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5-03-26 10:33:35

这一夜,凤九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浓云遮蔽天幕,风吹过旷野,遍地荒火,暗色的烟尘漫于长空。

一条颓废的长河似条游蛇横亘于旷野中,河边有摇曳的人影。

凤九模糊地辨认出河边那人一身红衣,虽看不清模样,心中却知道那是阿兰若。

她揣着数个疑问,踩过枯死的草茎,想靠她近些,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近她的身。

眼看红衣的身影将陷入浓厚烟尘,她急切道:你为何要自尽,什么样的事,值得你冒着魂飞魄散之苦也要一心求死?女子带笑的声音随风飘过来,含着就像苏陌叶所说的那份洒脱:是啊,为何呢?荒火蓦地蔓延开来,如一匹猛兽蹿至凤九脚底,她吃了一惊,腾空而起,只感到身子一轻,醒了。

凤九琢磨了一早上这个梦的预示,没有琢磨出来什么。

恰逢昨日陪着陌少一同回来的茶茶提着裙子跑进来,提醒她陌少要回神宫了。

她昨夜收拾书房,瞧见有个包着糖狐狸的小包裹,上头贴了个条子给陌少,还打不打算再给陌少。

凤九一拍脑袋,深觉茶茶提点得是时候。

杀去书房取了糖狐狸,兴冲冲地去找陌少。

苏陌叶得了一夜好睡。

今日总算有个人样,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回来了十之七八。

凤九豪气地将糖狐狸朝他座前一丢,苏陌叶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头:这个东西,我也有份?凤九大度道:自然,我院中连扫地的小厮都有一份,没道理不给你留一份。

邀功似道:自然你这一份要比他们那一份更大些,且你这个里头我还多加了一味糖粉。

送去沉晔院中的与你这个口味一样,听说沉晔分给了他院中的小童子,小筒子们都觉得这个口味不错。

陌少脸上神色变了好几变,最后定格在不忍和怜悯这两种上头,收了糖狐狸向凤九道:这事,你同息泽提过没有?凤九奇道:我为何要同他提这个?陌少脸上越发的不忍且怜悯,道:啊,没提最好,记着往后也莫提,对你有好处。

凤九被他弄得有些糊涂道:为何不能提?陌少心道因我还想多活两年,口中却斟酌道:哦。

因你这个身份,亲自做蜜糖赏给下人或赠给我们这些师友,其实都不大合规矩,从前阿兰若就不做这等事,你若同息泽说了万一引得他起疑,岂不节外生枝。

凤九恍然:这倒是,这个是却是我没想全,还是你虑得周到。

话说到此处,因提了息泽几回,有另一事忽然浮上凤九的心头,向苏陌叶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事还要请教于你,因我是个陆上的走兽,对水族晓得不多,不过你是水族可能知道,蛟龙的血毒可有什么解法?蛟龙的血毒盘踞在息泽体内十几日未清干净,比翼鸟族的药师们终归只是地仙,没有什么见识,竟诊不出这种毒,虽据息泽说不是什么要紧的毒,却令凤九有些担忧,是以有此一问。

苏陌叶莫名道:蛟龙的血毒?蛟龙并非什么毒物,反倒蛟血还是一种极难得的滋补圣品,且等闲毒物若融入蛟血,顷刻便能被克制化解。

有些巨毒因混的毒物太多,药师们一贯爱取蛟血为引,先将部分能化解之毒化解,拔出剩下的毒就容易得多。

谁同你说蛟血中竟会含毒?凤九懵懵懂懂地看着苏陌叶,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可……可他说他中了蛟血中带的毒,会,会那样是因为毒发身不由己之故。

苏陌叶给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谁同你说这话定是在诓你。

茶杯刚沾上唇,猛然顿住,转头看她道:你说他会那样,会那样是哪样?凤九不说话。

苏陌叶试探道:他没有占你什么便宜吧?凤九的脸先白了一下,继而两腮透出粉来,粉色越晕越浓,一句话的工夫,已像被抹了胭脂般的通红。

苏陌叶抽了抽嘴角。

这个人是谁,他心中八分明白了。

帝君。

今日他真是倒了血霉,或者说,自他承了连宋的托付进到此处遇到帝君开始,他就一直在倒血霉。

帝君追姑娘的路数太过奇诡,恕他搞不明白,但要是让帝君晓得他搅了他的好事,他会有什么下场他就太过明白。

凤九逆光坐在一张梨花椅上,扔呆愣着不知在想什么。

苏陌叶咳了一声,昧着良心补救道:其实,蛟血这个东西吧,虽能化解一些小毒,但情毒却不在此列,若是一剂情毒融进蛟血……凤九手背贴着脸,脸上的红晕退了些,淡声道:你想说也许那条蛟龙先中了情毒,将毒过给别人也未可知?但譬如我中了情毒,你沾了我的血,难不成也会染上情毒吗?世上哪有这样的情毒,陌少,你不会以为我当真如此好诓吧?苏陌叶干笑了一声,几乎预见到帝君将苍何剑架在他脖子上是个什么情景。

良久,他叹了口气,向凤九道:你从前告诉我,你想遇到一个更好的人,一个你有危险就会来救你的人,救了你不会把你随手抛下的人,你痛得时候会安慰你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 说不定那个诓你的人,就是你要找的这个人?凤九愣了一愣,道:我同他的确处的不错,但……苏陌叶道:其实那人是谁,我大约也猜出七八分。

你是不是觉得,某些时候,他在情趣品性上同东华帝君很像?不等凤九回答,又道:我想,你不是不喜欢他吧,只是觉得,这就像把他当做东华帝君的影子,到头来说了那么多次放下最终却仍然没能放下,你是这么想的吗?其实苏陌叶这一番话,多半实在胡诌。

纵然,他也晓得他胡诌的很荒谬,竭力将她引到这条歪道上。

她若能往他说的那些话上头想一次,就必然会想第二次,多想几次,说不准就相信她果然喜欢上息泽了。

这也是事到如今,他能补救帝君的唯一办法。

凤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苏陌叶喝了几盏茶,他觉得凤九此时的沉默乃是为了蓄积精力,好一气呵成淋漓尽致地骂他一顿,这顿骂本就是他自找的。

他候着。

良久,凤九终于开口,低声道:啊,可能你说得对。

苏陌叶剩下的半盏茶直接灌进了自己衣领中,目瞪口呆地望向凤九。

凤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说的许多,都称的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你还有什么要忠告我嘛?苏陌叶顿时有一种神游天外的不真实感,声音却平静地道:哦,没什么了,只还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欢他,不要有压力,可能因你喜欢的本就是那个调调,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个调调罢了。

陌少离开后,凤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

方才同陌少说话时,不过半柱香里头,她就在震惊、愤怒、疑惑、恍然四种情绪间转了一大圈,转的她脑子有些晕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

她震惊于息泽诓她,愤怒于息泽竟然诓她,疑惑于息泽为何诓她,恍然于息泽诓她,可能是喜欢她。

这个恍然,初时自然将她骇了一跳,但从前她姑姑白浅教她做占卦题的诀窍,有一句名言,说她们这种没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将这一课顺利过关,须得掌握一种蒙题的诀窍。

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也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

这就是相命占卦的诀窍。

诚然,关于是不是看上了她这个事情,息泽曾否认过。

但凤九也算是在情关跟前扑腾过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肤浅,晓得于情之一字,有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华;有那种敢作敢为愣头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还有一种死鸭子嘴硬型,恐怕息泽就是这一种。

她对息泽,到底如何看的,这一点,她开初没有想明白。

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泽无疑是最有文化的一个,最有品味的一个,她对息泽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则就算借着蛟毒的名头,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

当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头人这个游戏时,没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脸上磕了个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个月不敢同她说话。

但倘说她心中其实有几分留意息泽,为何当初以为息泽喜欢她时,她却那样惶恐?她着实懵懂了一阵,直到苏陌叶那一席话飘进她耳中,像是在她天灵盖上凿了个洞,一束通透之光照进她脑海,虽痛,却透彻。

她深觉陌少不愧是陌少,最后对她的那句提点,更似一阵清风拂进她心中,将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尽的些许迷雾一应吹散。

陌少有大智慧。

瞬间,她觉得自己澄明了。

不错,她对息泽的那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东华帝君是一个调调,但她对息泽的好感,却并非东华帝君之故,因她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碰巧他们都是一个调调。

陌少说的有理。

活血息泽,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还背着什么债?首要是叶青缇。

水月潭中,同战过蛟龙的息泽一别后,她在袖中发现了装频婆果的锦囊,晓得此时这个外壳果然是自己的原身。

频婆果安然无恙地好好藏着,就待走出梵音谷,能以此果复活叶青缇,届时,她欠他的债,就算还清了,为他守孝的诺言也可废止了。

再者是……东华的名字浮上她心头。

她愣了一愣,帝君着实给了她许多恩,当然也令她吃了许多苦头。

不过,此时他既已同姬蘅双宿双飞。

帝君同她其实已不再有什么瓜葛,若干年后他若想起她,大约印象中不过是位挺能逗乐的旧年小友。

她透透彻彻地想了一通,自觉身上的确没背着什么人情债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个人从天而降,为何不赶紧逮着?息泽他嘛,不过就是死鸭子嘴硬些,不过,连东华帝君这么难搞的她都尝试过了,息泽还能比东华更难搞吗?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顿觉得很有把握。

三日后,橘诺出王都。

当日灵梳台上橘诺受大刑动了胎气,倾画夫人百般恳求,上君方发了善心,允她滞留王都一些时日养胎。

凤九从陌少处听闻当年阿兰若做过人情,令沉晔同橘诺相见最后一面,故而前些日便打点好刑官,在城外一条清清小河旁,为二人排了一出送别戏。

据说当年阿兰若其实并未跟着去,但她闲来无事,觉得跟去瞧瞧热闹应该没有什么。

残阳余辉照进河中,河畔杨柳依依。

比翼鸟一族盛行的游记中描绘的那些感人场面,譬如折柳相赠泪洒衣襟之类的,全然没有见到。

橘诺形销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晔站得挺开,遥望着河对岸。

大胡子刑官站在他们身后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头两人长久无话。

凤九叹息世间竟有人没有眼色至斯,任谁被个外人这么目不转睛盯着,恐也说不出什么掏心窝子的话。

她叹息一声,招呼大胡子刑官过来帮她试茶。

她前一阵在息泽处学到一个野地饮茶的乐趣,顺道捎带了套茶具出来练手。

果然大胡子前脚刚抬,后脚处,橘诺便有了动静,话说得小声,无奈凤九一双狐狸耳朵尖,轻言细语随风而来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说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只能辜负,却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只望,只望在此结下来世盟约,若有来世,定不相负。

凤九手上顷刻爆出一层鸡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

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沉晔的反应。

竖了片刻,但沉晔在片刻之间,没有任何反应。

良久,才似疑惑道:我对你,有什么情意?橘诺的声音中含着一丝不稳,你,你说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错了事,却不能放任不管,你并非爱管闲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么可怕后果,却以身犯险,这些,难道不是因表哥你对我……沉晔淡淡道:救你是为你父亲留下一条血脉,知恩不报枉为君子,你要感谢你父亲对我施有大恩。

橘诺不能置信道:那为何你今日来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吗?沉晔道:借机出来走一走把了。

橘诺颤声道:你、你从小便不喜欢嫦棣和阿兰若,但对我却最好。

沉晔蔑然道:你母亲身上的血不贞不祥,我早该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堕落,本该没什么不同,从前我高看了你。

橘诺气得发抖,声音中含着哭腔:若我是不贞不祥,阿兰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作他人却仍来招惹于你,不更是不贞不祥,自甘堕落?你却甘愿为她所囚……沉晔冷笑道:我就是甘愿为她所囚,你要如何?凤九竖着的耳朵冷不丁一颤,手撑着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担忧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凤九摇头递给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边,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来瞧热闹,果然瞧了好大一个热闹。

她着实没料到沉晔救助橘诺其实还有这层隐情,但这也挺合他的性子。

沉晔确然不是也怜香惜玉之人,一张嘴能将人伤到什么地步,凤九感触颇深。

此刻遥望橘诺在风中颤抖得似片枯叶的身影,心中简直要溢出同情。

橘诺走得落魄,沉晔负手在河畔看风景,玉城外头,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里头那些琢磨出来的小景,自然要旷达些。

凤九思索,方才沉晔同橘诺动了口舌,或许口渴,是否该邀他过来喝杯茶润嗓。

打招呼的话一出口,却有些后悔,依照沉晔初时对阿兰若的厌恶,多半不会过来,她是白招呼了。

这么一想,顿觉讪讪的无趣,预备把剩的半壶茶倒掉,将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晔竟走过来了,不仅走过来了,还盘腿坐下,不仅坐下来,还坐在她正对面。

抬头问她:你说的茶呢?唱戏这上头,凤九不愧是有经验的,迅速地进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

将一只刚倒满热茶的小盏递过去。

为演得逼真,以示阿兰若对沉晔的上心,凤九还在顷刻间筹出了两句关怀言语,他唇沾杯沿时,担忧地道:我才刚煮好不久,恐有些烫,你先吹吹。

他饮汤入喉时,又期待地道:这个茶没甚新鲜,粗茶把了,淡煮茶的水却是从荷叶上采集的荷露,你尝尝看喝得惯否?沉晔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着她。

她淡定的递过去一张丝帕,继续她的关怀三步曲,宠溺地道:方才喝茶时是有些心不在焉吗?瞧,嘴角沾了茶渍,用这个揩一揩吧。

沉晔瞧了她一会儿,接过丝帕,话语中含着一丝讥诮,我搞不懂你,前几日还听闻你同息泽神君鹣鲽情深,是如今宗室中贵族夫妻典范。

今日你却来如何关怀我,却是为何?凤九心中咯噔一声。

原本阿兰若的时代,息泽从未出过岐南山,兰沉二人的故事与他也并无什么相干。

但此番她却忘了,息泽是个变数,陌少曾告诫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兰若同沉晔的关系,还须她务必照着从前的来尽力,因这条线极关键,保不准便是日后结局的引子。

凤九握住沉晔的手,无限真诚地道:我同息泽嘛,不过逢场作戏,对你……方是真心四个字即将脱口而出,因突然想起这个时代阿兰若不过暗中恋慕沉晔罢了,这段情并未摆上台面来,又赶紧咬回舌中。

事有凑巧,茶茶领着突然回府的息泽来河畔找凤九时,二人遇到的,正是这一幕。

当是时,杨柳拍岸,和风送来,茵茵碧草间一桌茶席,沉晔与凤九相对而坐。

凤九隔着茶席牢握住沉晔的手,一双眼睛含着无限柔情,正低声絮语什么。

彼时茶茶的脑子其实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泽走近了几步,自己也尾随走近几步,便听到自家殿下的声音飘进耳中:息泽是个好人,或者逢场作戏四个字我方才用的不大准确,但你那些话委实令我着急,我同他确然只是一些互帮互助的情谊,我可指天发誓,同他绝无什么,此前没有什么,此时没有什么,将来也断不可能有什么,你信我吗?茶茶没来得及琢磨凤九一番话说的是甚,单听她这个软软糯糯的声儿,骨头已酥了一半。

无意中打了个喷嚏,偏头时瞧见息泽的脸色,却有些愣住,神君一张脸雪白,眼神冷得像冻了几千年的寒冰。

茶茶战战兢兢地转回头,瞧见茶席中方才正低语的二人看着他们一个冷淡一个惊诧,想来是被方才她那个喷嚏惊动了,这才发现了他们。

茶茶打眼一瞟,殿下的手仍覆在沉晔的手背上,殿下眼中虽有惊讶,但方才过多的柔情尚未收回去,仍徐徐回荡在剪水双瞳中。

且殿下今日一身红衣,同一身白衣的沉晔坐在一处,瞧着简直像一对璧人,天造地设,何其般配。

息泽的目光凝在他们那一处片刻,她从未见过神君脸上有那种表情,但到底是种什么表情,她也说不上来。

神君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了,看了静坐不动的二人片刻,没说什么,却转身走了。

她记得从前神君的背影一向威仪,纵有天大的事他脚下的步子也是不紧不慢,自有一种风度,此时不晓得为何却略微急迫。

茶茶呆在原地,自觉此时不宜跟上去。

她听到沉晔意味深长地向她主子道:既然你们没什么,他为何要走?她听到她主子殷切但含糊地道:啊,我同息泽的确没有什么,你不用拿这个试探我,或许他觉得打搅了我们饮茶赏景所以走了吧。

还是你觉得饮茶人多些更热闹?如果你喜欢更热闹些我去把他叫回来。

茶茶看见神君的背影顿了顿,她有一瞬间觉得神君是不是要发作。

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神君已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茶茶回忆神君的背影,觉得神君不愧为神君,就算是一个背景也是玉树临风,但风可能大了点,将这棵临风的玉树吹得有些萧索。

茶茶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同情。

凤九瞧着窗外头像是从天河上直泼下来的豪雨,出了一阵神。

午后野地里那一出,她敬佩自己眼睁睁瞧着息泽甩手而去,仍能一边安抚地陪着沉晔吃完后半顿茶,再安抚地将他送回孟春院中。

这便是她的敬业了。

她当时的处境,正如一个逛青楼找姐儿的风流客,遇到自家的泼辣夫人杀进来捉奸。

她觉得,便是个惯犯,也不定能将这档子事圆得比她今次更如意些。

她一面觉得情圣这个东西不好当,一面又觉得自己似乎当得挺出色,是块料子。

沉晔回孟春院后,她去找了息泽半日,直接找到潇潇雨下也没找到息泽的人影,她就回来了。

据她猜测,息泽是醋了,但他一向是个明理的人,给他解释也不急在这一时,对付沉晔这个事挺费神,她须留些精力,倘被雨淋病了就不大好了。

茶茶拎着烛台搁在窗前,瞧着豪雨倾盆的夜空,担忧地向凤九道:此时雨这样子,神君定要被淋坏了。

凤九打了个哈欠道:他能找着地方避雨,这个不必担忧。

茶茶唏嘘道:殿下找不着神君,定是神君一意躲着殿下了。

他定是既想见到您,又怕见到您。

既想见到您同他解释您同沉晔大人没有什么,又怕见到您同他解释您确然同沉晔大人有一份情……凤九道:他不是个这么纠结的人吧……茶茶叹了口气道:想想神君大人他走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中,此刻天降大雨,但神君大人心中早已被震惊和悲伤填满,还能意识到下雨了吗?冷雨沉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渗进他的袍中,虽冰冷刺骨,但跟心底的绝望相比,这种冷又算得了什么呢?凤九道:他不会吧……茶茶幽怨地看了凤九一眼,待意识到下雨的时候,神君大人定然想着,若是这样大的雨,殿下你仍能出现,与他两两相对时他定然将您拥入怀中,纵然您狠狠伤了他他也全不在意,可殿下您……她再次幽怨地看了凤九一眼,殿下您竟因为天上落了几颗雨,就利落地打道回府了,您这样子将神君大人置于何地呢,他定然感到万分凄惨悲苦,恨不得被雨浇死了才好呢凤九有一种脑袋被砸得一蒙的感觉,道:他不至于这样吧……茶茶趁热打铁地道:殿下要不要再出去找一找神君?凤九试图在脑中勾勒出一幅息泽神君在雨中伤情的画面,倒是出来一幅他一边赏雨一边涮火锅的画面。

雨中伤情这档子事,怎可能是息泽干得出来的事?她暗叹茶茶的多虑,咳了一声道:我先睡了,息泽吗,想必他早睡了,明日雨停了我再去找他。

茶茶一口长气叹得百转千回,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身帮她去铺被去了。

窗外风大雨大,凤九模糊想着,近日出了几个大日头,来场雨正好将天地间的昏茫气洗一洗,冷雨敲着窗棂,她渐渐入眠。

睡到半夜,却陡觉床榻一矮,一股湿气扑面而来。

她今夜原本就睡得浅,惊醒的瞬间一个弹指,帐外的烛台蓦地燃亮。

昏黄烛火些微透过薄帐,能勉强找出个人影。

息泽神君闭眼躺在另一半床榻上,周身都冒着寒气,觉察有光照过来,眼睛不大舒服地睁开,目光迷茫了片刻,定在缩于床脚笼着衣襟的凤九身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凤九看了他一阵,无言地道:这个话,可能该我来问要好些。

息泽的目光中露出不解,她打了个哈欠道:因为这个是我的床。

瞧着息泽今夜像是诸事都慢半拍的模样,奇道:你是不是早回来了,怪不得在外头找了你一下午没瞧见人影,你是住在东厢还是西厢?此时逛进我房中……是梦游逛错了房了吗?息泽静了半天,道:在外头散步,忘了时辰,刚回来,没留神走错房了。

窗外仍有呼啸的风声雨声,凤九一个激灵,在床头扒拉半天,扒拉出个背壳拨开,房中立时铺满柔光。

凤九此时才瞧见息泽一身像在水里头泡过一般,连床榻上他身下的背面都被身上的水浸得湿透。

凤九呆了一呆,茶茶神算子。

她伸手握上息泽冻得泛青的手指,像是握上一个雪疙瘩。

凤九咬牙道:这么大的雨,你就不晓得躲一躲吗,或化个仙障出来遮一遮你都不会了?息泽闭着眼睛小寐道:我在想事情,没留神下雨了。

凤九从他身上跨过去。

息泽一把握住她的手,语声中透着疲惫道:何必急着躲出去避嫌,我都这样了能对你做什么?凤九挣了挣。

息泽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头晕,你陪我一会儿。

凤九额头上青筋跳了一跳,避你大爷的嫌,陪你大爷的一会儿,浇了五六个时辰的雨,你头能不晕吗,我去搬澡盆放洗澡水给你泡泡,你还动得了就给我把衣裳脱了团个被子捂一捂,动不了就给我待着别动。

息泽道:我动不了。

凤九挽着袖子在屏风外头一遍搬澡盆一遍道:那你就穿着衣裳泡。

息泽沉默了半天,道:又能动了。

有术法的好处就在这里,即便半夜仆役小厮们都安眠了,也能折腾出一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凤九将手臂浸进去试了半天水温合不合宜,又拿屏风将澡盆围了,搬个小凳子背身坐去门口,方招呼息泽可以去泡泡了。

听到后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凤九疑心息泽是否撞到了桌椅,但此时若他已宽了衣……她克制住了扭头去关怀他的冲动,直待屏风后头传出水声,才转身搬着凳子移去屏风附近坐着,以防息泽有什么用得着她的地方。

比翼鸟族因本身就是个鸟,不大爱在屏风器物上绘鸟纹做装饰,眼前排成一排的几盏屏风乃用丝线织成,上头绣着静心的八叶莲。

但此时袅袅水雾从屏风后头升腾起来,连绵的八叶莲似笼在一片雾色中,瞧着竟有些妖娆。

凤九掐了把大腿,就听到息泽的声音从屏风后头飘过来,我散步的时候,在想你写给我的那封信。

凤九莫名道:什么信。

屏风后水声暂停,息泽道:你说借我的名于灵梳台救下了沉晔,因你觉得他对橘诺情深且有义气,挺让你感动。

凤九终于想起来和着糖狐狸一道送给息泽的那封关乎沉晔的信,大约是写了几句冠冕的话,但其实她已记不得信中具体写了些什么,也不晓得息泽突然提起此事是何意,只得含糊道:啊,是有这么回事。

息泽道:我开始是信了的,因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凤九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口,这话说的,难道他已晓得自己并非阿兰若,且晓得了自己同陌少正干着什么勾当?一颗冷汗滑落脑门儿。

息泽继续道:原来你是因喜欢他才救他。

他低沉的声音笼在雾色中,听得不真切,凤九心中却陡然松落,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抹脑门儿上的冷汗,顿感轻松地接口道:我的确没有骗你,你想太多了。

但因她提起的心猛然放松,声音中难免带着一种轻快,听在息泽的耳中,似乎他提起沉晔这个名字,都让她格外的开心。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息泽缓缓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不及她回答,又道:因他在九曲笼中救了你,而我没有赶到?你想要一个你有危险能赶去救你的人,你觉得他才是那个人是不是?凤九一下精神了,息泽此前口口声声说他二人不过知心好友,这是知心好友该说出的话吗?再则,她想要个什么样的人,她记得此话只同陌少略微提过,怎么此时倒像是人人都晓得她想要个什么人了?嘴硬的死鸭子,有要开口的迹象。

她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意欲激得息泽开口开得更确凿些,道:你是我的知心好友嘛,我有危难时你着实无须第一个赶到,你瞧,你同沉晔又不一样。

她等着息泽来一句捏心窝的话,屏风后头却良久没有声音。

她等了许久,屏风后静的不正常,连个水声都没有。

凤九心中咯噔一下,他此时头昏着,不会是晕在水里头了吧。

也顾不得计较息泽此时光着,她三两步跨过屏风。

因她方才加了干姜透骨草之类有助于驱寒的药草,澡汤被药草浸得浑浊,桶面上未瞧见息泽。

凤九喊了两声,水中没有回应。

她颤抖着两部跨近桶旁,顾不得挽袖子,朝水中伸手,碰到个硬物,一捞一拉一提。

息泽破水而出,半边身子裸在水面上,一只手被她拽着,一只手笼着湿透的长发,皱眉看着她。

明珠柔光下,水珠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盈盈晃动,凤九将目光从他锁骨上移到他脖子上,再移到他脸上,克制着就要漫上脸的红意,假装淡定地道:吓我一跳,你躺在水底做什么?息泽淡然道:想事情,你太吵了。

凤九捏着他胳膊的手僵了一下,她方才还拿定,他是对她有意,此时他说出这等话,她却拿不准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了,或许近日其实是她自作多情,息泽行迹虽古怪,但其实他对自己并无那个意思?因她感情上的军师小燕壮士不在此地,不能及时开解她,她茫然了一瞬,讪讪放了他的手,道:哦,那你继续想,泡好了穿上衣裳回东厢罢,我先去东厢将床被之类给你理理。

她转身欲走,露出袖子的手臂却被息泽一把握住,身后传来压抑的哑声,沉晔哪里比我好?凤九在原地呆了一呆,倘他没有嫌过她番,她会觉得他多半是醋了,但此时,她却搞不明白了。

若就这个问题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想了片刻,诚实道:这个我却没有比较过。

她从未对沉晔有过非分之想,自然不会将他同息泽比较。

但此话听在息泽的耳中,却分明是她对沉晔一意钟情,不屑将沉晔与旁人比较。

屋中一时静极,吐息间能听得窗外的风声。

凤九觉得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发涩,挣了挣手臂。

忽然一股大力从臂上传来,她一个没站稳蓦地跌倒,澡盆中溅起大片水花。

鼻尖萦绕驱寒的药草香,温水浸过她贴身的长裙,肩臂处的薄纱被水打湿,紧贴在雪白肌肤上。

凤九动了一下,惊吓地发现自己坐在息泽腿上。

息泽的脸近在咫尺。

这么一个美男子,长发湿透,脸上还带着水珠,平日里禁欲得衣襟恨不得将喉结都笼严实,此时却将整个上半身都裸在水面上 ,深色的瞳仁里像在酝酿一场暴风雨,神色却很平静。

凤九的脸红得像个番茄,坐在他腿上,一动不敢动。

这个阵仗,她着实没跟上,不晓得唱得是哪出。

息泽空出的手抚上她的脸,低声道:沉晔会说漂亮话逗你开心?说你长得好,性格好,又能干?他停了停,盯着她的眼睛 ,你想听的这些好听话我没说过,也说不出。

但我对你如何,难道你看不出?凤九平调啊了一声,片刻,恍然升调又啊了一声。

前一个啊,是听完他的话脑子打结没听懂的敷衍的啊,后一个啊,是想了半刻排除各种可能性终于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却被惊吓住的啊。

兜兜转转,他果然,还是那个意思嘛。

凤九强压住就要怒放的心花,面上装得一派淡定。

良久,息泽续道:我没想过来不及,没想过你会不要我。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自然,放佛果真是凤九将他抛弃让他受了无限委屈。

凤九接道:因此你就醋了,就跑出去淋雨?息泽仰头看着房顶,我在想该怎么办,结果没想出来该怎么办。

除掉沉晔或许是个法子,但也许你会伤心。

凤九欣慰道:幸好你还考虑到了我会不会伤心,没有莽撞地将沉晔除掉。

息泽淡淡道:你虽然让我伤心,我一个男人,能让你也伤心吗?凤九倒抽一口凉气,你竟说你不会说好听的话。

息泽颓废道:这就算是句好听话了?说话间,澡盆中的水已有凉意,凤九瞧息泽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打折单子手脚并用的爬出澡盆,息泽神色有些恹恹地靠在盆 沿,没再拦着她,也没多说什么。

凤九立在澡盆外头,居高临下看着息泽,这种高度差顿时让她有了底气,心中充盈着情路终于顺畅的感慨和感动,方才在澡盆中局促和胆怯一扫而空,息泽这个模样,醋的不是一般二般,她觉得自己挺心痛。

但谁让他此前死鸭子嘴硬来着?施术将水又温了一遍,她神神秘秘靠过去,在闭目养神的息泽耳畔轻声道:你醋到这个地步好歹收一收,我亲口说过我喜欢 沉晔了吗?息泽的眼睛猛地睁开。

她的手搭上他肩头,像哄孩子,下午不过一个误会罢了,我这么喜欢你,又怎么会不要你。

说完,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心中满是甜蜜。

息泽还没反应过来,她倒是先打了个喷嚏,察觉纱裙贴在身上浸骨地凉,赶紧迈过屏风换干衣裳去了。

凤九今夜,对自己格外佩服,如此简单就将息泽拿下,自己逾千年练就的,果然是一手好技术,不比隔壁山头的小烛阴差了。

此时只还一桩事令她有些头痛。

她这个阿兰若,是假的,自然不能一生待在此境,但息泽却是此境中人,届时如何将他带出去?不晓得他又愿意不愿意同她一道出去?她想了一阵,又觉此事不急于一时,便也懒得想了,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将方才被息泽躺得湿透的床铺换一换。

她二人如今已心意相通,他人又还晕着,自然无须大半夜地另搬去东厢,便在此处歇着,她同往常一般在床边搭个小榻即可。

息泽估摸还需再泡一泡,她收了明珠,只将一盏烛台挪到屏风旁留给息泽,因想着大半夜的,倘息泽出来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不晓得该说什么,便爬上小榻先行歇着,意欲装睡。

装睡,这个她挺在行。

她听见有细碎的脚步近在榻前,晃眼间灯烛皆灭,小榻外侧一矮。

息泽沐浴而归,同她抢睡榻来了。

她原本侧身靠里躺着,此时只觉得后背沾上一片湿热,氤氲水汽似乎被带到榻上,夹杂一些药草香和白檀香,不知为何竟生出些缠绵意味。

凤九捏着被子纠结,此时她是继续装睡,还是提点息泽一句,大床的被褥她已挑了干燥的替他换了,让他躺到大床上去?所幸息泽没有更深的动静,只拉了个被角搭在自己身上,低声向她道:既然对沉晔无意,下午为何同他说那些话?凤九在心中长叹,你问得倒直接,不过对不住,我睡着了。

息泽的手贴上她的肩,声音极轻,几乎贴着她耳畔,道:想不想知道装睡会有什么后果?凤九似被明火烫到,瞬间滚到睡榻边儿上,口中不自然地打着哈哈道:那个嘛,我同沉晔唱台戏激一激你罢了,没想到你这样经不得激。

这诚然是篇胡说,但此时并非说实话的良机,况且息泽也像是信了她这个胡说。

想起息泽喝醋的种种,着实令她怜爱,但也有些好笑,她抿着嘴笑话他,这个也值得你醋成这样,往后是不是我多和谁说几句话,你都要醋一醋。

忍这个字是个好字,你要多学一学。

一只手隔着被子抚上她的脸颊,息泽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没有 吃醋,我是怕来不及。

凤九一时哑住了,热意立时浮上面庞。

此时最忌沉默。

她假装不在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息泽道:哪有那么多来不及,这个上头,你就不如我想得开了,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就晓得你要向我学一学。

她咳了一声,果然拿出讲故事的腔调来,道:在你之前,我喜欢过一个人,看月令花时我同你提过,想必你也晓得。

为了接 近他,我当年曾扮成他的一个宠物。

初时他对我还挺好的,但后来他有了一个未婚妻,事情就有些不同了。

我被他未婚妻欺负过,还被他未婚妻的宠物欺负过,他都向着他们,不过就是到这个境地,那时候我都一心喜欢他,我都没觉得我来不及过。

讲完这段过往,她唏嘘地静了一阵,又咳了一声,数落躺在另一侧的息泽,这个故事吧,虽然是个挺倒霉的故事,但与你也 算是有一点借鉴的意义,你看你醋了我就出来找你,你被雨浇了我就给你调配泡澡的驱寒汤,就这样你还说来不及,那我…… 剩下的话却被她咽进了喉咙,息泽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低声道:他是个混账。

她惊讶地屏住了呼吸,什么也说不出。

他今夜行止间不知为何格外温存,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环着她,像她是什么不容遗失的绝世宝物。

窗外狂风打着旋儿,这个拥抱却格外的长久。

今夜可能会发生什么,她不是没想过,她虽满心满意喜欢着息泽,但对圆房这个 事,却本能有些畏惧。

房中只闻彼此的吐息,良久,她感到脑后的长发被一只手柔柔拨开。

近日她被子盖得厚,夜里就穿的少,身上只一条纱裙,顾及息泽在房中,才在纱裙外头又随意罩了个烟罗紫的纱衣。

此时,纱裙纱衣却随着息泽的手一并滑下肩头,裸出的肌肤有些受凉,她颤了一颤。

一个吻印在她光裸的肩上,她能感到他的 嘴唇沿着她的颈线一路逡巡,她能感到他近在咫尺,有白檀的气息。

虽然房中漆黑不能视物,他的手却从容不迫滑到她身前,解开纱袍的结带,滑入她贴身的长裙,带着沐浴后特有的温暖,抚过 她敏感的肌肤。

指尖的沉着优雅,像是写一笔字,描一幅画,弹一支曲子。

凤九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一口大锅上,用文火缓缓熬着,熬得每一寸血都沸腾起来,她有些受不住地喘息,伸手想拦住他贴着 她肌肤游走作乱的手指,握上他的手臂时,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今夜他的行止全在她意料之外,她攒出声音来想要拒绝,刚模糊地叫出他的名字,唇就被封住。

此时不仅血烧得厉害,连脑子 都被熬成一锅浆糊,她记得他们之间有过几个吻,但都不像此时这样,凶猛的舔吻噬咬,将人引得如此情动。

对了,情动。

她一只手抵在他赤裸的胸前,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被他吻得晕晕乎乎,还能分神想他今夜袍子穿得着实松散。

她瞧不见他的模样,伸手触及他的胸膛坚硬温暖,却并不平滑,像有些瘢痕,无意识地用手摩挲那一处,却引得他在她腰腹脊 背处轻柔抚弄的手指加大了力道,他吻她吻得更深。

压抑的喘息中,一丝愉悦攀上她的脑际,她迷糊地觉得似乎片刻前想过要将他推开,为什么要将他推开?她想不出这个道理,只是一遍一遍回应他的吻,血液中的灼热令她急需找到一个出口,直到衣衫褪尽同他肌肤相贴之时,那微带汗意的温润和温暖 终于令她有些舒缓。

从前她听说过这桩事有些可怕,此时却不觉有何可怕之处,眼前这银发青年的亲吻,明明令人极为愉悦。

她不止接下来会如何,只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应当是水到渠成之事。

但纵然如此,当他进入到她的身体时,她仍感到震惊。

他的喘息带着好听的鼻音,近在她耳畔,身体里生出一种微妙的疼痛,方才还不够用的糨糊脑子眼看要有清醒的迹象,他的手 指却以绝对的克制在她敏感的身体上煽风点火,吻也如影随形而至。

那些抚摸和亲吻带来的舒缓将原本便不太明显的疼痛驱散开来,他汗湿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问她,痛吗?声音沉得像暴 风雨前的阵风,尾音像一把小钩子,令她的心颤了颤。

她委屈地点了点头,手却罔顾意志地攀上他的肩,牢牢抱住他,在他耳边哭腔道:有些疼。

你淋了雨,不是头还晕着吗?他的手揽过她的腰,沙哑道:不管了。

一夜豪雨过,次日艳阳天。

晨光照进软榻,凤九笼着被子坐在睡榻的一侧,睡榻旁靠了盏座屏挡风。

榻上的青年侧身熟睡,发 丝散乱于枕上,绸被搭在腰间,银发被含蓄的日光映出冰冷柔软的光泽,衬着熟睡的一张脸格外俊美,凤九的脸就红了。

咳咳,昨夜,她同息泽圆房了。

圆房这个事,其实也并不如传闻中的可怕嘛。

的确初始是有些痛,但与和人打架白刀子进红刀 子出的痛比起来,着实无足挂齿,况且后来也就不痛了。

她隐约记得她哭过一回,但也不是为了那个哭。

生于民风旷达的青丘,她觉得这没有什么。

从前为了东华帝君而将自己搞得那样清纯,才更令她那些知青的亲族们琢磨不透。

她觉得同息泽圆房,这很好,她既然喜欢息泽,息泽也喜欢她,做这样的事实在天经地义不过,就是,就是有些突然。

但这也有好处,她此前还有些担忧,真相大白之时息泽不愿和她一起离开此境,此番他彻底占了她的便宜,还赖得掉吗?想到此处, 她备受鼓舞。

这个人,是她的了。

她就有些振奋地靠过去,绸被的悉索声中,息泽仍没有动静,看来他着实睡得沉。

她将被子往他身上再搭了些,伸手理了理他 的银发。

没想到他竟然迷糊地开了口:为什么不睡了?她红着脸轻声道:因为风俗是圆、圆房的第二天要早点起来吃紫 薯饼啊。

他仍闭着眼睛,唇角却有一点笑,声音带着睡意,你想让他们都知道,我们昨天才圆房?形式之类,不用拘泥了 。

伸手胡乱摸索到她的手,牢牢握住,再陪我睡一会儿。

她躺下来,同他十指交握,在这大好的晨光中,满心满足地闭上眼睛同他继续睡回笼觉了。

凡人有句诗,提说春日的短暂,叫做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当年凤九从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处听得这句诗时,难得的展现出了她于文墨上的悟性。

说这个凡人感叹春日短暂,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季节,好东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觉不出时光的流逝。

恍然回头,总觉短暂。

她说出这个话,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阵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详。

今日将息泽神君丢出府门,遥望神君远去的背影打哈欠时,凤九就有点儿惆怅的想起了这句诗。

酒醒春已归,她同息泽此番相聚虽不至于如此短暂,但这六七日着实稍纵即逝,如同一场春醉。

她本心气死想将息泽留的久些,但这难免对陌少有点儿残忍。

昨日陌少传给息泽那一封长信,不意被她瞧见,信中可怜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种高妙法器,成相之日最为凶狠,尾收不好,此前耗进去的精力白搭不提,可能还会被它反噬,兹事体大,请神君务必早日回宫操持。

信末还声声泪字字血的问了一句,他前几日传给神君的统共十一封长信,神君是没收着呢还是收着却当废纸点灯烛去了。

她当时便想起了这几日夜里,灯烛中若有若无飘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对陌少升起一点同情。

本着一颗同情和大义之心,次日。

她利落的将息泽从府里头丢了出去。

将息泽丢出去,的确有些可惜,她跟着息泽这几日,在王城各处胡混的有滋有味,过的不知比从前有趣多少。

譬如息泽领她垂钓,她其实对垂钓这桩事没甚兴趣,原本想着迁就迁就他罢了,但一路游下来,却是她玩闹的最有兴致。

息泽备了朴素的小木船,船头搁了小火炉和一应装了油盐酱醋的瓶罐,带着她顺水漂流,欣赏城郊春日的盛景。

近午时将小船定下来,他钓鱼时她温酒。

鱼钓上来她洗捡洗捡便做出来一顿丰盛大餐,用过午饭他将船划进附近的荷塘,就着荷叶的荫蔽,他看书她就躺在他怀中午睡,日光透过荷叶缝斑斓的照在她脸上,她就将头埋在他胸前紧紧贴着。

他爱握着书册无意识的抚弄她柔软发丝,从前她作为一只小狐狸在太晨宫时,东华帝君也爱这么折腾她的毛皮,彼时她作为一头灵宠,觉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时息泽这个动作,不知为何却让她安心之余更觉贴心。

她琢磨大约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叹服心意相通是多么神妙的四个字。

因息泽是个视他人蜚短流长如浮云之人,诸如领她垂钓,带她赏花,陪她看杂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就做了,也未曾想过乔装遮掩一二,难免碰到熟人将他们认出来。

于比翼鸟族而言,贵族夫妇春日冶游着实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旁的夫妇们出游更多为炫耀排场,似他们这种二人徒步游长街的,确有不同。

没几日,前神官长大人与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传遍了整个王都,中间凤九去宫中请过一趟安,君后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这个事情,宫中如何传的凤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隐隐担忧,不能让沉烨晓得。

凤九觉得,照凡间一句俗谚,她这种行径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乃是混账所为。

但她既应了陌少,心中纵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当一个好混账。

好混账是什么样?先生们虽没教过,好在有天上的连三殿下可供参详。

沉烨的召唤在第三日午后传来,是他院中的老管事过来递的话,凤九刚从午睡里头起来,对这个召唤有些一头雾水。

陌少的故事里头,沉烨似乎没主动请过阿兰若去孟春院?还是说其实从前沉烨请过,只是陌少不晓得,或是忘了同她提说?她揣着这个疑问,以不变应万变之心,入了孟春院,绕过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时渺无人烟,空旷石桌上却搁了只琉璃罐。

午后昏茫的日光照来,将罐中翻腾的银白雾色镶了层金边,约莫罐子施了结界,汹涌雾色始终无法从罐中一出。

凤九好奇心切,手抚上罐身,彻骨冰凉立时袭上头脑。

她一颤,想将手收回来,罐子却像黏在手上。

凤九有些惊诧,一时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动向,直到一个声音在跟前想起可感到熟悉?凤九抬头,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

沉烨。

她的确感到有些熟悉,因这只罐子同她小时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实有几分相似。

但她隐约觉得,沉烨应该不是问她这个。

她注意到沉烨抬袖时单手结起的印伽,瞬息之间,琉璃罐中的结界已消逝无踪。

远方有风雷声起,似鬼哭号,万里晴空刹那阴布阴云,电闪扯开一条灰幕,日头隐下去,换出一轮残缺的白月,月光倾城。

不同于这妖异的天色,罐中暄软的白雾却渐渐平息了奔涌,似扯碎的云絮,一丝一缕,袅绕于凤九指尖。

冷意寸寸浸入指骨。

天降此等不吉之象,或因厉妖被驯化收服,或因谁正施逆天之术。

她强忍着脑海中腾起的眩晕,看向沉烨这是……这是什么法术?玄衣的神官注目进入她身体的白雾,淡声道你可听说,寿而有终的地仙们,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结魄灯或别的法子,重造出一个魂魄?停了片刻,看向她道,纵使魂魄燃成了灰烬,连天上的结魄灯也无法,但有人告诉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从头来过,还能有如同结魄灯一般的功用,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个魂魄。

凤九一怔,她迷糊有个印象,自己似乎曾怀疑过,此境可能是沉烨所造。

但为何后来不了了之,却无论如火如荼想不起来了。

今天他竟这样大方就承认,她感觉自己并无想象中的惊骇。

她同苏陌叶导了一场大戏,原本还有些愧疚,殊不知,沉烨竟也是在演戏。

脑海中唯剩一缕清明,她晓得她至少要装出一副震惊样和一副无知样以证明她确然是沉烨亲手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的阿兰若。

看样子,他对她也的确没什么怀疑。

视线已然有些模糊,她咬紧嘴唇,听得他声音极轻:错了就是错了,我从未想欺骗你从头来过,但无论如何,你要回来,恨我也罢,视我如陌路也罢,这都是一个结果,为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

每说一句,脸色便白一分,似乎这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痛苦,偏偏声音里全是冷然。

待银白的魂魄全数进入凤九的身体,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边响起最后一句话,仿佛来自世外:他们说,这个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从没有什么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凤九从不晓得,陷入一场沉眠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按理说,晕的好处就在无知觉三个字。

她如今身体上的确没什么知觉,但意识里头,却有些遭罪。

在脑海中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魂魄同另一个魂魄干架,此种体验于谁而言,都算神奇。

凤九一开始其实没反应过来,还抄着手在一旁看热闹,知道眼前的两团气泽纠缠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开始觉得脑袋疼,才惊觉眼前是两个魂魄在干仗。

她觉得今日自己脓包的令人称奇,她无力阻拦两个魂魄干架,只能自己挨着疼痛还算情有可原,可方才手指被强压在琉璃罐子上时,她竟也无还手之力,这事却很稀奇。

脑袋疼的像百八十个乐仙扛了个大锣在里头猛敲,等久忍痛分神思索,刚要想出些什么,却见自己的魂魄猛然发威,一口吞掉了阿兰若的魂魄。

而就在阿兰若的魂魄寂灭之时,鹅毛大雪于刹那间纷扬而来,片刻便在她身前积成一面长镜。

她不长记性,再次伸手,指尖触及镜面之时,一股大力将她往境内猛的一拽,尚未站稳,一段记忆便从时光彼端,呼啸而来。

那不是她的记忆,是阿兰若的记忆。

这面莫名其妙的长镜后头,阿兰若的人生,阿兰若的所思所想,阿兰若的欢愉悲伤,她竟在刹那间全部都感受到。

那段过往如同一盏走马灯,承载着零碎世事,永无休止的转着圈,但没转一圈,都是不同的风景。

凤九有些好奇,此种情况,难道是因她的魂魄吞噬了阿兰若,将阿兰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兰若还会如沉烨所说,再次复活吗,若她复活,自己又会怎样?这个关乎性命的问题,她思索了有一两瞬,觉得这种乏味之事等醒过来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费时间,眼前还有另一桩亟待发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劳心费神。

她想通这个,立刻将这项疑问抛诸脑后,满怀兴致的,全心全意的关怀起另一件亟待她发掘的重要之事来——岐南后山犬因兽的石阵里头那一场患难见真情之后,沉烨同阿兰若的八卦,后续如何了?她费力在回忆中思索,将诸多片段串起来,看到一些事情的实景,首当其冲者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两年。

那迷雾重重的两年,凤九欣慰于自己猜得不错,沉烨同阿兰若确有一段真情,因是阿兰若的回忆,阿兰若对沉烨之心清清可昭日月,沉烨对阿兰若之心,估摸阿兰若当年从未看的真切,如今凤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连三殿下有段名言,说一段情该是什么模样,端看历这段情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譬如世间有那种轰轰烈烈的情,也有那种细水长流的情,还有那种相敬如宾之情。

有人情深言浅,有人请浅言深。

不能说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样,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连三殿下是位风月里的高手,连三殿下亲口提说的风月自然是本好经。

她将这本好经往沉烨和阿兰若身上一套,觉得两年来,纵然沉烨行止间少有过分亲近阿兰若的时候,言谈中也挑不出什么揪心的情话可供点评,但或许,他就是那类情深言浅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种相敬如宾之情。

两年的回忆太过琐碎,凤九懒得一一查验,随意在最后一段时日里头挑了一节在脑中打开。

入眼处只见一面荷塘开阔如镜,中央一亭矗立,亭中石桌上搁了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着个阔口花瓶。

沉烨握了卷书坐在石桌旁,两年幽居,将他一身清冷之气沉淀的更佳。

目光凝在书册之上,时而翻一翻页。

阿兰若挨着他坐,专心捣鼓着桌上的花束,时而将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对,时而拿到沉烨眼前晃一晃,让他瞧瞧她削的好不好,还需不需修整。

如是再三,沉烨将目光从书册上抬起来,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边,就是专门来打扰我看书的?阿兰若作势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个人看书有什么趣味,奴家这么迁就大人,她笑起来,不是因为大人一刻都不想离开奴家吗?沉烨将头偏开,无可奈何的用手指点了点花枝上一处略显繁复的叶子: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日益长进,这一出梗长了些,叶子也多了些。

阿兰若从容一笑:大人谬赞,奴家只是擅长猜测大人的心思罢了。

沉烨正从她空着的那只手中接过花剪,手一抖道:再称我一句大人,自称一句奴家,就把你丢出去。

阿兰若柔声带笑:大人说过许多次要将奴家丢出去,可一次都没做到过。

收回花枝时花盏正挡住她耳边鬓发,别有一种艳丽,他的目光良久的停留在她侧脸,她恍若未见,将最后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时,却听到他低声道:转过来。

她回头瞧他,眼中仍是含笑:方才一句玩笑话罢了,可别为了赌气扔我。

他却并未说什么,起身摘过花瓶中一朵小花盏,微微倾身,插在她的鬓边,他的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收了回来,书册重握回手中,目光也重凝到书页上,片刻寂静中,还作势将书卷翻了一页。

她愣了一愣,手抚上鬓边怒放的花朵,许久,轻声道: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从书页中抬起来,像是有些疑惑:什么不够?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晨曦将小小一个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阔,水也幽远,一池清荷在晨光中开出妍柔的姿态,莲香阵阵。

亭中相依的二人在回忆中渐渐淡去。

只在山高水阔中留下一个淡色的剪影。

这幅剪影令凤九动容,甚至有些同情地觉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这个时刻永远停驻也没什么不好。

但该来的总会来,陌少当日提说史书关平这两年后的记载,寥寥数言,不可谓不惨烈。

凤九私心觉得史书嘛,难免有个不靠谱的时候。

可将随后的记忆细细铺开,她讶然,史书上关乎上君相里阕之死的记载,倒是难得靠谱了一回。

七月十六夜,宫里传来消息,说上君病薨。

上君一向身体安健,却不晓得摊上个什么稀罕病,竟然说薨就薨了。

消息传来是阿兰若正同沉晔杀棋,黑子落在棋盘中啪嗒一声,自乱了阵势,沉晔拈着白子不语,仆从取来赶夜路的披风慌里慌张搭在她腕中。

阿兰若疾步出门,跨过门槛是回头道了声:方才那一子不算,这局先做残局留着,改日我再同你分个胜负。

沉晔出出声道:等等。

起身自书案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缓步走到她跟前,取下她发中的玉钗,将白花别入她鬓中,手指在她鬓角处轻轻抚后一停,才道:去吧。

三日后阿兰若方得闲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两年的神官长,说是片刻前辈迎回岐南神宫了。

老管事抹着头上的冷汗回禀,说正要派人去宫中通传公主,不想公主已回了,神宫长出门不过片刻,想来并未走远。

言下之意是公主若想同神宫长道个别,此时还赶得及。

以阿兰若的身份,此时追出去其实并非一件体面事,老管事急昏了头,所幸她还乘着清醒。

只是失神了片刻,将披风解下来,取下鬓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阵。

晚风拂过,花瓣被风吹落,躺在地上,衬着清扫得一丝灰尘都不染的白石板,就像是什么污迹。

她瞧着手里光秃秃的花梗,苦笑了一声:那夜你送我这个,其实是在道别?我竟没有察觉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权力上有不同的安排。

神宫的力量独立于宗室之外,饶是相里阕在位,压制一个失了神宫长的神宫都有些费力,遂论即将即位却毫无根基的太子相里贺。

这就是沉晔被迎回岐南神宫的缘由。

虽然同为一方之君,相里贺的这些考量,凤九却着实不能理解。

自她记事起,他们青丘五荒五帝只换了一荒一帝,还是她把她姑姑给换了下来了。

且她记得她姑姑被换下来开始每天都过得十分开心,看着她眼神饱含一种过来人的同情。

再则东荒的臣子们大多不学无术,最大的爱好是假装自己是平头百姓跑去集市上摆摊,会掐起来多半是谁占了谁摆摊的摊位。

照他们的冠冕的一个说法,他们青丘之国的神仙,虽为家为国谋着一个职位,掌控着一点权力,但岂能像凡人,让权力反过来愚弄他们,虽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种好争权的,那全是因他们没有人生追求,没尝过摆摊的乐趣,尝过了却仍要去弄权的,那就是他们没有生活乐趣。

凤九觉得,她这些臣属说得对错与否暂且不论,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这一段记忆紧锣密鼓,一环扣着一环,像是一帘瀑布从峭壁上轰然坠下,击打在崖底碎石上,溅起一丛丛冰冷水花。

所谓悲剧,从古来开天,便是这样一幅蘧然仓皇却又狰狞无情的的摸样。

记忆的下一环,紧扣着苏陌叶曾告诉她的那则传闻。

原来,那并非一句虚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殓将尽,是夜,公主府被围,阿兰若被一把铁锁锁出府门,押进了王宫,安在她头上的罪名,是弑君。

主理此案的邢司大主事是她娘倾画夫人的亲弟,她的亲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说承权的该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贺从前是个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时是个势微的太子,将来也许只能做个傀儡上君,大权一概旁落在倾画夫人手里。

而朝中谁都晓得,邢司的这位大主事是倾画夫人的心腹。

换言之,往阿兰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亲娘,困她的是她亲娘,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仍是她亲娘。

阿兰若蹲牢的第七日,倾画夫人屈尊大驾,来牢中探视她。

牢中清陋,一蓬压实的茅草权当一个睡铺,挨着牢门搁了张朽木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盏昏沉沉的油灯,阿兰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习字,牢门外一个卒子守着一个火盆,她习一张卒子收捡一张烧一张。

倾画夫人委地的长裙裾扫过地牢中阴森的石阶,她听到绫罗滑过地面的窸窣声,抬头瞧了来客一眼,眉眼弯弯:想不到母亲想起来看我,可见宫中诸事母亲皆已处置停妥。

语声和缓,像她们此时并非牢狱相见,乃是相遇在王宫的后花园,寒暄一个寻常招呼。

倾画宫装严丽,停在牢门前两步,卒子打开牢门退下去。

阿兰若将手中的一笔字收尾,续道:牢中无事,开初我其实不大明白母亲为何往我头上安这样的罪名,但琢磨一阵,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倾画淡声道:你一向聪慧。

垂目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书并一个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搁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这个。

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如平日里她向她请安时,她那些惯常却毫无感情的敷衍回应。

烛光昏沉,映照在叠好的文书上,隐隐现出墨迹。

阿兰若伸手摊开面前的文书,掠过纸上一笔清隽刚劲的墨字。

枯瘦烛影中,目光在纸上每下移一分,脸色便白一分。

良久,抬头望向她母亲,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小指仍在微颤,神情竟仍然从容,甚而唇角还能筹出一个笑:沉晔大人呈递的这封文书,写得中规中矩,不如他一向的洒脱恣肆,文采风流。

倾画看着她,眼神几近怜悯,良久,却问她道:还惯否?阿兰若似垂头思索,半响,低笑了一声,答非所问道:父亲一身刚绝果断,却不想败在一个情字上头。

他大约从未想过,直至如今,母亲你仍未忘记橘诺的生父罢。

橘诺确是他的眼中刺,他将橘诺赶出王城,断送她的前程,彼时只图快意,却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祸根。

但母亲你多年隐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愿就此止步,母亲最终,是想让橘诺即位,将父亲从她生父那里抢来的全要回去,对不对?瞧着手旁的烛焰,又道:太子、我,还有嫦棣,我们都挡了橘诺的路。

太子非母亲所生,母亲自然不会留情,嫦棣她脑中空空,除了骄纵也不剩别的,或许让她疯了是条路,宗室也不会让个疯姑娘做上君。

但两个待继位的女儿容易招人闲话怀疑,必定要死一个,母亲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

她勉强一笑,我没想过母亲会做到这个地步,母亲这个计策,当真半点儿后路也不曾留给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宁静,阿兰若伸手将文书搁在一旁,摊开一张白纸,重执了笔,一滴墨落在纸上化开,她轻声道:母亲问我住的惯否,当日被母亲弃在蛇阵中,我也熬过来了。

今次母亲将我关在此处,却还记得我好习字,破例备了笔墨纸砚给我,让我打发时日,我又怎会不惯呢?许久,倾画道:你当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兰若手中的笔一顿,纸上是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八个字。

本是一笔好字,最后一字却因执笔的颤抖,生生坏了气韵。

可她仍然牢牢执着笔。

倾画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声道:沉烨他生来居于高位,连上君都忌惮三分,自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纵然因救下橘诺自毁了前程,但世间事,最好谋划着莫过于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从长计议,你却将他占为己物,可知,这触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续道,方才你叹息你苏秦重情,最终败在一个情字上,你父亲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却只能拴在他身旁。

可你呢,你虽聪慧,此事之上比之你父亲,却远远不及,沉烨稍许逢场作戏,便让你用足真情,落到这个田地,不也是败于一个情字?烛影寥落铺在置于案沿的文书上,从前也有这么一笔字,落在白底信笺之上,提问阿兰若,他在院中寻出她那些陈酿,是不是他心中所诉的酿法。

如今仍是同样的笔迹,落下的寥寥数语,却是句句荒唐,相里阿兰若弑君杀父,此心狠毒,不帝虎狼,恶行昭然,更胜豺 豸 ……正书写的宣纸上头,天命定之一句后又添了八个字,忧愁畏怖,自有尽时。

遇到痛苦难当之事,她爱用这个安慰自己。

八个字写的力透纸背,将最后一个字收笔,她低声道:母亲说逢场作戏,是何意?倾画的眼神更见怜悯,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门亲事。

阿兰若缓缓抬头。

倾画道:不是什么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纵学里供着一个教职。

听说这女子是从你府中出来的,单名一个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娴静。

阿兰若禁闭着双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亲请回吧。

倾画转身行了两步,又回头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来,安在三日之后行刑,沉烨午时递上来这则文书,请上君将行刑之权移给神宫,你去神宫已是势必之事,深宫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许多,我知你即便魂飞魄散也不愿受此屈辱,若实在承受不住,使用瓷瓶中的药自我了结吧。

这是我作为母亲,能给你的最后怜悯。

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油灯笼出的微光之外,阿兰若突然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将案上的黑纸白字染得斑驳,油灯的小火苗不安的晃动,终于熄灭。

倾画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顿,待要举步时,牢中的阿兰若突然出声,语带嘶哑道:母亲对我,谈何怜悯?一阵咳嗽后,又道:母亲可还记得,那年陌师父将我从蛇阵里救起,我第一次见你,他们说你是我的母亲,我真是高兴,你那么美丽。

我看你向我走来,便急急地朝你跑去,想要求你一个拥抱,却不小心摔倒。

你从我身边走过,像没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头。

长裙擦过我的脸、我磕伤的手臂,你目不斜视地从未身边走过去,绫罗曳地的声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样。

倾画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栏。

又是一阵咳嗽,她轻声续道:今生我不知爱是什么,母亲吝惜给我,我自己争来的,母亲也将它毁掉了,其实我更想什么都不晓得,母亲为何非要如此残忍呢?难道我是母亲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吗?倾画嘴唇动了动,许久,道:若你还有轮回,来世我会还你。

阿兰若笑了一笑,疲惫道:同母亲的尘缘,就让他结在这一世罢,若还有轮回,我也没什么好求,只求轮回中,不要再同母亲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倾画的脚步渐行渐远,细微分辨,能听出那貌似稳重的脚步声中隐有杂乱。

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阴森的大门外时,站得远远的小卒子慌里慌张跑过来,重点起一盏油灯。

这一段最后一个场景,是阿兰若叠起木案上染血的文书,缓缓置于烛灯上,火苗纠缠着那些模糊的血痕,染尽只是瞬息之事,灰烬落在木案上,还带着些微火星。

苏陌叶曾问她,若有一天她因沉烨而愤怒,会是为了什么,彼时她一句玩笑,说那一定是因得到过,譬如他爱上她,后来不爱了,又去爱了别人。

却不想一语成谶,他甚至也许从未爱过她,连那些她自以为珍贵的回忆都是假的。

多么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伤的手指,半响,自语道: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就让你解气了,沉晔?许久,又道:你可知这样的报复,对我来说,有些过重了。

油灯将她的倒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庄笔直的仪态,却那么单薄。

03.世事波折,难如人意。

难如阿兰若之意,也未必合倾画之意。

移往岐南神宫的前一日,阿兰若被劫走了。

岐南后山天色和暖,日头照下来暖洋洋的,林子里偶尔传出来几声鸟叫,连不远处石林中的犬因兽都在安详地袒着肚皮晒太阳,一派祥和平静,像山外的风云变幻全是场可笑的浮云。

凤九瞧见坐在石板上同阿兰若讲道理的白衣青年时,其实没认出来他是谁。

青年一头黑发闲闲束于冠中,长得一张清寒淡然的脸,行止间却颇不拘,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将这个玉米棒子直敲到阿兰若脑门上:事已至此,那个破王宫里头还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你却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难不成,是为了沉晔?话到此处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对,到此时还放不下他,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么?青年栖身的石板旁,两棵老树长得茂盛苍郁,树间用结实的青藤搭了个可供躺卧的凉床,阿兰若靠坐在上头远目林外景色,和声道:你从前常说的那句,浮世浮生,不过一场体验,我觉得甚有道理。

生之长短,在乎体验,体验得多便是寿长,体验得少便是寿短。

我近日了悟,我这段人生,看起来短,其实也算长了。

停了停,续道:若说王宫中还有何人值得惦念,不过王兄罢了,他性子淡薄,其实无意上君之位,此时与夜枭族这一战绝非偶然,定然是母……倾画夫人的计策,意欲借刀杀人,将王兄除掉。

王兄他非御敌良将,一旦上了战场,定然不能活着回来。

白衣青年皱眉道:即便相里贺待你好,但这是他的命数,此种状况下,你还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时既出了那团旋涡,何必再将自己搅进去。

阿兰若缓声道:你既晓得我的性子,便该料到我不能弃王兄于不顾。

我会去战场上将王兄换下来,届时还需你看顾看顾。

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会权衡,比之王兄,我并非处处死路,还有生机。

瞧着白衣青年沉肃的脸色,笑道,你这个脸色倒不多见,所幸今生对我好的人也不算太多,你和陌师傅也不像王兄这样倒霉,无须我如此冒险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顽固,我此时说什么也留不住你,但战场凶险,若是此行回不来呢?她神色平静:若此行回不来,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义战死,比之倾画夫人逼我自杀,这种死法倒是有意义许多。

届时便劳烦你将王兄改名换姓,送往安全之地,让他过寻常日子罢。

良久,续道,我曾写给沉晔二十封信,也劳烦你帮我要回来,心里头那些真心实意,再存在他那里,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叹息一声:你这些托付我都记着,只望到时候用不着我做这些,你何时下山?她仰躺在藤编的凉榻上,随意将手搭在脑后,唇角攒出来一点笑意:和风,日影,今日是个睡觉天,让我再偷一个浮生半日闲罢。

岐南后山这片桃源景渐渐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凤九押着一颗沉甸甸的心,竭力排开最后一段记忆。

论及话本子,她姑姑白浅处有无数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猎,那些痛彻人心像是从泪罐子里捞出来的故事,她读过不知多少则,却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见这一桩。

这段回忆甚至没有半滴泪水,却像一柄绝世名剑,极冷也极沉,夺人性命时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阿兰若伤得平平静静,痛得平平静静,连赴死,都赴得平平静静。

苏陌叶讲给凤九的史册记载,说相里贺御驾亲征,拒敌十七日,力有不逮,终战死疆场。

掩盖在薄薄史叶后的真相,凤九在这段回忆里看到。

战死的不是相里贺,而是阿兰若。

同夜枭族一战,因由是比翼鸟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两族开战,这个战场,自然开在边境上。

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边,拐过平韵山的隘口,一年复一年,汇入慈悲海中。

挨着平韵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

一向称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乐音林,遍植乐音树。

比翼鸟及夜枭族历代以此林为界。

八月初七,阿兰若赶赴战场。

战事初一拉开,不过六天,比翼鸟族已丢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万大军损了三万,五万兵士与夜枭族二十万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请兵支援的军令加急送入王城,倾画恍若未闻,按兵不动。

前有雄兵。

后无援手,军中士气低迷,未曾歇战,已显败象。

是夜,阿兰若潜入军帐。

迷晕相里贺将他运出军中,自己则穿上他的盔甲,坐镇主帐。

阿兰若领着五万疲兵。

以半月阵依思行河之利,将夜枭族阻于河外。

思行河中血流漂橹,南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

半月阵阻敌七日,迫使夜枭族折兵五万,却因粮草不足且久无援兵,耐不住夜枭族凭着人多之利轮番攻阵,终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个缺口。

天上长庚星亮起,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胜,正欲领军渡河。

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对军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张一人高的铁弓,三支无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无羽的长箭直直坠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铁柱,立于汹涌水面一字排开。

招魂阵。

长庚星被忽起的墨云缠得摇摇欲坠,一团金光忽从耸立于铁弓旁的颀长身躯中凶猛挣开。

破空的长鸣后,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鸟,俯瞰着河滨两岸威严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将金戈铁骑扫的人仰马翻。

铁弓旁的身影却一动未动,烈风吹落头盔,现出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冷冽的脸。

哀哀嘶鸣中,金色的比翼鸟栖伏于河中央的铁柱之上,羽翼覆盖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动,周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烧,像是一场无终的业火,阻断整个思行河,做成一道阻敌的天然屏障。

焚火将对岸的乐音林吹的叮咚作响。

乐音树树名的由来,原本便是因为其树枝树叶随风吹过而能奏出乐音。

为阻敌于思行河外,阿兰若使了招魂阵,燃尽了自己的灵魂。

这便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

这才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

浓墨似的天幕,奔涌的河流中滚滚业火,比翼鸟的哀鸣穿过乐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声,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

而渺渺长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乐音花却不惧焚风,像一只只迁徙的幼鸟,穿过火焰漂散于河中,又似一场飞扬的轻雪,有一朵尤其执着,跋山涉水缓缓飘落于阿兰若鬓边,她抬手将它别入鬓发,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

那是沉晔给她别花后,惯做的一个动作。

她愣了愣,良久,却笑了一下。

金色的比翼鸟最后一声哀鸣,她扶着鬓边白花,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鸟在河中静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长发的公主已靠这铁弓,耗尽了生命,步入了永恒的虚无。

大火三日未熄,熄灭之时,公主与铁弓皆化为尘沙,消弭于滚滚长河。

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

凤九却始终无法明白,阿兰若最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

从这段记忆中出来,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凤九伸手推开镜面,蓦地眼前一黑,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这下,自己总算是真的晕过去了罢,早这么晕过去多好。

公主府至高处乃波心亭,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参天古韵的派头,日光穿过林叶照进亭中,为一个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层古意。

此时山亭中容了四个人,东华帝君与神官长沉烨两两相对,沉睡的凤九被揽在帝君的怀中,苏陌叶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天时地利人和,平心论,其实是幅好图景。

然苏陌叶苏二皇子瞧着眼前阵仗,却着实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对而立的二位皆是不动声色之人,他虽长于察言观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腾着打造法器,脑子累的有些不灵便,再则三日来发生的诸事仿佛连着的电闪,闪的他至今不能平静。

三日前是个黄道吉日,老天爷慈悲了一回,令他传给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将帝君召回了岐南深宫。

他催帝君着实催的吐血,好在帝君回来了,他就把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后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么法器其实从未同他明说过,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问起,只循着帝君说的一一照做罢了。

待帝君回神宫为法器收尾,成相只时他才晓得,这竟是面镜子,且是面不同寻常的镜子——妙华镜。

九重天第七天垂挂的那面妙华镜他听闻过,说此境能再现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兴衰更迭,但比翼鸟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并非凡世。

妙华镜理当照不出它的过往是非。

他有些疑惑,既然并非这个功用,那帝君如此费心打这面镜子来做什么。

他思忖,总不至于是打给凤九的梳妆镜……又思忖,娘的这其实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并没有离谱到这个境地,彼时镜成,帝君随意端详了片刻。

提笔随手在纸上勾了个什么抛入镜中,未几,镜中便浮现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镜中景令他蓦地晃神,正是两百多年前解忧泉旁的蛇阵。

凄风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红着眼仰天长咝,满含失子的伤痛。

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伸长了手臂挣扎着要重回蛇阵,瞳色分明的眼中蓄出泪水,口中吐出咝咝的蛇语。

他立在云头,碧玉箫浮在半空,无人吹奏却发出驱蛇的乐音。

小女孩兀自在他怀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术禁锢,却不知那一刻想着什么,竟只用了手上的力气将这个爱躲在石头后听他吹箫的小姑娘锁在怀中。

她无计可施,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他抚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很聪明,虽不会说话,但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你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二公主。

你是想要继续当一条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视为异物,还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际?眼泪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唇,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振翼声起,肩背处的一双雪白的羽翼瞬然展开,她模仿着他的声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展翼?从此后,我就是你师父。

比翼鸟或有单翼,或有双翼,阿兰若是只双翼的比翼鸟。

许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温,他自是愣怔,帝君却已泡好一壶茶,分了两个瓷杯,随口向他道:这面镜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

望着妙华镜,道,造出此境的大约是沉烨,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再看看小白同阿兰若有什么干系,你留下来同观,后续若有什么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时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处乃是指望他继续为他做白工,脑子有一瞬的浑噩,语种带颤道:帝座是说,这面镜子,可以看到阿兰若的死因?帝君莫名道:这很稀奇?他沉定情绪道:我从不知世间还有能断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确然稀奇。

又道,听闻妙华镜一次只能显露事情的一面,请教帝座,此时显露的这段过往,是否仅为沉烨所见的那一面?帝君淡淡点了头,提壶倒茶间提醒他道:手别碰到镜框上,当心被镜中人的思绪搅乱心神。

奈何这声提醒提的忒悠然忒不紧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的抚上镜框,而刹那之间,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绪,随着那只与镜框相连的手,直击入他心底。

像是转瞬间亲历了一段人生。

旁人的人生。

沉烨的人生。

陌少记得,若干年前,阿兰若曾告诉他,她同沉烨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沉烨一次满十的生辰前几日。

彼时她刚出蛇阵不久,虽有他这个师父照料,偌大王宫里头未免觉得孤单,瞧着谁都想去亲近。

那日她逛到花园中,从一棵老杏树后瞧见前头花丛里,沉烨领着橘诺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游戏。

她这位表哥原本就长得俊,那日许是日光花影之故,瞧着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极愿亲近。

不几日他的生辰,她觉得这是亲近他的良机,她该去贺一贺。

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丛中的风姿,本想去花园中摘一捧做贺礼,不想此花花期短暂,业已开败。

她凭着记忆中花丛的模样稚嫩的临了张图在纸上,满心珍重的捧着它去舅舅府中为他贺生。

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园中穿着便装,一身神官服显出一种超出年纪的沉稳俊朗。

他仍同橘诺嫦棣待在一处,只远远瞧了她一眼,便将淡漠目光移向别处。

午后她在后院一个小水沟中寻到了自己送给他的画,墨渍已浸的看不出原画的行迹,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沟旁奚落她:沉烨哥哥说你被蛇养大,啃腐殖草皮长大,脏的要命,他才不要你画的画……彼时她同他讲起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烨幼时只见过这么两面,此后她再未生出亲近沉烨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处做过客。

她同沉烨,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缘分。

她后来仍强求同沉烨的缘分,也不知强求的对得对还是错。

陌少以为,阿兰若确是强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强求这段姻缘方种下灰飞的祸根。

而沉晔对阿兰若,他从不相信他对她竟会有什么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万步,他厌了她几十年,同她处的好些也不过两年,即便两年种种能称作情,也断不能以深厚论之。

至于阿兰若死后他的所为,不过是一种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谈罢了。

沉晔并不爱啊兰若,若他爱着阿兰若,这才是个笑话。

可老天爷就喜欢闹笑话。

妙华镜中的情绪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脸色渐渐发白。

帝君喝着茶问他:还受得住吗?他脸色难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君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简意赅:都受着。

世说神长官冷淡寡言,思绪难测,上君的圣意还可以揣摩揣摩,神官长得即便揣摩了却也是个白揣摩。

而此时这位难揣摩的神官长的思绪,就直白地摊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么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沉晔降生并不太平。

他母亲怀着他时被接去神官长待产。

但他降生这一日,天上却并未现出什么异相,且生下他竟是极虚弱的小孩子,连啼哭都不会。

时任的神官长息泽不在宫中,几个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将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宫,到神宫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过,怀着一把善心将他同他母亲留了下来。

眼看着他呼吸渐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条性命。

他第一声啼哭落地时正值当午,原本只矗着一个明晃晃日头的东天,却陡然爬上一轮圆月,一时天地间日月齐辉,相里殷大笑: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长,既然天降的异象是光照倾城,不如起名一个晔字。

他跟着母姓,受相里殷封赐,便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沉晔。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亲的婚事,将他许给了自己的大舅子,他母亲便搬出神宫去了夫家,而他在周岁时受了封继任神官长,被尊养在岐楠神宫,跟着时任的神官长息泽学一个神官长该有的本事。

时光匆匆,山下的宫变发生时,他不过五岁。

息泽神君边吃绿豆糕边告诫他,岐南神宫虽履的是个监察之职,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灵涂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宫监察之列。

宫变这等事,他们争他们的,咱们有兴趣就去瞧个热闹,没兴趣就将宫门关严实了,喝个茶水吃个糕。

他们关着宫门吃了好几天绿豆糕,外头传来消息说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倾画做了贵夫人,王宫的礼官来请神官长的祝祷。

息泽借口绿豆糕吃撑了,不便出行,指派几个随从抬着五岁的他去了趟王宫。

他第一次主持祝祷礼,仅有五岁,竟没有出什么差错。

息泽十分满意,此后益发懒洋洋,宫中有什么用得着神官长的地方,一应差遣他去顶缸。

每一次顶缸,他都顶的挺出色,简直令息泽爱不释手。

他母亲嫁了倾画的哥哥,倾画便是他姑母。

不久倾画生了橘诺,因他常去宫中,便时常将橘诺拿给他照看。

十岁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两年未再涉足王宫,再次入宫时,橘诺糯糥的告诉她,一年前母亲新添了一个妹妹,妹妹长得十分软糯可爱,但母亲却将她扔进了蛇窝,好在那四条蟒蛇没有吃掉妹妹,还抓来老鼠,咬断老鼠的颈子将血喂给妹妹喝。

王宫里的蛇窝仅有一处,便是解忧泉旁。

为何想去看看橘诺口中这个孩子,他说不上来。

那夜月色银如血,他踏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园,听到一丛竹影后几个宫婢絮语,说蛇阵里那个孩子一向爱在这个时辰爬来爬去,今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响动,该不会是病了还是怎么了,需不需要禀给帝后。

几人推攘着谁去禀给帝后为好,却又害怕帝后发怒,谁也不想起,拈出借口道君后将这个孩子扔进蛇阵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来,若这个孩子真病了应该正合了君后之意,她们多此一举前去禀告,岂不自找晦气,还足当不知晓不禀为好。

絮语一阵便散了。

他靠近蛇阵,蹲了巨蟒的四座华表静立,而华表框出的蛇阵边缘,果然瞧见一个岁余的婴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发着抖。

这夜十五,天上月圆,正是至阴的时辰,华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华灵气去了,无暇看顾这个孩子。

他妨着惊动巨蟒,小心矗在阵缘,勉力伸手翻过孩子。

月光底下,瞧见孩子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干裂的嘴唇难受地翕合着,几粒乳齿咯咯地碰撞,怀里抱着一只死鼠,手上全是血。

这是他的表妹。

同时表妹,橘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这孩子却衣不蔽体,脏兮兮地圈在这个蛇阵里,仅能以鼠血为生。

小小的孩子躺在地躺在地上,颤了一阵,终于受不住的哭出来,像被谁捏着嗓子,声儿轻轻的、细细的。

就是这样一声与不成调的啼哭,却猛地击在他心上。

这孩子得了什么病他不晓得,需用什么良药他也不晓得,但梵音谷中没有哪味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这个他晓得。

因蛇阵结界阻扰,他不能身入阵中将孩子带出来,只能咬破手指,勉强将手伸进结界够着孩子的嘴唇,几滴血下去,孩子终于有力气自己抱着他的手指允吸了。

这孩子食量大,并不知他的血此时只是治她病的良药罢了,反当做维生的养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饱才肯放开。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时流在她身体里,他从未用自己的血救过谁一命,这让他觉得这个孩子与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干净她的脸,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诺说她的妹妹长得软糯可爱,他想她的确十分软糯可爱,倾画夫人竟然忍得下心。

餍足的孩子睁开黑白分明的黑眼睛静静看着他,他抚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聪明的孩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

他用手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她睁着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闭眼睡着。

而至阴时快要过去,巨蟒的警戒心该要回来了。

那之后,每次出入王宫,他常找时机悄悄去看那孩子。

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阴夜方能靠近蛇阵。

后来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血能让巨蟒在华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储了不少上君的指血。

用这个法子他终于能踏入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沉睡的巨蟒竟蓦然惊醒,亏他动作快,才没有葬身蛇腹,那时他才晓得,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却是多么弱小。

他很怜悯这个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

她饿时,就带食物给她吃。

她挨冻时,就用巨蟒蜕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御寒,这些照顾不露痕迹,五年来一直无人发现,也就免了她倒霉。

她刚出生便被扔在蛇阵里,自然没有名字,她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愿给她,他想他可以给她。

他为她起名阿兰若,是寂静的意思。

他在她手心写阿兰若三个字,缓缓念出来,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聪明的孩子有样学样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画,让他觉得好笑,他用术法将这三个字烙在她手臂上,轻轻道,照着这个来画。

懵懂的孩子紧抓他的衣袖,眨眨眼睛,费力道:晔···晔···兰···他轻声道:对,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历代继任神官长皆需在十五岁闭关长修,长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晋为副神官长。

他小时候无所牵挂,一心盼着这段长修,如今照看着阿兰若,却觉能推一天是一天。

但终归,这是躲不过的职责。

他担忧他走后她无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饮鼠血的覆辙,临别的那个夜晚,为她在蛇阵中种下四季果树,并从神宫中拿来天泉水浇下。

果树在片刻间枝繁叶茂结出果实,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她,教导她从此后饿了就吃这个,渴了就喝解忧泉的泉水,万不可再以鼠为生。

是年她已经五岁,生的玉雪可爱,却因蛇阵中常有瘴毒致故,不大记事也不大会说话,但估摸也晓得这是一场离别了,伸手牢牢牵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孩子却以为他在说什么祝福,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洁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随风飘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来别在她耳畔,手指轻抚后一停,对着小小的孩子许诺: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

顿了顿,将孩子搂在怀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那夜他走的时候,孩子从梦中惊醒,哭得很厉害。

但他没有回头。

由着孩子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宫恰是十五夜,上君赐宴,他急切想见到那个孩子。

而听到的关乎她的第一桩消息,却是西海的贵客二皇子闯了蛇阵。

上君领着宴上众臣急急赶至解忧泉,他亦紧跟在列。

再次涉足此地,满目疮痍间,首要入他眼的却是半空的云絮上,被白衣男子抱着怀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随东风扬起,她漆黑的长发亦在风中翩飞,显出一张未脱稚气的脸来,格外精致。

二十年不见,那孩子长大了。

解忧泉中碧水翻腾,巨蟒长咝不止,碧玉箫乐音轻动,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无人有如此洁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飘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抚过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兰若,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没有名字,不如就叫阿兰若吧。

他瞧见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断续道:阿···兰···若?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兰若,我是苏陌叶。

西海的苏陌叶。

我是沉晔。

是你的表哥。

你是阿兰若。

相里阿兰若。

二皇子揽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颔首,面上是个客客气气的笑:我们西海想教养出好男儿来,也爱将他们扔出去历练打磨,想来上君是存了磨练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阵中修炼罢,不过这孩子合苏某眼缘,今日即将她收成徒弟,便想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给苏某这个人情?这番话说的体面又刁钻,上君神色复杂,但终是允了。

他见二皇子抚着那孩子的额头,轻声道:从此后你再不必待在此处,跟着我,你开心吗?她轻轻点了点头,挑着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还是她小时候他教的那样。

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总有一些东西还是留在了她身上。

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咦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阵,但他此时并非大权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

西海二皇子的庇护,比他能给她的庇护更好。

驱蛇的乐音停驻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扬起利齿铲向云端,专为对付这些巨蟒做成的细针飞出他的指尖,那狰狞的蟒蛇缓了攻势,重重摔在地上。

他不动声色地收手入袖。

趁着众臣的惊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解忧泉。

他想她出生时时运不济,此时总算迎来好的命运,这是桩好事。

二十年艰辛长修,山中无味的岁月里,他常想起她。

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母亲将孕育他看做一项荣光,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更多于爱,他从未尝到过亲情的滋味。

他曾对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给了她名字,将所有亲情倾注在她身上。

他有执念,执念是她。

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

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的彻底,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约彼时对相里阕的恨已消减不少,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倒是平顺。

回回入宫,橘诺同嫦棣爱粘着着他,姊妹二人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

橘诺素来文静,这种话题里头不大爱嚼舌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

而嫦棣每每说的最起劲,令他烦不胜烦。

一日嫦棣有提及她:今日我听一个老宫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血食鼠肉为生,你们能想象吗,饮了那么多鼠血,她身体里流的血,也大半都变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脏低贱,想不通父君为何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的对不对?他想若她饮了鼠血身体里便是鼠血,那她也饮过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体里亦留着他的血?这让他有些失神。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的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淡道:若要论血统,你知道岐南神宫唯一低视的血统是什么。

嫦棣的脸唰地一白。

七年神宫低视的是不贞的血统,若从这个条理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血没有任何区分。

但阿兰若是他养大的,亦饮过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亲不贞的血统,那又如何。

息泽今年已不大理事,在岐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来说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处将养云云,他初始信了,去精舍瞧他,却见息泽挽光着脚着裤腿正生机勃勃地在河中摸鱼,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泽假模假样咳嗽几声,一派真诚地道:本君确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个坚强人,不屑那种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个没病没痛样,实则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的息泽神君道:颇多同僚相邀近日将来探视你,你这样坚强必定令他们感动。

息泽脸上的笑僵了僵。

那日是个风天,岐南神宫漂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云梯。

仙乐飘渺中,一身华服的息泽神君拾级而下,自送亲的软轿中牵出他红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严的宫门。

他立在宫门旁一棵无根的菩提后,见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风,防风的兜帽挡住大半眉眼,只露出朱红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颌。

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只黑色的翎羽,于掌心轻轻一吹,云梯上狂风乍然而起,掀开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飞扬的发丝,仰起头来,秀眉微微挑起。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

她那个样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纷落如雪,花树下他搂着还是孩子的她,轻声对她许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而自从十年前月夜下那个转身后,说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

她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她的师父,她的丈夫,往后还有她的孩子。

最后一眼,是狂风渐息,息泽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红的唇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那不是他曾教给她的笑,但他知道有个人是那种笑法。

西海二皇子苏陌叶。

时光如水,她身上再没有痕迹是他曾留给她,就像他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

息泽携着她踏进神宫,宫门沉沉合上。

黑色的翎羽轻飘飘回到他手中。

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经失去,何谈再失去,只是这一次同她的错身,不知为何,远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后二十余年,息泽退位,他继任神官长之位,成为梵音谷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任神官长。

息泽装出副病得没几天活头的模样去岐南后山,他亲送他去竹园,息泽还调侃他:俊的不像话,聪明得不像话,却整日板着个脸,自然你板着脸比笑着时更俊,但来送别我你还是笑着好些,我心里舒坦。

他环视竹园,却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终于忍不住道:你妻子呢?息泽抖开条有些发润的被子晒在大太阳底下:一个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同我在这里隐居有什么意思,自然该待在山外她府里头。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泽笑了,得意地赞同:她的确有福气,碰到我这样的好人。

世传这一任神官长有一副绝代之貌,却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难以亲近。

他的所为同传言也颇合,自他接管岐南神宫,神宫行事越发低调,若非大祭,难觅神官长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倾画夫人求上君赐婚,选他做橘诺的驸马,时年他根基不稳,难以推辞,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净长修,只行定亲之礼,而将婚期无限长延。

订婚礼后,他更是闭在神宫,习字练剑,种树下棋,只与清灯素经为伴。

他住的园中,阿兰若成婚那年他种下一园四季花,并未以天泉水浇灌,因而生得缓慢,悠悠二十来年过,橘诺出事的时候,才刚落完第一树花,结完第一树果。

纵然橘诺所为大大扫了他的颜面,但橘诺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脉,不能不救。

他亦知救橘诺是死局,上君必须将借此良机将他逐出神宫。

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时机把握得宜,倒是以外的一条生路。

相里阕是位专横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视耽耽盯紧了神宫,大有将神宫纳入囊中之意。

息泽看事透彻,却是个嫌麻烦的主儿,因而相里阕一上台,他这个继任者不过童稚小儿,息泽便欢欣鼓舞的将诸事都丢给他,逍遥自在避去岐南后山了。

神宫中势力冗杂,并未察出相里阕野心且又顽固不化者不在少数,近年他虽在神官长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却时有掣肘,未免为难。

不过,一旦神宫失去神官长,以相里阕的刚愎个性,对神宫的野心当不会再勉力压制。

若不行相里阕近年行事谨慎了些,他也有办法令他不在压制。

岐南神宫里无论如何相斗,终归容不得外力亵渎它。

相里阕早一日对神宫下手,如此,神宫中各派势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敌外侮。

他是天定的神官长,即便相里阕废黜了他,一旦王宫和神宫真刀真枪对起来,岐南神宫坐镇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别无他法。

此乃以进为退。

他坐在那样的高位上,年轻而神秘的大神官长,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却像是一块荒地,唯矗着一座岐南神宫,或许东风吹过遍地尘沙,还能见出几粒四季花的种子。

也仅仅是,不能开花的种子罢了。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让他在橘诺的刑台上再见到她。

她一身红衣,展开雪白的羽翼,浮立于半空中微垂头瞧着他,嘴角勾起一点笑: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说神官之血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血是不是会干净许多?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她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

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如何能忘记,阿兰若。

但他着实离开她太久,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囚禁和掠夺。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梦里,他其实梦到过她,梦到那一年是他将她救出蛇阵,而她在他怀中展翼。

他并非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落魄,但这世间,若说他唯独不希望谁见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兰若。

可此时,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个囚徒。

没有人喜欢被囚禁。

而后便是她写给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则戏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绪,若那人不是阿兰若,他绝不会那样盛怒。

书房中烛火摇曳,她懒懒靠在矮榻上: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

若是想让他开心,为何要借他人之名,为何不在信末题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实气极,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

而她笑起来: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说真心喜欢的时候,微微偏着头,模样里有一种他许久不曾见到的天真。

在她说出这两个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发芽的四季花种子,他不曾想过也许是喜欢。

而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打开一只被咒语禁锢的盒子,那些潜藏的东西齐涌出来。

为何要长修,为何要救她,为何在那些最深最隐秘的梦境中,唯一会出现她的身影。

在犬因兽的石阵中,他入阵救她几乎是种本能,他搂着她从结界中滚出来,她轻声在他耳边道: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他抱她在怀中,见她眼中流露出灵动的光彩,就像她小时候他教她念她的名字的那个月夜,晔......兰......她念得语不成调。

那语不成调的两个字,或许却正是一种预示。

他注定会爱上她。

他其实从没有停止过渴望她。

此后两年,是一段好时光。

他将几株四季果树移来孟春院,当夏便有一半开花,一半结果。

阿兰若立在果树下若有所思:蛇阵里也有四季果树,我幼年时都是吃这个,听说从前蛇阵中并无此树,确实一夜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大约是老天怜悯我罢。

那些往事,她被蛇阵中瘴气所困,果然再也记不起来。

这也没什么所谓,他想,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她有时会在月夜搬个藤床到四季果树下乘凉。

那夜他从制镜房中出来,远远只见月色如霜华,而她躺在藤床上,已熟睡的模样,四季树巨大的树冠撑在她头顶,投下些许阴影,她手边滑落了一册诗卷。

他最爱看她熟睡的模样,即便心中缭绕再多烦恼事,瞧着她沉静的睡颜,也能让他顷刻忘怀。

她还在他身边。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床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详许久,拾起一朵别在她鬓边,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滑过她的眉毛,鼻梁,嘴唇。

他第一次为她别花也是在四季树下,这样亲密的举动,就像在履行一个誓言,你还有我,阿兰若,有我就足够了。

良久,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她并未醒来。

而命运,却在此开始出错。

倾画夫人借口查验他制镜的进度,进阿兰若府中同他一叙。

制镜房中,倾画面具般的妆容出现在他手中的双面镜碎片里,浅声道:相里阕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岐南神宫,我不知你有何良计,却知你并不愿困在此间。

你从来敬重先夫,而我为先夫报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灭。

为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诺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宫将永不冒犯神宫。

照他此前的计策,若他此时是自由身,早已逼的相里阕同神宫动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阕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鲁莽,对神宫乃是走的压制蚕食的路子,神宫表面上瞧着无事,想必内里的神官们,却已被相里阕暗中替换了许多。

近两年幽居,他并非对外事一无所知。

他一直在等着倾画来找他。

他幼年时,息泽常在他跟前说一句训诫,咱们岐南神宫,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卷入凡尘之争,这种事情,有失咱们的格调。

大约息泽早已预料到终有一日他们讲卷入这种降格之事,他不愿为此事,因此将担子卸给了他。

既有倾画相助,相里阕必有一死。

纵然倾画意在扶橘诺上位,但橘诺即位还是太子相里贺上位,于他又有何干?岐南神宫只需相里阕的一死。

倾画三次过府。

显出十足的诚意,他方将筹谋放在一个锦囊中交给她。

用毒从来就不是什么出奇妙计,却是最适宜倾画之计,相里阕天生多疑,因而在最后那一步之前,还有颇多路需绕行。

每一程路该如何走,有何需规避,朝野中有谁可拉拢,可从谁开始拉拢,有些事成了该如何,不成又该如何,载了厚厚一叠纸,就像算筹一样精准。

相里阕虽宠着倾画,却如笼中鸟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对朝野之事不甚了解,却是他,将她带上了权谋之路。

相里阕薨逝的前两夜,倾画再次过府。

镜房中,他正提笔描琉璃镜的镜框,好叫人照此打个模子。

虽是他的姑母,倾画却敬重地称他大人,同他商议相里阕的近况,并允诺事成后即刻迎他重回神宫。

他提着笔,专注在画纸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兰若。

倾画蓦地抬头。

他做出冷淡的模样:她加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尽数奉还给她。

抬眼看向凝眉的倾画,还是说她终归是君后的骨肉,君后心疼了?倾画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兰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会再娶橘诺,而神宫的力量既不能归于橘诺,倾画也不会让它归于阿兰若。

要将她安全带回神宫,这是最好的借口。

但他这一生,最大的错,却是低估了倾画。

七月十六夜,相里阕薨。

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宫,主持相里阕大丧。

而不过三日,便有消息传入神宫,阿兰若弑君,已被收押。

彼时神宫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蓦地滑落,啪一声脆响。

倾画未兑现她的诺言。

她如今虑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对阿兰若是假意还是真情,倾画如何能知晓。

她行此一招,不过是防着有朝一日,万一他对阿兰若动了真情,会帮着阿兰若威胁橘诺的王位。

她要将阿兰若置于死地,她从未当自己是她母亲。

他怎会没有想到。

阿兰若被关后,他也被密实的监视起来。

倾画到过一回神宫,在他面前摊开的一席话,看似出于一个母亲的苦衷:你那样恨阿兰若,本宫瞧着,却觉难过,她囚了 你酿成大错,但终归是本宫的骨肉,她若长久受苦,本宫却是不忍。

看在本宫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错处,一死还不能泯灭你之恨吗?你若做给本宫这个人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本宫,也只管开口。

话虽如此说,甄别他神情的眼神,却难掩锐利。

他蹙起眉老,就像果真十分不满的模样,片刻,方缓缓道:宗学中尤为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后可识得,若觉此事对不住我,君后可否认文恬做义女?我落魄时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为妻。

倾画缓缓笑了:有何不可。

那笑容中,终于有几分放松。

倾画允文恬到神宫陪他,此番相见,一贯恬静的女子脸上却难有笑意,无人时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为报恩,你可知对你施恩最大的,却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连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蒙冤受屈,你却坐视不理。

我的确曾喜欢过你,但今日才发现,你当不上我的喜欢。

他未有辩解,这样的非常时候,除了自己,他谁也不信。

若文恬出于本心说出那些话,他很钦佩。

若是受倾画旨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于他,他就更需谨慎。

倾画终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监视渐渐松动,尤其文恬在的时候。

是日,他捎带文恬去后山取天泉水,避开她去了一趟青衣洞。

青衣洞洞名青衣,乃岐南山最为灵气汇盛之地。

息泽两年来一直在此洞闭关。

无羽箭携着叠好的书信闯过洞外的结界,信中所述乃是阿兰若被困之事。

息泽当年闭关之时,领了两位神官入洞护法,他虽信息泽,却信不过护法的两位神官,因而信中矫了他人笔迹。

此番只望息泽能亲眼见到此信,出洞一救阿兰若。

事急之时,更需冷静与周密考量,倘息泽救出阿兰若,三五月后,他便悄无声息离开神宫,同她重会。

倘息泽并未见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却是将她的行刑之权移至神宫。

届时他护着她成功逃离的可能虽仅有一半,或许还更少,但总有那么一些。

倾画如此算计他,若能逃过此劫,他亦不会让倾画如意。

她一心想让阿兰若死,那么终有一日,他却定要让她坐上上君之位。

这天地苍茫浩大,他从没有亲人,阿兰若也不会再有亲人,即便所有人对他们都是算计那又如何,他们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够了。

八月朔日,阿兰若被劫。

次日亦为相里贺出征日传来时,他正于灵梳台主持大军出征的祝礼。

近日脱轨而行的事着实太多,好在这一桩终于走了正轨,他没有押错息泽。

但阿兰若被劫后,他被看的愈加严密,倾画终还是有些疑他。

不过好在她平安了。

她平安就好。

与夜枭族的一战,时有战报传来,他虽身在神宫,亦知一二。

但这一二中,并不包括此时思行河主帐中坐镇的已是阿兰若,并非相里贺。

八月初六,大军被夜枭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损三万士卒。

他闲步在神宫中,瞧见满栽四季花的园子里,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鸟雀啄食,裸出一些褐色的种子,他将这些种子收起来。

八月初八,阿兰若一半月阵阻敌,将夜枭族阻于河外寸步难行。

他在园中清出一块空地,将种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兑了些普通泉水浇灌,种子次日便长成清俊的树苗。

八月十四,夜枭族攻破半月阵,阿兰若使了招魂术,思行河上燃起泼天业火。

他替树苗培了土,这几日它们已长出翠冠,还有一株竟开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术法存起来,想这一朵很适合她。

八月十七,阿兰若战死,魂魄成劫灰,泯灭于思行河。

他徘徊于园中,四季树已花满枝头,他拿了剪刀挑拣出一些饱满的花枝剪下,想着这些亦可存起来,日后供她插瓶赏玩。

传闻中相里贺战死,阿兰若死罪再生,相里阕生前最宠的嫦棣,也在听闻相里阕死讯后过度伤心以至发疯。

偌大一个王室,即位者仅存橘诺一人。

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诺被迎回王都即位。

八月二十橘诺亲上神宫求他的祝祷。

礼毕时请他去荷塘边站站。

从前单纯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时脸上却布满了沧桑,远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两年,虽历了些艰辛,但这两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

我们姊妹三个。

其实真正得着好教养的,倒是阿兰若。

长大后我会那么讨厌她,不过因她活得那样无拘束,让我很羡慕。

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很喜欢她的。

他不知她此话何意,没有接话。

片刻,橘诺又道:许多事母亲不同我明说,但我心中其实有张谱,说阿兰若她弑君,我,不觉得这是真的。

她回头看向他,表哥,母亲她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倾画一生为着这个大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毫不在乎用小女儿们的血肉铸成橘诺的王座。

到头来,橘诺竟未有半分感激,倒是觉得她的可怕,这是报应。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权力。

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亲不该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个好天,日头不烈,偶有小风。

这种天色,最宜访亲拜友。

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泽神君来神宫探他。

彼时他袖了本书正在四季树园子里随意翻看,息泽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颓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对面,道:山外的天已变了一轮又一轮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闲适。

他抬头略瞟了一眼息泽,手指翻过一页,目光重回到书册上:我记得从前你常说,神宫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间之事与一个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书册再翻一页,道,阿兰若她……息泽皱眉打断道:情之一字,我没沾过,自然不晓得你同阿兰若都是如何想的。

但既然你有此一问,可见心中也还顾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将她逼到那个境地。

当然你二人之事,我一个旁人,不大说得上什么,你选的路,她选的路,不过都是你们各自的命数。

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听说她有二十封信在你处,她临行前,托我替她讨回来。

息泽一篇话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说,唯独临行两个字如同两根长针钉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书页上,缓缓道:临行?你救了她,却让她走了?息泽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一丝不祥忽漫上心头,他倏然起身,向园门而去:既然你来了,应有办法助我早日离开此地,不管她去了何处,我们即刻下山,还能赶得上找回她。

你不知道她时常有奇思妙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将士们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台,台上招来祥云点缀,女君祈福的仪仗铺排得很大。

几日急行,他亦恰在这一日赶至此处。

河似玉带,蜿蜒于平韵山旁,耀耀晨光中,乐音林玎玲轻响。

不吃不喝急行赶路的这几日,阿兰若时时萦绕于他空白脑际。

一闭眼,脑中便全是她的影子。

那么鲜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离他而去。

但如何能不相信。

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

这几日他如在云中,思绪与痛苦皆离他而去,他要来思行河,他来找她,因此地是她给他的答案,将是他的终局。

他未曾想过躲开女君的仪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临终时走过的一段长路。

她一生最后的一段路。

走过这段路,她在想着什么?她仍恨着他吗?行至河畔尽头,便是高台突兀,旌旗如蓬华。

紫色华盖下倾画的脸颊入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慌乱惊恐,他不知他的模样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倾画僵着脸下了什么号令,便有铁箭如雨蜂拥向他,他本能挥剑,长剑立于河畔,铸起森严剑气挡格,到剑雨无终,终他阻得进退维谷。

河畔忽有阵风吹过,乐音林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

白色的乐音花脱离枝头,竟穿过凌厉箭雨,飘落在他的剑阵中。

小小的乐音花栖立于剑柄处,像一只纯白的蝶。

蝶翼扑闪之下,阿兰若就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发,绯红的衣,带着一点笑意,从他的剑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间把玩一阵,缓缓别入发鬓,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

他心中狠狠一痛。

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却是虚空。

那不过是,乐音树存留下来的一段影子罢了。

心神动摇间,便有铁箭穿过护身的剑气直钉入他肩膀,刚硬的力道逼得他后退数步,口中的鲜血染红剑柄。

适闻孟春院徒来新客,以帖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抓弄你。

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我有的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的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

她甚至决绝的放弃了来生,无论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你变成了谁 ,也在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的彻底。

巨大的痛苦从肉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

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狂风自天边而来,东方的日光瞬间被密云遮盖,阻挡箭雨的铁剑 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融于无形。

依剑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无形。

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欲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在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倾画和 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无能为力,他很满意。

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水,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便是他的终局,也是她们的终局。

不详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高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

危急时刻,高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

息泽神君。

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已不能袖手旁观了。

白衣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色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全力克制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无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找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浮蔓的玄光蓦瞬然停滞,息泽的话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智,他平视着前方的白衣神官,声音暗哑道:我要怎么做?息泽低声:你愿不愿意穷尽此生修为,为她另造一个世界?即便她初始只不过一具虚假的躯壳,直到你付出足够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的复活。

你 远不远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静: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你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付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