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 小雪飘了几天,薄薄的积雪在太阳出来后就融化了, 路面也干了, 从方家出发了两辆马车,挂着方家的家徽, 两边跟着二十余仆妇小厮, 出了城门三十里地,到了京郊的道观。
早先一步已经有丫头去通禀了, 等到蔻儿下了马车,裹着厚厚的垂棉斗篷, 带着隔风的帷帽顺着青石板台阶一步步往上走, 两边的树枝芽上雪融化后化作水滴, 还在一点一点顺着树枝尖往下滴。
蔻儿走上台阶没几步,道观大门在百阶之上就打开,两个女冠含着笑前来迎接。
蔻儿如今出门不比以往, 四个丫头全跟着不说,还有浓香花香在侧, 瞧着排场要大些,一路人浩浩荡荡上去,就把整个青石台阶占满了。
两个穿着青色袍衣的女冠等着蔻儿上去, 先行了个俗家礼,然后才把蔻儿迎上去,口中道:蒲心道长在等您,姑娘且去吧。
一样是数月前来过的坤道小院, 周边的绿莹莹的植被枯黄的枯黄,凋谢的凋谢,也就青竹还沾着绿意,在暖暖的阳光下摇曳,不断滴落着雪化作的水珠。
之前爬满藤蔓的拱门墙壁上已经被清理了干净,蔻儿顺着拱门进去,沿着回廊,前头一个女冠带着路,笑道:道长还在原来的房间,姑娘该知道的。
蔻儿含笑道: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这位女冠还是一路把蔻儿送到了门口,敲了敲门,口中道:道长,方姑娘到了。
快些请进来罢!里头传来了蒲心道长和气的声音。
女冠推了门,里头蒲心道长坐在暖炉边,手里头捏着个什么,看见蔻儿进来,含笑道:本该去迎你,只是天气转冷,我这腿脚不便的,到底让你自己来了。
蔻儿刚伏了伏身,听到这话,疑惑道:道长腿脚受过凉?蒲心抬抬手令房间里的几个女冠出去,蔻儿身后的丫头们也都离开,带上了门。
之后蒲心招手:是叫蔻儿吧,来,和阿家一起坐。
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柔和的不少,瞧着格外温柔。
蔻儿听到这话,也未迟疑,上前伏了伏身坐在了蒲心旁边。
我这腿脚啊,是当年先帝时期,慧夫人嫉妒我儿那时才思敏捷,想使绊子毁了我儿,子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我哪里能让她得逞,为了阻止她,我与她在湖心亭起了争执,被她推下了水。
那会子快到年节,正是冷得入骨的时候,她位份高,我不过一个华容,宫人不敢帮我,在结了冰的湖水里头生生泡了半个时辰,柔夫人正好与慧夫人不睦,得知此事前来助我,又把事情捅到了先帝面前,惩治了慧夫人。
不过那会子到底落下了病根,自打那时起,年年入了冬都要犯腿疾。
唯一庆幸的是,柔夫人阻了慧夫人一把,让我儿躲了一劫。
蒲心一开口,就是先帝时期辛密,蔻儿起初吓了一跳,听着听着好像懂了蒲心道长的意思,也静下心来听蒲心娓娓道来。
道长可用过什么法子医治?蔻儿听完这话,第一个问的就是关于蒲心的身体的。
听起来仿佛是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种寒痹在身,实在是难受,也不知道蒲心道长如何忍下来的。
对于蔻儿对她的称呼,蒲心一笑而过,并没有逼着蔻儿改口,只慢慢道:怎么没医治过,只不过起初慧夫人记恨我害她受罚,使了些手段,让我药里出了问题。
我那会子有没有什么权势,宫人都不帮我,没得法,只能不吃药,不指望治好,只希望没被添上别的毛病就是。
蔻儿想了想,道:蔻儿曾随着一位神医看诊过,也曾见过寒痹,无外乎温经散寒,祛湿通络。
有个得用的方子,蔻儿写给您。
暖炉瓷台面上放的有纸笔,蔻儿只略一思索,就写下了一方。
当归两钱,川芎一钱半,白芍两钱半,生地两钱半,威灵仙三钱,独活两钱,杜仲两钱,川牛膝 两钱,木瓜两钱,红花半钱,乳香半钱,没药半钱,甘草一钱。
写完方子,蔻儿吹了吹墨,待干后,递给蒲心道长:这是蔻儿师父曾用过的方子,治寒痹,也是有效。
想了想,她又道:道长不妨辅以附子汤,拔寒祛湿效果不错。
蒲心眼神温柔看着蔻儿给她写方子,接过药方后,亲昵笑道:到底是女孩儿好,昱儿他只知道找人来给我看,没得你细心。
蔻儿突然想起来,宣瑾昱是帝王,他的母亲身上有些疾病,他自然该是知道。
当初在先帝后宫时蒲心道长过的艰难,但是如今儿子登基,她日子应该是最松快的,怎么也该有人给她看病施药的才是。
她有些赧然:道长,蔻儿忘了,您大约用不上这方子。
用得上用得上。
蒲心笑眯眯道,以往来的御医开的药,都是那些子,我吃了归吃了,可迟迟总不见好。
到底是拖的时日久了,不太起效。
蔻儿的师父既然是神医,开的方子我定然要吃吃,指不定就这次拔出了,岂不是最好?蔻儿听到这话,只觉是蒲心道长安慰她,她想了想道:这方药道长可以先吃上两剂,若无效,我师兄正好在京中,蔻儿只懂皮毛,师兄是其中圣手,定然能够彻底医治了道长。
好好好,我先吃蔻儿的药,若不好再去劳烦你师兄。
蒲心道长始终都是温温和和笑眯眯的。
蔻儿抿唇一笑。
说来也是巧,当日你我初见,只觉这个孩子惹人怜,到底不曾想过,你我会成为一家人。
蒲心道长自己拿起了茶壶,蔻儿见状主动起身接过茶壶,给道长添了杯茶。
蒲心冲她一笑,天作的缘分,我甚是欢喜。
蔻儿也未曾想到过,知道您会是阿家,蔻儿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蔻儿想了想,主动笑道,蔻儿曾听闻过一些琐事,只觉自己运气是不错的。
你哪里是运气不错,分明是我运气不错,我儿运气不错。
蒲心抿了口茶,含笑打趣道,听闻我儿为了早些迎你入主中宫,还劳累亲家了?蔻儿眨了眨眼,觉着知子莫若母,她也不用给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陛下请家父去宫中了一趟,还送了不少书籍给家父,家父很开心。
昱儿真是……蒲心轻笑着,片刻后,她收起了脸上的笑,伸手牵住了蔻儿,眼神柔柔看着她,蔻儿,你也即将嫁给昱儿了,我是你的阿家,有些事要提前告诉你才是。
蔻儿手被蒲心的手握着,一股微微有些烫的温度传入她的掌心,蒲心道长的手比她要大些,与她想象中不同,有些粗糙,仿佛是做过粗活的一般。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从蒲心道长身上传来的认真,立马挺直了背,眼睛都不眨一下,静静等着蒲心。
昱儿他……蒲心斟酌着慢慢说道,脾气不太好,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只会做。
还有些不安,还有些自私。
这事儿都怪我。
蒲心回忆着,嘴角挂着苦笑:我当年被先帝选入宫,过了几年舒坦日子,只是昱儿稍微懂事的时候,我却失宠了。
先帝的后宫中,处处都是危险,我活得小心翼翼,不敢让昱儿把自己表现出来,我怕他被人害了去。
日子长了,他就有什么都不说,小小年纪总是阴沉着,我起初觉着这样也好,熬上几年,等他大了封了郡王,我也能跟出去享享福。
只是……到底是我想的浅了,他不表现自己,平平淡淡的,先帝不看重他,他的兄弟们欺负他,有个什么喜欢的都会被夺走,我势弱,他哪个兄弟都招惹不得,不然我们母子更惨。
他小时……吃了很多苦。
蔻儿听得心惊。
她所见到的宣瑾昱,总是带着笑,瞧着毫无阴霾,犹如朗月清风。
却不料他幼时居然是这般煎熬过来的。
而且……他稍微大一点,藏不住自己的锋芒,招来了几个有成年儿子的后妃目光,那些个女人的腌臜手段,哪里是他能想到的,差一点就毁了他……蒲心说的断断续续,回忆起多年前来,还心有余悸,几种毒药毒素侵体,他的眼睛,当初差点就看不见了,还好万幸……总是平安了。
蔻儿倒吸一口凉气,虽然身处在暖炉旁边,身体却冒起了一股寒意。
新帝十五登基,也就是说,这种手段起码是在他十三四之前使出来的。
对一个半大少年下此毒手,先帝后宫中的妃子,还真是疯狂!蔻儿也有些后怕,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他当初眼睛真的看不见了,又会怎么样?她当初的旧友也是眼疾,她还记得,旧友曾说,若终身眼不可视物,倒不如死了干脆。
那时候苦神医因为这个,故意给他药里头加了好多黄连,苦的他连声呸呸呸,她也气旧友,不但不给旧友拿蜜饯,还给他漱口的杯中扔了一坨生姜,吃完黄连的旧友又大大喝了一口生辣的姜水,差点没把眼泪呛出来。
如果是宣瑾昱说这种话,她大约不会给放生姜,直接两根锁链把人一捆,劳烦师兄送去给师父,总要治好才行。
蒲心叹息:所以,昱儿他自小就不喜欢宫妃,甚至一度发展到厌恶女子,他身边服侍的全是男人,一个女子都不准许靠近。
当初他登基时,我寻思着他也大了,总该懂事,就抬了几个御女入宫暖房,不料他得知后,雷霆大怒,居然在当天就把那几个御女全部打入冷宫,看都没有看一眼。
我怕他气坏了身体,不敢同他说,过了大半年多,快到新年,才慢慢给他说,总不能把人一直就在冷宫里放着,没得得罪了几个大臣。
那时候他也亲政了大半年,脾气有所收敛,把人放了出来,本想全部给人抬出宫去,可到底没有这么行事的,我拦了下来,就说宫里头不缺她们一口饭,总要摆几个人在这里才是。
他仿佛想通了,也就认了,把几个御女扔给了我,又扔给了太妃,每年看着她们娘家该怎么封赏的封赏就是,一年就家宴隔着老远见上一面。
蔻儿听得一愣一愣,完全没有料到,宣瑾昱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
后来过了几年,他毛病收起来了不少,我瞧着像是无碍了,想令他娶妻,却不料一提这事,他就生气,我也气啊,他去年都二十了,哪里能不立中宫呢?我就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愿意娶妻。
昱儿就给我说,要一个他喜爱的,喜爱他的,能够彼此执手相伴一生的,中间没有任何人的阻碍的。
蔻儿心头一跳,她看着蒲心,蒲心也看着她,嘴角已经勾起来,无奈地叹气:我本以为是他推辞之词,却不料,还真让他找着了。
蔻儿,这都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蒲心攥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我儿这还是第一次为一个人头疼烦恼,大晚上的骑马来我这儿讨主意。
这个蔻儿可不知道,她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好奇。
蒲心却话题一转:孩子,你在吃药,拔毒的?蔻儿一愣,想了想,估摸着蒲心是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有此一问,才慢吞吞点了点头:是。
孩子,委屈你了。
蒲心搂着蔻儿叹息,亏着你有个好师兄,不然,昱儿怕是要悔恨终身了。
蔻儿摇摇头:这事与他无关。
她中毒又不是宣瑾昱给她下的毒,哪里与他能攀上关系。
你是他的未过门妻子,自然与他有关,蒲心道,他大晚上的跑来找我,就是想问我,你是个独立有主见的孩子,有些事,他是该松开手让你去做,还是直接替你做了。
蔻儿一听这话就知道什么意思,忍不住问:人已经查出来了?自然,他为此事忙碌了许久,终于查出来了。
蒲心目光一冷,总有些人,心太大了。
蔻儿迟疑道:明城长公主?她是没有料到,宣瑾昱仅仅是知道了她在吃药,就能这样顺藤摸瓜找到了凶手,而且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个字,什么都做完了,才把最后的选择交给她。
是她,我儿,现在阿家就是来问问你,这事儿你看怎么办,是让昱儿直接处理了的好,还是你来?蒲心温温柔柔道,言辞间没有一点对于长公主这个小姑的在意。
蔻儿想了想,眼神坚定:我要亲自处理!欠她的,如今是到了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