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意识中,万素飞觉得自己是自己,自己又不是自己。
好像一个她在奔跑,看着另一个她在镜子里发生什么故事。
镜子里,有人抱着她,精细而麻利地打着绷带。
然后他把她抱到床上去,掖好被子,叫来侍从,许多人忙乱中支起药锅,锅里很快升起白色的气体。
然而,那是镜子,一切仅仅以动作的方式冰冷进行。
所有的感受,在镜外看着的这个她身上。
她想说他的绷带打得很好,每一条都贴合肌肤,又不会紧绷到痛;想说被子掖得很仔细,她一点点都不冷;想说那药是不是很苦?闻上去好浓的味道……可是看着的这个她,仿佛所有表达的能力都被禁锢,拼命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呜咽和身体的扭曲。
终于,当那压力到达了一个极限,整个人不管任何的代价,一头向那镜子撞去。
金声玉碎,看着的人与被看的人融为一体,所有感官好像又回到身上。
于是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相连,表现为哎呀一声从她口中发 出。
迎来的是一片统领,你醒了?统领,小心伤口之声。
万素飞慢慢睁开眼睛,恍惚了一阵后,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 界,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而床边几个都是周荣的内监。
统领,小的就说您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小喜子一叠声儿恭喜 道,皇上他守了一夜,才顶不住劝,去歇了,这知道统领醒了,肯定马上就过来!他所恭喜的人却没有应声,将被子蒙过头顶,不可抑制地嘤嘤哭泣起来。
因为她意识到一件事情,再也无法欺瞒。
变心了,她终于承认自己变心了!曾经相信,那么深沉的爱恋,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曾经以为,再怎样艰难的世事,不会磨损心中那座挚爱丰碑。
虽不挞伐改嫁的寡妇,心里却免不了几分自我的优越:我在精神上是强大的,绝不会因为俗世的烦琐,不能保持最初那份坚贞。
再怎样寂寞的旅途,心门里深锁的,只属于生命定格在十岁时那个男人。
在拒绝江轩的时候,她都还不甚动摇地使用这个理由,而今,以为会是永远的东西,在瞬间倾覆崩毁。
虽然其实,它早就松动了,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而现在,却被证明:在呼啸而来的箭锋面前,所有念头都被一个赶走:我怕它射中我身后的人……如果这都不是爱,什么才是?可他是从什么时间住进心里来的?她思量着。
击鼓那一刻威风如神的时候?不是,应该还要早。
带着烧刀子的味道纠缠她的唇舌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倾诉许瑶的故事在她怀里痛哭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站在身后默默支持她大举限佛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带领数万大军急三火四救她于危城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破格越限信任她给她统领兵权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给她讲述母亲的故事,问她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是最不幸的么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酒宴放歌大家一起笑闹开怀的时候?不是,还要早。
甚至,还是,从那互相拼了命的对峙,到后来出乎意料的和解,见过她最脆弱的样子,分享她所有的秘密的时候,她就已经爱上他了?不,不是的。
她回忆着,那个时候的感情,明显还未够浓度。
那么,酒宴放歌大家一起笑闹开怀的时候?不是,那也不够。
给她讲述母亲的故事,问她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是最不幸的么的时候?不是,那不够。
破格越限信任她给她统领兵权的时候?不是,那不够。
带领数万大军急三火四救她于危城的时候?不是,那不够。
站在身后默默支持她大举限佛的时候?不是,那不够。
倾诉许瑶的故事在她怀里痛哭的时候?不是,那不够。
带着烧刀子的味道纠缠她的唇舌的时候?不是,那不够。
击鼓那一刻威风如神的时候?不,似乎还是不够。
不够,始终不够,可这样一番回忆,才知道跟他已经一同经过多少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占据了整个心房。
终于,积累的岩浆一样压抑的感情,在那一箭来临时失控地喷发……一边是崩塌所带来的冲击,一边是喷薄所生发的激荡,内心如海啸地震般摇动,感情好似无数乱流,翻卷无法平静,苦的咸的击,拼命地想要寻回平时冷静的自己,却怎样也不可 口一跳一跳的疼,除了眼泪,她已经没有语言表述心情。
、正在这时,太监的高声细嗓响起:皇上驾到——说实话,他来的不是时候……、醒了?好点没?周荣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帐子,急切地来到床边问道,眼睛里有红丝,脸上却挂着没法掩饰的笑容,就是听说秦帝投 降,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来的欣喜若狂。
对了对了,药!醒了就该服的,没等万素飞回应,他自己忙活得很高兴,跑去掀开药锅,亲手盛了一碗药,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床前,令人将她扶成半坐,用银勺盛出一口,轻轻吹了吹,喂到她嘴边。
万素飞却只是看定他,泪痕依稀,两颗黑色的瞳珠中暗潮涌动。
上面所说的烦乱,此时正在她心头达到顶峰,整个人找不到理智的支点,被一股股情绪的激流推动,不知向西向东。
坚守了多少年的初衷,终于被证明一朝破碎,一直所不承认的东 西,如今却自己打了嘴,那种震撼、羞愧激发出深深的恨意,可又无处发泄,说是恨他,不如说是恨自己,可恨自己,又毕竟跟他有莫大关 系。
而且他是谁?是可以喜欢的人么?他的身份天生就给人压迫,不说那六院三宫,单是所有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果然啊,还是为了勾引皇上,享那些富贵荣华,就已经让她百口莫辩,屈辱难堪。
所以,一时间,她面对他的殷勤,不说话,不接受,也不知该不该不拒绝,就那样愣在那里。
周荣却对这骄傲而偏执所带来的折磨全然不知,他看着她,心中一片旖旎。
她是靠在叠起的枕头上半坐着的,因为伤口缘故,抹胸、中衣、小祅等物都不能穿,身上只披了宽松的外氅,缝隙间露出直接缠在胸前的纱布和平坦小腹上光滑的肌肤。
而他是给她做一切治疗那个人,虽然他发誓并没乘人之危故意去做一些下流的事情,但面对喜欢的人的身体,甚至或必要或无意地摩擦到她完好挺拔的右乳时,也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而她,醒来看见现在的样子,肯定也知道发生什么,说不定她现在楞楞发呆,就是在忐忑他会给出什么样的态度呢。
其实,还有点好奇的东西想问,她肩胛下方,有一小片肌肤纹理呈现细密的菱形,乍看上去有点像鱼鳞,可两边完全对称,而且细腻光 滑,绝不像是异常的病变或伤疤;还有颈上的一个吊坠,他这个皇帝都看不出属于何种玉系,这些跟她心脏长在右边有关系吗?而她自己又知不知道?不过这都没关系了,反正她喜欢他的话,以后的路似乎就豁达而漫长,都会慢慢知道的么……他想着,毕竟是明面上不曾承认过喜欢她,就这件事上好像占据了主动,于是半带调侃半端着皇帝架子,笑道,喂,别发傻了,我会负责任娶你的。
哪知道,这句话,一下捅了天底下的马蜂窝……万素飞本来思绪纷乱地看着他,不知该表达什么样的一个心情,却突然,这样一句飞入耳中,只觉得嗡地一声,所有潜流都压下去,一片寒彻。
她瞳仁猛地收缩,唇边绽放一朵冷笑,果然,果然是这样居高临 下,好不耐烦,因为看了你的身体,要负责,赏你一个归宿吧!不可控制地,她的右手猛地挥出,伴随嘶声的吼叫,姓周的,你以为我是为了当你小老婆!我是为了自己的心!!周荣猝不及防,药碗登时泼洒,在手上留下一串燎浆大泡,整个人嗷地一声跳起来,四下的从人也一下全都吓傻了,雕像一样突然都定在了当时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空气仿佛凝固。
周荣喉咙里喘着粗气,圆睁着眼看万素飞。
不说那些私人感情,一个堂堂天子,亲自为你治伤熬药,几乎是开口向你求婚,却被如此对 待,还当着这么多下人,怎么下的来台?万素飞却也不甘示弱般,好斗的雄鸡一样前倾身体,仰面直对周荣的目光,银牙紧咬,气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身体微微颤抖,胸前的红色似乎一下爆开,迅速蚕食起雪白的纱布。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气氛一触即发,还是亏得小喜子反应快,这种时候敢站出来圆场,皇上快别跟统领一般见识,她是病糊涂了,哪能跟病人致气呢对不对, 几位扶万素飞躺下,避免一场可能的冲突……第一百章 死结就在两人怄气的第二天,西秦之主秦懿开城投降,至此,北方统 一。
托福,万素飞也终于离开那些临时的行军帐篷,被安排在城内一座僻静的居处休养,特别调遣了一批丫头仆妇来侍奉,方便很多。
时间一晃过去半个月,伤口好了大半,心里也冷静下来。
突骑营的家伙们有时落单有时结伴地来看看她,比如现在。
门外有高声大气的简单通报,接着帘子便被掀开,刀疤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到床边坐下,顺手把毡靴脱下来,在矮凳沿上磕里头的沙子。
万素飞对此见怪不怪地笑笑,把身体支起来,急切道,有什么新消息么?他们来的时候,她第一句总是这个,因为抬头低头只是这些低眉顺眼的下人,闷坏了。
有倒有一个,刀疤迟疑一下,可也不算新。
快说,你还跟我卖起关子了!南边传来的,江大人打了大胜仗,没几天就要回京了。
真的?万素飞眉头挑起,喜于形色,是打退赵魏联军,与韩国对半分吴么?不是,吴地有七八分是江大人打下来的,又抢先占了吴宫。
统领你也知道,这世道,刀把子说话才算数,吃到嘴里的肥肉哪能再吐出来的。
韩国张罗一气,最后只拿到三分贫地,听说国主鼻子都冒烟了,刀疤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唉,连我都知道的事情了,统领你真没听说啊?皇上没告诉你?皇上?万素飞淡淡一笑,我有半个月没见过他了吧。
于是刀疤没说话,用力在地上啐了一口浓厚的吐沫,然后用脚狠狠踩了踩。
可能他手上善后的事情多,不得闲空吧,万素飞依旧笑。
统领你他娘不装行不行?告诉你,你们那天吵吵八喊那点破事,我两壶猫尿全从小喜子嘴里掏出来了!万素飞一愣,恨道一声,这拔舌头的死太监!,但旋即又笑起来,你知道便知道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那时我是伤的糊涂了,这段时间想想,心里跟明镜似的。
你放心,我自己应付得来。
刀疤被这说话绕得有点晕,应付得来?什么意思?应付,好像是形容什么可怕鬼怪的词。
所以不可能是应付周荣这个人的意思吧还是说,应付这个怄气的场面,把关系重新理顺?可是这气既然是从一句要负责而起,解决的方法,难道她真想同意这句话,嫁给那个妻妾成群的皇帝?正迷惑,外头噌噌地进来一个侍女,在万素飞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后者的脸色唰地有些发白,可又撑起一个笑容,告诉他,我很快 到。
说什么?,侍女出去,刀疤忙问。
有人说想跟我好好谈谈,万素飞没看他,手里玩弄衣带,可看得出来,才不过一瞬间,手心津津地有了汗。
刀疤突然沉默了,他明白,这个有人说的是谁。
从素飞受伤时的表现看,他觉得那人对万素飞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在怄了这么长时间气后,一方提出来和另一方有话要说,肯定是想要转 和好。
他又喜欢万素飞,万素飞又喜欢他,这一和好,还不对着痛哭道 歉,烈火干柴,如胶似漆啊?正好又有负责任这一说,索性鸾轿凤辇一抬,大红宫灯一挂,直接纳到那三宫六院里头去了——别说有感情,就算没感情,哪个男人还嫌老婆多不成。
他想不明白这么聪明的统领为什么会喜欢那家伙,也许就因为他是皇帝,放个屁也叫圣旨?但现在瞎子也看得出她对那人陷得很深,他这个局外人又能说什么呢?半晌,站起来,做让路的动作。
万素飞却没动,许久,说出一句,帮我对下词行吗?对词?嗯,反正现在来龙去脉你都清楚了,咱们就假装演一下一会我去的情景。
你猜到时他会跟我说什么,你现在就跟我说什么,我看看如何应答,老子不干!听了这话,刀疤先一愣,继而一蹦三尺高,横眉立目地表达不满,这不是让他去扮演那个他最不待见的家伙吗?凭什 么?!不行就算了,万素飞看他反应,叹口气,本来我也有准备 的,就是怕见了他,心里乱了阵,才想提前演练一遍。
说着,她晃着无神的两只眼,披了外套起来,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却终究被一把拉住,不就对个词么,帮你就是了!、、今天找你来,是想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们两个的事,也该说个清楚有个了断……,刀疤隔着一张矮桌坐在万素飞对面,舌头有点打 结,不过好歹把话说囫囵了。
开场不错,继续,万素飞看着他,还是那么淡淡地。
我喜欢你……万素飞眼睛骤然睁大,然而片刻又塌成恹恹的神情,笑道,你这转的也了吧?你让的,我觉得皇上会说什么,现在就跟你演什么,刀疤擦把头上的汗,起身就要走,我就这水平了,你不爱对拉倒。
别别,就这吧,过渡不重要,万素飞一把把他拉回来,重 来,从这里开始好了。
刀疤心里五味杂陈,不是借着这个他所讨厌的男人的壳子,自己也许一辈子没机会说这句话,而就算明知道是借个壳子假装,也想看看她对这句话反应如何。
人是不是有点贪心呢?但不管如何,他到底被万素飞拉回来了,继续他们的排练。
我喜欢你,他重新说了一遍,声音枯涩。
我知道,而对面是这样一个回应,语调比他还缺乏生气。
…………静默在空气中持续了很久,等得刀疤最终不耐烦,然后呢?什么然后?知道然后呢?然后没有了啊。
你告诉我一件事情,我说知道了,就结束了,不对么。
——我喜欢你,——我知道,这他奶奶的不是屁话么!,刀疤发狂地跳起来,爆粗大叫,说完有jb用啊!!万素飞却只是伸手轻轻示意他安静,不像了,皇上很少这么说 话。
哦,是的,现在他不是他自己,刀疤回过神,悻悻坐下。
可是,有点奇怪,现在是在模拟场景,如果问话的是周荣,她这样的回答,不是非常消极的姿态么?难道,这就是应付的意思?换句话说,她请他帮忙演练,是想要推拒掉周荣?为什么?她不是喜欢那家伙的么?刀疤一头雾水,但是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参与感,本来他不过是打算借别人的瓶装自己的酒,可倘若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为了 > 拒 >这样想着,他一下投入起来,用心把自己换位成周荣去揣度。
他答应万素飞对词,原本大半也是敷衍玩票的念头,但随着对话进行,感到他人的内心世界向自己洞开,偏偏还是他不能不在意的两个 人,忍不住窥视的同时,自己也就不知不觉地陷入进去。
其实他早前听说周万两人闹僵的原因,就连问了小喜子好几遍,因为觉得不能理解,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清楚,她对周荣的心思是不用说了,而周荣对她大概也不无好感,有情人所期盼的不就是终成眷属 么,怎么反而生起气来了。
而现在,他可以去知道答案。
于是他咳一声,借助披在身上的这层壳子问出口:那天我说要负责娶你,为什么生气?做妃?嫔?淑媛?良 ?美人?,万素飞抬头看他,嘴角带 笑,眼睛里光泽晶莹,还是连品级也谈不上的宫女妾滕?刀疤突然梗住,这一串的听着都拗口的称号飞出,才让他真切意识到他所扮演的那个人的身份。
名称花样再繁多,本质只有一个,用民间的粗话来叫,小老 婆。
他所认识的万素飞,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地位。
而她没有提正室,一个字都没有,大概因为,那个人的正室,头上会带上一顶可怕的帽子:一国之母。
做个黄门,做个统领,腹诽的人已经不少,别说敢提那一步,用大脚趾都能想到,朝野会怎样沸反哗然。
一下明白那句话为何惹祸,情到浓时,相爱便想相守,冲口而出一个娶字,却忘了是否可能……对面的人半天没有说话,万素飞看着,只微微上挑嘴角,默默地 等,因为这样才说明他真正入戏。
果然,呆了一会,刀疤四顾一下没有旁人,放胆演下去,不要 紧,生杀予夺,在朕手里,朕说要封你为后,谁敢不从?这话他说得色厉内荏,底气不足,因为换位来想,若是自己,面临天下的反对,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坚持初衷。
但反正只是扮演,他想知 道,倘若周荣这样说,素飞会怎样应答而已。
等了等,他看见万素飞斜着眼,淡淡微笑:那皇上其他妃嫔怎么办?啊?,刀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急气道,素飞,你这也太过分了。
若你做皇后,最多朕可以不纳新妃,那已经有了的,还能都赶出去不成?万素飞抬起头来,深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有些失去焦点。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碧云,那个在银铜事件中为她算命的碧云,进入青楼,竟是因为想要接近一个一直痴恋的男子。
记得当时那个女子说:倾尽平生,只换一夕情浓,只得到一次,只得到一点,也比什么也得不到的要强,对不对?就在自己有些无言的时候,她大笑起来:你,是完全相反的 人。
是的,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什么东西,要不就全部拥有,要不就宁可一点也不要。
如果自己可以像她,会不会幸福一点呢?不知道,算命算命,算出来么用?命早跟着性情一起定好了,难道叫你不怎样做 的掉么?喂,素飞,怎么不说话了?,对面的声音把她拉回来,她一 怔,这个声音,不是叫统领,而是叫素飞,还真有点不习惯。
于是她为自己的走神歉意地笑笑,接着他上句话,冷下脸继续他们的串场,皇上第一天认识我?才知道我过分?那,若是只保留她们的名位,却只跟你在一起呢?,刀疤此 时,其实已经有些罔顾说话的现实性,而是想要下探到一个底线。
素飞以冷笑回应他,皇上的意思,专宠我一个,让别人都守活寡么?这……,那假扮的周荣一时语塞,半晌,支支吾吾道,自古以来帝王家终归是这样的,总有恩厚恩薄的分别,你要是介意这个,就没办法了。
别人倒也罢了,曲念瑶呢?万素飞目光突然一收涣散,好像两把小锥子样直打在对面的人脸上。
刀疤被刺的往后一缩,他听说过万素飞在宫中有个亲厚的朋友,好像就是姓曲,当然,她不提的话,他想不起来的。
可话到这里,让他彻底哑口无言。
统共一个人的身体一个人的爱恋,难道用自己的天天幸福甜蜜,踩着好友的终生度日如年?这样的事情,他不能怂恿万素飞去做,而就算怂恿了,估计也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回来。
即便抛开世俗的阻隔不谈,单是两人的关系,整个结子解解解解到最里,却是一个相互交错的死扣连环:她若肯嫁给他,必然忍受不了与其他人分享,而若要得到他的全 部,又一定会伤害到所在乎的朋友,而这同样为她不能接受。
即使知道,会与所爱擦肩而过,她的骄傲,都雪亮的剑刃一样无法折弯,两项,她都不肯妥协。
也许市井里会不解,大户人家都有三妻四妾,还敢人心不足跟皇上谈什么唯一?也许宫妃们会嘲笑,装什麽高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连他刀疤都想心疼地说一声,统领,你这样,吃亏的是自己……但是,如果不这样,她就不是万素飞了。
刀疤还记得,自己问过她是否喜欢周荣,回答是借我个胆儿。
现在才懂得,每一次吸引与推拒,平静的表面下,是多么汹涌的挣扎。
眼看着是火坑,也尽力绕着走了,还是掉下去的心情,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怎么办?从来没这么恨自己的脑子如此不够使,想要帮她解开这个死结,却绞尽脑汁不得一点主意。
可这也难怪,连她那样冰雪做的心窍,还不是一样唏嘘没有办法。
而这样的情况下,她说要应付,是什么意思?他一瞬间明白过来,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统领,别这样,你再想想办法!他所说的这样,便是猜知万素飞的选择。
原来,她想要,就这么算了……想要将刻骨铭心的感情,装作从未存在一样……想要放弃争夺,与周荣一辈子保持现在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想要各自站在原地,不再前进一步,即使有时,眼睛会忍不住凝望过去……可是,恐怕就连傻子也知道,一辈子爱,一辈子不能说,会是很开心的么?她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办法?……他正满心激动,脑门上却挨了一记扇柄:喂,入戏太深那位!出来喽!万素飞老实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揉揉手腕上的红印,扬起头来笑笑,怎么了,刀疤?你不是从来反对我嫁给他的么?刀疤只觉得锵地一声,整个人从一个固定的位置弹出,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般,揉揉额头,看看手脚,是的,他还是刀疤。
以刀疤的立场,他仍然反对,可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发出另一种情绪。
我不反对了,于是他耸耸肩,一脸不屑地补一句,我还挺希望你们在一起的,互相祸害呗,反正不关我的事。
没想到,却被一句从他这里偷师的粗口顶回来:你希望?有jb用啊,屁话么。
你!,他被呛得一个倒仰,可旋即找到什么把柄似的反唇相 讥,再屁话,屁话不过下面这串么?——我喜欢你——我知道——然后呢?——没有然后了万素飞听了,没有再回言,而是眨眨眼睛,突然开始笑。
她笑得厉害,趴在桌子上,后背都一抖一抖的。
弄到后来,刀疤也掌不住,跟着她笑。
你……笑什么,他笑得岔了气地问。
屁话……好笑呗,她捂着肚子扶起来回答,用袖口去擦细长的眼尾笑出来的眼泪。
第一零一章 无题西平的城郊,已经隐隐有些羌地的味道。
一些并不绝高的山峦起伏相连,形状却大多怪诞,悬崖重重,峭壁层层,山的高处甚至比底部还要向外突出,大片赤裸的暗红色岩石,给人触目惊心的荒芜印象,偶尔有树,往往也是孤兀地横生出来,枝节嶙峋得像瘦龙的指爪,然而自有一种生命无限张扬之感。
一座峻刻的山岩之后,转出两匹骏马,慢慢踏在这山间小路之上,马上的人却全无浏览两旁的风景的悠然,细碎的蹄声将气氛映衬得更加沉抑。
就真的没有可能了?男子开口的声音,然后是足有小半柱香时间萧索的风声,如果光听声音而不知内情的人一定感到奇怪,他这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呢?并不是,只是这一路上每一句话,前后都有一段空旷的沉默,就好像那些孤标立出来的山峰。
许久,有了女子的话语,听着带点笑意。
也不是。
人会变的么,也许,过几年我会变得不再这么锐利,能接受跟人分享爱人,又说不定,皇上到那时根本不想娶我了呢。
周荣没有了话,这就是他最终得到的答案么?可他并没死缠烂打下去,今天整个对话,都在很平静的气氛中完 成。
他叫她来,是想摊开来谈,找一个两人关系地定位。
今后也有默 契,不用再拉锯扯锯——那实在太累心了。
不过,虽然他内心确如刀疤所料,希望这个定位是婚姻,但理智 上,已经有了准备,那很可能是不行的。
因为这些天,他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
虽然他并不知道存在过一场演练,但刀疤所问万素飞的那些问题,几乎都在他心里出现过。
而 且,他不是刀疤那样的局外者,而是当事人,对整个事情的发展、万素飞的性格都有最深的了解。
所以很多问题在脑中才一冒头,他自己已经知道这根本不用问出口。
他明白她是困在一个死结之上,而面对这个死结,他也同样一筹莫展。
方才的一路,他们几乎环绕了半个西平兜转,为了他地希望而争 取,能说的,能做的,也都在路上说过做过。
答案,不过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有办法。
自己都没办法给出承诺,又如何要求别人去做太多……万素飞很久没听到下一句话。
汗湿的手微微放松了马缰。
结束了么?都结束了么?她其实很怕周荣像刀疤那样一路下来一个套一个套地掰扯解释,因为每一句来临前。
她要像应付一次攻城的冲击,惴惴、紧张、鼓起极大地力气去对抗。
而她之所以找刀疤去先串了一遍词,就是怕自己站在周荣面前,心会一路软下去,感情冲垮理智的堤坝,落入个不可收拾的境地,所以才提前找个局外人,让他掰开了揉碎了刨根问底。
做一个心理的缓冲。
但还好,周荣显然也冷静地想过。
很多事情,不用那么往死里说往透里说,他自己也是明白的。
所以,他就打算接受了,是么?接受这个定位:关系还跟从前一样,可以相见,可以畅谈,可以一同运筹帷幄,可以并肩赴汤蹈火,就是不可以,在私人方面有多迈的一步、多说的一句,两个人互相都心照不宣……她怕他不接受,怕他胡搅蛮缠,怕他扯着她胳膊喊一定想要娶她的疯话,整个心一直提着。
可是,就这样接受了,又突然有一种弥漫四肢百骸的失落。
一直以来,多少试探、推拒、吸引、抗衡、考验,双方的心迹才都再也无法遮掩,互相明朗,然而,在这时候,却要说一切都算了,从此掩埋,再不提起?……不要想了,还是不要想了……万素飞深深吸一口气,收束精神,将这种失落不甘地情绪用理智包裹起来。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心变了,世界没变,感情层层进展,现实的可能性却从来没有增大过。
她地死结,不是现在才突然出现,而是一开始就摆在那里,她是很清楚的,不管是无法控制,还是什么原因,自己要硬撞上去,怪不得 人……没有话,没有话,他已经默认接受了她地提议,她也该默默地把思绪梳理。
保持现在的关系,便不会折损她的骄傲,不用伤害到别人,而且至少,还能经常看见他,跟他笑着说话,斗嘴磕牙。
这是她冷静考虑后认为最好的选择,不是吗?那还有什么不满,就这样吧,人要知足。
两个人都尽力开导着自己,两颗心,至少在表面,也渐渐安定下 去,那种认命的安定……细碎的马蹄不再显得沉闷,而沉默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由于达成共同而确定的定位,两个人的精神都稍稍放松了一点。
万素飞顾顾左右,好像再过两个谷口,就回到西平城内了,呵,回到城里,应该就彻底结束了,想着,她心里有种平淡地宽和。
正在这时,突然,天高云阔间,划过一声悠远苍茫的山曲子, 哎——呀——喂——她方愣了愣,却又听有一个清越地女声与之相和,哎——呀——嘿——高亢的声音打着花儿翻飞出来,在山谷间回荡,引得她也不禁抬头看去。
他们走在山谷中间,两边正是两座孤峰,赤红的宝剑般直插蓝天,遥望绝顶,各有一个立着的人影,看打扮是当地牧人。
看来这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山头对唱恋歌,这本是羌人风俗,不过唱的是汉话,也不奇怪,西北的民风粗犷,礼教本来不似中原严谨,杂居之中,风土民情自然互相融合。
转眼间,男子又唱出一句,音调在广袤的天地间盘旋得九曲回肠,妹妹你立在那个山巅巅——,好像花儿那个红艳艳————万素飞笑一下,这词,真是俚俗的可以。
本未十分留意,却又不期而至,小马驹毛色换了三换,哥哥想妹整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突然好像被什么剧烈的东西刺到,十分不舒服起来。
想压下去,却不可得,因为那惹祸的歌谣开了头儿,便一如瀑布,倾泻而出。
日头底下想啊,月亮底下念——夜夜那白毡帐篷里,揉碎了心儿揉碎了肝——想妹的头发乌亮亮啊——,想妹的嘴唇红鲜鲜——……听到这里,万素飞只觉得面红耳赤,这未免也太直白了!而且联系到自身的情景,就更让人心乱如麻。
沉默已经抵御不住尴尬,她决定开口说话。
今天天气很好啊,她扭过去大声地说,把嘴角的肌肉扯得老 高。
就是,地上好多蘑菇……,得到同样满脸堆笑的回应。
万素飞没空计较这回答多么不着调了,反正她说话时也没在天上找到太阳,顺着往下说,你看到那边那白的没有?好像叫什么鸡脚菇 的,我以为只有我老家才有。
怎么会,蘑菇哪里不长?,后面一串干硬的笑,呵呵 呵……这笑的尾巴突然停顿,因为又一句高亢入云的歌声蹿起,鞭稍一般有力,抽打在人心上,让人无法把持地猛然一悸。
是另座山头那个女孩子地回应:哥哥可是那真心的话儿啊——?莫像那贼老 。
吃下口的肉,还吐半边——而余音袅袅未息,男声又再度响起:若哥说有半句假啊——,九天神佛皆唾弃,十世阿鼻不得翻——万素飞面上没有表情,肠内却早已车轮绞转,想要装聋作哑,歌声却细滑的蛇般往心里钻。
恨恨地想。
这两个什么人么!相好便相好,何必要这样高天唱地,也不嫌个害臊。
如果可能,她简直想放开马缰,以最快的速度逃跑,偏偏又脱不 开。
那歌声响彻天地,一张大网般笼罩下来,就是过了几条山,恐怕还听得见。
所以,也只能咬牙硬撑他们的场面。
呀,不对,那不是鸡脚菇,刚才乍一看有点像。
鸡脚菇的伞头是尖的,这里地有点圆呢。
啊,你一说。
果然是,对了。
你知道常见的 有多少种 么,周荣把话接的连个停顿都没有。
生怕让那歌声一时乘虚插了进 来。
双方都这样继续下去……—— 饸—— .了眼,老树疙瘩看成个石磨盘————多少?二十八种……鸡脚菇、白伞子、褐帽儿……二十八种……够说一阵子的了……搜索枯肠,调用幼时医药地知 识,可不用却搜索就已翻起的,是万素飞去打东齐时的大片回忆。
那段时间,自己也是老出莫名的错处。
一次半夜里想起来她,突然就抓心挠肝地无计可施,不得已起来看书……———————— .脸蛋红来柳叶眉黑,那不是我妹妹那是谁—— 声……那什么是褐帽儿呢?褐帽儿又分两种,大褐帽儿,小褐帽儿……顾名思义,大褐帽儿长得大些……还有,两个长的地方不一样…………娘的,这人是我肚子里 虫么?为什么他能知道,我每次在千军万马中,极目搜索那点白影……到这里,男声略略停歇,但余音尚在缭绕,对面女声又随之高扬,正是对他的回答。
—— ——— .———— .袋里竹着哥哥地名儿啊,贴在妹的心尖尖……白伞子呢?白伞子要小些,外表跟鸡脚菇有些像,不过菇柄上有须子……大概五六十根,少地五十一根,多的五十九根…………知道自己嘴型机械地开阖,却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是这么乡野地曲调,这么俚俗的内容,怎么就像那魔音蛊语,摄去人的心神……山曲里,这对恋人三年前种下情根,而他,却在三年前种下孽缘。
撕心地痛悔,未听许瑶劝导向善。
若能预知万素飞的出现,绝不会任自己放纵,导致现在的进退两 难。
而今,却只有,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歌声不只鼓动周荣,万素飞这里一样咬紧嘴唇。
这时再不觉得山歌俗气,相反地,一句句,一声声,都像是浓烈的化不开地酒,摇荡在她的心头。
山上那女子高声唱一句,她心里暗暗和一声。
好一个满天星星颗颗明,我心上只有你一人,好一个没吃没喝我不嫌,只要你在我眼跟前——她心中又何尝不是只爱着一个人,爱着他的本身,不是他的贫富贵贱!不知该感谢还是嫉妒那唱歌的妹子,把她也许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儿,这般放肆地喊上九天……天上有风吹过,白云的脚程明显快了,悠扬辽远的山,可能因为已经互相剖析过心迹,那对恋人的节奏也 ,由开始大段的表白自己,变成一应一答的对唱。
———— 妹的心思不敢变————万素飞听着听着,突然想要笑起来了。
多冲动的承诺,多任性的誓言!人的性命才多久?就妄想感情能长过大地高山?看这乳臭未干的一对儿,恐怕还没经过小河,已经去夸口大海上不会翻船。
可是,这,才是幸福啊……回忆不能抑制地翻卷上来,还记得,那颇为意外的初见,满心里担心的是被他看上。
还记得,襄阳城外的搏杀,虎牙枪、疾风箭,第一次互相倚靠,谁离了谁,脱不了重围。
还记得,下毒败露后的那场交锋,钢铁对上金石,碰撞得天崩地 陷,然而最后,竟是那样结局,胜负不再存在,他分享了她的秘密,走进她的心里。
还记得,他大老远巴巴赶来救她,她却故意待他分外平淡,因为那时心里已经清楚。
一个死结摆在那里,她爱不起他。
还记得,撞破春梦那次尴尬,其实她地心里比他还要慌窘,恨不得捂着脸逃开。
还记得,因为胡尔赤的事情冤枉他,听他醉酒倾诉,只想抱紧他无法言说的脆弱。
还记得。
那个充满烧刀子味道的吻,他单方面的亲吻,她单方面的感情。
还记得,那一箭飞来时她的思想,不,其实是不记得。
因为当时她实在谈不上什么思想,只是单纯地,怕射到后面的人。
千山万水,点点滴滴……他们经过多少磨难,才互相挑明了彼此地心迹?而这世上还有什么险阻,她会觉得跟他走不过去?就这样放手,她心、有、不、甘!————————————万素飞已经全心被那交替的快声对唱所提起。
耳中却突然插入语调枯平的一句蘑菇……蘑菇里也有很多是有毒的……这里讲给你,千万不要误食……。
让她简直哭笑不得。
他娘的这时候了谁在乎什么蘑菇!!歌声好像铅浆一样灌入耳中,只觉得整个心里沸腾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她不就是喜欢他么?好了,她输了,她受不了这么明明相爱却要装的若无其事,受不了天天看着他却要刻意保持距离!她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白头偕老,想跟他海誓山盟,想跟他约 定。
谁活不到一百岁,要好好儿在奈何桥上等……她地坚持。
豁出来全部折断。
她的骄傲,豁出来踏在尘埃里。
做妻就做妻,做妾就做妾,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开口吧!开口吧!心里鼓点一样打,告诉他!!嘴唇塕动几次,身体微微颤抖,眼睛不敢看他,低着头终于开口道出两字,我想……想不到,两个字出口却硬撞上另两个字,对面一模一样的我 想……猛抬头,发现周荣看着她,一样的脸色涨红,手足无措。
皇上想说什么?先说吧,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要生生跳出口去。
不,还是你先说吧……你先说吧……你先说吧……为难的事情,都指望着对方主动,自己顺水推舟。
突然间,却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天地间,怎么这等安静?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两座峰头,不知何时都空了。
想来那对恋人,既然情投意合,哪里还会这样远远地唱,都恨不得早到对方身边,双双跑下去相会了。
万素飞极目远眺,层叠的峰峦中不见人影。
说也奇怪,他们的歌声,好像有魔音蛊语般的能力,听着时,让人如癫如狂,不知所以,可此时停下来,她心里就好像钱塘落潮,惊涛骇浪隐隐退去。
周荣也一样意识到这个情况,不行,现在不说,大概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于是他横下心,道,那我先说好了……万素飞心里乱得很,炉子刚撤火,水上还能冒几个泡泡,没有赞成也没有拒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说什么。
我是想……或者……我可以……万素飞正把全副身心都放在听觉上,却突然,耳中传来极为尖细的一声喊,好像用硬铁片划过金属那样刺地她整个人都一激灵。
皇上,统领!你们在这儿那!哎哟这一天没有影儿,小的以为活不成了呢!原来是小喜子,趴在地上捶胸顿足。
万素飞这才留意一下周遭景色,原来他们已经从山里走出来了,附近依稀可以遥望到民房地炊烟。
有点懊恼,周荣出来时怕被劝的麻烦没说一声,这下可好,更麻 烦。
想着,小喜子突然又趴下去,咚咚磕头,恭喜皇上,贺喜皇 上!,你这又唱地哪一出?有话快说!,周荣语气颇为不善,到嗓子眼的话叫人截断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想着赶快两句话打发走小太监,把他的话说完呢。
小喜子抬起头来,笑容灿烂,早上得的信,曲惠妃有喜了!第一零二章 回朝喂,你说这次皇上的庆功宴会是个什么排场?,御花园中草木葱翠,知了叫的正欢,两个穿青衣的内监手上抱着杂物,一路从蜿蜒小道走来,一个问另一个道。
怎么说还不得比着先帝起兵成功那场?唬,那场前前后后没八万两银子下不来!这整个北边打下来,南边也是大胜仗,宴席不摆到谱了,怎么鼓舞士气,第一个说话的不太服气,为自己辩驳。
嗨,道理是这么说,可奈何这国库里没钱那!,另一个将手指拿起来,在空中做个撮的手势。
说的你跟户部尚书似的,国库穷富你知道?那天跟小喜子喝点小酒,听他说的,皇上这两天一看户部的折子就皱眉咂嘴的。
这样?,第一个笑起来,那约莫错不了了。
这小喜子,平时最是乖滑,一晚上套不出个话儿来,可一沾点酒,砰砰那说的跟爆豆子似的。
二人一路闲聊,各奔自己的差事去不提。
--歪不歪?,万素飞手里提着盏宫灯,在梯子上扭头,冲底下两个人喊道。
再往左一点!一个稚嫩的声音跳着笑叫,但马上被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统领你下来吧。
摔着你皇上能扒了小地的皮啊!我姐姐能摔着吗?你没看她轻功多好?,小孩子大声抗议, 再说……他突然笼了手儿在嘴边,向上喊去,姐姐,没事,掉下来我也能接着,我保护你!万素飞不回应他们。
却悄悄抿着嘴唇乐,手上往左够,艳红的宫灯穗子就在脸上一扫一扫的。
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从住帐篷啃麦饼的军旅生活回到锦衣玉食的宫里,不用时时刻刻紧绷着弦面临惨烈的战争,不用满脑子都是两军交兵的阴谋算计,怎么说都是令人放松地。
何况。
后面还有一个个喜庆的消息。
庆功宴据说要摆上三天,大宴文武百官。
大小宫人都在为此事繁忙不休,却没人抱怨,因为都知道是打了大胜仗,欣喜还来不及。
曲念瑶那边她去过了,看她洋溢着那种就要初为人母的喜悦,虽然心里不能说一点酸楚没有,但还是很为她高兴的。
毕竟她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而且觉得自己偷取了人家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暗暗有些愧意。
周荣也挺好地。
两个人再没掰扯那些不着调的事,心照不宣地过得乐呵。
这不。
江轩也快回来了,许久没见这正人君子。
还真有几分想 念。
不知他回来又是个什么形状,会不会瘦了、有没有晒黑,还是跟以前没什么变化?还有……他对自己……还存不存有那份心思呢……?万素飞心里有些打起小鼓来。
就在一年前,她还觉得只要报了仇,马上去死都没关系,可是现 在,她想活下去了。
既然想活下去,难免想活得好一点。
报了仇。
满打满算她大概也才二十五左右,日后的路还长着。
毕竟她还是不想孑然一身地走完。
周荣不行的话,她的想法不自觉地落到江轩身上,因为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而自己对他也至少不讨厌。
而且经过跟周荣折腾这一溜十三遭,她已经有点心力交瘁,怕了这老婆多的男人。
想起江轩说过,愿意一辈子只娶一个,感到分外安心。
如果,只是说如果……他再提出喜欢自己的话,可不可以考虑一 下?……罢了,罢了,万素飞摇摇头,把这些想法晃出去。
还没发生的事,瞎想什么呀。
她收回心思,挂好宫灯,向下又喊,这回正了没?正了正了!,还是那小孩子笑叫。
于是万素飞从梯子上爬下,离地面还有三尺的时候嘿地一声跳下,拍拍手掌,仰头端详那满天花板的五彩飘飘。
统领,统领,这是小地们的活计,怎么好让你搭手,一旁小喜子,也就是刚才尖细声音地主人,连忙殷勤上前。
不妨事,我看你们弄的热闹,也想来参合一下,她笑道,不过挂地没你们快,你们继续吧。
说着,她一把揽过那个孩子,走,咱再上别的地方添点乱去。
孩子的笑眼弯弯,也拍着手,好啊好啊。
不用说,这正是韩笑,从万素飞一回来,又腻上她了。
万素飞自幼与他同病相怜,待他往往也就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亲厚,看他在这边无亲无故,在府里也是无聊,而最近气氛一派轻松热闹,一点出格的事情不会有人较真,也就常带着他到处转转了。
正说着,外头突然喊起一声皇上驾到——。
周荣进来,看看这殿里布置得怎么样了,又跟总管的小喜子说了一会子话。
最后,却突然一转,走来向万素飞道,跟我来一下。
韩笑跟你很好,很听你的么?,周荣把素飞拉到僻静处,问。
还可以吧,皇上问这个干什么?,万素飞有点诧异,若是之 前,她知道周荣可能是吃醋拈酸,可如今他已经尽量避免任何嫌疑,问的就显得有些古怪。
周荣沉吟一下,虽然现在是庆功,后面地事情不能不打算。
估计不久就要和赵魏两家开仗了。
到时我想带韩笑去……万素飞听着,心里好像不知划过什么,突然就紧张起来,正色道,要是有要紧的话,咱去密室里谈。
也没有,这就说完了,你忙去吧,周荣结束了简短地对话,向外走去。
万素飞立在原地半晌无语,虽然只是几句话,她却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韩国是目前大周的盟国……韩国的国主是老奸巨猾的韩复……韩笑是韩国的世子……周荣问韩笑是否易于控制……她打个冷战,隐隐地,热闹的空气里有一点杀机。
第一零三章 喜宴噗通、噗通、噗通,圆滑的小鹅卵石在平静的水面连接跳跃三下,溅起三朵水花儿和韩笑快活的笑声。
姐姐,你不来玩啊,他跑过来拉本来静静坐在一边的万素飞。
万素飞本来手里握着东西,想什么入了神,叫他吓了一小跳的样 子,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待明白了,才摆摆手道,你去吧,我又不是十二,其实心里还有一句尤其不是十四了发育得像十二没说出 来。
没想到,却有极其意外的一句接着冒出来:姐姐在想娘亲么?素飞惊诧,略一愣神,才摊开手,显示手中的东西。
一个玉坠,小小的,透着淡淡的青色光芒,正是最初不小心掉出领口,引来整个故事开篇的那一块。
而当初她无论如何不愿把此物交给眼睛发绿的总管的原因,不是因为它贵重,而是,这是她早逝的母亲,虞宸妃,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不太清楚韩笑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但横竖他们也一起相处过四五年,大约自己说过忘了吧。
一点点,她看着那坠子,淡淡道。
他们说姐姐的娘亲是海里的人鱼,是真的么?哪儿的事,都是些以讹传讹,我娘当然是人,万素飞有些薄 嗔,瞪他一眼。
是吗?可是他们说,在海里泡那么久,还能不死,一定不是人 啊,小孩子腮帮鼓鼓的,不服气地反驳。
万素飞还待说什么,却有一名内监远远跑来,行了礼,道,二位在这儿悠闲呢,让小的好找,就快开宴了,入席去吧。
哦,万素飞答一声,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土,随口道,江大人也回来了?还没呢,本来说昨天到,路上不知怎么耽搁一下,而这庆功宴全都定下了,先开了宴慢慢等吧,估计唱完开场的戏,吉时之前怎么也该到了,小太监絮絮地答了一堆。
也是,不好错了时辰,万素飞应着,公公也自去忙,在下整理一下就来。
小太监客套几句,又跑去别处。
素飞不留意间,却觉得袖子上一 紧。
回头看时,是韩笑,嘟着嘴道,姐姐着急江大人回来?同僚么,随口问问。
真的只是关心同僚?,孩子的笑眼挤起来,做出古怪的表情。
万素飞脸上一红,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
一边儿打你的水漂儿去!我怎么不懂了?我见过江大人,还能看出,你俩不合适……话没说完,韩笑头上挨了一记响亮的栗暴,把后面的词儿都打回去了,只见他一双笑眼里泪汪汪的,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万素飞看看,这是出手重了,忙又吹又揉的,哄了半天才好。
可抬脚再走两步,她又忍不住停下,毕竟好奇,道你个小兔崽 子,为啥这么说?江大人是个好人。
恩,我知道他是好人。
所以你俩才不合适,小兔崽子倒不记 仇,马上又进入信誓旦旦状态。
那为啥?你不是好人哪!……伴随着这斩铁截钉的回答,栗暴乘二……--万素飞换了衣裳,赶往宫中喜宴,一路上抬头仰望,只见大好的晴天,蓝得一汪碧海般,七八月的天气,鼻尖微微有了汗,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却并不感到燥热,而是一种暖洋洋的畅快。
正阳门,青石的甬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大树参天 的浓郁,树身则缠绕红罗,挂上吉庆的灯笼等物,微风扫过,热闹招摇,一排望去,尽收眼底,说不尽喜庆吉祥。
再往里就是正地儿了,露天的大庭里,一个大戏台子占了三分之 一,但余下的空地仍然宽阔,摆了有二三十桌,周荣在正中,其余大概按文职、武将的分野,又按品级高低排列。
还没到吉时,一直垂到地下的金边墨绿绒布桌帘上尚未摆菜,而是一排上好的琉璃盏子,内盛时令的果品,鲜红翠绿,煞是可爱。
万素飞到时,大部分人都已入席了,她忙连连告声来迟了,叨 扰,也到自己的席位去。
她的位置在低阶武官的一桌,两旁不少熟人是突骑营的旧部。
经过最近的几场战事,突骑营里大多作战有功的士卒得到升迁,兵士升到校尉,校尉升到都尉,都尉升到统领——便调到别的部队中去。
不过,万素飞的职位没有变化,很多人对她叹道唉,统领,你若是个男的……,她本人倒不甚介意。
毕竟她带兵的目的是能参与战 争,可以在周荣身边出谋划策,不是做到什么万人之上封妻荫子,若树大招风,反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一个不曾升迁的人是刀疤,打东齐下来时已经成了突骑营的副将,后来就一直没动了。
有人替他打抱不平,说那个谁谁明明不如你,都当了统领,他听了往往只是笑笑,也不说话,久了,倒也没人再关 心。
万素飞刚坐下,只听锵锵锵地一阵锣响,便是暖场的戏开始了,这些武将大多没什么文化,既然是给他们庆功,都是照着热闹好看的戏儿来,单那出场,就有翻着筋斗进来的,有手上轮着三只果子丢的、有脸上画了黑白小丑边走边插科打诨的,那小丑到了台前,弯腰作揖,讲了一个市井笑话出来——是有些颜色的,底下听了,却都一哄大笑,快活非常。
于是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平时不熟的开始攀谈,有不快的也暂都放下,只捡那些高兴的事情说,相熟的更不用提,不顾宴还没正式开,早勾肩搭背偷着喝起酒来,说的口沫横飞,笑得前仰后合,就连万素飞向所不喜的客套奉承,此时看去,都有一种世俗的热闹,叫人讨厌不得。
说话间,吉时将近,一个小太监飞跑来报,江大人到了!周荣起身大笑,正说他呢,可回来了,于是亲自起身,在庭内等着相迎。
须臾,江轩进来,万素飞远远打量,穿一身天青锦袍,身后几个将校,除了稍稍晒黑了点,形容几乎没有改变,忙也笑着起身,打算在君臣之礼毕后跟他寒暄几句闲话。
不过,他看着江轩在那里行礼,心里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也说不上,就是好像本来阳光灿烂的地方,飘进来一朵黑云。
正想着,江轩施完君臣之礼,转过身,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说话的咽住半截,拍手的巴掌停在空中,半个席的人都突然沉默,僵在当时的动作,只有眼珠子跟着他移动。
因为这时,已经是人都看得出来,江轩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眼神锐利,嘴唇青白,浑身散发一种只有在阵前才有的杀气,向她逼近……第一零四章 刀光万素飞看着江轩脸色阴沉,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自己,不知怎地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心里不能抑制的不祥预感,鲜明的压迫与不明的混沌混合,更有一种踩在炸炮上,不敢抬脚,却又不能永远站着的煎熬……近了,近了,好像几百里那么长的距离,终于被他磨过来,递上一张薄薄的纸,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狱里出来,这,是不是你让人写 的?万素飞接过来,扫一眼,是上好的纸张,却几道破旧折痕,抬头的一行模糊还能看清慈母敬启几个字。
翻来覆去几下,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忙细读下去。
读到一半,她猛记起来,这是一封劝降信!江轩还是俘虏那一阵 子,她为了解除他的后顾之忧,提议周荣暗中派人将江轩的母亲接到大周,而出于怕江母不肯相信那些使者之类的担心,就特地制造了这封劝降信,大意是以江轩的口吻述说自己已经投降,希望母亲能一同过来安享天伦的期盼。
当然,这封信不是出自江轩本人,因为那时他还并未投降,而是她万素飞找宫中一个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的内监所写。
可是,当时带着这封信的使者不是被江贼所劫了么?它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万素飞突然想起,抬起头用疑惑地眼光看着江轩。
嚅嗫, 这……怎么回事……江轩却没回答她,而是大吼回来,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 是!!??万素飞从来没见温文的他如此凶恶,脖子上青筋都暴涨,一时心惊胆战。
又不知就里,慌乱间点了个头,吐出一个是字。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她见江轩按在腰间的手闪电一样飞起。
带出一道青光,直指自己咽喉!却几乎在同时,后背上被猛然一撞,身体整个让压下去,吭地闷在桌面上……四周乍起的惊叫、满眼桌布的墨绿、滴滴答答的温热、琉璃摔在地上那种余音不绝的清脆响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感觉,好像整个感官世界被突如其来地而杂乱无章地填满,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发生什么事 情。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仿佛恢复了层次。
滴滴答答流下来地,是血,却不是她的。
推开她的那个人跳起来。
发疯似的向对面扑去,想要与那个行凶者打斗。
却被身后的武官一拥而上架住了,口中犹自大骂江轩你这疯 狗!X你娘吃错药了?!。
叫喊时。
脸上那道深重的疤痕上,一道新地血口跟着一张一合,涌出鲜红。
而行凶者一击不中,也被瞬时拥上的人控制住了,同样声嘶力竭地大吼,别拦我,让我杀了她!席上全都傻眼,连台上戏班子也停了锣鼓。
带着万分的惊愕向这边望来,一片安静中。
格外显得两个男人的吼叫惊天动地。
万素飞也呆愣着看这一幕,忍不住暗掐自己的手背,这是在做梦 吗?江轩想杀她?江轩竟然想杀她?那个一向温文和善,更对她表达过好感的男人,就这样拔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要害?!脑子里正嗡嗡响,周荣跑过来了,站在两拨人中间,面向江轩,厉声道,怎么回事!?江轩伏地拜倒,声亦哀厉,古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报何以为人子!!今日妄为,冒犯皇上,甘当领罪,只求能手刃仇家,以慰母亲在天之灵!你母亲?跟万素飞有何关系?,周荣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脑,周围人们亦有疑惑之色。
这信……是臣在吴宫所得!,江轩扬起那张薄纸,泣不成声,然而……这信并非下官所写,而是炮制所得!……炮制之人,方才已经承认了!!外人还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万素飞却只觉天旋地转,陡然明白何事发生:她本意是想打一张亲情牌,劝说江母来周,却没想到,信会意外落在吴昌手里。
而信里是什么内容啊!吴昌看到本被寄予厚望的江轩如此奴颜婢膝,自然大怒,下令将其留在吴国的家眷满门诛杀。
而此时,谁给你机会解释本意如何?事实只是,因为你那一封信,江氏灭门!甚至,就是猜测,那封信的目地是为了让吴主杀人,将江轩推到周朝这边,也不无道理,如何辩驳得脱?想当时,她一路顺风顺水,略有一点得意忘形,伪造这封信,其实算是个拍脑袋的主意,并未深思熟虑。
聪明人做出地蠢事,往往比蠢人做出的伤害还要大,因为,太自信了……周荣开始蒙了一会,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不由又惊又气——万素飞做这个事情竟是没跟他知会一声地,偏又捅出这样泼天的漏子,一时也想不出如何为她开脱,只得拼着自己的面子相劝,爱卿心情,朕能明白,可那时她本是想接你母亲前来,解你后顾之忧,哪里想到有这等意外?如今时过境迁,你二人同殿为臣,再争这等旧仇,又有何益,不看僧面看佛面,爱卿来朝之后,朕不曾亏待爱卿,望以大局为念,搁下此事吧。
众人一起上来劝解,江轩只是含恨,万素飞最终不太能记得那天的喜宴是如何收场,脑中只有乱哄哄一团金袍紫蟒、七嘴八舌的声音嗡成一团……很久之后,万素飞才详细知道来龙去脉:一边,当时带着这封信的使者被江贼所劫,信也混在衣帽财物中为江贼所获,而江贼旋即又被吴国官军击破,官军搜出信来,不敢怠慢,忙上呈国主,才有江氏满门之惨祸;而另一边,写信那个太监与小喜子交好,小喜子又经常随军,消息便从内宫走漏到军中去,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暗中告诉江轩。
两边合上,叹只叹,也是合该出事,命中有劫,怪不得人……第一零五章 痛思忘忧宫,位于皇宫殿群的后侧,是一座离宫。
大夏时起,这里曾经住过去国怀乡的王子,故被命名忘忧。
如果它真的能名副其实,一踏进去,便忘记所有的忧愁,该有多 好。
万素飞仰靠在宫里的大床上,让半个身体都深深陷在软絮的棉被 中,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床顶繁复的雕花,半天也不眨一下,不知道 的,简直想上来探探鼻子下还有没有活气。
她这样躺着已经有整整一天了,之前特地交代过,宫女太监没人敢靠近。
不过,万素飞毕竟是万素飞,再怎么痛悔当初不该画蛇添足做了蠢事,她也不会去逢人便说我后悔呀赚几滴眼泪,或是一味沉溺于自伤自怜的情绪中,而是由于越深刻的痛苦,带来越深刻的反思,这一天中,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刻,是她所想通的东西,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且不说这件事情上她称得上自作自受,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这件事,她和江轩又会怎么样?其实回头想去,竟是韩笑那句话说得最一针见血,当时两个栗暴,着实冤枉他了。
自己和江轩,并不合适。
江轩是个正人君子,恪守着传统的君子道德,但是,正因为这些东西多了,他自己的心相对就被压制了。
他会喜欢她。
可能一方面是在这边形单影只,连个说上话地人都没有,与她难免走得近些,另一方面,是觉得她有些特别,识史通兵,飞扬 肆,能够与他对等交流、并肩作战。
可以说。
这是产生自他心的部分,是作为人的自然萌动。
但是,归根结底,心的部分,在他整个身体里是被压抑的。
他被她的特别所吸引,但恰恰。
潜意识里也畏惧着这种特别——那有太多不合道德标准。
她相信,当一个人表达喜欢另一个时,绝大多数情况都是真心,然而,区别人和人,爱和爱的,是要看这些感情,需要与什么抗衡,又能与什么抗衡。
与江轩内心所对峙地。
是外在的道德。
而哪一个会赢呢?万素飞闭起眼睛,苦笑了。
还记得从通州回来。
路遇一人妻母同时落水,他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救了那人的老母,并且大声斥责那人不孝。
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可以很明确地看到他的选择了。
现在他的母亲死了,但假如不死,而且反对他跟她在一起,那大约会造就一个翻版的陆游和唐婉地故事……他一刀相向的时候,开始她还有些委屈。
纵然她犯下滔天大错,毕竟不是有意。
他是亲口表达过对她感情的人,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也不给她,好像十世的仇人,决裂得天崩地毁不留情面?可这样理顺了,就能理解,正因为他信任,才格外不能容忍。
他喜欢她,却从未真正非常了解她,如果像周荣那么透彻,知道她曾弑君杀父,知道她曾缔结婚约,知道她为了一人私仇不惜搅动天下,大概早就对她敬而远之了吧……而她自己这边,又真的喜欢他么?不,她不讨厌他,甚至可以说有些好感,但如果说父亲的一切深入骨髓,周荣的名字刻在心室,江轩,最多不过住在她眼睛里。
她对他,敬,多于情。
她承认,前些天内心对江轩有所靠拢,可同时心里也一清二楚,那是因为与周荣发生了那么大的问题,她感到孤立、脆弱、彷徨、想要找一个依靠,而江轩正好是这么一个人罢了!其实这样想起来,觉得自己很无耻……以为是打马球么?一个队员受伤下了场,就换一个人补上来?周荣不能在一起,就找江轩,江轩不行,就找刀疤,刀疤再不行,甚至就找那个还不知道在哪的陆涛?她,万素飞,还没这么急着找男人要吧?她爱地人,在那里,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是她唯一所爱的人!这辈子,她没有信心,再遇到一个,哪怕一个,那样地灵魂伴 侣……她不是软弱的藤萝,不缠绕着大树,就活不下去;喜欢她地人也不该被当成膏药,为了弥补伤痛,拿来一通乱贴。
所以,就这样吧。
像面对以往任何问题一样,将这个问题面对过去。
对江轩,如果她可以报偿,就报偿,对别人,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摇摇头,笑了一下,她差点犯傻了,想不 到,江轩这件事情居然也能有好处,就是把她从混乱的情绪泥潭中拔了出来,找回一个虽然伤口还在,却已经记起如何清洗如何包扎的万素 飞。
想着,她终于站起身,走向殿门,吱呀一声,白亮的阳光就流水一样泻进本有些昏暗的殿中,刺的她张不开眼睛。
……很快的,下人们过来了,端上粥饭,饿了一天的万素飞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韩笑从外面跑进来了,老远就喊着:姐姐,有人通报要见你!不是说了不见吗?这个人看起来凶凶地,脸上有疤,说跟姐姐很熟,一定想见姐姐呢!更不见!,万素飞心里一刺,坐起来,把一只手放在遮住面庞的位置,用力摆动。
为什么?为什么?万素飞心里回答着,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现在见他,只怕会忍不住靠在他肩上,可是一旦医好伤疼,却又什么也给不了他……当然,说出来地不可能这么多,只是含混的一句,因为……不想让他……更深了。
什么……深……?,韩笑歪着脑袋问。
没什么,你让下人去回复就是,万素飞已经后悔不小心溜出一句心里的话,忙道。
少年突然咧嘴笑起来了,姐姐就不怕我陷得更深?万素飞斜了他一眼,伸出左手,用一只手指向他打勾。
小东西就颠颠儿地傻笑着过来了,到了床前,冷不防两个嘴角却被一把捏住,向两边就扯。
伴随着施虐者暴躁的吼声:你丫个小兔崽 子,懂个屁!第一零六章 海客周荣再见到万素飞时,看她精神抖擞的,倒显出吓了一跳的神色。
怎么?你非等着看我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万素飞笑笑,拿话呛了他一下。
啊,哦——哪能呢,周荣忙也尴尬地笑起来,眼中的担心却已悄悄缓解,万素飞还是万素飞,那就好。
对了,刚才我召集相关的人碰了下头,大家的意思,跟南边的一仗怕是远不了了。
万素飞眉间划过不易察觉的一丝落寞,这样的会议,原本她也是可以旁听的,想必是周荣为了让她不至于和江轩碰面,才特意在会后来跟她单独谈。
不过她并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接着他的话,我觉得也是。
那战船什么的都准备如何了?说到这个,我还想问你,周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江轩这次回来,提到一个消息。
什么?他说打下旧吴,在那边沿海地方听到传言,有一名大海匪,叫什么甘涛的,手下数百大舰,以蜀地红锦为帆,围攻城池,抢掠财物,号称‘锦帆贼’。
这也还好吧,万素飞怪道,百姓流言多半道听途说,夸大其词,既是贼军,多能有几千人?皇上何必以他们为虑。
周荣一口气说出许多话,一边吞了口茶一边摆手,让万素飞暂且不要打断他,你说的有理,不过,据说他们所乘的船被叫做‘火毒 龙’,身披铁甲,发射喷火的大石,攻城时几下就轰塌城墙,威猛无 比。
我想着,就算夸大,可能也是有点根据的,若是当真有这种船,我们能造出来,岂不是胜算大增。
听了这个,万素飞心里头突然想起在东齐初见‘炸炮’的时候了。
当时那东西响一个,她最好的勇士就倒下一片,现在回忆还心有余悸。
不过,反过来说,也让她认识到战争技术提升所带来的可怕威力,后来周军占领龙鼎,掌握了炸炮的制作方法,也在不少场合采用它作为防 御,节约了大量机动兵力。
于是她沉吟一下,道,按你形容这个,听着像跟炸炮原理有些类似,大约都是以火药为驱动的。
若这么想,所谓大石喷火,轰塌城墙就并非天方夜谭了。
不过皇上都只听个半耳朵,凭这个就想造出‘火毒 龙’船来,怕是不现实。
周荣笑笑,我原以为你是晋人,说不定知道这个海贼,甚至知道这船的事情,既然你也不清楚,就先按下这条线,有机会再说吧。
万素飞嗯一声,将话题进行下去,你们会上还说了什么?还说……还说到的问题你也没办法啊……是不是又没钱了?,万素飞抬起眼睛,白了周荣一眼,若是哪家的姑娘说给你,回头肯定跳着脚骂媒婆,‘说是个皇帝,嫁过来才知道天天哭穷的穷鬼’!周荣大笑起来,两人都挑明之后,开些这样的玩笑,倒也大方,不会再有那些千回百转的纠结,知道互相都是心里最重的那一个,就可以了。
别说,告诉你说不定我还真有办法,万素飞一笑,伸手到衣襟里去掏摸些什么,最后索出一个玉坠,递在周荣手上,你知道这是什么玉么?周荣定睛,这坠子他见过的,忙道,是这个?给你治伤的时候我就还奇怪,我也算见过些宝物的人,居然完全看不出这东西来历。
你说是什么?万素飞听说治伤,脸上一红,佯做无事,我也不知道。
你!……,周荣才要生气,却看她并没有耍人玩的表情,不由也正色了,听她往下说。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从三四岁起我便带着。
你没怎么听过我提母亲对不对?因为她去世得早,其实我对她印象也有些模糊了。
不过,还记得,她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你知道她是怎么成为我爹的妃子吗?周荣摇摇头,心下咕哝,我怎知道。
那是一年我爹出巡,在海滩上发现她穿着奇怪的白衣服,晕倒在那里。
大家第一反应她是附近渔民的女儿,但查了一下,当时,那个海滩荒无人烟,方圆几十里,没有渔家。
于是就估计她是海难的幸存者,等醒转了,自然会自报家门,到时送回家去,也是德行一件。
却没想到,她醒来时,满口所说的话,竟是没一个人能听懂 的!大家都傻了眼,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我爹便戏言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正好虞鱼同音,她又是来自海里,这便成了她的名字。
一路同行间,我爹对她渐生情愫,便娶过来,先封美人,后晋宸妃。
后来,她也学会我们的说话,我小的时候,还记得,她将汉话和她原来那种语言并列,教我互相翻译一点,可我凡问她什么,她常常是不说话,眼泪就下来了。
周荣的好奇心得到了很大满足,却突然想起正事来,忙高声打断 道,说着国库,怎么扯到这里?别急啊,这就到正事了,素飞笑道,我这个坠子,曾经有珠宝店老板开价千两黄金,想要买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不,他不知道,他说他活了五十岁,走南闯北,从来没见过这个玉。
他要这么大价钱买没见过的东西?,周荣惊得双眼圆睁。
你要做生意得赔死,万素飞冲他一呲牙,若大家都见过,还有什么值钱!而这,也许是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件的东西!!周荣若有所悟地眨眨眼睛,半晌,绕回原来的话题,可它到底是何来历呢?你还不明白吗,万素飞正视他,声音突然高亢,这世界上,不只我们一个国家,即使大夏疆土那么广阔,隔着山,隔着海,都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也许我娘就是从那些地方漂来的,这坠子也是那边的产物!你是想……,周荣恍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不由张大了嘴。
对!自从攻下东齐和旧吴,我国也有很长的海疆和大港口了!如果能够找到那些还没人知道的国家,我们这里的货物,贸易过去,将他们那里的特产,船运过来,怕没有利润百倍?而我们只要与他们签订和约,独占航线,就可以独占这些利益所得,就算韩国、赵国想要追赶,至少也要滞后很长一段时间,到时还怕国库空虚吗!周荣用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她的长发被风轻轻吹 动,尖俏的下巴微微上扬,用微仰的角度直视着他,清澈的眼底流动仿佛蕴有巨大能量的光芒,整个人好像散发着一种坚定的气场似的,让他的心脏也被煽动那般雀跃不休,不由自主地去认真思考这个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的建议。
第一零七章 备航你是做海上生意的?回大人,是。
跑什么线?回大人,从曦州港到泉州港。
多少年了?回大人,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七年讲讲帆的区别。
回大人,帆有三角帆和四角帆,四角帆顺风的时候满速,逆风就比三角帆吃亏,三角帆相反,顺风时候没有方帆快,逆风的时候却要强些……不错,初审通过,下一个!/你是打渔的?是,是,老家在东海!出过远海吗?咋没出过!前唐有一年天灾,浅水的鱼都翻白了,小的带着几十号人,合伙租一条大船才到大深海里头去,龙眼风、排子浪,什么都经过,大人你看,这还有伤疤呢……出远海都要带什么?粮食、淡水、鱼叉、渔网、大索、帆绳、木炭、火镰、沙袋……哦,对对对,还得带只猫,冒不然把一窝耗子带上船去了,下的满船都是耗子,粮食可就遭殃了……好了好了,到那边侯着去吧,下一个!/……这次招募的条件你知道?小人知道。
重复一遍。
就是……就是说,如果按官府的要求找到了蓬莱岛,能当上从七品的‘探远给事’,一辈子吃上公家的饭,若是找不到,给十两银子,哪来的回哪去,若是不幸死在海上了,官府供养小的家人到死。
好,也过去吧。
……--曦州港,九十月间最是秋高气爽。
蔚蓝不染一丝纤尘的天空,下面是碧波万顷的大海,互相都如一块巨大的玉镜,却不知是谁倒映着谁。
海的那一端,在极目处与天空渐渐融合,呈现一种瑰丽的蓝色,这一端,却牵系在一片金黄的沙滩之上,抹成柔和的弧线,俯瞰去,犹若一弯新月模样。
不过,这片金黄有新月的形状,却绝无新月的安宁,民夫们抬着巨木,一排排黝黑粗壮的小腿赤足踏过,沙子被踩下去,一瞬间反上水 来,便形成五指分明的一个深坑,很快这些杂乱的脚印布满海滩,嗨哟嗨哟的号子亦响彻天地。
万素飞同样立在金黄当中,海风打在脸上,有些微微的腥味。
她看着民夫们忙碌的成果:几艘图纸上的大船,已经有了龙骨,形成漂亮的流线,船头高翘,从下仰望,显得格外雄伟,在整片如洗碧空的映衬 下,好似一条苍龙就要飞起,直上九霄。
上次她的提案,周荣虽然有些震惊,但思量一下,中原的航海技术在大夏时期已经相当发达,与近海的一些国家也有贸易往来,所以说,她的建议想要实行,与其说是物质条件上有多大难度,不如说是因为这是没人做过甚至很少人想过的事情,让人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而随着交流的频繁,物产的本土化,加上居高不下的关税,近海贸易利润已经渐趋微薄,如果能发现新的航路,成的好处不必说,就算不成,最大的损失不过一小支船队,比起组织几十万人打仗,牺牲可以说是低太多 了。
这使他最终下定决心,让万素飞详细来张罗这个事情。
现在,万素飞就是在督造此次的航船,身边不断有人穿梭,报告情况或询问事宜,这会儿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老船工,佝偻着背,皮肤山岩般粗糙,已经缺了几颗牙的嘴里叼着一只旱烟。
大人,俺看这里还能改一下,他在鞋底磕了一下烟灰,用烟嘴指着图纸的一处道。
怎么说?既然这船不是要打仗,就不用载人,也不消包甲覆钉的,这儿拆了,能省一大块地儿 帆,船跑的更快,也省钱。
万素飞沉吟下,跟几个负责施工的官吏道,老人家说的在理,你们去具体跟他谈谈。
这边刚交代清楚,又有一个身材敦实风尘仆仆的官吏出现在她面 前。
鲁大人来了?,万素飞面上显出几分惊喜,你那边招募怎 样?这位官员姓鲁,名鲁运。
原是东齐负责海上贸易的官员,为人勤勉踏实,做事严谨,也熟悉海运,就被安排来为此次远航准备后勤工作。
回禀大人,共有三千七百五十一人报名,经过三次选拔,留下六百二十七人,鲁运说着,呈上一个牛皮册子,详情请大人过目。
万素飞打开册子,果然记载分明,目录上就标明了水手、护卫、客商、异人等项,最后一项则是船首。
她粗粗翻了一下,最前面几页都是航海经验丰富的水手、渔民等 人,每个人名下有蝇头小楷的标注,简单介绍海上经历,从编号四百七十五到五百七十五,则是特意调来的水军,大约是以防路遇海盗、怪鱼等的袭击,再有二三十是在近海贸易中小有名气的商人,一眼扫过去,外号都叫什么鹰眼张、王不赔,令人一笑,异人则是重金请来,各有一定特殊的能力的人,例如一个目力几乎是常人的二到三 倍,一个通晓各种动植物,甚至一个号称能止风息雨的神巫,也宁可信其有的弄来了……万素飞看着,脸上露出笑容,连道,鲁大人真是周密,可翻到最后一页时,这笑容又突然凝重起来。
船首,也就是整支船队最高指挥官下面,是空白的!她抬起头看看鲁运,后者则深深一揖,恕在下无能,这个位置挑选许久,还未能定下来。
此处事关重大,在下不敢敷衍,他接着说道,语气平实到有点枯燥,但却非常中肯,第一,此人不但必须非常负责,勇敢,还要有‘野心’,毕竟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也许就差一里就能发现新的国 家,在那里转了弯,回来了,就功亏一篑;第二,此人要有丰富航海经验,海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提督必须有判断形势当机立断的能力;第 三,此人还必须是个大将之才,否则,船上人出身各异,鱼龙混杂,水手性情更是粗野,他若镇不住这些人,别说兴我大周国运,连这船队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万素飞哦一声,眉头不自觉地轻蹙起来。
她承认,鲁运所说句句在理,这三点缺一不可。
她想过要自己来,可是第一第三点尚可,第二点上却还差很多,真要遇上飓风、冰山之类的东西,难道还有时间等她跟大副问明白了再决定怎么做不成?也想过江轩,但他在野心上显然不够,保守的作风不适合探索冒险。
其实本来最好可以他俩搭配着去,现在却又是这个反目成仇的境地。
总之,当真让人一筹莫展。
也罢,横竖这里船造好还要一段时间,你再物色物色,她将册子交还鲁运,道。
鲁运道声遵命,交割几句,辞别而去,万素飞舒一口气,眼看太阳已偏西,才去找个地方坐下,准备吃这天的第一顿饭。
哪知道,筷子还没拿起来,突然来了两匹黄马,上头是锦衣的太 监,唱道,万素飞接旨——万素飞满怀痛惜地看了眼碗里的菜,心里长叹一声,南边到底打起来了么?,她还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分几个身出来啊。
第一零八章 会盟天色蒙蒙,整个云贺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
云贺是韩国的都城,大夏时代,南方最大的行宫云贺宫建在此地,由是连城市也随着宫殿更名。
世事无常,即便大夏已灰飞烟灭,这座宫殿却还在,作为韩国的王宫继续繁华着。
此时,云贺宫外,兜转着一个少年。
少年的身量已经长开得像个大男人了,但唇上淡淡的茸须和眼睛里的未脱的稚气出卖了年龄,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听说今天大周的皇帝会过来,在这里与本国的国主会盟,他在等 着。
这要从他的身世说起。
少年叫佘牙,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姨夫抚养长大的。
而他姨夫的名字,说出去可以吓人一跳:韩国的第一名将,莫言。
莫言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少语的将军,关于他的用兵,有这么一段不知真假的事迹流传:另一位年轻将领看到他的履历,不屑道,每一场胜仗都是在兵力、粮草、士气等方面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才打赢,从来没有奇兵制胜或是力挽狂澜的案例,为何可称名将?莫言只淡淡一笑,答道,我就是只能打胜该胜的仗啊。
然而后来,那位质疑的将领因一次轻敌大意丢掉了性命,莫言却还是韩国的中流砥柱。
佘牙又转了一圈。
跑到大路上去伸着头看,路上还是空空地,等待的时光很难熬,小时的回忆不自觉地就浮上脑海,他咬着嘴唇,表情复杂起来。
有这样一个姨夫,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不可否认,他小时候将莫言当父亲一样崇拜。
更从他的言传身教 中,学习处事的道理,熟悉海战的技能,可是现在……他已经长大 了……过去的一年中,他跟着姨夫参加过十几次的海战,作战英勇。
功勋卓著,一次带百余人奇登敌舰,竟然给他杀了魏国国主地妹夫——用一个魏国俘虏的话说,大人这样的,在我们国家可以封到上将军了。
然而在韩国,只不过是姨夫摸摸头,留下一句惜字如金的夸奖不错。
是的,无论他怎么表现,永远是第一名将的外甥。
那些曾经天神一样地光辉,如今变成乌云一般的阴影。
压迫着、包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出不了头。
别人也就罢了,可居然连莫言本人。
都还把他当小孩子看。
这次韩周会盟,高阶一点的武将都会在场,他央求姨夫带他前去,却被硬帮帮的一句梗回来大人的事,瞎凑什么热闹!因为这事他怄着了,想出一个办法来:周帝前来那天,他从大早上就在宫外等着,待仪仗经过。
就要求参加他们的会议,国主还是挺喜欢他的。
再不行,听说那周帝比他也大不了几岁,说不定一高兴就发话让他进去了呢,他们要是准许,姨夫自然不能反对,到时让他好好看看!正想着,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女子的谓然叹息,……也长这么大 了……谁!?,他猛回头喝道,四下却空茫无人,只有宫墙两侧高耸的大树,浓绿地树荫在雾气中摇摆迷蒙。
大约是听错了吧,他找一圈没有结果,也就放下这事,继续沉 于他的思想。
--万素飞一把捂住自己地嘴,将身体伏到树杈后头去,心里骂一句该死,居然出声了。
好在佘牙没有细找,粗看两眼便转了头。
她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呢?初听到南方开战消息时,她在继续筹备远航与随军南征两个选项中踌躇良久,最终还是选了后者,航行那边的准备就具体交由鲁运负责。
而随军前来,周荣想过亮明她地公主身份,打为晋国复仇的大旗,但被她迅速否定掉了,第一,乱世里打仗,大义并不那么不可或缺,大晋亡国已久,号召力也有限;第二,她手上无凭无据,拿什么证明是真的公主?第三,当初,韩国对外公布的是公主被歹人劫走,如果她现在与韩笑一起出现,岂不是要继续那场荒唐的婚事?听了这几个理由,尤其是最后的,周荣一阵咳嗽,再绝口不提这 茬。
所以她现在是以隐匿身份存在,连韩笑那里也千叮咛万嘱咐地封 口,让他不可说出去。
自然也就不方便参与这次会盟仪式,与韩国君臣见面。
而她还是来了,以这种潜行的方式,一大早藏在宫门附近的草木里边,应该说,她同样是在等待,所等地,是希望看看过去认识的人都变了什么样子吧。
第一个见到地就是佘牙,乍一看时差点没认出来,当初比韩笑大不了两三岁的孩子,现在快赶上周荣高了。
后来又过了颇久,远处传来喧天的鼓乐,是正主到了。
韩复走在周荣前面,比六年前更胖,万素飞在高处,层层叠叠的黄罗幡伞挡住,人的脸面时隐时现,却始终能见着一个挺出老远的肚子,他不变的是皮肉上浮起的那一层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见了失散多少年的亲兄弟。
而文武诸臣一个个看过去,也大多有些变化,轻一点的,鬓上多了几丝斑白,重一点的,仙风道骨的长者变成齿危发秃的老叟,甚至有 的,应在列却没来,不知是被贬,还是已经化为一堆枯骨……一时之间,心中颇有些酸楚,难怪恒温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 堪。
心神恍惚半晌,那条迤逦长龙将最后一点尾巴拖进朱红的宫门,早前的少年也不见了,不知是走了还是跟着进去。
万素飞一直等到那大门沉重而缓慢的关上,才叹口气,从树上悄悄下来,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偷偷摸摸来这一遭是有什么意义,现在看到了想看的,心里却更不好受,可能她天生是个容易被过去困扰的人吧。
同盟仪式她虽然没有参与,但大概内容周荣是跟她详细商量过的。
不出意外,第一块进攻的地方大概是魏国所属的闽中,闽中共有三郡,福阳、建安与泉州,前两者由地理考虑,韩周分开攻打正合适,至于第三郡泉州,大概就是先到者得了。
她此时还不知道,在泉州,她的命运会像初入宫那个玉坠一样,再一次被微小的意外而随机改变……第一零九章 海战泉州,魏国最繁华的沿海都市之一,今天却被战争的乌云遮蔽得一片压抑。
大周明黄的云龙旗翻飞在百丈惊涛之上,而与它间杂绞杀的,是赵国的玄虎旗与魏国的苍猿旗的大片铁灰,旌旗是如此之盛,阴影投下 去,将本来碧澈的洋面遮得墨无光辉。
巨大的划桨声击破大海,溅起惊心动魄的水花。
左舵——!!,江轩立在旗舰苍龙船头,吼声与其他十数名将校的吼声汇同一处,不意之间,赵军的旗舰虎 已从左侧冲 来,尖锐的船头劈开波浪,直指虎 脆弱的船舷,眼看躲闪已来不及!不过,他江家水军又岂是初出茅庐的孺子?在第一时间都做出最有利的判断,喊声传到之处,风帆手的肌肉绷紧到极限,浆手也极为熟练地将身体倒向一边,舰船如灵活的巨兽,几丈的距离里,已将船头拨 转,以坚硬的铁甲迎击来敌。
船头对船头,必然玉石俱焚!于是这一刹那里,两艘敌舰像最默契的伙伴,一个鼓起风帆拼死右转,另一个舵手整个伏在舵上地满打左边,巨大的舰体擦肩而过,在碧波上演出一场惊魂大戏。
然而,没人有甩一把冷汗的时间,转瞬中攻守易势,苍龙上传来惊心动魄的抛!声,千百条带铁勾的大索便好像横空长出,勾住虎 的船边,水兵呼喝着攀登,涌向敌方的旗舰。
而赵军一样身经百战,遇此情形,丝毫不曾慌乱,随着一声尖厉入云的斩——!!,乱刀齐下,粗牛皮的绳子已经相当坚韧,却也经不住这样的劈砍,当紧绷的力道突然消失,都高高弹起,仿佛无数跃出水面的大蛇。
当然,在一些断裂的同时,周军也在抛出新的,总有部分人马攻上敌舰甲板,一时间,勾索扣住船舷的金铁交鸣、利刀斩进骨肉的闷声钝响、鲜血喷射的滋滋水声、激昂尖厉的喊杀、声嘶力竭的惨叫,混合成一片人间地狱般的图景,令人心胆欲裂。
最后,这一次的进攻以周军被打退而告终,两船错行渐远,各自暂且略略后撤,在洋面上荡漾稍作喘息。
江轩喘着粗气,擦一把快糊住眼睛的血汗,这一仗已经打了几个时辰,到现在为止,还处在僵持的局面。
双方的船舷上,都溅满敌兵的鲜血,一些斩下的肢体被船侧的钢刺挂住,随着舰船的颠簸,摇动得比在主人身上时还显兴奋。
他有些焦灼地望向远处的城墙,其实说起来,己方的兵力略有劣 势,而能看出,敌方还没把家底全部拿出,城中还有一定数目的守军,如果他们打算孤注一掷,将那些军队也尽数派上战场,形势就相当危险了。
正想着,身边有人叫起来,都督,都督!你看那边!他一惊,忙拿了千里眼望去,镜片不知何时有道裂纹,连带着看驶来的赤蟒旗都是两半。
是韩军,他放下千里眼,表情有些复杂。
韩军!是同盟啊!,副将声音里都透出振奋。
江轩却没应答,而是扯开嗓子高喊,传令下去,加紧进攻!韩军是同盟,却也是潜在的对手,他江轩紧赶慢赶攻破建安,东进泉州,就是想先到先得,而韩军到底不甘落后,这一插手明显想要争 功。
出乎意料的迅疾,须臾,远方的小点已经变成眼前纤毫毕现的舰 船,映入眼中让他的瞳孔为之一缩:船不大,也不多,极为夺目之处却在,船头安着极尖锐的撞角,船身比一般小舰还要窄细数倍,一眼望去如刀锋一般,旗帜上血红色的蟒蛇在风中狂舞,分外狰狞。
在下韩国牙,来助江都督一臂之力!,两船擦身过时,船头 向江轩抱拳喊道,声音尚有童稚,却中气十足,从强劲的海风中穿透过 来。
话音未落,他的坐船已昂然跃起,伴随着口中两根手指打出的尖厉 哨,二十余艘快船似有一只无形而熟练的手操控,转瞬排出人字阵 列,动作整齐而迅猛得像能听到唰的一声。
少年的船一马当先,后面的小舰呼喝着跟上,人字的两脚迅速收拢,化作一条长龙,利剑一样插入混乱的战阵中,刹那间,有北地来的周军看呆了眼,以为大海是蓝色的草原,而他们是漠北最精锐的虎豹骑兵,在进行千里奔袭。
而那些小船也当真若有生命的战马一般,在水手们的驾驭下,于涛峰上忽高忽低、腾挪跳跃,每一个动作都看似惊险,却没有一艘倾覆。
疾风,走!,随着一个大浪打来,少年大声呼唤心爱的坐骑,顺着那水势高高跃起,一刹那,尖锐的撞角从大片纠缠不清的阴翳中刺出,铁刺钢鳞带着水色探向白亮的旭日,反射万道幻彩光华,犹如一种绝顶强悍却又绝顶美丽的花朵,盛开在碧空之中。
当它从高处落下,魏军一艘大舰上响起末日般的哀鸣——火花四溅的一霎,铁皮被穿破和木板大块破碎的声音同时传来,而这还不止,出于巨大的势能和自身的重量,攻击他们的小舰开始坠降,已经深入船舷的撞角就登时变成一把利刀,摧枯拉朽地向下切割,金属间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巨响,转瞬间,船舷已是裂开一个大口,而海水一向最是落井下石,急速卷起鲜红的漩涡向里奔涌,将这个伤口扯得更大,整个船体发出吱嘎嘎的声音,仿佛一个人被腰斩时最后的呻吟。
而其他二十多艘舰船,莫不如此,更兼小舰的水手们不用勾索,直接纵身跳上敌船,砍杀那些惊慌失措的赵魏联军,如同狼入羊群。
这一切都发生得相当突然,不过江轩在几次眨眼的工夫内也反应过来,连忙传令,配合这次奇袭,发起稳定有序的总攻,一时间海面上鬼哭狼嚎,玄虎与苍猿的旗帜纷纷倒下,断了桅杆失去帆索的残破舰体四处漂逃……--泉州西面的山坡,茂密的丛林中。
周荣头上顶着几片叶子,活像正要变身的狸猫,趴在土坡后面,手上却一直端着副千里眼,看海上的情况。
这是哪家的小将军?,佘牙发挥勇武的时候,他不由赞叹出 声,转过头问道。
莫言的外甥,皇上不是见过么?趴在一旁的万素飞也在密切关注战况,简短应道。
哦,哦,是他啊,那一天上百个人,哪里记得,周荣才反应过来,又叹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皇上是想让你夸你姜是老的辣吧?面对万素飞不留情面的拆台,周荣只有嘿嘿傻笑,不答话,又向海上看去。
这一次,他的神色紧张起来,低声掩不住兴奋,出去了!终于出去了!万素飞忙同样凑近镜片,只见泉州城下又扬起一片白帆,打着赵魏联军的旗帜,向交战正酣的海域驶去。
不消说,这是城里见局势吃紧,不得已将压箱底的守军也投入战 场,泉州此时可谓是一座空城。
而这,正是周荣所预谋的,兵法早有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声号令之下,草木中好像暴长出许多荷甲明枪的轻骑,带着蓄积已久的能量,卷起烟尘,从陆上向防御最为薄弱的泉州城西门发起冲 击……第一一零章 疾疫这仗打得真漂亮!,周荣在前厅处理完事情,走向后堂用膳的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步速都比平日快了三分。
皇上英明!你没看韩军那个,佘,佘什么来的,小兔崽子,瞪着朕,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似下雨天的青蛙,真笑死朕了……皇上英明!其实,那孩子也算不错了,可行军打仗哪能光凭蛮力,有道是 ‘上兵伐谋’么,他要想独当一面,还要历练个几年呢!皇上英明!你们就不能换句别的?,周荣突然停了脚,开始回头环顾几个点头哈腰的内监,对牛弹琴的感觉真是让人大大扫兴。
结果是异口同声的皇上圣明!周荣撇嘴叹一声,悻悻放弃了努力,这帮子内监本来不懂军国之 事,有的也许连他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又怎能接上话。
这倒让他格外注意到能够交流那个人的缺席,于是怪道,万素飞呢?万大人说身体劳累,早早回房歇息去了,小喜子出列应道。
怪了,往常打下新城,她满场飞到半夜,也没见过叫累的,周荣坐下来,向小喜子道,去喊她来一起吃,说朕有话要跟她说。
小喜子去有片刻。
带了人回来。
皇上找我,是为战利分配地事情吧?,来人施礼,入了坐,问道。
恩,周荣目光全集中在手中的一只虾上,应着。
依我看,这城打下来韩军也算出了不小力。
现成掳到的金银皇上不妨大半偏着他们赏赐。
几个小太监听见这话眉头都有点轻皱起来,大好的真金白银,干嘛要给别人。
周荣却不说话,满脸都是笑,小心翼翼剥出珠圆玉润一段虾肉,放在万素飞碗里。
按说城打下来分配权在我们。
韩军的军士现在一定在最失望的时候,若这时给他们赏赐,是意外之喜,一点金银就能收买到很大的人 情,何乐不为,对外头也显得咱们大度,万素飞继续说道。
那咱们留什么?咱们留文书资料啊。
这里的人口户籍、贸易往来、战备技术记 录,有了这些,还怕没有金银不成?你跟朕想一块去了,周荣大笑起来。
抚掌道。
然而,那笑容还未完全展开。
便渐渐地收束在脸上,变成一脸惊 惧。
因为他看见。
万素飞地筷子不停戳在碗边缘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如果她不是想故意表现无礼,那就只能说明:她看不清楚,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臂!抬头细看,果然,她今日的神色异常得很,双眼无神,脸上却有奇怪的红晕。
你怎么了?让朕看看。
他突然抓住她地手。
不妨,大概累了。
歇一天便好,万素飞笑笑,尴尬想要收 回,腕子却被周荣紧紧扣住,将袖口一把撸到肘处。
这个唐突的举动本来差点令她暴喝出声,但即便眼中是双影,也能大概判断周荣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知非善事,呆在当场。
几天了?为什么不说!?,周荣指着她雪白手臂上大片梅花一样的红斑问。
三四天了吧,她有些惴惴地回答,以为是吃错东西的小疹 子,哪里那么娇气。
气氛沉默了两三秒,周荣突然站起来,放下她向外大喊,速宣军医,各营排查,军中是否爆发梅花疫!--杂沓的军靴声响了整整一夜,终于响到了周荣的议事大厅里。
禀报皇上,各营排查完毕,共有七百五十一人体有明显梅花斑 迹,另有四百三十八人有疑似病状,共计一千一百八十九人!,传令兵砰然下跪,一字字揪动人们心尖。
一千多,周荣心里小小松口气,不幸中万幸,算是发现的还不晚。
他顿一顿,道,将军医全部宣召过来!须臾,军医全到,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事情,一位中年军医首先急切开口,皇上,这是梅花疫,此病相当少见,又相当特异,本身不致命,可得上它的人,体质会急剧下降,就极容易再得上其他的病,而症状亦会比平时强烈许多,染疫地人,倒有多一半是死于风寒、 疾这样寻常病症的……周荣心说,这个不用你告诉我,但面上总不能表现出来,只摆摆 手,打断道,这些不必说了,现在地情况,叫各位爱卿前来,是想听听有什么法子。
此病传染性强,大夏时有一次,是将染疫军士全部活埋,用 火……,一个年轻医生还没说完,发现被周荣狠狠瞪住,忙倒吸口气收回舌头,转弯道,臣,臣只是说以前的事儿,给大家做个参考。
不过这件事倒真有提醒作用,又一名三角须地医士出列,若将染疫士卒坑杀,自然有违仁义,微臣以为,可将他们集中起来,送往后方某个城池,一来便不会传染大军,二来他们也可以好生调养,尽早病 愈。
此言一出,得到了七嘴八舌的附应,最终周荣重重点头,事不宜迟,就照此办吧,于是下面一阵忙乱,又去安排。
、就平章吧,朕记得那里,下属将几个备选城市送到周荣眼前,周荣稍加思索,使朱笔圈住其中一个。
平章是离建业不太远的一座小城,风土清新,远离战线,适于休 养,更重要的海边特产一种灰泥,对疫病恢复十分有效,将染病的军士集中到那里去,应该是最好不过了。
做完这个决定,周荣长出一口气,揉揉眼睛放下文件,这样突发的一个事件,总算是找到了大概的处理方法,令人揪紧的心略略一松。
然而,他刚坐下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跳起来怒道,江轩 呢?!身为水军都督,出这么大的事!一夜朕连影子都没见他地!!几名前来禀报的兵士对视一眼,半晌,挤了一个出来,怯怯道, 江大人,江大人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