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建国到哪里去了啊!林君如放下孙子楚发烫的手,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走到了下午四点三刻。
孤独的大本营,整栋偌大的房子里,三个女人和半个男人——深中鱼毒的孙子楚只剩下半条命了。
顶顶仍然坐在窗前发愣,玉灵走到床边安慰着林君如说:也许,童建国还在寻找那瓶解鱼毒的血清。
她们并不知道血清已经被找到了,好好地揣在童建国怀里,和童建国一起被囚禁在冰冷的太平间中,随着他的脚步而绝望地徘徊着。
他会不会快死了?林君如再度抱住孙子楚的头,她的眼睛早就哭红了,是不是毒液一流到心脏就会死?不,不知道。
玉灵虽然拼命摇着头,但她从小就听村里人这么说了,有个同村的小女孩,就是这样被毒蛇咬死的。
等一等!安静一下!顶顶神经质地眯起眼睛,把头探出窗外一下,楼下有人敲门!一定是童建国!他带着救命的血清回来了!林君如飞快地跑出二楼房间,一口气冲到小院里,毫不防备地打开铁门。
当然,不可能是童建国。
门外是另一张熟悉的脸——伊莲娜。
美国女孩惊慌失措地冲进门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披头散发像个疯子,衣服、裤子上全是污渍。
林君如霎时就被吓了一跳——难道被哪个坏男人欺负了?她赶紧把伊莲娜紧紧抱住,而伊莲娜像遇到亲人似的,伏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是哪个畜牲干的?她心想钱莫争已经死了,还在外面游荡的男人,不是叶萧就是童建国,但这两个人都不像色魔啊?伊莲娜只顾着哭却说不出话,林君如只能把她搀扶进屋子,一起回到二楼的卧室里。
玉灵和顶顶都被她吓住了,赶紧去给她端茶送水,又从女主人的衣橱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伊莲娜换上——至于躺在床上的孙子楚,已经被当做活死人了。
出了什么事?三个女子都紧张地围着伊莲娜,从上午起就再没见过她,不知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幸。
辛苦地折腾一番之后,伊莲娜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的污垢也擦干净了,还好没受什么伤。
她也没注意到床上的孙子楚,只是嘴里喃喃地说:TV!TV!HELP ME!WHAT?顶顶在她耳边问道,难道伊莲娜受惊过度,以至于把汉语给忘了?电视机!电视机!终于,伊莲娜又捡回了流利的中国话,惊恐地注视着卧室里的电视机。
你要看电视?玉灵拍了拍布满灰尘的电视机,可这里没有信号。
亨利……亨利……在电视机里……爆炸了……这段话让大家听得云里雾里,林君如迷惑地问:你是说那个法国人亨利吗?是的,爆炸了,爆炸了!伊莲娜又颤抖着回过头来,还有——黑衣人!你在说一部美国电影吗?不,我的脑子很清醒……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又双手抓起头发了,恨不得一根根都拔下来,对了,我和童建国去追叶萧和小枝,我们追到了一个大商场里,但是我迷路了,突然撞见了失踪的亨利!伊莲娜的思维越来越清晰了,她逐渐理顺了所有的记忆,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出来——从地下美食城的突然袭击,到令人窒息的死亡密室,再到那台疯狂的电视机,直到毛骨悚然的短路爆炸,接着就是那个陌生的黑衣人,最后射中童建国的那一枪……而她则凭着本能逃了出来,一口气冲到了大街上,找到路边一辆没锁的自行车,居然还找到了大本营。
听完她的这一连串讲述,如同最惊险的电影情节,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绝望,让屋子里的氧气迅速消失,每个人都感到深深的窒息。
你说童建国在医院被打伤了?林君如绝望地坐倒在椅子上,他肯定是在寻找救命的血清,说不定他已经被杀掉了吧?那血清不就也完蛋了吗?玉灵立即猛摇了摇头:不,他不会死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又死了一个人!接下去就是孙子楚了,没有血清他必死无疑。
林君如趴在中毒者的身上,眼泪不知不觉地又流了出来。
伊莲娜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也看得出孙子楚已命在旦夕。
死一般寂静的两分钟后,玉灵突然走到电视机前,蹙起娥眉道:你说亨利在电视机里对你说话?是的。
伊莲娜傻傻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台电视机里也会有?玉灵顺势打开电视遥控器,这台飞利浦的电视机亮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绿色的画面。
居然有了画面!房间里的四个女人,刹那间都睁大了眼睛,这里的电视本来都没有信号的,怎么会突然有了画面——绿色变成了茂密的森林,布满在陡峭的山坡上,镜头从山上一直摇下来,出现一大片碧绿的水面。
天哪,这是什么啊?会不会是DVD的画面?顶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检查了电视柜里的DVD,发现DVD播放机连电源都没插上。
眼前出现的电视画面,肯定来自有线电视的信号。
这画面拍得异常清晰,应该是下午时候的镜头,在绿色的水面上停了一会儿,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四周都是群山环抱,唯独中间有一片美丽的湖水,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
这是什么地方啊?就在林君如发出疑问的同时,画面已向观众越拉越近,出现了湖边的乱石滩地。
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同时出现在了镜头前方。
更让她们吃惊的是,画面里的这个年轻女子,居然什么衣服都没有穿。
她的身材修长而匀称,腰部的位置特别高,有着本地女孩的鲜明特征,全身光滑而白嫩的皮肤,也足以令许多女人羡慕不已。
伊莲娜在心里打出了问号:难道是什么三级电影?此时,电视里的女子缓缓走入湖中,很快就被碧绿的湖水淹没。
她要自杀吗?林君如捂起了嘴巴,顶顶回了一句:不可能光着身子自杀吧?几秒钟后,水面上浮起一团黑发,一条美人鱼忽隐忽现——原来是在湖水中游泳。
她很快游到湖面的中心,距离镜头已有几十米远了。
此时才能听到一些细微的水波声,还有风掠过山谷间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动。
大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她的小半个身体露出水面,与幽静的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细长的四肢劈开水波,每一寸肌肤都是如此撩人。
她的身体就像一团火焰,随时都会点燃整片森林。
幸好除了奄奄一息的孙子楚外,坐在电视机前的全是女人,否则大家都会很尴尬的。
突然,镜头迅速向前推进,很快对准了湖上裸泳的女子,她也正好回过头来面对着镜头——从这个角度拍摄异常清晰,大家都看清了这张脸。
居然是她!几乎在下一秒钟,顶顶、林君如、伊莲娜,三个女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玉灵。
没错,就是这张脸!她正在电视机的画面里,带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青山碧水中轻盈地浮沉——玉灵。
面对着镜头里的自己,玉灵的脸色早已煞白。
其实在画面刚刚开始时,她就已经目瞪口呆了。
她当然认识自己的身体,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忘记那片山间水库,甚至包括唐小甜的死。
大家再把视线对准电视机,玉灵的脸庞在水中更加清楚,湿漉漉的乌发贴着头皮,一双黑眼睛玲珑剔透,前胸连着水波俏皮地起伏,不时溅起许许多多的水花。
玉灵躲到了房间角落里,痛苦地低下头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仿佛已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正如电视画面里的她。
是的,就像在本书第一季里描写过的那样,他们在城市东缘的山谷深处,发现了一座水库和发电站。
玉灵和所有泰族女孩一样,天生喜欢大自然,便脱了衣服跳入湖中游泳,结果却是——忽然,电视机里的她开始颤抖,整个身体似乎在挣扎着,随即几乎全部没入水中,只剩下一只手伸出湖面乱抓。
就在大家以为她出现抽筋时,画面里又出现了一个男人,他飞快地跑到水库边,脱掉上衣跳进了水中。
镜头很快追到了他的脸上,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杨谋!居然是他们中间的杨谋!这个电视台的纪录片编导,新婚后带着新娘来度蜜月,同时也是旅行团里的第一帅哥——昨日刚刚死于蝴蝶公墓。
再回到电视机显示屏上,眼看杨谋游到了湖水中心,但不知为什么颤抖起来,折腾几下就沉入水中了。
就在大家惊诧地看向玉灵时,杨谋突然又从水面浮起来了,同时臂弯中还抱着玉灵。
镜头迅速推向两个人,两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恐惧和痛苦,拼命地往湖水边游了过来。
他们一路上不时颤抖着,异常艰难地回到了岸边,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尤其是未着一寸衣衫的玉灵。
在电视机前的几位观众间,也只有女主角玉灵自己才知道,那是她遭到了水底食人鱼的攻击。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杨谋奋不顾身地将她救了回来——镜头正好捕捉到玉灵的身上,清澈的湖水边陈列着一条玉体,看得她自己都耳热心跳。
画面里的玉灵和杨谋都很尴尬,她迅速将筒裙重新裹上,又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胳膊,不知在水里遇到了什么凶险。
杨谋搂着玉灵的肩膀,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暧昧,宛如一对偷情的男女。
玉灵捂起脸不敢再看了,她感到有三双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她,都已判定了她与杨谋的奸情,甚至进一步联想到了唐小甜——就是杨谋的新娘为何愤怒地深夜出逃,结果惨死在山魈爪下的唯一理由。
尽管玉灵什么都没有做过,但面对电视机里确凿无疑的画面,根本无法容她做任何解释,她也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因何而来。
难道是杨谋自己拍下来的吗?只有杨谋才会一天到晚拿着DV拍摄,但最后那段不可能是他自己拍的,镜头明显在跟随他的移动,那到底又是谁拍的呢?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段画面又怎么会出现在南明城的电视信号里?当这些疑问都无法解答时,电视机的画面突然消失了,重新变成一片闪烁的雪花。
怎么回事!就像看一部精彩的电影突然中断了,林君如心急如焚地狂按遥控器,但所有的频道都是雪花,根本接收不到任何信号。
她又检查了一下信号线和插头,都还是老样子没有问题。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画面?伊莲娜狐疑地嘀咕了一声,随即又转头盯着玉灵。
可怜的玉灵闭起眼睛,痛苦地低头说:不,不要看着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算了,不要难为她了。
顶顶打了个圆场。
虽然那段该死的电视画面,让四个女子既恐惧又互相怀疑,但她们并没有关掉电视机,而是让雪花继续在屏幕上闪烁。
她们同时把音量调到最低,静静地等待信号再度出现。
下一次电视机里会出现什么?17:00南明医院。
一切都恢复了寂静,从挂号台到重病房,从放射科到注射处,从太平间到急诊室,全都成为了坟墓。
叶萧裸露着上半身,胸前的肌肉上抹着碘酒,躺在急诊室的一张小床上——这是专门用来抢救病危患者的,不知送走过多少条性命。
小枝打开所有的灯,烧了一壶干净的开水端过来,滋润他干渴已久的喉咙。
狼狗天神还趴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沉默的走廊,防备任何可能的来犯者。
你——你真的记起来了吗?小枝轻轻地坐在他身边,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
叶萧重新睁开眼睛,艰难地坐了起来,胳膊和膝盖都涂满了药水,关节也没有刚才那么疼了,我刚才休息了多久?几十分钟吧。
我的头——他摸着仍然缠紧纱布的头部,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脑子里反而异常地清醒,记忆的画面如同电影银幕,铺满了整面白色的墙壁,撞得好!你怎么了?小枝怀疑他是否被撞得精神错乱了。
不,我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就是因为从高处坠落下来,正好撞到脑袋中恰当的位置。
在大脑剧烈震荡的过程中,原来堵塞我的记忆的那部分,一下子被撞得粉碎了。
我的大脑变得畅通无阻,原先的记忆链都重新接上了!所以你还要感谢这次坠落?是的,我还要感谢你,非常感谢!小枝。
叶萧苦笑着点点头,尽管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出口——但我再也不会信任你了。
不,不要这样说,她也明显感受到了尴尬,向后退了退问,你记起了什么?我想起我为什么会来泰国旅游的了,叶萧再度皱起标志性的眉头,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几周之前的自己,是的,我都记起来了!是什么?说来听听,我很好奇。
他坐在抢救病危者的床上,痛苦地娓娓道来:那是夏日最后的几天,我遇到一桩极其棘手的案子。
为了搜集嫌疑犯的罪证,我连续潜伏监视了几十个小时,最终在拿到证据之后,通过激烈的搏斗逮住了他。
但在与罪犯搏斗的过程中,我开枪误伤了他的妻子——我真该死!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枪了,虽然我依旧信任自己的枪法,却还是避免不了意外发生,这让我非常后悔和内疚。
于是,我主动要求局里对我处分,申请停职两个月。
就是从这段开始忘记的?是,从我9月24日恢复记忆起直到刚才,我就再也没有想起过这件要命的事情。
停职期间我的心情非常苦闷,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压抑情绪,一直积累到这时爆发了出来。
我觉得做什么都没劲儿,晚上总是被噩梦惊醒,早上又浑身酸痛难以起床。
我甚至把自己封闭起来,关掉手机,拔掉网线,足不出户,想把以前纠缠我的那些案件,还有令我心悸的不可思议的事件,全都彻底地忘干净。
几天下来我已形容枯槁,几乎要成为一具干尸时,发现门缝底下多了一份小册子。
打开一看是泰国清迈旅游的介绍,又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小广告,我把小册子扔进了垃圾桶。
你丝毫都不感兴趣吗?叶萧喝了一大口热水,摇摇头说:对付这种塞进信箱或门缝的小广告,我从来都是当垃圾扔掉的。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又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份小册子,也是前一天的泰国清迈旅游广告。
我感到非常奇怪,就打开翻了翻旅游介绍,无外乎名胜古迹风土人情等。
广告里有一个特别推荐项目——兰那王陵,还有详尽的背景资料,我仔细看看还颇为诱人。
但我最近的状态太糟糕了,实在没情绪出去旅游,便又把广告册扔进了垃圾箱。
小枝神叨叨地点头道:根据我读过的小说情节,第三天那份广告册子又来了?没错!真的和小说一样。
第三天的清晨,当我看到门缝里再次出现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我怒不可遏地打开房门,冲出去寻找塞广告的家伙。
但门外没有任何人影,对方幽灵一般消失了!冷静下来我却感到蹊跷,捧着这份广告册子,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它还会来到我的身边。
我没有再把小册子扔掉,而是放到床头柜上,但也不愿再去想它,包括遥远的泰国清迈。
然而,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到达古老的清迈,城里的人都穿着古代服装,大象载着顶盔贯甲的士兵穿过街道,一个美丽端庄的贵妇人,在奴隶们的簇拥下走出王宫——她就是十三世纪的兰那女王。
女王?还有更奇怪的,梦中的女王对我微笑,从人群中一把抓住了我。
然后,她将我请入她的宫殿之中,在熏香扑鼻的珍珠帘子后面,是我魂牵梦萦的雪儿!叶萧睁大着眼睛,依然沉浸于梦境,他一切都记起来了,连最容易忘记的梦中情景,也栩栩如生地重现在眼前,雪儿的神情很是忧伤,我飞奔过去紧紧地抱住她,狂吻着她并呼唤她的名字。
虽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眼睛——此刻已是泪水涟涟,梦中的容颜未改,我的青春却渐渐逝去。
小枝感到脸颊不住地发冷,似乎也被拖入叶萧的梦境,她在梦中对你说话了吗?是的,现在这个梦我记得清清楚楚,雪儿对我说‘来天机的世界,你会见到我!’你见到了吗?不知道。
他又抓起自己的头发,无法驱散那个致命的梦,她说完这句话,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随即我感到脚下的地板打开,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
就在即将坠落到底的时候——就像我从体育场的看台上坠落,我就从梦中惊醒了,浑身都是汗水,还有眼角的泪水。
也许,他从进入天机的世界失去部分记忆起,就是一个无比荒诞的梦境,直到此刻恢复记忆从梦中惊醒。
你害怕吗?是的。
自那天凌晨以后,我就变得寝食难安,盯着那份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它宛如来自地狱的请柬——我把它给烧了。
但到了那天晚上,孙子楚突然来到我家,说他最近休假,同样收到了泰国清迈的旅游广告。
兰那王陵深深吸引了他,他想约我一起去那里旅游。
这样的巧合让我难以置信,也许真是命运的安排?但我还是犹豫了几天,每夜都会梦到古代的清迈,梦到我的雪儿,她不断对我重复着那句话——来天机的世界,你会见到我!最后,你答应孙子楚一起去泰国了?对,我无法抵抗那个梦境,也许我幻想真的能与雪儿重逢?我脑子里什么都记得,9月10日,我和孙子楚一起去了旅行社,他已经提前把我们的护照送过去办签证了,我们只需要付款拿发票。
没想到旅行社在一个非常豪华的A级写字楼办公,进电梯还需要拿IC卡,到了四十层却发现是个很小的办公室,总共只有三四个年轻的员工。
我们见到了导游小方,是从另一家旅行社借来的。
我还记得孙子楚卡里的钱不够了,我借给他两千多块钱,凑足了每人八千块的费用——这是最豪华也是最离谱的价格。
小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撇了撇嘴角,你就是这样来泰国的?没错。
我和孙子楚简单准备了一下,9月19号我们就坐上来曼谷的航班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旅行团里的每一张脸,有各个不同的年龄、职业、性格,甚至还有不同的国籍。
从航班起飞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命运将从此改变,谁都无法抗拒。
是,谁都无法抗拒。
她的表情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她二十岁的年纪。
她性感地撩着额前的刘海说,那么你们到达泰国以后呢?我很好奇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叶萧凝神沉默了片刻后说:2006年9月19日晚上,我们抵达曼谷机场,迎接我们的是——政变!黄昏。
最后的大本营。
沦陷前夜的寂静,一座沉睡的别墅。
二楼的主卧室里,孙子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等待太平间里的童建国的救命血清,林君如趴在他的身边发呆。
顶顶始终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仍然一片纷乱的雪花,但她们一直在期待信号的恢复,因为刚才那段精彩的画面,让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心跳加快。
伊莲娜也在期盼着,但她总感觉有什么事忘了说,是的,童建国在和那个黑衣人对峙,生死不知。
可是,这里能动的全是女人了,叶箫也不知在哪里,说了也没用。
她刚去浴室洗完澡回来,身上总算彻底干净了,嘴里又嘟囔起来:饿死了啊!哦,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玉灵低着头冲出房间,似乎身上还带着罪恶的耻辱。
下午电视机里的那段画面,让她再也不敢抬起头来,逃离众人的目光也算一种解脱,否则她总感觉自己是被剥光了的。
一口气冲到底楼的厨房,泪水才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
但她强迫自己不能停下来,从冰箱里拿出真空包装的食品,像个丫环似的吃力地干活。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却再也不想去擦拭了。
这真是自己的错吗?对于年轻的泰族女孩来说,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游泳再平常不过了,何况当时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只是发生危险之后杨谋才来救她的。
至于是谁拍摄了那些画面,是不是杨谋自己?又是谁把这些画面放到电视信号里的?玉灵不想也不愿意去纠缠这些,她只觉得自己背上了原罪,即便她从来都没有做错过。
痛苦的情绪连累得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把食品包装拆掉,今晚又是这些东西——他们都已经吃到想要呕吐了。
秋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些食物,才会让钱莫争去冒险钓鱼,钱莫争最终葬送掉自己的性命,而那些鱼又使孙子楚中毒,生死未卜。
心底又增添一丝自责与愧疚,玉灵困倦地坐倒在餐桌边,她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命运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无奈地摸了摸怀里,却碰到了那本小簿子,昨晚为了防止丢失,就将它塞进贴身的小衣服里。
下意识地把小簿子掏出来,翻开一看仍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仿佛化成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年轻英俊的僧人捧着这本小簿子,轻轻地放在她的手心——这是阿姜龙?朱拉写下的文字,记载了一代传奇的森林僧大师,在黑暗生命长河中的旅行。
上次看到哪里了?她还记得那句观想自身如坟场,倒很合适天机的世界。
在黄昏时分的寂静厨房,她暂时忘却了刚才的羞辱,翻到小簿子的最后几页——我,阿姜龙·朱拉,无论我云游到哪一个国家,哪一片森林,都不会忘记我毕生的使命——寻找罗刹之国。
从群山围绕的湄公河畔,从密林掩盖的吴哥窟中,从硝烟弥漫的越南战场,从罂粟花开的掸邦高原,从数万佛塔的蒲甘古城,从亘古蛮荒的野人山中,我的足迹已踏遍整个中南半岛。
自我知道罗刹之国传说的那一刻起,我就梦想能亲眼目睹这个奇迹,梦想能亲手触摸古代圣贤的踪迹,梦想能亲口念出千年石碑上的经文。
为此我消耗了数十年的光阴,从青春少年到孤苦老僧,从漫长和平到悲惨战争——罗刹之国,这片梦想中的王国,总是让我午夜惊醒,只得彻夜盘腿打坐,期待梦境成真。
三年前,我漫游至清迈的郊外。
这座古城我已来过无数遍,但我从来都不愿进入闹市,只在城市边缘的森林漫步,向附近的村民们乞讨化缘。
清迈四周有众多大山,我独自在山间小道穿梭,莽莽的丛林中传说有老虎出没,上个月刚有人葬身虎口,只有背着枪的猎人才敢走这条山路。
但我阿姜龙?朱拉,不过是一介云游僧,又何足惧哉?佛经上还有王子舍身饲虎之故事,我这把皮糙肉松的老骨头,只怕老虎都嫌难吃呢!我带着足够的食物和水,在大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碰上许多野兽与毒蛇,就连老虎也有一次与之擦肩而过。
这一带的地形极其复杂,数百里都渺无人烟,当我怀疑自己是否绝望地迷路时,却遇到一条通往清迈的公路。
我没有选择回清迈,而是径直横穿过公路,往大山的另一头走去。
那片森林更为古老,有很多无比高大的榕树,每一棵起码都有千年的树龄。
榕树的根须宛如女妖的长发,密布在整片森林之中,以至于我每向前走一步,都要撩开眼前的树须。
在森林里走了许久,我渐渐发现自己来到了地下——那是个奇异的世界,四周挂满了钟乳石,地下暗河在我脚下流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全然是黑暗的世界。
我只能依靠火把照明,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能否走出去,但我不愿回头离去,宁愿葬身于此十九层地狱之中。
忽然,我发觉两边竟已是人工开凿之甬道,脚下是光滑的台阶,载着我逐级往上而去。
火把照出墙角的小神龛,古老的佛像正在微笑,召唤着我往前探索。
我推开一道石门,进入一条渐渐往下的甬道。
在转过数个弯之后,我隐隐看到了光亮,那是真理给我的指引吗?走到光亮的所在,已是甬道的出口,外面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了,许多被榕树缠绕的佛像,似乎正在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
我惊诧万分地走出来,发现自己已身处另一个世界——辉煌的神庙,古老的壁画,残破的佛像,巨大的宫殿,精致的花园,还有绽开着莲花的池塘。
我看到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建筑,人类数千年来的全部智慧,凝结成这数万尺高的神迹,五座宝塔高耸入云,象征着世界中心的须弥山!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灿烂,我触摸着沧桑的石块,艰难地爬上一层层台阶,来到建筑的最高处——罗刹之国!我跪倒在地默念金刚经……是的,这座梦幻中的城市已匍匐在我脚下。
昔日的辉煌虽已化作瓦砾,但这副伟大的尸骨,依然足以屹立千秋而不朽。
传说的烟雾终于在我眼前散尽,所有神秘已被我窥得一清二楚,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真谛,这是人类所有传奇的真相,这是我们最后未知的生命密码。
也是我们过去五千年与未来五千年的预言与寓言。
当我跪倒在石板之上,亲吻中心宝塔下的佛像,老泪纵横着坠落下来时,忽然感觉生命已失去了意义——我这一生寻觅的最大宝藏已被发现,一生最重要的梦想已被实现,那么接下来还应该为何而生呢?如果现在立刻死去也不会觉得可惜!我茫然地走到残破的石崖边,再往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自人类建筑的奇迹一跃而下以致永生,或许也是我森林僧生涯的完美终点?不,突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要得到什么?我要得到什么?得到财富?不。
得到权力?不。
得到美色?不。
得到爱情?不。
得到家庭?不。
得到荣誉?不。
得到安逸?不。
得到胜利?不。
得到永生?不。
得到崇拜?不。
得到梦想?是。
不是吗?我可以完全忘记自己,可以彻底脱离尘世,可以承受肉体的磨难,可以享受孤独的痛苦,可以放弃人生的一切,却放不下这个梦想——罗刹之国。
那么漫长的森林僧生命历程中,那么遥远的四处云游旅途中,我始终都无法忘却罗刹之国,始终都沉浸在梦想之中。
而我越是执著地追求梦想,越是坚定我的信念与勇气,就越是陷入可悲的境地,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欺欺人之中!其实,我心底一直很明了:罗刹之国再如何辉煌,那神庙再如何伟大,但终究将化为尘土。
人世间创造的一切伟大建筑,不会超过数千年的岁月,有的甚至比创造它的人灭亡得更快!在凡夫俗子的眼中,这文明古城是人类力量之证明,而在大彻大悟者看来,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石头——无论这堆石头变成怎样精美的浮雕,化作怎样宏伟的佛像,终究还是石头!一切来自尘土,一切又将归于尘土。
此理我怎能不明?然而,我心底的妄念,对梦想的执著追求,让我无法抵御这个古老的诱惑。
若无法走出这罗刹之国——无论肉体抑或心灵,我的人生终究是个悲剧!不,我重新睁开眼睛,却已看不到这辉煌的世界,只有无穷无尽的废墟,一文不名地沉睡在地底。
世界本来如此。
忽然,我放声大笑起来,面对脚下辽阔的土地,整个宇宙都能听到。
再见,罗刹之国!我缓缓地爬下高耸的建筑,回到地面,走出广场,从神秘微笑下的门洞穿过,又回到一片丛林之中。
接着发现一条林中小道,穿越过去却是一汪深潭,一条小溪从林荫道中流过。
我沿着溪流向前走去,周围的景象已截然不同,虽然依旧是群山环抱之中,但已可以眺望到城市的高楼。
果然,我进入了一座城市,与外面的世界同样繁华现代,居民竟然全都是中国人。
而我的出现更令本城的居民吃惊,他们说这里叫南明市,不属于任何政府之管辖。
我还没来得及在城中停留,便被士兵们赶出了南明,坐上一辆汽车进入隧道,经过一条深深的峡谷,被送回到通往清迈的公路上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罗刹之国旅行,毕生的梦想如此实现,心底却丝毫没有兴奋,有的只是淡淡的恬定——没有希望便没有绝望。
我的这本小簿子,也终于被我写到了尽头。
我一生的故事还有很多,但就这样点到为止吧。
在我圆寂之后,我的徒弟将把这本小簿子送给一位有缘之人,或许这些文字会对那个人有用。
最后,请读这首长老偈:解脱之花绵密的修习和坚毅于正精进以念觉为自依处佩戴这解脱之花的出污泥者将不再轮回这是小簿子的最后一页,这漫长的蝌蚪文的最后一行。
玉灵颤抖着捧着它,触摸着罗刹之国的心脏,浑身涌起异样的气流。
这本她的初恋——年轻的小僧人送她的簿子,以前也翻阅过无数遍,却从来看不进这最后一段,以至于前看就会后忘。
但在绝望的此时此刻,却让她心底一下子清澈起来,仿佛佩戴上了解脱之花。
就连下午在电视机前遭受的屈辱,也感觉被安慰了许多。
她将小簿子又塞回怀里,洗洗手准备做晚餐时,小院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难道是童建国带着救命血清回来了?玉灵快步跑出房子,不假思索地打开紧闭的铁门,但她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一秒钟后,眼前漆黑成了一团,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18:00乌云已覆盖整座沉睡之城,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冷风从街道尽头袭来,吹打到南明医院的窗户上。
天快黑了。
小枝站在医院急诊室的窗前,看着院子里摇摆的凤凰树。
刚才说到哪儿了?除了被狗咬伤的手肘外,叶萧身上的伤口都已不怎么疼了。
他疲惫地坐在担架床上,抚摸天神的下巴和耳朵。
这条几乎要了他的命的大狼狗,却突然变成了他的好朋友,温顺地伸出热热的舌头,殷勤地舔着他擦伤的膝盖。
2006年9月19日晚上,你们旅行团抵达曼谷机场,却遇到泰国发生了政变。
小枝替他复述了一遍,怎么,你的记性又不好了?切,我脑子里清楚得很!那晚的政变让我们猝不及防,但机场和酒店都还算是正常,只是午夜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甚至还有坦克与装甲车,从我们的大巴前飞驰而过。
那个大老板成立说要立刻飞回国,但孙子楚坚持要完成这次旅行,最后导游小方决定继续。
我们第二天在曼谷市区游览,第三天去了大城府,又游览了芭提亚与普吉岛,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没有受到政变的任何影响。
后来你们就到清迈了?他抚摸着狼狗的后背,点点头说:没错,抵达清迈的时间是9月23日,大巴在凉爽的晨风里进入古城,我们游览了双龙寺和泰皇夏宫,孙子楚这厮免不了要欣赏美女。
晚上,我们去逛了著名的夜市。
我和孙子楚总是一起行动,但那里实在太拥挤了,突然跑过来一群美国游客,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喧嚣吵闹的市场里,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独自茫然地行走着,直到在人群中看到——雪儿?小枝的这句提醒,不但没有让他更清醒,反而令他的脑中异样地疼痛起来,好不容易才理清的记忆,再度变成了一团乱麻。
别打岔!他万分痛苦地抱着脑袋嚷道,我的记忆没有问题!但是……但是……雪儿……不……不是雪儿……不是她……该死的……怎么不是她?记忆在短暂的混乱之后,那幅画面变得更加清楚,尽管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
是的,没有雪儿!在清迈拥挤的夜市中,他看到的那张脸,并不是雪儿,而是一张男人的脸。
眼前浮起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墨镜,黑色的丝巾,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黑衣人。
叶萧被这个奇怪的人吸引住了,只听到他用标准的汉语说:叶萧先生,请跟我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惊奇地走了上去,但黑衣人并不回答,只是转身向阴暗的角落走去。
叶萧紧紧地跟在后面,转眼离开热闹的夜市,进入一条冷清的街道。
当四周再没有其他人,只剩下叶萧与黑衣人两个时,对方转身摘下墨镜,三十多岁的脸庞暴露在路灯下,一双狼似的眼睛放射出精光。
就是他!当记忆的潮水流到这个海湾时,这张面孔越来越醒目,叶萧立时想起今天下午——那位开枪射杀了司机,又经枪战被叶萧逮住,最后却被小枝放走的黑衣人。
怪不得下午面对他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在七天之前双方就已打过照面。
再回到9月23日的夜晚,真实的记忆刚刚浮出水面。
在清迈夜市旁边的寂静街道上,叶萧面对陌生的黑衣人问道:你是谁?我是你的朋友。
叶萧拧起标志性的眉毛,你认识我吗?是的,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在那些关于你的小说里。
谢谢,可惜那些都不是真的,仅仅是虚构的故事。
我能请你喝杯酒吗?还没等叶萧回答,黑衣人又加了一句,我知道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吧。
他犹豫了几秒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再也不管旅行团的同伴了,他跟着黑衣人转过街角,走进一间半地下室的小酒吧。
这里闪烁着暧昧的粉色灯光,只有两三个欧洲人在静静地喝酒。
黑衣人带着叶萧坐下,这是一个在角落里的位置,侍者端来红酒给他们倒上——看着杯子里鲜血般的液体,叶萧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和我搭讪?为什么要来清迈?没想到黑衣人还反问了一句,这让叶萧有些恼火,我在问你呢!我也在问你,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黑衣人喝下一大口酒,直视着叶萧的双眼,毫不惧怕他那能杀人的凌厉目光。
好吧,我为什么来清迈。
叶萧总算妥协了一步,反正也不会吃亏,你不相信的,因为一个梦。
你梦到了什么?叶萧眼前闪过雪儿的影子,他淡淡地回答:一个死去的女孩。
你爱她吗?是,我爱她。
有多爱?这时,酒吧里响起一阵幽幽的音乐,那是邓丽君版本的一首歌《但愿人长久》,她在音响里低吟浅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邓丽君的声音缓缓飘来,让叶萧的鼻子有些酸涩,但他表面上仍保持平静:非常非常爱她。
你还想见到她吗?是的,但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
黑衣人诡异地一笑,随后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干一杯吧!谢谢!叶萧举起杯子,看着鲜血似的红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好吗?他惆怅地放下酒杯,任由酒精攻击自己的神经,今夜只想灌满多年未解的愁肠。
很好,很强大。
在黑衣人赞许的目光下,叶萧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还是一大口饮下。
好了,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两大杯红酒下肚之后,一向不胜酒力的叶萧,眼前已有些模糊了。
他托着自己的下巴,连喘了几口粗气,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黑衣人又喝了一大口酒,感觉就像在喝矿泉水,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差。
是,很差,我酒量很差。
叶萧已感觉有些糊涂了,他把头低到了桌子上,大声嚷道,快点告诉我,你是谁?你会知道的!这句话如咒语般传到叶萧耳中,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双手架起了他的身体,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胁,想要拼命挣扎却使不出力气。
他感到自己被架出了酒吧,回到清冷的街道上。
眼皮却重得像块铅,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触觉也渐渐消失,只剩下最后一丝听觉。
叶先生,你喝醉了,我送你回酒店吧!接着,黑衣人将他扶上一辆轿车,载着他回到旅行团所在的酒店。
叶萧被送到酒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知觉了,而孙子楚直到下半夜才回来。
早上起来浑身酸痛,胃里非常难受,口中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这绝不是酒精味道。
然后他们坐上旅游大巴,离开清迈前往兰那王陵,他一直在车上昏睡着,直到那个致命的坐标——2006年9月24日,上午11点整。
他终于醒来了,这也是天机故事的起点,而旅行团命运的逆转,则远远早于这个时间。
因为他们早已被命运选定,因为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当海洋混合的时候,当坟墓被揭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事情。
这就是你失去的所有记忆?小枝打断了他的叙述,让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额头已布满冷汗。
是,现在全都想起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是个阴谋。
你是说黑衣人?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一定在给我喝的红酒里,下了某种卑鄙的麻醉剂!叶萧已愤怒地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分析,而这种药剂可以导致人中断部分记忆,我根本就不是因为喝醉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完全清醒过来,却再也想不起之前半个月的事情,实在太可怕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可他昨天还在回忆雪儿——在顶顶的催眠帮助之下,但那并不是真实的记忆,不过是他失去记忆之后混乱的幻觉。
因为当一个人沉浸在臆想之中,他就会极其强烈地渴望见到,自己心中最思念的那个人。
是的,雪儿是他的幻觉,如同催促他来到天机的世界的那个梦。
如果红酒中的药剂再猛一些,是否会让他彻底遗忘所有的记忆?就像我们死后站在奈何桥上,饮下孟婆汤,渡过忘川水,从此将不会再记起这一辈子。
叶萧想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既然已经失忆,又为何不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不要再记起此生的烦恼了!可是当我们一回过头来,却又见到了那块三石生!小枝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传说三生石上记载着我们前生今世的一切。
这回她终于惹火了叶萧,可你为什么要我把黑衣人放走?对不起。
她总算有害怕的时候,低下头躲到急诊室的角落里,狼狗天神也警惕地回到主人脚下。
顽固的家伙,我已经对你失去信心了。
叶萧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从痛苦的记忆中抽身出来,哎呀,我怎么觉得肚子饿了?啊,我这就出去给你找些吃的,你留在这里不要乱动,‘天神’会保护好你的。
她低头拍了拍狼狗的脑袋,冲出房门时回头补充了一句:一定要等我!乖乖地听话!这语气就像小护士在对病人嘱咐,叶萧苦笑着说:遵命!急诊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天神威严地蹲在门口。
叶萧感到又累又饿,便躺倒在担架床上,仿佛等待急救的病危者很快就要被送进同一楼层的太平间。
但是他不知道,太平间里还有个人大活人在等待着他。
困倦缓缓笼罩着双眼,叶萧又一次抛下了意识,独自陷入痛苦的昏睡之中。
夜,快到了。
《天机·第四季》完整版 第五章 人生最大的恐惧夜幕降临。
这是他们来到天机的世界的第七个夜晚。
七天七夜。
七天不是七宗罪。
七夜不是七夜怪谈。
大本营。
玉灵不见了!林君如惊恐地喊叫着,她的声音传遍了沉睡的别墅,也让顶顶和伊莲娜心跳加快。
几分钟前,她们依然守在飘满雪花的电视机前,也守在垂死挣扎的孙子楚床前。
但玉灵下去准备晚餐已经很久了,怎么一直都没有她的动静?饥肠辘辘的林君如跑到底楼,却发现厨房里空空如也。
她又到这栋房子的各个房间去找,也包括外面的小院子,每个角落都不见玉灵的踪影,倒是原本紧闭的铁门半开着。
二楼的卧室里,顶顶的脸色也变了,她去哪儿了?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因为下午——电视机里放出来的画面,玉灵受不了我们的目光,就一个人逃了出去?伊莲娜立即摇摇头说:不可能,现在晚上跑出去不是送死吗?可她的性格虽然温顺,但也一定有倔强的一面,谁知道呢!我们谁也没有骂她啊。
伊莲娜嘟起嘴巴,耸了耸肩膀说,而且,对我们美国人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她们为玉灵失踪而忐忑不安之时,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突然消失了。
画面先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变成一个长镜头,里面出现了许多人,背景则是现代的城市。
所有人心里又是一惊,都把目光对准了屏幕。
顶顶按下遥控器,将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尽管画面一切正常,但依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画面里出现的都是中国人,还有繁体中文的商店招牌,他们背后是一条街道,看起来很像是港台某地。
台北!林君如骤然喊了出来。
电视机里出现的街道,正是台北的忠孝东路,也是台北她最熟悉的地方,爸爸妈妈至今仍住在那条路上。
镜头沿着忠孝东路的人行道稳步推进,不少人从镜头前面匆匆而过,一直推到一栋大楼的底下。
接着画面切换了一下,显然是由专业人士处理过的,镜头对准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
他们面对镜头都很激动,神情焦虑不安。
尤其是那位女士,眼眶都已经通红了,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拭脸颊,简直已经泣不成声。
她的先生接连说了不少话,像是在对着镜头控诉,但电视机始终是个哑吧,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天哪!林君如已缩到墙角去了,抱着自己的脑袋。
你怎么了?顶顶走过去搂住了她,而林君如指着电视机说:这是我的爸爸妈妈!伊莲娜和顶顶都被吓住了,居然在电视里看到了林君如的父母?两位老人身在台北忠孝东路,面对镜头接受采访,但情绪都非常悲伤,像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
画面下方还出现了一行英文字幕——Lin Junru’S parents,意思就是林君如的父母!没错,电视机里拍摄的地方,就是林君如在台北家的楼下,她的父母肯定在思念女儿,希望她能尽早回家。
林君如再也抑制不住难过,泪水冲出眼眶滑落在手背上。
上次与父母团聚还是过年的时候,随后匆匆离开台北,坐春节包机飞到上海,算起来已经有两百多天了!而最近一次和妈妈通电话,还是在整整一周之前,旅行团刚刚抵达清迈的时候。
在沉睡之城大本营里的人们,都被这行字幕吓傻了,这是什么电视节目啊!我认得这个频道!伊莲娜指着电视画面的左上方,有一个奇特的龙形LOGO,是美国一家很有名的卫星电视台。
看来我们所有人都上了电视。
顶项理智地为大家分析起来,一个中国旅行团在泰国北方旅途中失踪,至今音讯渺茫生死未卜,他们的家人都非常着急,都在想办法要找到我们。
而我们国内的旅行社,驻曼谷的中国大使馆,包括刚刚政变的泰国政府,还有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媒体,他们仍然在关心着我们。
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就是这家美国的卫星电视台,专门去台北采访林君如的家人。
他们一定也采访过我在北京的家人,还有伊莲娜你在美国的家人,总之我们的家人都被采访过了,我们并没有被世界遗忘,他们一定会来救援我们的。
然而,她乐观的情绪并未感染到其他人,伊莲娜摇着头说:可是,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如果能够找到这里的话,我们早就被救出去了。
此刻,电视画面从台北切换到了演播室。
女主播美丽端庄,年约三十多岁,长着一张中国人的面孔——她看起来有些眼熟,像是前几年国内蛮有名的女主持人,因为某桩绯闻而突然销声匿迹了。
与她搭档的男主播在五十岁左右,典型的美国人相貌,看起来颇为严肃认真。
而在右上角的小画面框里,则是刚刚采访林君如父母的镜头。
男女主播先是念了一段稿子,然后相互说了几句,又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不时拧起眉毛表示关切,看来是一个新闻谈话节目。
SHIT,怎么还是没有声音?电视机屏幕里的演播室,变成了哑剧表演的舞台。
伊莲娜又折腾了一阵遥控器,但无论换到哪一个频道,出现的都是同一个画面,音响里也同样没有声音。
真要命!小画框里还是爸爸妈妈的镜头,林君如心想自己这下变成世界名人了,她心急如焚地喊道,他们在说什么?说什么?是我们自己聋了吗?你别着急,冷静一点。
顶顶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了小沙发上,有越多的人关注我们,就意味着获救的几率越大。
目光回到电视画面,镜头再一次切换,这下伊莲娜一眼就认了出来——洛杉矶!在天使之城洛杉矶的街头,主持人正在随机采访路人。
镜头抓住了一个黑人妇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十有八九是关于他们旅行团的事情。
黑人妇女还挺有镜头感的,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话。
伊莲娜拼命地想看出口型,但还是一点都没看明白。
接着,镜头又瞄准一对白人老年夫妇,他们看起来有些羞涩,只是匆匆地说了两句话,就摇摇头告辞离开了。
随后主持人自己面对镜头,抓着标有龙形LOG0的话筒,眉飞色舞地大说了一通。
画面又切回到了演播室,仍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播,不过那个男的更像是节目嘉宾。
女主播嘴皮子动了几下,镜头被切换到棚里,有个大学教授模样的男子,摆出一副权威面孔对镜头说话,下面打出一行英文字幕,果然是哈佛大学研究现代传播的某某著名教授。
随即镜头又被切到另一个棚,这里出来一个华裔的中年女性,又对镜头大说了一通,下面的英文字幕说明是美国西部某州新当选的华裔女州长。
正当大家被这无声电影陷于绝望之际,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刚才她们把声音调到了最高,电视机里果然有声音了!没有人想去调低音量,都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
然而,电视机里放出的是新闻节目的背景音乐。
画面变成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景象,一个新闻主播正用美式英语播报巴以谈判的最新进展。
我们的节目过去了!伊莲娜听得清清楚楚,美国主播嘴里说的每一句话,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换成其他新闻了呢?当然,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除了娱乐与八卦之外,更关心战争与灾难,而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电视机的声响让整栋房子微微颤抖,就连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孙子楚,也被惊醒发出一阵轻轻的哀嚎。
顶顶拿起遥控器,想要看看其他的频道,没想到一按下去,电视机干脆变成了黑屏!这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三个女人睁大了眼睛,立刻重新按起遥控器,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伊莲娜连续按着电视机下面的钮,也没有让电视机亮起来。
突然,她想起下午在该死的医院密室里的那台电视机——她立即尖叫着躲得远远的,生怕这家伙也发生爆炸。
别害怕!顶顶又来安抚伊莲娜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不要把它关掉。
林君如狠狠地盯着电视机,仿佛面对一个强有力的情敌,画面还会再出现的。
现在,留给她们的只有等待,等待太平间里的血清,等待演播室中的声音,等待命运的审判之日。
19:00夜。
天空已是深黑色了,满天浓云再也无法看到,只有凄凉的山风席卷而来夹带着零星的雨点,抽打到小枝苍白的脸上。
她低头冲过细雨组成的幕墙,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袋装食物。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耸立着并不高大的南明医院,被雨夜昏暗的路灯照耀着,勾勒出黑色的冰冷轮廓,举头仰望只感到威严与阴森。
十几分钟前,在急诊室里休息的叶萧感到饥饿难耐,她便跑出医院去寻找两个人的晚餐。
叶萧再不会像押解囚犯一样牢牢看住她了——他明白自己看不住这个女孩,她就像指问飘过的风,越是想要把她抓得紧,就越是容易伤到自己。
但这股风再也不会吹走了。
她跑到附近街道上的超市里,拿了整整一大袋的食品,还有未过保质期的饮料,连明日的早餐和午餐都一并解决了。
赶回医院的路上已下起小雨,乌黑的天空不知预示着什么?偌大的城市依然安静地沉睡着,或许今夜将大难临头?顶着雨跑进医院的大门,背后已沁出一层汗水,其实今天她也累得够呛。
从清晨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大本营——其实原来就是她家,到上午生死时速的追逐,又遭遇城市中的野象群,再到下午神秘黑衣人的出现,以及体育场里的危机时刻。
在这短暂的十几个小时里,她仿佛成了电影的女主角,而导演则是隐藏在地底的死神。
回到静谧的急诊室里,叶萧仍赤裸着半个身子,安静地躺在担架床上,乍一看如同抢救失败的死者。
她拿出食物放在他身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眼皮微微跳了几下,死者从沉睡的世界里复活了,叶萧睁开迷糊的双眼,用了一分多钟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小……枝……是!她的心也悬了起来,你脑子又糊涂了?叶萧从担架上直起身子,猛摇了摇头说:不,我已经清醒了,什么都没忘记!哎呀,我真的好饿啊!快点吃!她将晚餐递给了叶萧,虽然这些一年前真空包装的食物,吃起来索然无味又没什么营养,但对筋疲力尽又饥肠辘辘的叶萧来说,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里的美味。
两人很快吃完这顿医院餐,小枝却感到有些不对:奇怪,‘天神’到哪里去了?叶萧这才发现狼狗天神不见了,摸着头说:你出去的时候,我一直躺在这睡觉,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跑的。
小枝到急诊室门口望了望,这条走廊里异常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无奈地摇摇头说:算了,它已经在这座无人的城市里生活了一年,也许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
别多想了,我看得出‘天神’非常忠诚,它会回到你身边的。
但叶萧又拧起了眉头,恢复了警官的职业天性,不过,你刚才说它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也就是说这最近的一年来,这里只有动物没有人?女孩苦笑了一声,又显得少年老成起来,是的,你没发现这个天机的世界,若没有我们存在的话,早已经成为了‘动物世界’。
没错,从路上遇到的山魈,到城市里的狼狗天神,再到水库中的食人鱼,直至吸血蝙蝠,吃人的鳄鱼潭,神秘的白猫,鬼美人蝴蝶,游荡的野象群,最后是身藏剧毒的鱼……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海陆空齐全了,果真是个标准的动物世界。
但你说一年前南明城遭遇的灾难,除了令人全身腐烂而死的病毒之外,还有就是发狂的动物攻击人类——那些可怕的动物到哪里去了?我猜想是它们自相残杀而亡了吧?何况这些动物本身也感染上了病毒,很快就会自己毒发而死的,一年的时间足够它们死光的了。
叶萧深思片刻,点头说:可惜,人类的生命是最脆弱的,我们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所以要么死亡,要么消失——你在故意套我的话吗?她对消失这两个字格外敏感,大空城之夜的真相如何?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对此依旧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你还是时时对我防范有加,我不想再问你什么了,因为我不愿意做你的玩物。
看来叶萧已经全都想明白了,从答应为她完成三件事起,自己就已经陷入了她编织的陷阱,没必要再往墓穴里头跳了。
不,不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她悲伤地低下头,又变回小女生的模样,像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不是魔鬼,也不是间谍,更不是凶手,我只是……只是……只是什么?无论她怎么变化表情和模样,无论是像纯洁的爱丽斯,还是邪恶的洛丽塔?抑或无辜的聂小倩?口十萧都再也不会相信她了,这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但她却无法自我辩护,只能别过头去说:你,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是。
小枝的眼神又恢复了冷漠,单纯的一个字让她变得更不可接近。
叶萧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暗暗揣摩她的心究竟藏在哪里。
南明医院急诊室的窗外,世界已然一团漆黑,雨点愈加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扫下一层厚厚的灰尘,如被玷污者的眼泪刷刷地流下。
整栋大楼都随着夜雨而哭泣,连同在这里消逝的灵魂们。
叶萧靠着冰冷的白色墙壁,身上仍缠着许多纱布和护创膏,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如潮汐把自己推向最后时刻的沙滩。
小时候喜欢看聊斋,还是小枝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最喜欢《罗刹海市》与《聂小倩》两个故事。
我也看过。
当叶萧奇怪她为什么说起聊斋时,小枝托着下巴柔声说:你觉得我像聂小倩吗?那天夜里,在第一次抓住你的那间小屋,神秘的烛光笼罩着你全身,你用木梳掠过黑色的长发,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聂小倩。
嗯,就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我觉得小枝就是小倩,就像小说写的那样。
小枝=小倩?可我们这不是在聊斋里,也不是在蒲松龄的清朝,而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沉睡之城,不可捉摸的天机的世界。
他想要大声地对小枝叫嚷,可话到嘴边又轻了下去,或许是被雨夜的环境震慑住了,仿佛小倩即将在此地出没——古时兰若大多兼做停放未及下葬棺材的义庄,正与这间医院里的太平间相同。
你害怕了?不,我从不信鬼!叶萧扬起下巴,强撑着说下去,若真有鬼魂对我们作祟,也从来都没有人心里的鬼可怕——与其心中有鬼,不如书中有鬼!那么你为什么会心存幻觉?什么?他还没有听明白,但小枝立刻凌厉地问道:你以为会在清迈遇到你的雪儿,这才是你参加这次旅行团的原因!或者说你梦想与死去的恋人重逢。
我——面对叶萧一时的语塞,她点点头继续道:没错,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尽管你明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尽管你也明白雪儿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但你仍然心存妄念,希望再见到雪儿一面,这才是你心底最大的欲望——见到自己深爱着的人。
是吗?叶萧已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才答道,也许,人生最大的恐惧,就是无法见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
’’其实那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今天也无法摆脱。
而你到泰国来的原因,也是为了摆脱你的恐惧,可你注定将要失败!闭嘴!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但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反驳,或许小枝说的都是事实。
小枝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又僵持了好几分钟,直到一阵猛烈的犬吠,打破了雨夜医院的寂静。
天神!小枝兴奋地冲出急诊室,‘天神’在叫我们,它还在医院里!同一时刻。
但见不到雨,也见不到夜,只有四面光滑的墙壁,还有幽暗的白色灯光打在一张柔软的大沙发上。
沙发上躺着二十岁的玉灵,筒裙依旧包裹着她的身体,像安静的睡美人一般,但再也等不到吻醒她的王子。
她已经昏睡了将近两个钟头,已经迷失了的意识深处,忽然感觉一丝微光,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玉……灵……玉……灵……玉……灵……这是妈妈的声音!尽管只能从照片上认识妈妈,但在她沉睡的大脑里,仍然固执地相信是妈妈。
于是,她轻轻地抖动眼皮,再度回到天机的世界。
这是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只有墙角摆着一张大沙发。
她全身都倒在沙发上,胳膊和双腿依旧无力,胃里还有些轻微的难受。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却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斜倚着沙发靠背,努力回想被打断的记忆。
是的,她记得下午在大本营里,二楼卧室该死的电视机,放出一段令自己极其难堪的画面。
她趁着黄昏痛苦地躲到厨房里,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结果一打开门就失去了知觉。
接着就到了这个神秘的鬼地方,她试着喊了一声:喂!有人吗?一分钟后房门被缓缓地打开,走进来一个修长的人影。
她警觉地往后一缩,但仍然不能起身逃跑。
对方是个中国模样的男子,年纪大约有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那是她看不懂的阿玛尼牌子。
一个陌生人。
他渐渐地向玉灵走近,白色的灯光照亮他的脸庞,看起来保养得还是不错的——头发乌黑,那张脸白皙而削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晴,使得他的气质出类拔萃,恐怕年轻时也是万人迷的帅哥,只有额头的皱纹泄露了他的年龄。
当男子的身影覆盖玉灵的脸庞时,她战战兢兢地用中文问道:你……是谁?我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果然是一句标准的中文,他站定在沙发跟前,低头俯视玉灵的双眼,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玉灵又往后缩了缩,似乎被他的眼神灼烧,受伤了,但她又无力站起来逃跑,只能恐惧地低头道:不要……请不要靠近我!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双眼却盯着玉灵的胸口不放,这让女孩更加害羞起来,你要干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你胸口的坠子?坠子?玉灵低头看了看,不知这人动的什么脑筋,犹豫着将坠子摘了下来。
五十多岁的陌生男子,小心地接过她的坠子,打开那个鸡心状的小相框——里面是一位美丽女子的照片,容貌与玉灵酷似,她的名字叫兰那。
他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坠子,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眼镜把它放到灯光下审视,就像在鉴定什么古董似的,足足花了两分多钟,又将目光投到兰那的照片上。
那人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又立即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问道:这是谁的照片?我的妈妈。
她叫什么名字?兰那。
他微微点了点头,她现在哪里?妈妈早就去世了,在我出生不久以后。
这句话让男子停顿了许久,他转身在房间里徘徊了几步,方才低头道:她是怎么死的?那年村子里流行了瘟疫,我妈妈身体不好就染病死了。
是哪一年?让我想想——玉灵皱起眉毛想了片刻,对了,是1988年,那年我只有三岁。
他转过头来紧迫不舍地问:你的生日是几号?与佛诞日是同一天——但我妈妈死得太早了,是村里的老人把我带大的。
这么说你是个孤儿?这句话勾起了她的痛楚,她悲哀地点头道:是的。
可怜的孩子。
他伸手抚摸着玉灵的头发,这让她心里愈加地紧张,却又不知该如何反抗。
然后,他把镶嵌着兰那照片的坠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要干什么?她一下子担心起来,着急地喊道,这是我的坠子!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快点还给我!但他不为所动地摇摇头说:但这也是我的坠子。
你的?到了你的手里就是你的了吗?流氓!从小孤苦伶仃的玉灵,早就习惯了遭受各种委屈,但她无法容忍妈妈的坠子被夺走。
因为这枚坠子在她的眼中,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宝贵。
她积蓄全身的力量往前扑去,竟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按回到沙发上。
别乱动,孩子。
这回他说的居然是泰国话,玉灵惊讶地坐在沙发上不动了,但她仍然执拗地说:请把坠子还给我!求求你了!我没有骗你,这确实是我的坠子。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大声地说,是我把它送给你妈妈的。
什么?玉灵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再度想要抚摸玉灵的头发,却被她愤怒地推开了。
我再说一遍,这枚坠子是我送给你妈妈的。
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让他仰起头思考了许久,因为这个古老的问题,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难解之谜。
最终,他盯着玉灵的眼睛,怔怔地说——我是你的爸爸。
小小的封闭的屋子里,空气刹那间凝固成冰块,仿佛已沉默了几千年。
然而,玉灵绝望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有爸爸。
19:30雨夜。
南明医院。
惨烈的狼狗嚎叫声,震撼了整座大楼,每一寸黑暗的楼道都在颤栗,似乎要把一年前的医生和病人们全部唤醒。
天神的狂吠声引出了小枝,她急切地冲出急诊室,循着声音向底楼的另一端走去。
等一等我!叶萧也小心翼翼地跳下担架床,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伤势并没有伤筋动骨,那些皮肉伤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一路追到外面的走廊里,小枝这才回过头来:你怎么出来了?记住,晚上不能一个人乱跑。
于是,两个人找到对面的走廊,幸好有几盏昏暗的廊灯。
只见狼狗天神硕大的身躯,正对着一扇铁门狂叫不已——这正是太平间的大门。
‘天神’!小枝跑到爱犬的身边,拍了拍它的后背说,你原来在这里啊,发现了什么?狼狗叫得更加起劲了,还不停地用爪子拍打着铁门。
想必它是在医院大楼里检阅了一番,却闻到太平间门口的味道不对,不单单是死人的气味,还有一个活人的气味,包括残留的火药气味。
门里一定有什么蹊跷。
叶萧把弄了一下门把手,而且还被反锁住了。
但这扇门被反锁了以后,只要在外面转动把手,就可以很轻松地打开。
他小心地打开铁门,除了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便是陈年累月的腐烂气味。
啊,这里是太平间!不要进去了!小枝这才回想了起来,急忙将嘴巴鼻子蒙住了。
不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又是警官的职业第六感,叶萧轻轻地走进太平间,双脚几乎立刻被冻住了。
他发现墙边有几排大铁柜子,不需要再一一打开来检查了,他知道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一直走到太平间的最里面,却发现地上还半躺着一个人,再走近一看不仅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童建国!第一个瞬间,叶萧停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眼前这个五十七岁的男人,上午还在迫不及待地追杀自己,两个人几乎以命相搏,此刻他却躺倒在太平问里——他的左臂上缠着绷带,裤子下半截被撕碎了,头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面色铁青,一动不动。
但是,叶萧的第二反应还是低下头,摸了摸童建国的鼻孔和脉搏,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快点过来帮忙!回头向小枝招呼了一声,他明白自己刚刚受了伤,虚弱的体力搬不动壮硕的童建国。
啊?她害怕地颤抖了一下,但看到狼狗天神无畏地跑在她前头,只能找来一个口罩蒙住嘴巴,壮着胆子走进了太平间。
怎么是他?小枝的脸色一眨眼就变了。
这个奄奄一息的童建国,是旅行团里最最仇视她,也是最起劲地要审问她的人。
别管那么多了,你没看到他快死了吗?先救人再说!他一手搭住了童建国的头,让小枝帮忙抬住他的脚。
二十岁的女孩拧着眉毛,犹豫不决地抓起童建国的腿。
一个伤员,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力量不大,而童建国足有一百六十多斤,没拾出去几步就摔倒了。
这么一摔正好把童建国震醒了,他恍惚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叶萧。
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站了起来。
幸好刚才睡着的时间不长,要是再迟上一个钟头,恐怕就真的要成为太平间的僵尸了。
这下可以轻松许多了,叶萧一把架住他的胳膊,小枝也搀扶住他的另一边。
但他们同时也非常小心,害怕童建国会突然恩将仇报,继续上午的仇恨和追杀。
也许长期低温使人迟钝,童建国根本没反应过来,被叶萧和小枝架出了太平间。
回到外面的走廊,温度迅速恢复正常,身体脱离了冰冻状态,童建国才清醒过来,挣扎着喊道:怎么是你们?混蛋!是我救了你!叶萧还对他上午的所作所为心有余悸,真恨不得再往他脸上痛打两拳。
啊——童建国也不敢再多说话了,低头一看有条凶猛的狼狗。
他的体力也非常虚弱,再加上左臂的枪伤,根本没有力气来反抗,只能像受伤的俘虏一样,被叶萧和小枝押送到急诊室。
三个人一条狗来到急诊室里,这下轮到童建国躺到病危担架上。
还是叶萧的警惕性高,摸了摸童建国被撕碎的裤子,却发现那把手枪已经不见了。
不要再费劲了,我现在身上没有武器。
他疲倦地吐出一句话,身体还是感到很凉,毕竟在太平间里待了几个钟头。
给他一杯热水。
叶萧给小枝下了道命令,她只能极不情愿地去执行了。
狼狗天神虎视眈眈地盯着童建国,只要他稍微有些反抗的意思,就会冲上来。
他看到叶萧打着赤膊,头上和身上包扎着纱布,疑惑道:怎么,你也受伤了?但叶萧指着他受伤的左臂,反问了一句:你的胳膊怎么了?阴沟里翻船了!童建国接过小枝递来的热水,毫不客气地大口喝下,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人。
谁?他喘了几口粗气才说:一个黑衣人。
是不是全身都是黑色的,三十多岁的说中文的男人?童建国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下午,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
该死的!他满面羞愧地低头说,他开枪打伤了我的胳膊,又把我关在了太平间里。
看来这里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然后,叶萧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包括在警察局发现司机,旋即司机被黑衣人开枪打死,又与黑衣人发生枪战,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童建国——但略去了小枝要他放走黑衣人的那一段。
小枝暗暗瞧着他的眼睛,两人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两秒钟,看来叶萧还是在庇护着她。
否则让童建国知道的话,必定会火冒三丈,又要动刑讯逼供的脑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童建国沉思了片刻,其实以前他自己也做过这种角色,黑衣人不过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而已。
说说你自己吧。
叶萧仍对他保持警惕,催问道,你又遇到了什么?好吧,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随即,童建国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从上午钱莫争在河边被大象踩死说起,接着孙子楚在大本营食物中毒,去医院寻找血清却让法国人亨利送了命,结果遇上绑架伊莲娜的黑衣人,最后便是受伤被囚禁在太平间里。
孙子楚快死了?叶萧这才有些着急,毕竟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是他在旅行团里唯一的朋友,鱼毒血清在哪里?放心,我把它看得比我的命还重要——他从怀里掏出贴着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标签的瓶子,孙子楚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早点死,害得我在这里倒霉!叶萧小心地接过瓶子,看着标签心里有些感激,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怀疑童建国,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其实,仔细想想童建国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在为整个旅行团卖命吗?但他只能低声道:谢谢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童建国又瞥了小枝一眼,上午,我差点把你们给杀了,你们一定非常恨我。
现在我没有力气反抗了,你们随便怎么处置我吧。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转头对小枝说:给他检查一下胳膊上的伤势,我觉得他需要换一条干净的绷带。
啊——快一点!面对小枝犹豫的神情,叶萧使用了命令性的语言。
她只得服从命令似的靠近童建国,忐忑不安地解开缠在他左臂上的布条——虽然包扎得还算是不错,但毕竟是从裤子上撕下来的,本身就太不干净,很容易造成第二次细菌感染。
第一次看到枪伤的创口,肌肉组织像绽开的花,而子弹则隐藏在其中。
小枝感到一阵恶心,童建国淡淡地说:别害怕,小姑娘,这种伤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小枝硬着头皮端来碘酒,重新清洗处理了伤口,皮肤上还残留着火药碎屑,不时有鲜血流出来。
她找来干净的绷带和纱布,咬着牙给他包扎起来,缠完后轻声说:你胳膊里的子弹,需要做手术才能取出来。
谢谢。
童建国始终盯着她的双眼,仍然充满了怀疑和提防,我明白,我是上过战场的人,自己会处理的。
在小枝为他处理伤口的过程中,狼狗天神一直紧盯着他,鼻子不停地嗅着他的脚,这种威慑让人不寒而栗。
‘天神’!不要这样。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把天神也叫到自己身边,不让它靠童建国太近。
哎,我还没有力气走路,你们赶快把血清带回去吧,不知道孙子楚现在死了没有。
叶萧把血清瓶子捏在手中,好的,那么你呢?先不用管我,让我在这休息一会儿,我会自己回来找你们的。
说罢童建国又苦笑了一声,我老了。
叶萧拧眉想了片刻说:好,我替孙子楚谢谢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小心了。
年轻人,你们路上也小心些,尤其要提防那个黑衣人。
当他准备带着血清离开时,小枝突然提醒了他一句:等一下,你就这么带着血清走了啊?怎么了? 还要注射器呢!否则怎么把血清注入人体内呢?幸亏小枝是医生的女儿,她跑到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找出几套干净的注射器,还有其他一些医用物品,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叶萧准备辞别童建国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小枝:我的手枪呢?哦,我差点忘了!她刚从抽屉里取出手枪,就被叶萧一把夺了过去,同时瞄了一眼童建国,却发现他已躺着闭目养神了。
再检查一遍弹匣,里面还有十八发子弹,叶萧小心地把枪别在腰间,大步走出了急诊室,小枝和狼狗天神紧跟在他身后。
虽然头上和身上还有纱布,但已没什么不适感觉了,只是体力还未恢复好。
他在底楼找到一套蓝色的衣裤,估计是医院的护理工作服,起码不至于光着上身出去。
穿上医院的工作服,叶萧走出阴森的大楼,外面的世界漆黑一团。
雨势已渐渐变大,医院大门外溅满了水花,四处都是嘈杂的雨声,掩盖了沉睡之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