的土黄带子,还有这衣摆连边都不镶么?去六宝楼穿的是统制外出服,平时在署里则穿干活的衣服,自然不同。
于良看她身上确实有些别扭,我已经拿了套最小的,不过好像对你还是太大了,要不我们请语姑娘帮忙改小些?你拿我当借口去接近人家姑娘?采蘩上车合帘子,不行。
她没同情心,她也不多事。
于良嘛,不熟。
于良垮下脸,一路再不念叨。
然而左拐还没发功,采蘩一到跟前,立刻喷火,大小姐,我放你三天假还不好,你非要多歇一天啊?要是我不让人去请,你就不来了是不是?什么只要我肯教你就肯学,什么叫尽力而为,你光会说好听的啊。
……那……采蘩张嘴要说上两句。
不用多说,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在日出之时进署。
我也不管你是坐车,还是骑马,还是走路跑步,爬进来,总之准时!左拐黑面黑手黑心,今日不把半日补回来,你不能离开大门半步。
还有,既然晌午后才来的,我想不用给你备饭了吧。
童小姐一定已经在家吃过大鱼大肉。
找她来,不是因为天赋,而是因为可以省米粮吧?来两次省了两顿。
采蘩十分怀疑,而且心想着明天起要自带干粮,免得造纸不成,她先给饿死了。
既然多说无益,采蘩便一个字也不解释,跟着左拐来到一间工房。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左拐指着一张空台。
还有一大盆已经浸泡清洗过的藤条,锉一个时辰的藤,现在开始。
锉得不好,就加一个时辰。
跟挑青藤一样的规矩。
不过,今天你还得学做浆灰和煮料,不学完,就――不准回去。
记性好的人耳朵特别容易生茧,打断后简洁问道,怎么锉?这是要用钢刀的,她爹总让她站得很远。
不知道!左拐火大着呢。
你自己看着办。
他走了,还把于良也带走了。
一边是钢刃。
一边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青藤。
采蘩拿了一束长条,手握钢刃砍一下,又砍一下,砍断算数。
错了。
细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采蘩看到窗纸上有一道美丽的影子,语姑娘?锉,不是砍,也不是剁。
小姐这么做。
会弄坏藤条,造浆时将有很多碎皮。
影子从窗口消失,重新出现在门口。
正是语姑娘。
你会吗?采蘩抓到稻草就是绳。
语姑娘垂头摇首,我听左大人跟小匠们这么说的。
锉不是砍。
采蘩想起来,有些懂了,蔡伦曾监制秘剑,精工坚密为后世法,因此他用锉法来使原料匀密。
匀密――边说边将藤条铺叠起来,以刃尖钉台面不动,右手握刀柄抬起,连切两刀,就是相似的隔断,整齐的切口,厚度也同。
爹远远的动作和切出来的藤段突然在眼前放大。
正是如此。
我看小匠们也是这么锉的,小姐真是聪明,没人教你都会了。
语姑娘抬眼惊奇,于小匠说你能挑出西大公子的缺漏,我本还不信的。
没什么,我眼睛再利,也没瞧出他是故意造出瑕疵来。
真是眼高于顶的贵公子,瞧不起别人。
采蘩转过身去,一刀一刀锉。
他没有对手便不会认真,其实不是那么高傲的,不过不善言辞。
语姑娘的声音中滑过几乎微不可察的怀念之情。
采蘩干着手上的活儿,状似随意,你二人是旧识?语姑娘曾是千金小姐,城里的达官贵人互相走动,各家孩子们玩在一起,实属平常。
……他与我姐姐订过亲,待我有如亲兄长。
好时光回忆起来,只觉现在仿佛身处冰窖寒窟,语姑娘无声无息退下了。
采蘩回头去看,门里门外只剩她一人。
语姑娘的姐姐成了官妓,作为与之订过亲的男子,情何以堪?那一刻,她希望西大公子拒人千里之外的骄傲,与语姑娘姐姐的命运有些关系。
那么,她还会尊重这位对手。
锉藤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采蘩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在渐渐沉淀的心情中发现两个没有解答的地方。
魏府尹这病越想越有蹊跷,与其说是老天爷帮忙,不如说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还有,杀郑老爷的人不是车夫,而是外面请来的帮手。
为何她会因此觉着心里不安呢?不过,她还没有答案,左拐便来验收成果了。
他好似十分勉为其难,施舍扔了一眼,然后神情就有点不同,你自己锉的?没谁帮忙吧?我刚才起就没看到于良那小子,他来帮你的。
没有,我一个人弄完的。
也不难嘛。
采蘩面上的得意让左拐看了出来,你以为自己通过了?没通过么?她觉得切得很整齐很漂亮,不过左拐如果要故意找茬,自己也没办法,我再切一个时辰?行了,你说自己通过就通过。
锉,不能以钝斧柔钢为工具,也不能施展蛮力,而用利刃巧劲,平心静气无杂念而为。
走吧,下面看你制作浆灰水。
左拐抬腿就走。
看她制浆灰?这位大人打算让她自学成材了。
于是,采蘩尽量往童年回忆去想她爹到底往水里扔了些什么东西。
想得很专心,都没注意自己跟左拐到了一个白雾蒸蒸的高大屋子前,但听一阵喧闹。
于耷拉,你小子吃饱了撑的吧?关起门来赶紧多造你那个窗户纸伞纸,为老百姓造福去!一轻浮的男子声音。
哄笑却是群声。
我跟语姑娘姐姐过了一夜,关你屁事。
你跑来挥拳头给谁看哪?你个穷酸鬼,心里嫉妒眼红。
谁不知道你偷偷喜欢语姑娘,可惜官婢不是官妓,不然你肯定当了裤子第一个光顾去,所以别摆张英雄救美的脸,让我看了恶心!要不你从我裤裆里钻一圈,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你也去跟她姐姐睡一觉。
妹妹碰不着。
摸姐姐也一样。
告诉你实话,她姐姐的床上功夫真叫人欲仙欲死,回味无穷,比没几两肉的妹妹强百倍。
二十两值――声音的主人不知道自己才真正恶心。
就听啪一声,再来轰隆一声,紧接着噼噼啪啪,采蘩就知道打起来了。
她不由脚步要加快,前方却多了一只手。
左拐拦住了她。
他神情无波,双眼冷冷眯着,嘴抿得密直。
但他的手臂始终举着,不让她上前的坚决。
左大人不用挡着我。
我不是去劝架,只想去看热闹。
她不是见义勇为的人。
左拐白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没同情心?于良好歹也算得上你师兄,你却只想看他挨揍?g?他说您没收他当弟子。
我呢,只拜您为一月之师。
他跟我如何成师兄妹?采蘩清冷的语气。
这时,那边有人骂,于耷拉。
呆笨瓜,没师傅,还大话。
啊――声音顿消。
还押韵呢。
采蘩捂嘴笑。
左拐的脸色终于开始阴云密布了。
我是想让他长点志气,不是让你们当他傻瓜。
这小子比你们都好的一点就是,他真心喜欢造纸!说完,大步走进去。
他一走,采蘩就放下手。
她并没有真笑,刺激这个顽固不化的左恒罢了。
死了一个乌睿,就看不到眼前这个于良,到底要有多少人为一个人的结局承担后果。
她觉得,应该由乌睿自己担,就像她一样。
统统给我住手!左拐一声怒吼。
采蘩跟进去,场面还真是乱。
浆桶滚得到处,白尘尘的粉末将打架的五六个人从头到脚覆盖,都分不清谁是于良。
但她看到场边僵立着语姑娘的身影时,即便性子凉薄,还是在心中悄叹了。
刚才那轻浮男子实在恶毒,居然当着语姑娘的面说出那样的话。
一张白脸趁大家住手,又给了某张白脸一拳,这才跑出来喊,左师傅。
哦,那位就是于姓英雄。
左大人,于良出手打人,请您责罚他。
署里有明文条例,滋事打架者要受到处分,轻者取消当年考匠资格,重者驱逐出纸官署。
被打的那张白脸让人扶起来,走路蹒跚,轻浮的声音,我们都让他一个人打了,尤其是我。
您是亲眼瞧见的吧?都叫住手了,他还打我一拳。
我觉着肋骨可能都断了,还有我的手我的脸。
师傅,他们……侮辱人!于良往语姑娘那边看一眼。
闭嘴!我虽然残手残脚,好歹还没耳聋。
左拐冷哼,我在门口听了你们好一番废话,现在都跟我去见丹大人。
我官小,管不了这事。
语姑娘,你也来吧,做个旁证。
心里也别难受,就有那些嘴贱人贱的。
你可以跟童姑娘学学,我怎么骂她,她的脸就跟结了层厚冰似的,不破。
爹说,尊师重道。
采蘩挤出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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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上元节,采蘩会遇到谁呢?我也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