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在沉睡之城的另一侧,十字路口的街心花园里,黑色的铜像依然威严地矗立。
就在雕像地下的五米深处,秋秋好奇地看着金属的舱壁,头顶和身边穿过许多条管道,复杂得像人体内的血管,输送着奇怪的气体和液体。
她用力敲了敲一扇舷窗,厚重的金属外壳保护着窗口,但坚固的玻璃外一团漆黑,没有想象中的深海鲨鱼。
这真的是一艘潜艇吗?十五岁的女孩好奇地问道,她不同于班里的其他女生,倒是一直喜欢看男生们的书,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的各种武器,最爱看的小说则是凡尔纳的《 海底两万里 》。
没错。
鹤发童颜的老人应声道,他笔挺地站在秋秋的身后,如同六十年前海底的潜艇指挥官。
秋秋依旧不解地向道: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潜艇里应该充满着各种噪音。
因为这是一艘世界上最安静的核动力潜水艇。
他从头顶抓下一个黑色的圆筒,把眼睛放到观察镜似的东西前,又不断地调整着观察角度,转动类似光学相机的变焦器。
你在着潜望镜吗?秋秋,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笑了笑说,你也可以来看看。
真的吗?女孩兴奋地跳了起来,老人又把潜望镜调整到适合她的位置,指导秋秋把眼睛放上去。
一个与照相机镜头相仿的世界,圆形的空间里画着十字刻度,却没有见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也没有樯橹如林的敌舰,却是一片沉睡着的城市。
刹那间,她吓得后退了一大步,转头看着旁边的老人。
你可以继续看。
在他柔和的鼓励声中,秋秋又把眼睛放到潜望镜前,原来镜头是俯瞰的视角,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她也仿佛站在数百米高的云端,低头俯视着整座南明城。
云朵已压得越来越低,对面的山峰几乎与自己平行,往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脸盆,无数灰色的建筑矗立其中。
这是梦幻般的城市,曾经的桃花源与伊甸园,一度变成遭天谴的所多玛城,静静地沉睡了整整一年,却已被一群不速之客唤醒。
秋秋激动地看着潜望镜里的世界,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上帝。
她看到了自己也在这城中,看到了她的妈妈黄宛然,还有成立和钱莫争。
他们走在沉睡的街道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捧誉一本书,封面上印着天机两个字。
这两个字发出金色的光芒,让她刹那间有些晕眩,立刻从潜望镜前倒了下来。
幸好老人坚实的大手牢牢地托住了她,很快又让十五岁的女孩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潜望镜?你让我看到了什么?她满腹疑惑地后退几步,后背撞到了潜艇的舱壁。
天机的世界。
老人的这句话让秋秋更为疑惑,她触摸着身后凹凸不平的金属,还有那些看似渗透着海水的铆钉,宛如置身于五百米深的海底,被一大堆女妖头发似的海藻缠绕着。
几十分种前,她还在南明城的阳光下,被这个神秘的老人从阴沟里救起,跟随他走到街心花园。
雕像后隐蔽的绿地,突然裂开一条深深的地道。
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地道四周变成了金属,如一条秘密的舱道。
她跟着老人走进一隔水舱门,马上又把舱门关紧,好像随时都会有海水涌进来。
她发现了一个潜艇的世界,狭窄的圆筒状金属艇壳内,布满各种管道和舱门。
走进鸽子笼似的艇员休息室,艇长的休息间最明亮舒适。
还有长条形的鱼雷发射舱,密布航海与通信设备的指挥舱,是她熟悉的二战电影里的场景——u571 还是海狼号?她暂时忘却了中午的痛苦,惊奇地欣赏着这艘潜艇。
每一个部件都要亲手触摸,似乎能嗅到海水和机油的气味。
最后,老人告诉她潜艇的名字叫诺亚方舟。
这艘潜艇会带着我们逃出去吗?不,我们逃不出去。
这句决绝的话让秋秋失望,但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耸耸肩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如果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我倒是很乐意。
你只有十五岁,你不应该死在这里。
所以,你才把我从阴沟里救起来?女孩咄咄逼人地问道,但随即低头柔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老人的语气忽然变得惆怅,他坐在指挥舱里艇长的位置上,看着电子罗盘表上的变化。
这里很舒服。
秋秋又在狭小的艇身里逛起来,可是潜艇通常都很闷热,封闭的环境会让艇员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甚至会变得歇斯底里。
你果然着过很多这方面的书,但这艘潜艇很特别,它与众不同。
是的,是非常特别——比如我只看到你一个人,我的艇长。
你手下的潜艇兵呢?他们都死了。
他平静地回答,拉直了那身绿色的衣服,仿佛仍在指挥他的艇员们。
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不,还有其他许多人,但现在这里只有我。
老人缓缓地走进生活舱,打开一个微型冰箱,你一定口渴了,要吃水果吗?你这里还有水果?她着急地挤到冰箱前,里头果然塞满了各种水果,有香蕉、芒果、椰子、木瓜…… 几乎所有的南方水果都在里面,好像开了一个水果铺子。
女孩已经一周没吃过新鲜食物,更别提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水果了,今天早上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
秋秋赶紧拿出一串香蕉,急吼吼地剥开来就吃,果然非常新鲜,像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她又品尝了芒果和木瓜,老人为她端来一大杯刚榨好的椰子汁,这下让女孩彻底吃饱了。
她摸着肚子说:谢谢你的水果!真是太神了,都是从哪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这又是‘天机’哦。
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却摸着女孩的头发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这又引起了父母双亡的秋秋的惆怅,她低头倔强地说:对不起,我不需要别人的可伶。
是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你只需要自己救自己。
但她更加地优伤了,这就是我的命运吗?不,命运不是别人为你安排好的,命运是你自己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所有这一切走过之后,才是你的命运。
老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忽然有些像课堂上的老师,抑或布道的传教士。
也许——秋秋撇了撇嘴,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
我刚才给你吃了水果,你现在要给我报酬了。
什么报酬?女孩倒也即刻警觉起来。
告诉我——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了?外面的世界?泰国?中国?美国?老人点了点头,又给她榨了一杯新鲜的娜子汁:是的,整个世界,告诉我。
让我想一想——秋秋喝了一大口椰汁,脑中播放着过去半年来的新闻,黎巴嫩和以色列爆发了战争!终于又打了。
他苦笑了一声,紧紧捏起拳头说,战争,又是战争,我已厌倦了战争!印度和巴基斯坦大地震。
生灵涂炭了吧。
秋秋又想回到了国内:东方卫视搞了‘加油好男儿’! 这又是什么?哎,这是奶奶喜欢看的,爷爷可不喜欢呢。
对了,今年夏天还有德国世界杯。
巴西卫冕冠军了吗?不,意大利人在决赛赢了法国。
老人闭起眼睛点点头,这倒也不错。
但这次世界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黄健翔在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比赛上说一一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句话让老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得摇摇头说: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地底的潜艇忽然沉默下来,好像真的葬身于海底了。
秋秋静静地侧耳倾听,像在等待深海的巨鲸路过。
突然,她大胆地打破了寂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孤独吗?是的,我很孤独。
老人叹息了一声,抚摸着潜艇的管道说,其实,从我年轻的时候起,我就是非常孤独的,从来没有感到过真正的快乐。
到今天依然如此孤独吗?他停顿了片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是更加孤独。
一个人在地底,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待什么?末日审判。
老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仿佛已看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孤独?十五岁女孩的这个问题,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年龄。
老人似乎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居然长长地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地回答——15:00渴望爱与被爱。
伊莲娜从地狱深处醒来。
睁开眼睛之前,只感到身体在麻木的同时,还发出剧烈的疼痛。
她无法找到疼痛的来源,就像黑暗海洋上的帆船,难以避开触礁的危险。
她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双手和双脚却更加终痛难忍,整个身体只能猛烈地颤抖,却无从移动半寸。
终于,眼皮艰难地撑起来,头顶的日光灯昏暗了不少,仍然是这间狭窄的密室。
刚刚做完一场噩梦,回到特兰西瓦尼亚的荒原中,回到那座坍塌了的古老城堡中,见到了十五世纪的德古拉伯爵,并亲吻了他血红色的性感嘴唇。
然后,伯爵的獠牙渐渐生长出来,咬住了她的白嫩的脖子,深深插入她的颈动脉中,瞬间吸干了她全身的鲜血……噩梦中惊醒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以为在这里被困了几天几夜,以为忘却了饥饿与干渴,唯一的的感知就是恐惧,从四周墙壁汹涌而来的恐惧。
亨利!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便用英语声嘶力蝎地喊起来,你这个混蛋,赶快把我放出去!快!但唯一能听到这声音的,只有伊莲娜自己。
她的上半身呈 45 度角的状态,正好看到对面有一台电视机,展然还是中国的品牌, 29 英寸的康佳。
电视机并没有亮着,不知是何时被搬到密室的,她狐疑地张望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情况。
她继续猛烈地挣扎着全身,但捆绑着她的皮带却越收越紧,使她痛不欲生,不得不停了下来。
突然,伊莲娜发现右手边有个遥控器,手指正好可以够着遥控器的按钮。
管它定时炸弹还是救命天使,伊莲娜顺势按下遥控器,没想到电视机居然亮了。
HELLO!电视机喇叭同时发出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电视屏幕在闪过一片雪花之后,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亨利·丕平。
这张脸让伊莲娜立即安静下来,她紧紧咬住双唇,看着电视机里法国人的双眼。
亨利的眼神充满疲惫,镜头里只有他的脑袋,脸颊布满灰色的胡须,往下是脏兮兮的衬衫领子,背景是一块猩红色的幕布。
嗨,伊莲娜,你现在感觉舒服吗?喇叭里传出亨利的声音,又是法国口音的英语,散布到狭窄的密室之中,伊莲娜只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舒服个屁!她无所顾忌地大骂起来,想出了英语里所有肮脏的词汇,甚至还包括这几年学来的中国脏话一一通常是问候对方女性亲属和祖先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骂我的。
屏幕里的亨利停顿了一下,皱起眉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而伊莲娜猛烈兼亲切的问候,也在瞬间戛然而止。
她立刻了安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电视机四周,是否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亨利正在哪里监视着她。
但还没等她扫视,刺耳的法式英语又开始了,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因为我比你更加恐俱,不敢面对你说出某些真相。
伊莲娜还没问真相是什么,亨利就说下去了,我承认,我欺编了你们,我并不是巴攀大学的教授,也不位什么东南亚的宗教艺术,以前从来役有来过泰国——对不起。
他只停顿了两秒钟,根本不给伊莲娜插嘴的机会,继续说道:非常抱歉,从你们见到我的一开始,我就没有说一句真话。
这些天来我一直充满了罪恶感,上帝一定会惩罚我的谎言,而现在我就有这种预感,上帝的惩罚即将应验于我身上。
活该!伊莲娜终于爽快地冲出一句话来。
还记得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吗?亨利却在她出声的同时说道,你们的大巴行驶在山间,突然发现我躺在公路上,全身受伤、昏迷不醒。
我被抬到了你们的车上,你们又发现路边的山沟底下,刚刚翻下去一辆旅游大巴,紧接着坠崖的大巴就爆炸了。
很快你们就迷失了方向,误入隧道而闯进沉睡之城。
当晚,我在你们的照料下醒了过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是真的!就是我的真实姓名,我还说我是一个法国旅行团的成员,大巴在经过那段山道的时候,因为轧死了一条狗,与一个老太婆争执了起来,然后就遭到了她的诅咒,不久大巴发生了意外,刚刚打开车窗呕吐的我,正好被甩到了公路上,而其余的人则随着大巴,一同坠入了深深的山沟里。
还没等伊莲娜说出这些都是假的?时,法国人便说出了相同的话:其实,这些都是假的!那辆坠入悬崖的大巴,里面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而我也不是什么旅行团成员,我身上的伤口全是事先准备好的,都只是皮肉伤不会有大问题。
至于昏迷不醒可不是装的,我事先吸入了一种气体,八小时内会自动醒来。
阴谋家!伊莲娜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挣脱开绳子,把电视机里的亨利挖出来。
很抱歉,我现在才把这些说出来。
但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十个小时里,我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尤其当我得知导游的死亡之后,已完全超出了我的准备和想象。
我实在难以面对你们,又要被迫编出谎言来欺编——比如我的巴黎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有吴哥窟中对你们的预言等,全都是些无稽之谈。
亨利忏梅地叹息了一声,镜头里的脸色愈加苍白吓人,直到四天前的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使趁乱逃出了你们的旅行团。
然而,我才发现一开始就错了!我的命运已不再被自己控制,一旦踏入这座该死的沉睡之城,就没有办法再走出去了!说到这儿,他突然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电视机屏幕上只见他颤抖的肩膀,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两个眼眶都变得红红的,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
他对着镜头大喊道:上帝啊!我不敢……不敢……不敢再面对了……我只能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躲避着着你们也躲避着死亡,在沉睡之城的黑暗角落里游荡。
昨天中午我几乎被叶萧抓住,这是最后时刻即将到来的预兆!今天上午我又意外地遇到了你,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一切,只能通过这台该死的电视机,说出这些应该下地狱的话。
天哪,你究竟是什么人?伊莲娜已经放弃了挣扎,反而对电视机里的亨利,有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法国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满眼通红地说,我是个刚刚失业的话剧演员,整夜落魄在巴黎的小酒馆里。
一个月前的晚上,有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找我,将稀里糊涂的我带到机场,塞进私人小飞机,几个小时就飞到了美国。
黑衣人带我登陆一座孤岛,在一个宫殿般豪华的别墅里,我见到了那个人——但我当即昏迷了过去。
当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密室之中,手脚都被皮带紧紧地捆了起来。
当时,我吓得差点小便失禁,不顾一切地大喊救命却没有用。
密室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告诉我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我的选择非常简单,要么得到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并成为全世界瞩目的人物,要么在巴黎街头流浪下半辈子!这下伊莲娜总算明白了——同样是密室,同样是捆绑,同样是电视机——亨利是把别人对付他的办法,再改头换面来对付自己!她又在心底对亨利咒骂了几十遍,但电视机里的画面却突然停住了,亨利也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龇牙咧嘴的表情令她万分厌恶。
怎么回事?是电视机出毛病了吗?伊莲娜又伸出手指,在遥控器上随便按了一下。
刹那间,电视机发出骇人的响声,紧接着就突然爆炸了!显像管和塑料外壳的碎屑向四面飞溅,密室里的灯光转瞬熄灭,整个世界沉入无边的黑暗。
伊莲娜的心脏几乎也随之爆炸,同时嘴巴里发出恐惧的惨叫……地狱就在脚下。
他的名字叫X。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运动鞋,里面是黑色的衬衫和丝巾。
他甚至重新戴上了黑色的帽子,以及黑色的大墨镜,加上天生的黑色头发和眼球,只有皮肤是接近古铜色的。
他穿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只有尽头射出昏黄的廊灯。
他还拖着一个沉甸甸的物体,重量甚至要超过他自己的体重。
但他的体能和臂力都大得惊人,双手紧紧夹着一个僵硬的脖子——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脖子,而属于另一个可怜的男人。
没错,他正在搬运一具尸体。
X的动作依然很艰难,毕竟是七十多公斤的分量,何况现在真的是死沉死沉。
他只能夹紧死者的颈部,任由尸体的双腿拖在下面,摩擦着布满灰尘的地面。
尸体还残留粉一丝温度,但浑身的关节都已僵硬了,X感觉自己像在搬运一块沉重的木头,每走一步都会付出更大的力气。
终于,他来到了那扇铁门前。
门缝里漏出几丝白色的光线,还有一层白色雾气弥漫出来。
X有力的肩膀撞开铁门,顺势将尸体拖了进去。
这是个白色的大房间,一进去就感到寒气逼人,头顶射下白色的灯光,宛如来到了西伯利亚。
房间里有许多金属的柜子,他随意地拉开其中一个,里头便出现一具腐烂的尸体。
朋友们请不要害怕,这里只是医院的太平间,不会有鬼魂作祟。
X掏出一块白色的口罩,将自己的嘴连同半张脸遮挡起来。
他拉开其他的金属抽屉——这些都是贮藏尸体的器皿,里面一个个躺满了尸体,有的面目安详却早已腐烂;有的干脆只剩下骨头了;有的本身就血肉模糊,估计是因为严重的外伤而死。
医院已经停电一年时间了,几天前才恢复了电力和冷气,重新成为冰凉的太平世界。
这些尸体能保存到这个程度已属走运。
他冷静地看着这些柜子里的人,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才能一切平等。
没有大老板没有公务员没有打工仔更没有流浪汉,全都化为一具具冰凉的躯壳,等待归于尘土的那一刻,因为我们本来就来自尘土。
X这辈子已见过很多死人,他继续拉开太平间里的柜子,终于发现最后一格是空的。
他回头看着拖进来的那具尸体,仿佛这个空荡荡的金属大抽屉,就是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准备的坟墓。
再见!心底默念了一句,便将沉甸甸的死者拖过来,好不容易才全部塞进柜子。
虽然在冰冷的世界里,X的背后却已布满汗水,再也不顾上刺鼻的尸臭了,他摘下口罩猛喘了几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庞——这是典型的法国人的脸,欧罗巴人种阿尔卑斯类型,半边脸上残留着大片血污,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高高的鼻粱似乎折断了——刚才头朝下被拖在地上,很可能磕到突起物。
你猜对了,死者的名字叫亨利·丕平。
五十分钟前,这个可怜的法国人,从医院的楼顶坠落下来,颅骨粉碎性骨折当场送命。
十五分钟前,X疲惫不堪地来到医院,在楼下发现了亨利的尸体。
他火速将这具尸体拖进大楼,又找来拖把抹布等工具,火速将水泥地上的血迹擦试干净。
在确信不会留下死者的痕迹后,他将亨利拖向走廊的尽头,费尽力气才来到太平间里。
X停顿了几秒钟,便合上死者惊恐的双眼,将大抽屉塞回到金属柜子里——永别了。
他仰头看着太平间的天花板,心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躺在这里,而不是臭水沟或者灌木丛抑或建筑工地甚至尸骨无存,已经算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于是,他捏起鼻子拍了拍金属柜子,对埋葬在抽屉里的亨利说:你真走运!他突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屏着呼吸走了过去,在太平间另一头的角落里,隐隐有个影子在晃动。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人,更没有什么不散的鬼魂——X始终都坚信这一点。
他刚刚冲到墙角里,果然着到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擦着他的裤脚管飞奔了过去。
回过头才发现,那只是一只黑色的大猫。
他扑上去跺了跺脚,黑猫便钻出太平间的缝隙,消失在阴暗的走廊里了。
他没有接着冲出太平间,而是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眼前却依旧是那只大猫的影子——它是自己的猎物,或者自己是它的猎物?但在一个小时前,做惯猎手的X确实做了一回猎物,这回猎手换作了叶萧。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与叶萧面对面,但在警察局外的烈日之下,看着那双愤怒而冷竣的双眼,还有浑身爆发出来的杀气,仍然使自以为无所畏惧的X,发觉了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原来自己还有害怕的时候——这一点才是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
他闭上眼睛靠在太平间的墙壁上,冷气正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蚕茧缠绕着蛹子一样。
他发觉自己的体温逐渐降低,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跳也在慢慢地放缓,直到再也难以跳动为止。
就像叶萧顶在他额头的那支手枪。
X=黑衣人除了皮肤以外全身都是黑的,就连档案也是漆黑一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过档案,也没有真正的身份和护照,没有被任何国家的政府登记过。
他就像一团空气一个幽灵一声叹息,他只剩下一个符号:X当然,着到他的人都会自然地想到另一种形容:黑衣人。
无论是X还是黑衣人,都从来没有失手过,也从来没有如此丢脸,居然被别人用枪指着脑袋。
尽管,他的表情和眼神一如既往,好像自己依然是冷酷的猎人,只不过和猎物玩了个小把戏。
但实际上X已经彻底地愉了,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悄悄竖起来,心脏几乎碎裂成了两半!X被叶萧愤怒的意志所打败,被他体内蕴涵的能量所击倒,被他眼睛里的坚强所摧毁——这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和面对,开始的轻视原来全是错觉,千万不要惹怒这个男人,天知道他会完成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后,X只能依靠二十岁的女孩来拯救他,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寒冷的气流也郁积于此。
正当他感觉自己会冻成一尊黑色的冰雕时,听到一声清脆的爆炸声。
砰——就像花瓶突然被打碎了,也像气球骤然爆裂了,金针似的扎进X的耳膜。
他似乎又被充上了电,站起来打开太平间的大门。
黑暗的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却隐隐传来某种焦味……沉睡之城,光天化日之下。
请允许我让时光倒流,带我们回到南明市警察局。
当叶萧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却发觉小枝已悄然蒸发了。
脑子里刷的一下变成空白,他下意识地在警局底楼转了一圈,茫然地大声喝道:你在哪?空旷的警局里传来他自己的回声,他这才明白小枝又一次逃跑了。
但是,这次他真的愤怒了。
他再也不会饶恕她了,再也不会被洛丽塔的眼神诱惑,也不会被欧阳小枝的幽灵所迷惑,更不会陷入到阿鲁特小枝的往事中。
每一很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叶萧飞奔着跑出警察局,眼前仍然是那条寂静的街道,隐隐残留着小枝的气味。
向左走?向右走?这是个问题,但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
叶萧仰起头看着天空,太阳依旧隐藏在云朵后面,一阵凉风从左边轻轻吹来,抚摸过他干裂的嘴唇再钻入喉中。
刹那间抉择已经做出,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向左走。
叶萧飞一般向左边跑去,腰间的手枪硬硬地硌着肚子。
他忍住疼痛往前跑去,迎面而来的风拂乱他的头发,宛若藏着小枝的影子。
一口气冲了数百米远,他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已辨不清方向。
四条道路是那样相似,甚至连警察局在哪都搞不清了,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绝望渐渐地统治了他的心脏。
忽然,鼻尖嗅到了什么气味,容不得脑子里多想半秒,他立刻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果然,冲过两条路口,他就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背影。
迅速跑上去拉近距离,叶萧断定那就是小枝,随即大声喝道:站住!小枝回头也看到了他,反而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岔路。
这让叶萧心中的怒火更加炙热了,他飞奔地冲到岔路口,才发现这条路通往体育场。
数米高的巨大看台,正把阴影投射到他头上。
而女孩的身影一闪,冲进了体育场看台下的大门。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也是为了追逐小枝,结果反而走丢了屠男——当晚就断送了性命。
虽然对于这个体育场,内心有些微微的恐惧,但叶萧仍不假思索地闯了进去。
迎面又是绿油油的足球场,疯长的草皮像田野的蒿草,生锈的球门正被渐渐淹没。
回头是雄伟的看台,布满了三万个橙色座位,坚固的顶棚呈流线型,只是空空荡荡宛如坟墓。
小枝——就站在大球场的中央。
草原般的绿茵覆盖到她的腰际,使她像走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周围是空旷的球场看台,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有三万多个幽灵在观赏她的表演。
她的脸庞冷峻而苍白,丝毫都没有惧怕叶萧,反而挑衅似的扬起下巴,展露充满诱感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过来啊!这样的神情更激怒了叶萧,他立即冲入球场,但又高又乱的野草,以及脚底泥泞的土地,大大降低了他的速度。
他只能艰难地拨开眼前的草丛,差点摔倒在野草堆中,但他抬头便见到小枝轻蔑的笑容。
该死!他冲得更加猛烈了,不顾一切地来到小枝面前。
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一阵狂吠,几乎震碎了他的耳鼓。
天神来了!这条硕大凶猛的狼狗,幽灵般从野草丛中扑出,两只前爪重重地打到叶萧胸口,立时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原来天神早就在此等候它的主人了,刚才就趴在小枝脚下,只是被野草档住了而看不见,等到叶萧靠近才突然袭击。
叶萧丝毫都没有防备,连从腰间拔枪也来不及了。
他只能狼狈地四脚朝天,被凶猛的大家伙踩在地上。
他以前经受过残酷的格斗训练,也可以制伏任何身手矫健的罪犯,却从未尝试过与动物搏斗,因而他在天神面前完全落在下风,无论怎么挣扎都难以起身,同时又要保护自己的脸部和颈部——万一脖子被锋利的犬牙咬断,他会在几秒钟内迅速死亡。
但人的皮肤怎能与狗爪子抗衡?叶萧的手肘上已满是鲜血,但这时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狼狗嘴里呼出的热气,带着腥味直喷到他的脸上。
就当它张开大嘴要咬向叶萧的胳膊时,小枝在后面大喊起来:天神,住手!不准伤害他!狼狗像是听得懂人话,牙齿骤然收了回来。
叶萧的胳膊也就此逃过一劫,否则在天神的钢牙之下,起码也是粉碎性骨折。
但他依然被狼狗压在地上,双手被迫护住脸颈,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
就这样殊死搏斗了几分钟,叶萧突然在草丛里打了个滚,终于挣脱了天神的压迫。
他立刻从腰间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对着天空扣下扳机——砰!枪声。
在空旷的体育场里回荡了半分钟。
狼狗没有冲上来,叶萧顺势从地上跳起,顾不得胳膊肘上淋漓的鲜血,将枪口指向天神。
人与狗的战争,天平终于向人类倾斜。
一阵微风吹过球场,草丛中狼狗威严地站立着,只在草尖上露出双眼与耳朵,如幽灵冷冷地注视着他。
它在等待人类的子弹吗?叶萧距离天神只有两米远,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它的头。
他这才感觉到手肘的剧疼,看着自己的鲜血滴落到草叶上。
但他对这条狼狗怎么也恨不起来,扣着扳机的手指颤抖了许久,却无法射出那发一劳永逸的子弹。
最终,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杀你,你走吧。
狼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随即在原地转了一圈,尾巴轻轻摇了摇,便钻入绿色的草丛深处消失了。
虽然逼退了狼拘,但叶萧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将手枪塞回腰间,抓着受伤的胳膊,在球场中央发出痛苦的呻吟。
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偌大的足球场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小枝再一次消失。
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再也没有那女孩的身影了。
怪不得天神乖乖地撤退了,原来它已经完成了掩护主人的任务。
趁着叶萧与狼狗搏斗的机会,小枝就悄悄地从球场上开溜了。
狡猾的洛丽塔!叶萧再一次放开受伤的手肘,艰难地冲到足球场的另一端,踏上对面红色的跑道。
他双眼如鹰一般再度扫视,终于在巨大的橙色看台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背形。
就是她!不知从哪来的能量,他竟如脱兔一跃跳过隔离沟,又从垂直的梯子爬上看台。
怒火冲天的叶萧大喝道:你跑不了的!小枝回头看到了他,相隔只有十几米远,慌不择路地继续往上爬去。
叶萧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来,肘部的鲜血渐渐凝固,彻骨的疼痛感也暂时忘却,唯一的念头就是抓住这个女孩!眼看叶萧越追越紧,她也开始越爬越高,一直冲到看台的最高处,再也无路可逃的地方。
身后就是一道铁栏杆,也没有天神来保护她了,小枝蜷缩成一团束手就擒。
叶萧也来到最高点了,他担心小枝又会耍花招跑掉,便飞一般地冲了过来。
没想到女孩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而叶萧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冲出了高高的铁栏杆。
他丝毫都没有注意外面,等到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时,再回头早已来不及了!这里是球场看台的最高点,距离地面有二十多米高,摔到地面上必死无疑。
小枝发出惊恐的尖叫声,重新扑回到铁栏杆边。
而叶萧正悬挂在半空中,疾速地向二十米下的地面坠落,被万有引力定律拉向地狱。
自由落体……15 : 30第+一个?现在暂时把镜头从球场挪开,转到我们久违了的大本营——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卧室。
孙子楚,依然在地狱门口徘徊,嘴里不时发出含混的声音:沉睡……之城……罗刹……之国……大空城之夜……末日审判……天机……不可……泄漏……他又开始发高烧了!林君如摸了摸他的额头,焦急地坐在床边上叹气,看着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心里如刀割一般疼痛。
没想到鱼毒这么严重。
玉灵也在床边来回走动,都是我不好,实在太不小心了,不应该轻易地煮那锅汤的。
顶项从窗口转回头来,拍拍玉灵的肩膀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童建国回来了,但愿他能找到那救命的血清。
三个女子都聚拢在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孙子楚裹着毯子痛苦地呻吟。
他什么都喝不下去,完全失去了神智,情况要比刚才更槽,说不定随时都会毒发攻心而亡。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吗?还有其他人呢?顶顶始终皱着眉毛,又回到窗前看着天空,叶萧和小枝到底是生是死?还有伊莲娜怎么还没回来?秋秋又失踪到哪去了?我们怎么向她死去的父母交代呢?都是我不好!玉灵痛苦地低下了头。
顶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吗?三个女人和一个快死的男人。
不,他不会死的。
林君如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此刻她有些近乎偏执狂了,你们都不要诅咒他。
她说着又抱着孙子楚的脸,仿佛是一对相恋已久的人,连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到底他身上有哪些优点,值得她如此突然地动情呢?也许,这一切本就不需要理由。
需要理由吗?好了,我们不要自己吵架好吗?想想救自己的办法吧。
不知道还能再多活几个钟头?爸爸妈妈会来泰国找我吗?他们找不到我一定也在哭呢!林君如突然又变得那么悲观,神经质地低头抽泣起来。
让我们回想一下这几天——自从我们进入南明城开始。
顶顶不再管她了,靠着窗边自言自语,从第一天起就有许多怪事,比如路上遇到的那个法国人,那个法国旅行团的大巴爆炸,为什么偏偏要被我们赶上?接下来就是大巴迷路,司机在这条路开过很多遍,怎么可能迷路呢?你接下来还要说我吗?敏感的玉灵立即察觉到了,因为从她第一天进入旅行团,就有人觉得她来历不明行踪可疑,这种怀疑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消除,也只有童建国完全相信她并保护她。
顶顶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玉灵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虽然我的年纪还很小,但从十八岁就开始带旅行团了,清迈玫瑰旅行社的好多中国团都是我带的,从来没有出过这种鬼事情,干吗倒霉都要被我碰上!大概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这样来赎罪吧。
不要再谈你了,我没怀疑你。
顶项淡淡地安慰她,仰头仔细回想着几天前,在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居然山体塌方,压断了进出城市唯一的隧道——早不塌晚不塌,偏偏要在我们进入这座空城的当天晚上塌方?如果早一天塌方我们也不会开进隧道来,如果晚一天塌方我们也能顺利逃出去了,可就是捡在这个该死的晚上,这实在也太巧合了吧?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终于,林君如擦了擦眼泪也插嘴了,从花痴与悲伤中清醒过来。
这座空城就像是给我们设置的一个陷阱,等到我们刚刚跳进去,就有人把陷阱口盖了起来。
还有第二天的清晨,导游小方怎么会惨死在天台上?我们中间还藏着一个凶手吧?也许是逃跑的法国人亨利?可是那天晚上他还受着重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怎么可能跑到楼顶去杀人呢?有道理?那会是谁干的呢?这下轮到林君如来动脑筋了。
她暂时放下孙子楚苍白的脸,面色凝重地回想道,旅行团第二个死去的是司机,他在要带我们逃出去的时候,结果遭遇加油站爆炸而死,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死了?如果加油站大爆炸的话,与他同行的那些人也会没命的,这实在不合常理嘛。
顶顶点了点头,没错。
还有第二天下午,童建国和杨谋他们到电视台,已经连接上了卫星通信,并得到了外面的无线电信号,准备向全世界发出求救的时候,天上却突然开始打雷,居然把楼顶的卫星接收器和电视塔给劈坏了,这不是明显不让我们逃出去吗?难道在冥冥之中,真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操控我们?刚说完这句话,林君如的表情就瞬间僵硬住了。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卧室门口,一只白色的猫,正轻巧地蹲在地上,尾巴尖上一点火红,似乎要燃烧这个房子。
又是这只神秘的白猫,带着她们来到这栋别墅,又搅得她们彻夜难眠。
猫眼冷酷地盯着她们,仿佛早已看穿各自的心事,连一只猫也对她们不屑。
猫眼,闪烁未来的秘密。
《天机·第四季》完整版 第三章 太平间 蔡骏同一分钟,同一秒。
当孙子楚在大本营的床上呻吟时,伊莲娜正在黑暗的密室中哭泣。
刚才电视机突然爆炸,那动静几乎把她给活活吓死——刹那间,闪出一团火星,灯光熄灭,显像管的碎片向周围飞溅,有些打到了她的身上,幸好脸没有被划伤。
整个密室一团漆黑,充满刺鼻的焦味,成为一间密闭的焚尸炉,而她就被捆绑着准备被烧成灰烬。
眼眶像自来水的龙头,无法抑制地分泌着泪水,泪水在抽泣声中滑下脸颊。
反正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人会听到她的救命声,就这么放声地痛哭吧。
释放的不单是此刻的恐惧,还有进入天机的世界以来,所有的压抑与疼痛。
也包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命运魔咒,甚至回溯到好多年前的雪夜,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妈妈……虽然,在一年以前的特兰西瓦尼亚,她在荒野的古堡中与妈妈重逢。
但那已是另外一个人,是中世纪遭受永恒诅咒的人,是仅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德古拉家族,也是自己未来命运的预兆——悲剧。
密室中的伊莲娜再一次叹息,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自己是否真的美好呢?现在等待她的只剩下时间,而世界上最最残酷的就是时间,一点一滴地蹉跎着人的青春,一点一滴地带着人们走向坟墓。
没错,这里就是她的坟墓,她的狭小的地宫,她的残破的棺椁。
她开始想象可怕的未来,自己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饥饿反复折磨着自己,干渴让她迅速脱水,变成一具还呼吸着的活死人。
身体的各个器官会渐渐枯竭,干瘪成木乃伊般的程度,最后将痛苦地张大嘴巴,成为一具骇人的尸体。
最后,蝇蛆和臭虫将占据她的身体,把她变成一堆骨头与尘埃。
这本来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想到这里她反而不再害怕了,就连泪水也停止了流淌。
伊莲娜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是的,死神来了。
密室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了,昏暗的灯光射了进来,同时还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伊莲娜马上睁开眼睛,瞳孔被光线晃了一下,便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随即用喊哑了的嗓子说道:亨利!你这个该死的混蛋!然而,当那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时,她却感到隐隐有些不对劲。
虽然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动作与样子,却与亨利有很大的不同。
Who are you?从刹那间的紧张,又变成了剧烈的兴奋,如果不是亨利的话,那肯定是来救自己的人——不是童建国就是叶萧,反正自己有救了!果然,那人解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但由于保持同一姿势实在太久了,伊莲娜浑身都已经麻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动弹。
那个男人一把拉起她,小心地搀扶着她到了门外。
借助着门廊上的灯光,伊莲娜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是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是X伊莲娜立刻感到不对,尤其是发现对方除了肤色以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还戴着一副黑色的大墨镜。
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城,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你是谁?她换用中文大声喊起来,而黑衣人X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依旧牢牢地抓紧她的胳膊,将她往走廊的对面拖去。
走廊的对面是太平间。
伊莲娜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被关在医院里。
是底楼走廊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太平间的对面,以前用来贮存医疗废弃物的,被亨利改装成了一间密室。
厚厚的铁门封闭了她的呼救,却无法阻挡电视机的爆炸声,通过走廊传递到对面的太平间。
那些冰冻的尸体们没有惊醒,倒是引来了惊魂未定的X。
SHIT!把我放开!她在太平间门口拼命挣扎,刚刚恢复力气的两条腿,乱蹬到对面走廊的墙壁上。
可她的双手被??紧紧地夹着,根本无法摆脱。
刚从密室里被救出来,很快又要被送进太平间了,可怜的伊莲娜声嘶力竭地叫喊,??也只能在太平间门口停顿了一下。
把她放开!突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太平间终于归于太平了。
X依旧把伊莲娜抓在手中,镇定自若地回过头来,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童建国!伊莲娜大叫起来。
这五十七岁的男人面无表情,双眼冷酷地盯着太平间前的陌生人,还端着一把黑洞洞的手枪。
黑衣人X冷冷地看着童建国,当然也看到了对准自己的枪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枪指着。
把她放开。
童建国又一次警告了他,不过这回换做了平静的语调,感觉却比上次更加严厉。
对峙持续了半分钟,伊莲娜也不敢再挣扎,生怕这两个人动起手来,万一手枪走火就惨了。
X忽然冷笑了几秒钟,便一把将伊莲娜往前推了过去。
她自己还没明白过来,便已重重地冲向童建国。
狭窄的走廊里无法躲闪,而她又早已慌得手忙脚乱,最终和童建国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这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X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把手枪。
依然是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X的枪口里已射出了子弹。
枪声在整个医院大楼里回荡。
子弹已穿破走廊的空气,撕裂童建国的左上臂,钻入他紧绷的肌肉之中。
血溅太平间。
同时,也溅到了伊莲娜的脸上,她只感到鼻子上微微一热,便看到童建国痛苦地捂住胳膊。
枪声也让她胆战心惊,连滚带爬地向走廊另一头冲去。
刚才被囚禁在密室中,反而积蓄了许多体力,她飞快地跑到医院大厅,如同投胎般冲出死亡的大楼。
伊莲娜自由了。
而在太平间的外面,童建国仍然痛苦地躺着,手枪掉在两米外的地上。
他在等待,等待陌生的黑衣人X,送给他第二发子弹。
最后的时刻。
体育场。
乌云,渐渐开始密布天空。
冷风,从四周的高山吹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由落体的叶萧,全身都被风包裹着,从数十米高的看台顶端,坠下体育场底部的水泥地。
他的脸朝着下面,仿佛大地向他猛冲过来,却丝毫都没有恐惧感,而是像要去某个地方,就会脱离这沉睡之城,回到遥远的家乡,回到雪儿的身边……但自身的重量又让他在空中旋转,他突然感到后背撞击到了什么——却不是坚硬的水泥地面,而是横出看台外侧的塑料天棚。
天棚迅速被他撞得粉碎,只感觉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但坠落的速度却明显降低了。
紧接着他的后背再遭打击,又撞穿了第二层天棚,身上全都是塑料碎屑。
此时已非常接近看台外墙,他正好看到身边垂着一根粗绳子,那是清洗外墙时留下来的。
叶萧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就在抓紧粗绳的瞬间,手腕像被撕裂一样疼痛。
尽管他抓得如此之紧,绳子却难以承受坠落的重量。
终于,悬在空中停顿两秒钟后,绳子发出响声并断裂了。
再也没什么能够挽救叶萧了,他结结实实地摔到在地上,虽然抱着脑袋做了保护动作,但头颅的左侧依然受到了撞击。
数十米之上,小枝正趴在看台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着叶萧坠落。
不!她恐惧地大声叫出来,迅速转身跑下看台。
一口气冲到球场底部,又从底层的大门跑出去,终于绕到了看台外侧。
叶萧依然躺在水泥地上,额头流出一些鲜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别在腰间的手枪掉到了外面。
小枝紧张地扑到他身上,发现他依然有呼吸和心跳,再摸摸脑袋确认没有严重受伤,只是头部皮肤有两处被擦破,失血也不是很多。
她的妈妈是个医生,所以从小就学过急救知识,她赶紧撕开身上的衣服,把叶萧的头包扎起来。
又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四肢,都没有任何骨折的迹象,只是关节处有些软组织损伤,还有手肘部有狼狗的咬伤。
肋骨和骨盆等部位也没什么大碍。
真是谢天谢地!当叶萧抓紧那根绳子时,他离地面不过两米的距离,从高空坠落的力量已经终止。
即便后来绳子断裂掉下去,也只是摔下去两米的距离,再加上他做了自我保护动作,所以仅仅脑部受到一定的震荡,暂时昏迷过去了。
真是小强般的生命力!她大声叫着叶萧的名字,没有得到丝毫反应。
她疲惫地坐在他身边,抱着他受伤的脑袋,至少活着就是一桩奇迹。
如果他没有抓住那根救命的绳子,恐怕现在就是一具死尸,至少也是个半身瘫痪。
现在该怎么办呢?二十岁的柔弱女孩,肯定搬不动叶萧的身躯,只能将他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
她的泪水轻轻地从眼眶滑落,温热地掉在叶萧紧闭的双眼上面——但这依旧无法将他唤醒。
小枝已经束手无策了,后悔自己不该跑得那么高,没料到叶萧竟那么愤怒,或许他的心中只剩下恨了!可是,昨晚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当时的感觉又是什么呢?她只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俯身轻吻着叶萧的鼻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她的狼狗天神。
更让她惊奇的是,天神还用头顶着一辆手推车,从球场入口里面一点点推了出来。
你真是我的‘天神’啊!小枝跑上去抱住她的狼狗,用力亲了它脑袋两下。
这辆手推车明显是用来推行李的,类似于机场里旅客用的那种,不知是被天神从哪里找到的?南明城可从来没有正式的机场,也许是体育场里给运动队使用的吧。
而这条狼狗也太聪明了,知道主人搬不动叶萧,只有这辆手推车才能办到。
她赶紧回来把叶萧拖起来,尽管手推车就在旁边,但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几下就浑身都是热汗了。
女孩使出最大的劲头,就连狼狗也用脑袋顶着叶萧,人和狗一起卖力,总算把叶萧拖到了手推车里。
小枝猛喘了几口气,湿润的发丝紧贴额头,双手握着推车的把手,就像走进了机场大厅,而受伤的叶萧成了她的行李,沉睡不醒地蜷缩在推车里,好似个大男孩,又像个大玩具。
临走时她没忘记捡起叶萧的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口袋里。
她抓着手推车走上街道,还是感觉十分费力。
阴云掠过她的头顶,狼狗天神紧跟在左右,嗅着叶萧被包扎的头部。
受了伤应该去哪里?当然是医院!医院。
致命的南明医院。
伊莲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医院大楼里面,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了。
而这两个活人都在太平间。
童建国仍然躺在地上流血,子弹深深地嵌在左臂肌肉中,要是伤到骨头就更惨了。
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仰头对着廊灯无奈地喘息。
要是换作十年以前的他,是绝对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的,早就迅速腾身而起,一枪击中对手眉心了。
黑衣人X站在他的跟前,冷冷地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然后弯腰捡起童建国的枪。
现在他的手里有两把枪了,都打开保险上着子弹,随时能打烂童建国的头。
你是谁?虽然身处如此险恶的境地,但童建国问得镇定自若,反倒将X当做了自己的俘虏。
当年在金三角的战场上,就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几次重伤从鬼门关前打滚回来,面对敌人的枪口他也从不会害怕。
我是X。
黑衣人也同样平静地回答,同时把一只枪塞回到掖下的枪袋。
叉?童建国明白这种家伙有许多代号,但至少从没听说过这个X。
对不起。
他还显得非常客气,大墨镜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他知道像X这种人是冷酷无情的,按常理将立刻开枪干掉自己,绝不会有半点拖泥带水。
现在还不是杀死你的时候。
是的,我已经老了。
童建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鬓边的白发随之而颤动,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厉害,也不值得你动手了。
不,我会动手的。
X的话干脆利落,随即轻轻用脚踢了踢他,又对他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快点爬起来。
童建国强忍着手上的伤痛,硬撑着艰难地站了起来,肩膀顺势靠在太平间的门上。
请进去吧。
什么?你让我进太平间?黑衣人X冷酷地点了点头:是的。
没错,每个人都会进太平间的。
童建国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蹒跚着走进了太平间,如果你足够走运,又死得全尸的话。
所以,你应该说一声谢谢。
面对X无情的目光,童建国显得颇有礼貌,仿佛是酒席间的礼尚往来:是的,谢谢。
然而,冰冷的太平间里充满了尸体的气味,冷气聚拢在下层空气中,让他的膝关节隐隐作痛,硬挤出来的苦笑也中断了。
别害怕,你的运气不会差的。
X冷笑了一下,随即关上了太平间的铁门,迅速将门反锁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医院是怎么设计的,居然让太平间有反锁的功能,难道是为了防范僵尸们晚上跑出去?我一定会死得比你晚!在铁门关拢的刹那,童建国咬牙切齿地喊了出来。
他痛苦地站在太平间里,依靠左边的肩膀靠在墙上,腾出右手来用力拨弄门把——但铁门被锁得非常紧,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打不开。
几分钟后,他终于放弃了开锁。
既然连僵尸们都对此无能为力,他一个凡夫俗子又岂能如愿?由于用了很大的力气,左臂上的伤口流血更多了,几乎染红了整条衣袖。
童建国呻吟着倒在地上,只能用右手撕碎裤脚管,做成一条简易的包扎布,把受伤的左臂包起来。
当年在战场上几次受伤,根本没有战地救护与军医,完全靠自己包扎伤口来救命,这套动作早已熟能生巧。
虽然伤口被完整地包扎,但子弹仍躺在上臂的肌肉里,而且很有感染的可能——如果伤口被细菌感染,不但一条胳膊可能保不住,整个人都会发高烧。
最严重的就是全身感染而死,其次就是被迫截肢——不,他宁愿往自己嘴巴里打一枪,也不愿锯断一条胳膊!他忽然想起来到医院的目的,紧张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幸好那瓶血清还完好无损,没有在刚才的搏斗中摔坏。
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童建国轻声地念出瓶子上的标签,随后狠狠地咒骂,该死的瓶子!为了拯救孙子楚的小命,他不但牺牲了亨利的生命,似乎还要在这个太平间里,葬送掉自己五十七岁的老命。
想到这儿恨不得把这血清砸了,他将瓶子举到半空又停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声:砸掉你又能救我的命吗?于是,他将血清瓶子又塞回到怀中,继续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
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也许这里的冷气有助于凝血?或者有助于凝固成一具尸体?他感到极度的寒冷和疲惫,甚至连伤口的痛楚都忘却了。
他渐渐低下头来,背靠着冰凉的铁门,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在许多具尸体的围绕中,此地已变成一座公墓,等待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员……依然是南明医院。
童建国在太平间陷入沉睡的同时。
小枝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行李车,载着受伤昏迷不醒的叶萧,在狼狗天神忠诚的护送下,悄然抵达医院的门前。
阴沉的乌云下,她仰望沉睡的医院,不知里面还躺着多少死人?记忆再一次占领大脑,仿佛回到一年之前那些疯狂的日子。
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被恐惧占据。
这间医院留给她的恐惧,已在心头压了整整一年。
然而,天神毫无禁忌地走进医院大楼,回头朝主人望了一眼,眼神竟像一只温顺的金毛狗。
小枝看了看推车上的叶萧,他依旧蜷缩成一团没有知觉。
停顿了几秒钟后,小枝小心地将车推入大楼。
她的妈妈活着的时候,是南明医院最优秀的外科医生。
她从小就经常被妈妈带到医院,还会偷看一些小手术,对死亡更是屡见不鲜。
常常有刚死去的病人,躺在担架上从她的身边推过,而十几岁的小姑娘毫不慌张,还调皮地摸摸死人的脚丫,来分辨死者断气的时间。
有一次她偷偷溜进太平间,却听到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地逃出来。
鼻息间再次充盈着药水气味,纵然隔了一年也难以消散。
她艰难地将叶萧推进走廊,两边的房间全都寂静无声,宛如牢房关住了时间——她也曾在此被关过十几天,在严重的流感侵袭下,终夜孤独地守望星空。
她也在此得知了父亲死去的消息,仅隔一周便是妈妈的死讯。
外面的世界已是人间地狱,她被强行软禁在医院里,最终却悄悄越狱出逃,离开这个伤心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刻,小枝又回来了,虽已见不到一个活人,但每个房间都那样熟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推着叶萧来到外科急诊室,这里有不少急救设备,也包括妈妈用过的外科器械。
急诊室里居然还有一台挂壁电视,以前是给输液的病人们看的。
在熟悉的空气中深呼吸了一口,却实在没有力量把叶萧抬到床上。
她只能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这么铺在急诊室的地板上,把叶萧从手推车上拖下来。
这样折腾了好几分钟,叶萧仍处于昏迷中,但总算躺到了担架上。
小枝的额头布满汗珠,天神焦急地在旁边打转,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主人。
虽然感到又渴又累,但她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先将叶萧的手枪放进抽屉,生怕万一走火伤到自己。
她找来医用纱布和消毒药水,解开他头上本来的包扎,再用碘酒仔细清洗一遍消毒。
还好失血不是很多,也没有更严重的损伤。
接着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几乎是专业的动作——小时候妈妈全都教过她。
她还必须清理叶萧身上的伤口,但没力气脱他的衣服,只能找来一把大剪刀,将他的上衣和半条裤子剪碎了,这才露出他浑身的淤青与擦伤。
她仔细地用药水涂抹每一块伤处,包括所有软组织的挫伤。
尤其是他被天神咬伤的手肘处,小枝一边涂一边教训狼狗:谁让你真的咬他的?看把他给咬伤了吧?你真该死啊!而天神乖乖地在边上趴着,保护着主人和她的伤员。
它胆怯地垂下头来,变成了温顺的小宠物,因为犯错而被主人训斥。
叶萧被打上不少护创膏布,全身白一块紫一块的,搞得像阿富汗战场归来的重伤员。
等到把他全身都收拾干净,小枝的后背已全是热汗了。
其实他身上的伤都无大碍,皮外伤养几天就会痊愈,最严重的不过是被狗咬伤的手肘。
关键是一直昏迷不醒,又没办法做头部CT检查,最怕大脑受到损伤——搞不好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就是脑死亡!想到这,小枝后背的热汗全变成冷汗了,她恐惧地抱着叶萧的头,胸口不停地颤抖起伏。
原本隐藏挑逗与邪恶的眼睛,竟忽然有些湿润红肿了。
她忍着眼眶里古老的液体,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倾诉:对不起!叶萧,全是我的不好!是我该死!我保证不会再逃跑了!我发誓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对不起!你快点醒过来吧!快回来吧!担架上的叶萧依旧双目紧闭,那表情就像刚刚死去的战士,躺在爱人的怀中不再苏醒。
终于,两滴温热的清泪,从二十岁的女孩眼中坠落,直直滴到叶萧的眼皮上。
滴水穿石。
滴泪穿心。
小枝的眼泪,似一汪春水肆意蔓延,渐渐融化凝固在他脸上的冰,渗透入眼皮之下的瞳仁……他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同时也让小枝的嘴唇抖动起来,她像做梦一样眨了眨眼睛,嘴里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叶萧的眼皮也在缓缓颤动,直到睁开那双疲惫的眼睛。
他醒了。
眼睛里是一个白色的世界,朦胧的世界,覆盖着一层薄纱,面纱后面是另一双美丽的眼睛。
虽然还是那样模糊,无法认出这张脸是谁,心底却已被这双眼睛深深刺痛,那感觉竟然如此强烈,疼得他瞬间就喊了出来。
啊,你哪里疼啊?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似乎正在为他而忧愁,她几乎紧贴着他的脸说,终于醒过来了!喉咙里火辣辣地烧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是……谁?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茫然地摇摇头,看了看这个白色的急诊室,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的担架上,同时还赤裸着上半身。
旁边蹲着一条巨大的狼狗,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了?天哪!你全都忘记了吗?她的表情更加痛苦了,无限哀怨地轻声道,你——连我都忘了吗?你?叶萧不置可否地努力睁大眼睛,视线比刚才清晰了不少。
他明白心里确实有张脸,尤其是一看到她就会感到疼痛,仿佛这张脸就是一根针,直接插在他的内心深处。
我是小枝!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而是南明城里的欧阳小枝。
她的特地强调让叶萧点了点头,但眼神依旧是懵懂的,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是小枝……那么……那么我……我又是谁?什么?我……是……谁?叶萧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个问题太过愚蠢。
你真的忘了吗?小枝这下真的绝望了,她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坐在急诊室的地板上,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的错!叶萧——等一等!他立即打断了小枝的话,挣扎着把头抬起来,你刚才说什么?叶萧?是啊,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叫叶萧!叶萧——他又闭上眼睛想了许久,刹那间脑子重新通电了,几乎从担架上弹起来说:没错!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叶萧!我还记得我是中国人……我的职业是警官……我从上海来到泰国旅游……我们离开清迈就迷了路……在一场大雨里走进隧道……沉睡之城……天机的世界……叶萧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将脑子里的记忆全都倾倒了出来,小枝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然后又惊又喜地说:你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吗?记忆?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迷惑了,放射出清澈果敢的眼神,同时看了看旁边的狼狗,没错,我就是叶萧,你是小枝,而这条狼狗叫‘天神’。
我们刚才在体育场里,你跑到了看台的最上面,我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结果发生意外摔了下去!是的,你都记起来了!幸好你抓住了一根绳子,所以没有受严重的伤,只是暂时昏迷了过去,是我和‘天神’把你送到了医院。
小枝激动地将他扶起来,对,这里是南明医院的急诊室,我刚才重新给你包扎上药了。
对,这里是医院,该死的医院,却没有一个医生和病人。
因为这座城市里的人,全在一年前神秘消失了。
此刻,他的脑子里全部清清楚楚,体力也开始恢复了,可以在她的搀扶下支起上半身。
是的,你还记起了什么?叶萧对自己赤膊的上身有些尴尬,但也只能靠在她的身上,皱起眉头转动大脑。
似乎一切都已通透,不再有什么阴影覆盖着记忆,所有的时间点都被连接,如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全部!我全部记起来了!天哪!包括我曾经丢失的那段记忆!同一时间,同一空间。
依然是南明医院。
当叶萧和小枝坐在急诊室里,离此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外,受伤的童建国躺在太平间,被很多具尸体围绕着。
下沉……下沉……下沉……童建国感到自己渐渐沉入地下,沉入古老的地宫之中,泥土将他彻底封闭起来,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
突然,不知从哪挣扎起一点微弱的火光,燃烧在一座座坟墓中间。
他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在他的头顶缓缓飞舞,发出深海底的尖利呼啸,那是太平间里无法散去的幽灵,还是来迎接他的死神的黑天使?不,他不愿意就此离去,不愿意在太平间里走到终点,更不愿意被这沉睡之城的命运吞噬。
假如命运可以预见,那么就让命运见鬼去吧!死神的黑天使们,也请你们先去见鬼——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切的幻影刹那间消失,地底的冰凉让他跳了起来,伤口再一次以剧痛来提醒自己:我还活着!是的,只要还活着,怎能轻易死去?童建国往前走了几大步,脚下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右手重重地砸在金属柜子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回音。
老子还活着。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在太平间里来回踱着步,驱赶四处袭来的冷气,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总不见得在这里等死吧?就算死也得累死而不能冻死!童建国猛然拉开旁边的抽屉,立刻呈现出一具老年的男尸。
尽管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死人,他还是本能地恶心了一下,不过这更有利于他恢复清醒。
他对躺在抽屉里的死者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了。
然后,他把抽屉塞回柜子,接着打开了第二个抽屉。
结果看到一具年轻的女尸,却是腐烂得不成模样了。
此时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了。
接二连三地打开其余的抽屉,他就像进行人口普查一样,依次检查了太平间里所有的居民,就差给每个人拍照存档了。
其实,他只不过是为了活动身体,能够在死亡的低温中保持清醒。
直到拉开最后一个抽屉。
亨利?丕平!瞬间,童建国的脸色变得和抽屉里的尸体一样难看。
他并不是对尸体感到恐惧,而是对这个死后自己爬进太平间的人感到敬佩。
终于找到你了!轻轻地苦笑了一声,看着亨利死不瞑目的双眼,死者满脸的黑色血污,无法掩盖折断了的鼻梁。
一个多小时前,童建国在医院大楼里发现了他,在追逐的过程中开枪击中了他的腿。
结果法国人从楼顶摔了下去,头部着地当场气绝身亡。
然而,就在他在大楼的医学实验室里,找到救命的鱼毒血清之后,却发现躺在楼下的亨利的尸体不见了。
尽管他从不相信有什么鬼魂,但仍然心惊胆战,以至于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甚至患上了渴望杀戮的妄想症?他跑回医院大楼,依次打开每个房间,搜索是否有亨利的尸体,抑或还藏着第三个人。
就这样寻找了好长时间,几乎查遍了所有楼面。
当他再次回到底楼时,突然听到在未曾检查过的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赶紧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
在昏暗的廊灯照射下,他依稀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同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喊声。
他隐蔽地躲在转角后,发现那个女人竟是上午走失的伊莲娜!而那浑身黑色衣着的男子,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童建国从裤管中拔出了手枪,就在神秘的黑衣人架着伊莲娜往外走时,他果断地举起枪来喊道:把她放开!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伊莲娜不幸做了一回挡箭牌,随即童建国的胳膊中弹,倒在地上成为黑衣人X的俘虏。
此刻,童建国也来到了太平间中,意外地与死去的亨利再度相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许再过几个小时,他也会变成和亨利一样的尸体?童建国无奈地嘲讽着自己,随后将亨利塞回到铁皮柜子里,再也不想看到这张倒霉的脸了。
然而,眼前又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神秘的黑衣人X,虽然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人,但那双杀人的凌厉目光,对于童建国来说又是那样熟悉。
他断定这个X一定杀过人,而且杀过绝对不止一个人。
自从进入天机的世界,除了路上偶遇的亨利外,旅行团就只见到过小枝一个活人。
据说还有一个老人出现过,但仅仅存在于顶顶的描述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X是他见到的第二个活人,X是否是沉睡之城的居民?这一点童建国颇感怀疑。
至于X的手枪倒不难解释,反正警察局和军火库都无人看守了,无论小左轮还是AK47都可以随便用。
X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什么要绑架伊莲娜?明明可以一枪打死童建国的,却又把他关在了太平间里,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死得更难过?一切都是问号。
童建国像陷阱底下的野兽,在太平间里来回走动。
左臂的枪伤仍隐隐作痛,如果不把子弹取出来,这条胳膊迟早会废掉。
此刻,他的脑子似乎也跟随脚步在徘徊,许多记忆再度涌上眼前。
心底又一次默念起该死!他已如此之近地接近秘密,却被囚禁在这座坟墓中等死。
是的,那个秘密,南明城的秘密。
在流浪金三角的岁月里,在舔着血的雇佣兵生涯里,在一次次被敌人杀死的噩梦里,耳边都会隐约响起南明这两个字。
他曾经梦想潜入传说中的南明城,彻底离开杀人与被人杀的深渊。
但南明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旦想要捞起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多次的尝试失败之后,童建国终于放弃了这个选择,黯然告别了吞噬他大半个生命的金三角。
当然,还有一个名字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那就是南明城的——马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