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结束,叶岩柏被一群人拉去偏厅鉴赏诗作, 他难得在外面露面, 别说这些个晚生后辈,就是同朝为官的同僚也觉得稀奇, 皆是挤破脑袋在他跟前露个脸,来年晋升, 万一就有机会呢。
万般无奈之下,丞相大人只好把儿子托付给太子, 千叮咛万嘱咐, 务必把他家乖宝安全送回相府。
顾琛求之不得,笑道:叶相走好。
叶岩柏怒瞪虎眸, 只是眼下有求于人,只好憋着口气,道:切勿在外面多加逗留,近日京中有小孩走丢,怕是有人贩子,我家阿锦又生的好,若是被盯上……话未说完,已经被晟王爷和几位朝中重臣拉走。
小娃娃窝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椅中, 摸摸圆滚滚的肚皮,小声打了个饱嗝, 眼皮已经耷拉下来。
他吃饱了容易犯困,往日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安歇了。
顾琛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 把小孩油乎乎的唇角擦干净,问:阿锦可有想去的地方?今夜是元宵佳节,城中有许多热闹的集会,灯会,游船,还有舞狮舞龙,阿锦打小养在院子里,想来都不曾见过,不如趁此机会去瞧瞧看。
叶重锦有些心动,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活了快三十年,也不曾看过热闹的集会,心里自然是想的,可是和顾琛一起……不妥不妥。
小孩脆生生地道:方才爹爹说,不可在外逗留。
顾琛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捏着那软乎乎的小爪子,道:阿锦莫不是在怕人贩子?若是果真有人敢偷孤的阿锦,孤便是上天入地,也是要把那人找出来,碎尸万段的。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笑,眼里却透着一股狠意,那是经历数不清的杀戮方才沉淀出的麻木不仁。
叶重锦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思绪,前世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视他为社稷毒瘤,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愿宋离死后,那盛世如他们所愿,而不是——彻底崩坏。
失去束缚的野兽,到底存有多少良知,谁知道呢。
见小孩垂眸不语,顾琛顷刻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笑道:阿锦若是实在不想去,孤这就送你回相府,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去看的。
叶重锦点点头。
顾琛笑得越发温柔,俯身把小奶娃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其实他对热闹的集会不感兴趣,只是想借机与阿锦多待一会,毕竟回到相府,那个碍事的叶恒之一定又会出现坏他好事。
顾琛道:你兄长今夜怎么没来,他放心阿锦来见孤?叶重锦眨了眨眼,道:哥哥原本是想来的,只是父亲不许。
顾琛了然,今夜人多,叶重晖到底还是小孩,叶岩柏一人照顾两个小孩必定分身乏术,所以把大儿子留在家中。
如此说来,孤还要感谢叶相。
叶重锦忍不住弯了弯唇,道:太子殿下怕我哥哥么。
顾琛垂首,正瞧见小孩窃喜的模样,心里一软,应和道:是啊,孤很是怕叶家大公子。
未来大舅哥,不能打不能杀,自然棘手。
出了晟王府,银色的月辉洒在小孩玉雪无瑕的脸蛋上,圆润的脸颊透着淡粉,小娃娃合着眼眸,长而密的眼睫轻颤,微微张着唇,发出轻微鼾声,竟是睡着了。
顾琛朝车夫小声道:去相府。
顿了顿,又补充道:慢着些。
车轮碾碎月光,缓缓朝相府行去,顾琛抱着怀里的孩子,听着他小奶猫似的呼噜声,只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梦里,叶重锦抱着一只撒娇的小猫,那是他前世养的爱宠,而身后,顾琛正抱着他,这是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安心。
========三年后。
京城外的官道上,几辆简朴的马车缓缓行过。
最前方的那辆马车里坐着一对父子,皆是儒雅的衣着风范,穿着一袭青色长衫,手里捧着书卷,慢悠悠地品读。
那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头朗声道:爹,你说丞相叔父会不会嫌弃咱们,这许多年都不曾往来,人家许是不想认咱们这门穷酸亲戚了。
他身旁的男子捋了把胡须,笑道:莫要胡说八道,你这丞相叔父与爹自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不过后来他这一支走了仕途,你爹我留在津州做了个教书先生罢了。
我早前修书一封给他,说要带你们来,他很快就回信,说一切已经备好,只等咱们到。
少年面露期待,道:爹,你说京城是什么样的,比津州好么?男子略一思索,道:我年轻时倒是来过,犹记得那繁华景象,津州是万万比不上的。
不过此行是给你姐姐寻亲事,可不好贪恋此地奢华,咱们叶氏子孙,别的不多,唯有志气最高。
少年轻哼一声,道:爹,你这话儿子是不赞同的,志气又不能当饭吃,你看叔父一家,人家还是嫡系子孙呢,怎么也不见简朴度日,反而高官厚禄,名扬四海。
那是因为当年出了些意外,老太爷欠下皇室恩情,不得已才入了仕途……爹,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这世上哪有皇帝求百姓当官的,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男子拿书卷敲了敲少年的脑袋,道:休得胡言。
你到底年岁小,许多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言罢继续埋头看书。
随后的那辆马车里,一名妇人竖着眉,道:京城可不比津州,仗着叶家的名声由得你胡闹,此处遍地是权贵,你若是惹了事端,是会连累全家人的,可听明白了。
叶若瑶咬着唇,道:娘,你和爹这是要把女儿逼到绝路。
叶王氏道:我们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作践自己。
身为叶家女,怎能去给人做妾室,何况那甄旭除了会赚钱,别的一无是处。
士农工商,自古商贾最为卑贱,你若真的嫁过去,我们这一家子在族中便再也抬不起头来。
若任你一意孤行,图一时的快意,日后年岁大了,是要后悔的。
娘!勿要多言,眼看着便要入京了,切记谨言慎行,不要给家族蒙羞。
========相府。
几位锦衣少年相携而入,皆是十多岁的模样,唯有当中一位最为年少。
叶重晖穿着一袭月白锦衫,面若冠玉,眉目清明冷冽,淡道:我父亲今日不在,几位师兄怕是要失望了。
哎,叶兄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等同窗数年,今年秋便要离开书院,参加科举,若是落榜了,日后怕是不得相见,思及这些年,竟是不曾来叶兄家里走过一遭,岂不是遗憾。
说这话的是尚书之子罗衍。
其他人皆是连连附和,道:正是如此。
叶重晖没甚表情,只冷哼一声。
照他们这说法,满书院的师兄弟,难道要一家一户地拜访。
何况,从泰安书院走出的学生,皆是出身名门,且天资极高,哪有落榜的说法,日后只会在朝堂上见到腻烦为止。
他带着人往里走,道:我叶家清贫,没什么好茶招待,几位师兄不嫌弃就好。
罗衍笑道:有口清茶即可,叶相为官清廉,我等知晓。
穿过前厅,一路往叶重晖的院子走,途径莲花池旁,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池上覆盖着满池的碧叶,还有抽着花骨朵的淡粉色睡莲,清雅怡人,一叶扁舟顺着水流缓缓飘过。
有眼力好的人纳罕道:咦,那船上似乎有个小孩。
几人望过去,只见那简单的小木舟上躺着个六、七岁的小孩,穿着淡青色的衣衫,看不清楚相貌,在满池的碧叶映衬下,竟不似人间的孩童。
叶兄,这位莫非便是令弟?叶重晖道:是家弟不错。
一般人说起自己亲人,怎么也得顺口介绍两句,例如今年几岁,有何脾性,为何在这小木舟上,可是叶大少爷说完这几个字便不再开口,这几人虽然好奇得抓心挠肺,却不好贸然提起,只得作罢。
罗衍却是多看了几眼,意味深长地勾起唇。
他是知道叶重晖有多宝贝这弟弟的,只是没想到,竟稀罕到连向别人提起都舍不得的份上。
叶重晖的院子叫墨园。
他自小爱笔墨香味,故而取的这名字,与叶重锦的福宁院不同,下人们皆是规规矩矩,不敢稍有逾矩,服侍久的人都清楚,大少爷只有在小少爷跟前是好相与的,别的时候,与冰块没什么差别。
几个文人凑在一起,无非是聊些诗词歌赋,下棋作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有人来通传,道:大少爷,津州那位堂老爷一家子到府上了,夫人请你去前厅见客。
叶重晖蹙眉,道:不是说明日才能到么。
听说是路上没有休息,赶夜路来的。
有位师兄道:津州来的,莫非是叶氏本家的人?真是稀罕,听闻叶氏族人是不喜踏入京城这块地的,嫌我们京中人士生活奢靡,腐坏人心,怎的又来投靠相府了。
叶重晖冷声道:叔父一家只是来府中做客几日,师兄却思虑这许多。
那人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是,是,是师兄糊涂了,叶师弟万勿见怪。
人是罗衍领来的,他怕惹叶重晖不喜,连忙和稀泥道:他素来是没脑子的,叶兄不必当真,既然叶兄家里来客人了,我等不便打搅,这便告辞。
叶重晖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道:来人,送客。
罗衍:……这几位几乎是被驱赶出来的,却不敢发脾气,谁让人家有这底气。
刚走到院门,却见先前那青衣小孩从旁边跑过,只匆匆一瞥,还以为青天白日看到了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