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小翅从冥巢里出来的时候,木香衣站都站不起来。
蓝小翅试了几次,扶不起来。
羽族神医木冰砚从旁边走过,一脚过去,木香衣直接从毒荆棘上滚下来。
蓝小翅插腰,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木老头你是不是想死?!木冰砚冷哼一声,木香衣虽然是他的儿子,但是父子二人关系却极为淡薄。
平时木香衣从不找他。
他也只当作没有这个儿子。
这些年蓝翡对木香衣的教导可谓严苛,木香衣身上长年各种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蓝翡一边近乎折磨地教木香衣武艺,一边好奇地注意木冰砚的反应。
然而木冰砚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面对木香衣身上的伤,他神情冷漠,像面对任何一个病人。
木香衣撑着蓝小翅小小的肩膀站起来,双腿一个劲地发抖。
他眉头皱了皱,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经习惯了忍痛。
他不出声,蓝小翅当然就当他不痛了,说:大师兄,我想学武功。
你看他们都学的。
木香衣说:师父不让你学。
蓝小翅仰起头:为什么?木香衣说:师父说,你是羽族大小姐,学武不雅。
蓝小翅歪了歪头,不懂:雅是什么?这个就很难解释了,木香衣一步一步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却还是慢慢说:就是斯文,好看……出身尊贵的女孩子,要非常有教养,学武显得很粗鲁……蓝小翅听不懂,也不爱听,半晌扯着他的衣角,说:我走累了,大师兄你背我。
木香衣问:你能再走一会儿吗?蓝小翅举起双手,说:不要,你背!木香衣只好背起她,三四岁的小女孩,不沉。
但是走了几步,他一个趔趄,几乎栽倒。
蓝小翅没有醒,小脑袋凑在他颈窝里,睡得正香。
蓝小翅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在自己的小窝里。
小窝里铺满柔软的白羽,中间悬着骨制的风铃,床上放满各式各样的布老虎。
床下面玩的就更多了,什么泥车、瓦狗、陶响球之类的。
蓝小翅随手抱起一个布老虎,就听外面两个女子说话。
甲女说:到时间了,你来照顾大小姐。
记得一会儿喂她喝药,她有点发热。
乙女说:知道了,把药搁这儿吧。
蓝小翅出去,两个女子是蓝翡新来的侍妾,她并不懂什么是侍妾,只知道一个叫锦笺,一个叫文素。
现在锦笺出去了,文素看见她,随手把药端了,说:过来喝药。
蓝小翅皱了皱眉头,说:不要。
药总是又苦又难喝。
文素满脸不耐烦——锦笺去侍伺羽尊,却留下她来照顾这么个小丫头。
她一手端药碗,一手揪住蓝小翅,蓝小翅扭来扭去,拒不合作。
文素一手拧开她的嘴,直接将药灌进她嘴里。
蓝小翅一用力,将药碗掀翻,自己也呛得一个劲咳嗽。
药碗翻了文素一身,文素惊叫一声:我刚做的衣裳!!急怒之下,伸手就在蓝小翅身上一拧!蓝小翅吃痛,一爪子挠在她脸上。
文素的脸颊瞬间就有了一道红痕。
她捂着脸,也是气急,啪地一声给了蓝小翅一个耳光,怒骂:你不过是个杂种,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天天要让大家都这么侍候你,哄着你!!蓝小翅脸上有点痛,不过没哭,她从小就不爱哭。
她歪着头,问:什么是杂种?外面一个声音温柔地道:原来你不喜欢我女儿。
蓝翡从外面走过来,孔雀蓝的羽翼在阳光下有一种刺目的冶艳。
蓝小翅说:爹!张开双手就扑过去。
蓝翡弯腰抱起她,蓝小翅告状:爹,她拧我,还打我!蓝翡看了眼她脸上的巴掌印,微笑,说:是啊,那怎么办呢宝贝儿?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是带着笑意的,似乎并不发怒的样子。
文素心中虽不安,却也并不太害怕——这些日子,蓝翡对她也是很好的。
她跪在地上:羽尊,大小姐她不肯好好喝药,奴卑一时失手,这才打了她。
您知道的,奴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哄过孩子。
蓝翡笑着说:是我不该为难你。
文素抬起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蓝小翅歪着头,问:爹,什么是杂种?蓝翡说:杂种是骂人的话。
蓝小翅说:喔。
蓝翡伸手替她揉揉渐渐肿起的脸,说:小东西,有人骂你,又打你,怎么办呢?蓝小翅想了想,说: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
蓝翡笑得不行,还知道权衡实力。
他说:可是有爹在,爹会帮你的。
你说,应该怎么办呢?蓝小翅看了一眼文素,文素仍不明所以。
蓝小翅说:那就在她脸上画个乌龟吧。
蓝翡说:好啊。
转身一挥手,说:来人,把她绑起来。
有羽人上前,把文素双手向后绑起来。
文素说:羽、羽尊……蓝翡说:爹已经把她绑好了,去吧宝贝儿。
蓝小翅挽起袖子,兴高采烈,说:笔呢墨呢?蓝翡微笑着抽出一支狼毫,饱蘸墨汁,在文素脸上画一只乌龟。
刚落第一笔,文素就一声惨嚎,蓝小翅狐疑地看看蓝翡,又看看文素。
蓝翡笔尖飞快,一只乌龟几乎占了文素一整张脸。
蓝小翅在旁边拍手叫好,文素痛哭,直到蓝翡最后一笔完成,血才和着墨汁,一滴一滴沁出来,滴落在文素的衣裳上。
蓝小翅呆住了,蓝翡说:这样子,宝贝儿消气了吗?蓝小翅看清文素脸上被墨和血浸透的伤口,连连后退。
蓝翡按住她,说:记着,对于侮辱你的人,绝不允许手下留情。
那伤口真是又狰狞又可怕,蓝小翅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蓝翡说:不宝贝儿,你声音太刺耳了。
蓝小翅哭声越来越尖利,蓝翡叹口气,说:好吧宝贝儿,你需要冷静一下。
去冥巢,哭完了再出来吧,爹等你。
蓝小翅边哭边往冥巢走,等她哭完出来之后,羽族就多了一个扫地的女人。
蓝翡用了内力,狼毫在她脸上留下了永远不能洗净的伤口。
她就顶着这一张被画了一只乌龟的脸,默默地清扫方壶拥翠的每一个角落。
每次蓝小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都会发抖。
蓝小翅想学武,可是没有羽尊的吩咐,整个羽族没有一个人敢教她。
连木香衣也不敢。
她经常趴在练武场的围墙上,探头探脑地看银雕教羽族的少年们练功。
银雕也不敢赶她,只能当作不知道。
她东看一点,西看一点,难免想不明白。
终于这一天,她截住了银雕的儿子银翞,双手一插腰:你把你爹今天教的武功练一遍!银翞后退一步:羽尊吩咐过,你不能学武。
蓝小翅恶狠狠地说:那我就去告诉你爹,说你打我。
银翞都要哭了——他爹知道了非把他揍死不可。
他说:我没有啊!蓝小翅露了一个凶狠的表情,威胁:快练!!练错一招,我也让我爹在你脸上画个乌龟!银翞是真哭了,只好把他爹当天教的武功,小心翼翼地重新练了一遍,表情像个被恶棍胁迫的良家少女。
蓝小翅开心了,照着练了一遍,感觉不太对,转头一脸凶相地问:这招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记错了?!银翞毕竟是银雕的儿子,可谓是所有孩子里面基本功最扎实的了。
当下说:没有没有,要这样……边说边学着蓝小翅的样子蹲了个马步,重新练了一遍。
因为没有师父,只有很认真很认真地练武,才能赶上其他孩子的进度。
所以蓝小翅很忙,但是练了很久,感觉效果一般。
蓝小翅于是问银翞:你爹的武功怎么一点用没有?他教你的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功吗?银翞说:当然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功,都在九微山的微生世家。
小小的孩子,提到这个武林神话时,也两眼冒光了:他们才是整个江湖上最厉害的人!蓝小翅说:九微山在哪里?银翞为难: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我从来没有出过方壶拥翠。
蓝小翅点点头,双拳紧握,志得意满:果然你爹这种只是三脚猫的功夫,等我再大一点,我去九微山学艺!传说方壶拥翠外面,有一个地方叫江湖。
江湖里的男人都是没有翅膀的,江湖里人人都是提刀佩剑,武功高强的。
江湖里动不动就是要杀人见血的。
江湖里有个微生世家,武功高强。
江湖里有仙心阁,酷爱管闲事。
所有没人管的事找他们都可以解决。
江湖里还有长着鳍的鳍族,烤起来吃味道非常鲜美。
还有喜欢喝人血的暗族,他们练奇怪的武功,如果被太阳一晒,身上皮肤就会溃烂,一块块地往下掉落。
蓝小翅一脸向往,银翞说:羽族的女孩子是不准学武的,爹爹说,你们长到十五岁就嫁人了。
以后哪也不许去,在家看孩子。
蓝小翅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一屁|股坐到他背上,双手扯住他的两个翅膀儿,用力一折。
银翞啊地一声惨叫,蓝小翅说:嫁人,嗯?哪也不许去?嗯?看孩子,嗯?!嗯一声就加一把劲儿,银翞哭喊:我错了,大小姐饶命,饶命啊!爹——爹呜呜呜——银雕在旁边没敢过去,这要一伸手让那个神经病羽尊知道,自己一家老小都未必保得住!孩子哭得揪心,他心疼得——妈的你还是趁早去九微山学艺吧,羽族的男儿造了什么孽要跟你生孩子啊……哦对,让木香衣跟你生去!天啊,幸好有木香衣。
木香衣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少年弟子里面的高手。
白翳、凤翥、银雕等人又羡慕又嫉妒,不过也没办法——自己生的,谁舍得当牲口一样逼着练功啊?也就这种路边捡来的,又遇上神经病的羽尊,能下这种狠手。
木香衣总是沉默寡言的,像他的邪钩阴藤一样,敛戾气于鞘中。
在旁人看来,便是少年新秀的骄矜自持。
平辈少年大多躲着他,偶尔背地里议起,提得最多的还是他的身世——妓|女生的孩子。
蓝小翅很喜欢邪钩阴藤,那兵器古怪,拿在手里却总让人有一种很牛逼的感觉。
木香衣每次练完功,她都会拿着他的兵器乱挥乱舞一番。
木香衣当然不会阻止,事实上他希望蓝小翅自己多玩一会儿——蓝翡给他安排的课业实在很多,完不成没有饭吃是常事。
孩童正在长身体,体力消耗又大,饥饿最是磨人。
可蓝小翅却吃得很饱,闲得可怕,他累得站着可以睡着,她却有无穷精力,好像不用睡眠一样。
蓝小翅正举着邪钩阴藤练银雕今天教的剑法,突然隔壁花木深处有人说话:今天师父又夸木香衣了,他真的那么厉害?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说:听说他是个妓|女生的孩子,连他爹都不认他。
当然要努力一点啦哈哈哈哈。
少年人都是谁也不服谁的,遇到这种确实比自己厉害又追不上的,难免要酸几句。
木香衣双手枕着头,仰卧在花丛中。
蓝小翅爬到他身上,看见他眼中倒映的白云朵朵,她歪了歪脑袋,问:妓|女是什么?木香衣目光轻移,看见她大眼睛里清澈得近乎透明,他木然地说:就是很脏的女人。
蓝小翅歪着头,说:脏为什么不洗洗?木香衣虽然年幼,但这些话听得多了,也已知道那是多肮脏卑贱之意。
他说:洗不干净。
蓝小翅说:那她人呢?我们去帮她洗。
木香衣说:她走了。
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当初蓝翡放出话来,谁为木冰砚生下一男半女,赏黄金五万两。
那女人生下他,拿了钱,从此不知所踪。
当然也没有人去找过,木冰砚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而她也不知道木香衣的名字,于她而言,他只是五万两黄金。
呵,真是昂贵。
蓝小翅说:你想他吗?木香衣说:我累了,你乖乖的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蓝小翅很懂事地说:好。
她从木香衣身上爬下去,木香衣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酣声渐沉。
等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休息,身体已经习惯了迅速恢复体力。
等一睁开眼睛,他就吃了一惊——蓝小翅不见了!他几乎是跳起来,跟着草木的痕迹走了几步,前面是蓝幽幽的一片湖。
木香衣血都凉透,喊:小翅?大小姐——他虽然名义上是蓝翡的弟子,但是却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无人在意的孤儿。
低贱的出身,何异于奴仆?而跟在身边的小肉团子却是羽尊的爱女。
他纵身跳进湖里,拼命四下寻找。
一直找到暮色渐起,木香衣一身*地去到蓝翡的住处,心知此去定是难逃一死,反而绝望到平静。
然而他推门进去,看见银灯华室,没有下人。
蓝翡坐在书案前,正在审查羽族的账目,地上铺着雪白长毛的垫子。
蓝小翅团在上面,小脑袋靠着蓝翡的脚,睡得正香。
木香衣全身一脱力,昏倒在地上。
蓝翡讨厌看账,讨厌与钱有关的一切事。
但是养着这么大一个羽族,这些却是不可避免的事。
他放下账本,用脚尖踢了踢脚边的蓝小翅:走宝贝儿,我们出去玩。
蓝小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张开双手。
蓝翡把她抱起来,跨过地上昏迷的弟子,当然没有会管的意思。
他展翅飞翔,蓝小翅在他怀里探头往下头,地上房舍都变得非常小,万家灯火如豆,耳边有晚归的飞鸟擦着她的脸过去,她一缩头,咯咯地笑。
蓝翡说:好玩吗?蓝小翅搂着他的脖子,喊:爹,再飞高一点。
蓝翡振动双翅,往更高处飞,风渐寒冷,蓝小翅喝了风,开始咳嗽。
蓝翡带着她,落在一处山尖。
不知道是哪里,但是草木茂盛,花香依稀。
月亮圆圆地贴着山尖尖,四处都是虫鸣。
蓝小翅欢呼一声,立刻在草丛中四处翻找,这样的地方,仿佛天生就蕴藏着神秘,是孩子们冒险的天堂。
蓝小翅在深草乱树之中乱扒,不一会儿,找到一排墓碑。
她歪着头:爹,这是什么?蓝翡说:是一个人的墓。
蓝小翅说:墓是什么?蓝翡站在银盘般的皓月之下,整个人身上都泛着银色的光芒,美不可言。
他说:墓就是人死之后,埋在这里。
蓝小翅说:喔,谁呀?蓝翡上前蹲下,轻抚那块墓碑,说:这是爷爷,这是奶奶,爹的叔伯兄弟,嗯,这是爹的师父。
蓝小翅哦了一声:他们都在里面啊?蓝翡说:嗯,你不害怕吗?蓝小翅说:不怕啊,我们把他们弄出来说说话吧。
蓝翡:……不宝贝儿,那样爹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