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笙是被骂声吵醒的。
那骂声近在咫尺:没用的东西!这么晚了还不起来!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猪脑子!你看看你上学期的成绩单,你还有脸睡觉?你给我死起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床边的闹钟,才六点。
寒假刚过,天冷夜长,室内一盏落满灰尘的简陋吊灯垂下来,散发着冷冽的白光。
眼睛被白光刺得有些涩痛,她抬手揉了揉,然后坐起身。
骂声还在继续:你看看你这样子,一天到晚摆个死人脸,读书也不行,做事也不灵光,我还能指望你什么?楼上的小熙,只比你大一岁,昨天在菜市场,白赚了两条大鲤鱼!你呢?整天就知道要钱!陆笙有点冷。
她抓了外套披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床前不停骂她的女人。
坦白来说,女人很漂亮,脸型小巧,眉眼精致,可惜岁月不饶人,在她脸上勾画了满面风霜,那是劣质化妆品掩盖不住的。
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将她眉间挤出两条深刻的纹路,像干枯的河床。
这是她的妈妈,亲生的。
妈妈衣着整齐,可见是在外面打了一晚上麻将,一大早就骂人,想必她昨晚输了不少。
陆笙的视线缓缓漫开,看到了散落一地的旧书本,那是她昨天堆在一起,打算卖掉的。
小小的屋子狭窄逼仄,妈妈今天回来时应该是不小心踢到旧书本,这才引发了破口大骂。
挨骂的时候,陆笙是不会顶嘴的。
倒不是不敢,只是……她越是顶嘴,妈妈越是骂得凶,何必。
陆笙穿好衣服下床,蹲在地上把旧书本整理好。
妈妈看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懵懂样子,大概是心灰意冷了,也就停下来,倒在床上睡去。
时间还早。
陆笙捡起一本作文本,随意翻看起来。
这是她上学期写的作文,每一篇作文后面都有老师红笔写的评语,少则一两个字,多则一句话,只有一篇没有——《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今年32岁,看起来有点凶。
我的妈妈喜欢抽烟,喝酒,打麻将。
她爱骂人,经常骂我蠢货、猪脑子、没用……***早上出门时,陆笙遇到了楼上的小熙。
小熙大名是康熙,取这样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长辈觉得自家孩子有着九五至尊的命格。
小熙从小就喜欢偷偷摸摸,他爸妈还十分地引以为荣,比如昨天在菜市场偷了别人两条大鲤鱼,连陆笙的妈妈都羡慕。
小熙今年上初一,他爸妈望子成龙心切,花了好几万块钱的择校费,让儿子去了重点初中。
上重点初中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康氏一家人都变得趾高气扬,说话也中气十足。
小熙面对陆笙时倒并不傲慢,他笑嘻嘻地说,小绳子,哥带你去吃肉夹馍?陆笙摇了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绿豆面儿煎饼果子?锅巴菜?炸糕豆腐脑儿?陆笙暗暗吞了一下口水,艰难地缓缓摇头。
小熙又问,你书包里是什么?那么鼓囊。
今天才第一天开学,还没发新书呢吧?陆笙没有回答。
公交车到了,小熙无奈地弹了陆笙一个大脑镚儿,扬长而去。
陆笙并没有继续等公交车,她看看四下没有熟人,便背着书包掉头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这一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天可以省四块钱的车费。
到学校,买一个馒头一个鸡蛋,就着热水吃,早餐可以省一块五。
开学第一天,课本都发下来了,不过学生们普遍玩心未收,于是老师也没讲课,开个班会让同学们讲讲假期见闻。
一般这种时候,陆笙是不会被点名的。
老师就像看不到她一样。
她也就乐得在下面做自己的小动作。
十几公分长的一张彩色细纸条,在她的指间飞快翻转,越来越短,不一会儿,变成一颗端正的小星星。
把小星星放好,拿起另一张纸条,继续。
同桌悄声问道:你折了多少了?快一千颗了。
哇!同桌低低地惊叹,又问,你打算送给谁?陆笙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同桌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送给班长吧?陆笙疑惑地偏头看她一眼,为什么要送给班长?同桌:嘿嘿嘿嘿嘿嘿……陆笙:……没法沟通了,她只好埋头继续折星星。
下午四点,放学铃一响,同学们哗啦啦全跑了,受惊的群鸟一般。
陆笙背着一书包新书,怀里抱着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罐子,罐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纸星星。
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颗。
她的妈妈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从来不逼她上辅导班,有那闲钱也是宁愿扔进牌桌里……因此,所有的课后时间,陆笙都可以自由支配。
从学校到市体育馆有二十分钟车程,并不远,可惜,路上堵了一小会儿车。
陆笙有些心焦,她需要在四点半之前赶到体育馆,那是活动的截止时间。
四点四十五分,她急急忙忙地下车,抱着星星罐一路小跑,来到体育馆。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溜大红的条幅:热烈欢迎南风莅临本馆!热烈祝贺南风澳网摘银!背负青天,而今图南,乘风破浪,再铸辉煌!……是的,南风。
中国迄今为止最有天分的网球运动员,去年横空出世,四大满贯中有三次进了八强,刷新了中国网球男单的最好成绩,今年初更是在澳网中杀入决赛,惜败于卫冕冠军劳伦斯。
虽然只是屈居第二,但这也是全亚洲迄今为止的最好成绩了,说他创造了历史,一点也不为过。
更何况,南风今年只有二十岁,他的职业生涯还很长,许多人预言他以后一定能拿大满贯奖杯,连他的对手都如此评价他。
总之,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巨星。
这颗巨星今天下午在体育馆参加广告商举办的活动。
陆笙在门口看到那些条幅,心情便有些雀跃,又隐隐地期待着。
然而走进去后,她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下子心就凉了。
这么安静,一定是已经结束了。
果然,她来到会场时,发现有工作人员在打扫现场。
陆笙有些郁闷,她不甘心地问其中一个人:叔叔,请问南风走了吗?还没,你找他有事?我……是有点事。
这样一个小朋友看起来乖乖的,人畜无害,工作人员一心软,就把她放进去了。
他说:他在后面,快走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嗯!谢谢叔叔!陆笙一阵风似的朝着他指示的方向跑去,转过一个墙角,看到前面一个高大的背影。
利落的短发,藏蓝色休闲衬衫,肩背挺拔得像一颗小白杨。
南风……陆笙鼓起勇气叫了他一声,一开口声音却小小的,他没听到。
她只好又拔足追了上去。
南风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门没关,陆笙没多想就跟了进去,她一咬牙,大声喊道:南风!他身体一震,脚步停下来,转过身看她。
南风有着不输任何偶像明星的外貌,细长精致的眉眼,高高的鼻梁,清楚漂亮的唇线,嘴唇薄薄的,自然地轻抿,唇角平直,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不过,他笑的时候眼睛会轻微地弯起一个弧度,让看到的人无端就心情飞扬。
此刻他并没有笑。
他讶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
陆笙只被他看一眼,突然就不好意思了,她拼命低着头,紧张得说话都费劲:我……那个……南风开口了,声音低沉沉的: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哪、哪里?男、厕、所。
啊!陆笙怪叫一声,转身跑了。
南风看着她纤细的小小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等到从洗手间出来,南风发现,那姑娘还在。
她靠墙站着,低着头,脸上红晕未褪,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罐子。
看到他出来,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南风想逗逗她。
他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悠悠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小就学会耍流氓了?陆笙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对对对对不起!她声音微微打颤,像是快哭了,南风也就不忍心逗她了。
他问道,你几岁了?十二岁。
上几年级?六年级。
南风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跟着追什么星?陆笙双手捧着星星罐,递给他,小声说道,这是我的祝福,希望你能收下。
南风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纸折的幸运星,他晃了晃那罐子,哗啦哗啦,这是你自己折的?嗯。
我、我只是想谢谢你。
她这样一说,倒让南风有些奇怪,他问道,谢我什么?陆笙答:去年你的慈善基金资助了我们学校,老师发给我一千零八十五块钱。
南风有些愣神。
陆笙低着头等了一下,没等到他说话,她有些忐忑,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
他正低头望着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笑意清浅,如春光浮动。
他说:我帮助过很多人,你是唯一一个跑来和我说‘谢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