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5-03-26 10:33:35

苏陌叶苏二皇子风流一世,即便在阿兰若处伤情也伤得自有一种情态和风度,令人既悲且怜,引得无数重情之人赞他一句公子难得。

苏陌叶一向以为在阿兰若的情路上,自己这个打酱油的唱的算是个苦情角色,但观过妙华镜,方知论起苦情二字,沉晔这个正主却要占先他许多,再则沉晔身上有几道情伤,还是拜他这个打酱油的所赐,这一茬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结果。

他追寻此事两百多年,无非是求一个结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爱恨似乎一时都没了寄托,但终归,这是一个结果。

陌少自个儿谦虚自个儿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晔同阿兰若的过往是一,沉晔造出阿兰若之梦的真相是一,这两者已足够令他震惊。

而当第三桩他未曾料及之事揭开在他眼前时,却非震惊二字能够令他述怀。

这第三桩事,同陌少并没有什么相干,倒是与帝君他老人家,有着莫大的干系。

彼时妙华镜中正演到沉晔一剑斩下梵音谷三季,倾尽修为在息泽神君指点下创制阿兰若之梦。

苏二皇子因一时手欠,一只手还同镜框连着,迫不得已在沉晔的情绪里艰难起伏。

一派昏芒中,听到靠在一边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苏二皇子虽然被镜中沉晔的一生牵引,却着实不晓得如何将它们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来这一点,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惯了,翘着他这个废柴样略沉思片刻,提笔三两画描个什么抛入镜中,镜面便似被吹皱的春水,漾出圈圈涟漪来。

镜中画面在涟漪中渐渐消隐,苏陌叶受制于镜框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脱,抬首再向镜中望去时,涟漪圈圈平复,镜面上现出的却是九天祥云,仙鹤清啸。

苏陌叶疑惑道:这是……帝君撑腮注视着镜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苏陌叶扫过镜中熟悉的亭台楼阁,更为疑惑道:既是将沉晔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镜面上,却又为何会出现九重天阙?帝君指间转着瓷杯沉吟:若没猜错……话说了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语还休。

因沉吟和欲语还休都代表着一种拿不准。

帝君不常有对事情拿不准的时候。

苏陌叶心中惊奇,再往镜面上一瞧,却见祥云渐开,妙华镜中现出一轩屋宇,四根柱子撑着,横梁架得老高,显得屋中既广且阔。

然这既广且阔的一轩屋子里头,旁的全没有,唯有一张宽大云床引人注目,云床上模模糊糊,似躺着一个人影。

镜中的画面拉近些许,苏陌叶一头冷汗,云床上躺着的那位紫衣银发的神君,不是东华帝君却是哪个?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瓷杯,瞧着镜面的神情,有一种似乎料定诸事的沉稳。

未几,云床前有了动静。

一位着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云床,板板正正地换了床头装饰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风前燃了炉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

被角刚理顺,房中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仙伯。

因青年仙官与老仙伯皆着便服,瞧不出二人阶品,但胡子花白的老仙伯晃着板正的青年仙官却是一个极恭顺的拜礼,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为何事。

重霖,这个名字苏陌叶听过,传说中帝君自避世太晟宫,便钦点了这位仙者做宫中的掌案仙使。

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仆,以多虑谨慎而闻名八荒,数万年业一直是九重天上诸位仙使们拜年、学的楷模 。

重霖仙官板下的脸上一副愁眉深所,掂量首:此次请耘庄仙伯前来,乃是为一桩极其重大之事。

帝君因调伏妙义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万不可惊动宫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动荡。

说来前几日亦多亏仙伯的一臂之力,将司命星君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两笔,方能欺瞒住众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对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这人生八苦有了兴致,转生参详去了。

帝君他睡得急,虽并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个思虑,却令我极为不安。

耘庄仙伯迈近一步:敢问休事令仙君不安?不愧是太晨宫中的臣子,没沾上九重天说话做事转弯抹角的脾性,说话回话皆是直杀正题。

重霖叹息道:帝君虽已调伏妙义慧明境,锁了缈落,但倘若晓得帝君为此沉睡,即使那缈落业已被囚,我亦担心她会否闹出什么风浪来。

为保帝君沉睡这百年间缈落不致再生出祸端,我思虑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个法子。

仙伯极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将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个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断不会知晓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断不会知晓肩负着守护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终归有帝鴽的一丝气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对缈落的一个威慑。

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鸟一族寿而有终,一量皮囊化为尘埃,投生的那个魂魄自然重化为帝君的那半影子,于帝君而言也并无什么后顾之忧。

耘庄仙伯静默半晌,沉吟道:仙君比事虑得周全,老朽方才亦思虑了片刻,这却是唯一可行之法。

但依老朽之见,待老朽造成此魂,投入梵音谷后,仙君同老朽却都需饮一饮忘尘水忘却此事。

仙君行事向来严谨,想来也赞同老朽所为,虽说投生的魂魄仅为帝君几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无意中透露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去,将此魂炼化吞食,帝君沉睡中正是虚弱时,必会动摇他的仙根。

重霖颔首:仙伯军一点,提的很是。

镜中画面在重霖携了仙伯走出宫室后悄然隐去,起伏的祥云连绵的亭阁都似溶在水中,妙华镜端立在他们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镜子。

新一辈的神仙中,陌少一向觉得,自己也算个处变不惊的,但今日不知是何运气,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直至眼前这桩事揭出来,他觉得自己彻底淡定不能了,妙义慧明境是个什么鬼东西,他不晓得,但剥离这一层,镜中重霖与耘庄两位仙者的话中所指却分明,分明说沉晔乃是帝君的影子,沉晔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少些时心境之万一,但若要说被雷劈,此时镜子跟前,理不有位被劈得更厉害的罢,他不由得看向帝君。

理当被雷劈得更厉害的帝君却从容依旧,沉稳依旧,分茶的风姿也是依旧。

其实沉晔是自己影子这桩事,初入此境时,东华他确然没想过,即便时而觉得这位神官的气息有些熟悉,也因懒得费心思之帮,随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术的借口搪塞了,他不大想动脑子时,脑子一向是不转的。

疑惑沉晔是否同自己有什么干系,却是于妙华镜中瞧见沉具结 的毁天灭地之力 ,那灭世的玄光,原本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一个法术。

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错,沉晔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几分渊源。

但这个渊源,也不是有能接受。

一个影子罢了。

晓得沉晔是自己的影子,远不及当日他看出原是个地仙使出创世之术更令他吃惊。

而如今,一介地仙缘何使得出创世这术,这个就好解释多了,毕竟是自己的影子嘛……他从前是没考量到还有影子一说,思虑得不够周全,既然沉晔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兰若……他抬手提笔,正欲描也阿兰若的画像投进业已平息的妙华镜中,窗外却蓦然有风雷声动,抬眼一观,不祥的密云竟似从王都而起……茶杯嗒一声搁在桌上,妙华镜遽然入袖,他起身急向王都而去。

风雷声动时,苏陌叶亦往窗外瞧了一瞧,口中正道这雷声听着有些妖异一阵风过,见帝君已从房中急掠而去。

他跟着帝君这么些时日,还未曾见过帝君如此不从容的时候,好奇心起,未来得及踌躇,亦跟上了。

妖风起,鬼去举,东华御风而行,落在王都阿兰若公主府的波心亭外。

是时正见沉晔自亭中一张闲榻上抱起凤九,神官一双手刚扶上佳人玉臂便被钉毂去年一柄长剑及时拦住一个措手,似乎睡熟了的凤九殿下已稳稳躺在东华的怀中。

苏陌叶慢吞吞从云头上下来,心中暗赞了声帝君好身法。

苍何剑钉入亭柱,横在沉晔眼前,说来帝君当日千挑万选出息泽国个身份,将此境中真正的息泽君冻在歧南后山的表衣洞,开始一心一意演着息泽这个角儿时,诚然,息泽神君原本的品貌性情他都当浮云了,但至少有一桩事他办得算靠谱—每当拔剑时,好歹将随身那柄八荒闻名的苍何剑障了模样,不致让人因认出这柄剑而看穿他的身份来。

然此时,名剑之祖的苍何神剑,却就那么大刺刺地、无遮无掩地摊在沉晔眼皮底下,剑柄上皓石截出的万余截面辉映着漏进亭中的暮光简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苏陌叶料定,若没有苍何相阻,看沉晔的架势必定是反手便要将凤九重夺回,然苍何不愧一代名剑,一出场便将眼前这位神官给镇住了,须臾沉寂中,听沉晔缓缓道出苍何?苍何既已识出,又岂会识不出眼前这位尊神真身为何?年经的神官默然片刻,的确是难得聪颖,抬眼再向帝君时神色中含着三分莫测尊神莅临此境,令沉晔不胜殊荣,然沉晔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尊神亲临此间,惦念臣下的一己私事?面对着自己的影子,此时帝君脸上的神色……帝君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目光略瞟过石桌上的空琉璃罐子,向着沉晔道:为阿兰若塑魂的气泽看来你已集全了,已将它们全数搁到小白的身体里了?苏陌叶抬眼一瞟帝君怀中的凤九,帝君此话说得平和,看来殿下她身上并无大碍。

沉晔静默半晌,道:果然世上无事能逃脱尊神的法眼,臣虽不知尊神为何现于此境,然尊神怀中的女子,却是臣下的执着,还望尊神网开一面将她还与臣下。

东华坐定在石桌旁的闲榻上,将熟睡的凤九扶靠在自己胸前,单手搂着微微抬眼我的人,为什么要让给你?沉晔猛然抬头。

东华空着的手轻轻一拂,卸掉了凤九身上的修正之术,淡淡着:小白她掉入此境,你造出的阿兰若的躯体,被她取代了。

瞧着沉晔脸上的震惊,淡淡道:前代神官息泽,倒的确是个高人,阿兰若她若仅仅是只比翼鸟,他教你这个复活她的法子纵然逆天,也还可行。

但阿兰若不过是个影子做成的魂魄罢了,原本就只有一世之命,一世了结便回归为烟尘,即便你如何收集她的气泽,也再做不成一个魂魄。

你无论如何也复活不了她,她不会再回来了。

苏陌叶手中碧玉箫啪一声摔在地上,沉晔失神道:你说……什么?妙华镜自帝君袖中重见天日,立在石桌之上。

东华怀中仍搂着凤九,从容抬手自空中拈来一副纸笔,描出阿兰若一幅小像,又在小像旁添了几笔字,投入镜中道:她为何会作为一个影子而生,我也有些好奇,一道看看也好。

不同于先前探看沉晔的生平,初时便是他的降生,此时妙华镜中所现,却是一个学堂。

学堂外是个青青的山坡,坡上正有些灵禽灵兽玩耍,学堂里传来一阵琅琅读书声,念的是段《般若经》。

日影本移,念书声渐渐歇下来,像是将要下学。

未几,一位蓄着山羊须的老仙都携着卷书从学中踱出来,陆续又有些学子从学堂里出来,各自从山坡上牵了灵禽灵兽坐骑,三三两两飞离山头。

慢吞吞走最后头,被好几位俊秀少年簇在正中的,是位红衣少女。

少女长发如泼墨浓云,秀眉似如钩新月,眉间一朵朱红的凤羽花,眼若星子,唇染樱色,神色间透着一股不耐烦。

正是青丘的凤九殿下。

苏陌叶开口不:这也是,三百年前?帝君注视着镜中的凤九:二百九十五年前,阿兰若降生前些时候。

说阿兰若或许是凤九的影子,不过是帝君他一个推测,但妙华镜中投入阿兰若的小像,镜中却现在凤九,其意不言已明。

此事果然如他所料,阿兰若的魂魄确然是取小白的影子做成。

但小白也为何将自己的影子放来梵音谷投生?且看她的模样,似乎也并不晓得阿兰若竟是自己的影子。

此事令帝君有些疑惑。

镜中凤九跟着几位少年渐渐走近,挨凤九挨得最近的三个少年,分别穿一身蓝衫、一身白衫、一身绿衫。

瞧穿衣的式样,不像是青丘的神仙,倒像是天族的少年。

妙华镜中能传出诸人说话声时,正轮着蓝衫少年,少年面上一派风流,含情目探向凤九:早听闻青丘是块仙乡福地,一直想着游学这些日要去各处走一走,正巧前几日拜见白止帝君进,帝君提起殿下于山水之道甚熟,大后日正有一日旬假,不知殿下可有空陪我一同游一游青丘?凤九顶着少年的含情目道:我……绿衫少年一把将蓝衫少年撞开,一双丹眼亮闪闪地看向凤九:游山玩水仅一日哪得够,听闻殿下厨艺了得,旬假那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凡界吃酒,在凡界我有几个颇心仪的馆子,有些菜谱边天上都没有,想必殿下一下也有兴趣得很。

凤九顶着少年的丹眼道:我……白衫少年将绿衫少年的蓝衫少年一同拦在身后,秋水眸中含着忧郁,向凤九道:吃喝玩乐终归不是正经,听闻殿下神兵锻造一课同上古一课均修得颇有造诣,不巧这两门却正是我的弱项,不知旬假殿下可有空助我将这两门课业补一补?凤九顶着少年的秋水眸道:我……三位少年目光中均流露出期待。

凤九顶着三人期待的目光转过身,从身后提出一个打着瞌睡的少年,向少年道:我……大后日的旬假,有安排了吗?瞌睡少年揉着眼睛,从袖子里摸出个小本来,翻开几页,打着哈欠道: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

白止帝君有令,午时前殿下需去探望三位神君的伤势,哦,就是分别于上上上个旬假上上个旬亿上个旬假邀您游乐时被您打断的腿折断了手划伤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时后,我看看啊,午时后殿下您还需赶去钟壶山同织越仙姬决斗,这可是一场死斗呢,唔,如此说来,殿下能空出来的时候大约只有晚上罢。

蓝衫少年、绿衫少年及白衫少年静成一片。

凤九面无表情地替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儿,转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纳越仙姬火并,也没有死斗这么严重啦,就是卸掉她一条胳膊的事儿,可能打到酉时我就能回来,诸位,你们谁要等我?三位少年惊悚地对视一眼,一时边灵禽灵兽也忘了牵,靠跑着直冲山头,溜得比兔子都快。

帝君的目光如炬凝在镜面上,略弯了弯嘴角。

镜中天色已渐渐晚下来,瞌睡少年掀起眼皮瞥了眼凤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笔来,重新翻开摊在手中的小本儿,舔了舔笔尖将上头几个名字画掉,叹道:又被吓跑三个,虽说你家为你做亲的确做得早了些,但也无须这样惊吓他们,你此时虽没这种心思,但万一往后你想做亲的时候,兴许还用得着他们呢?凤九将手搭在眉骨处,岔开话道:我没坐骑,灰狼弟弟你也没坐骑,小叔的坐骑毕方他今日估摸又有个什么事儿来不及接我们,你看我们是招朵云下山还是走着下山?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儿遥指天边:咦,那朵祥云是什么?凤九顺着他的手指遥望,没瞧着祥云,不过,被夕阳余晖染成条金线的天边,倒确见几朵浓云滚滚而来。

苏陌叶料想,帝君整改过的妙华镜虽观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却不应观出一位青丘神女的前尘过往,若观得出,这过往必定应同阿兰若降生有几分干系。

方才一幕他确然没瞧出同阿兰若有何干系,而此时,待镜中浓云落地散开时,他才明白为何妙华镜会现出这个学堂。

落地在凤九与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主谢孤栦。

凡人乃至寿而有终的灵物,关乎三位神仙,一是北斗真君,二是南斗星君,每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面幽冥司则掌理人死后的刑狱讼断,还管着一个轮回台,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带一个孤字,常年幽在冥界,不爱同众仙往来,每年面谒天君的大朝会上,方能见到这位神君一回。

苏陌叶印象中,每每相见,这位神君总是一副美容清显的模样。

此番孤栦君立在凤九跟前,仍是一脸病容,容她将身旁的灰狼弟弟打发走,方指着眼前一条崎岖山道开口青丘晚景不错,我们沿着这条路走走。

凤九跟在谢孤栦身后,诸学子皆已归家,半山静寂,雀鸟归巢时偶尔一两声鸟鸣自他们头上划过。

二人寻着棵如意树坐下,谢孤栦自腰间拿出个酒壶饮了一口道近来有桩事,我估摸还是过来知会你一声。

凤九陪笑道:是给你送酒送晚了这桩事吗?这个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情谊,既然答应了送你一坛折顔的桃花酿我便绝不会食言,只不过,唉,近日折颜他同我小叔父闹别扭正在气头上,是个鬼难近的时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话头被谢孤栦拦腰截断:是东华帝君之事。

凤九的笑僵在脸上。

谢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并无人知晓,北斗南斗估摸也未曾察觉,大约因我掌着轮回台,方才察知。

瞧凤九洗耳恭听,续道:近日梳理生魂册,发现某处异界投身了一个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无前生无后世的一个魂,非从轮回台而来,死后也不会过轮回台,未经轮回台便投生化世,此种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间能生造出这种魂魄的人寥落或数,神族中除开我,也只有太晨宫中的耘庄仙拍了,前些年便听闻帝君因想参透红尘八苦而自求投身凡世,司命的命格簿子中虽载首帝君投生入凡世乃是三十年后,据传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宫中静修,但静修之时,令耘庄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来投往异界先历练一番,也未尝不可,并不妨碍什么。

说得口干,谢孤栦提起酒壶来又饮了一口帝君既瞒着诸位仙者,想来此事极为机密,我思虑许久将此事告知于你,你可知为何?鱼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巅扯出半轮模糊的月影,凤九躺下来,望着蒙蒙的天色笑道:为了多诓我一坛子酒吗?谢孤栦看她一眼,晃了晃酒壶,我跟前你逞什么能,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与你同饮,醉乡中你不是说帝君在琴尧山救你一回,你想着报恩在十恶莲花境救帝君一回,结果又被他反救了回来,到头来你还欠着他一回救命的大恩,迟早还需寻个时机回报给他嘛。

依我看这是个时机。

对着帝君的影子比对着帝君本尊强些,再让你回太晨宫面见他,怕是有些难为你罢?凤九闭目道:你今日却不像你,如此话多。

缓了缓,又道,你从前说心伤这个东西,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这话不对。

谢孤栦垂头看她:哦?为何?晚风吹过,凤九拿手挡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记得那些伤心事,想起来时,那时候如何心伤,此时便如何心伤。

谢孤栦亦躺下来,同望着蒙蒙夜空:那是因为你的时间还不够长。

凤九偏头看他:其实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时光。

我同你说过没有,帝君他曾为我做过一个六角亭避暑,给我烤过地瓜,做过糖醋鱼,还给我包扎过伤口。

谢孤栦道:还有呢?他还为你做过什么?凤九张了张口:他还……他还……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将头转回去,半晌道,他救过我。

谢孤栦淡淡道:救你不过举手之劳,那种情境下,无论是谁,帝君都会伸手一救。

叹了口气道,他待你好的回忆,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吗?凤九,那些不好的回忆又有多少呢?凤九仰望着月空:不好的回忆……你想听我做过的那些可笑的事吗?静了一阵,道,唔,有一次,我改了连宋君的短刀图,姬蘅冒认说是她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却责骂了我而护着她,我那时候负气跑出书房,入夜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帝君会因冤枉了我而来道歉,真心诚意地担心他找不到我怎么办,特意蜷在他寝殿门口,很可笑罢?谢孤栦道:那他来找你了吗?凤九默不吭声,许久,道:没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画。

月亮渐爬过山头,几只萤火虫集结到如意树下,谢孤栦道:后来呢?凤九无意识道:啊,后来。

沉默了一阵,道:后来姬蘅一直陪着他,我虽然委屈,但其实也想去陪他,你晓得那时候我总想待在他身边,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现后来……我又抓伤了姬蘅,他将我关了起来,重霖看我可怜,将我放出来晒太阳,却遇到了姬蘅的宠物索萦,它……它弄伤了我,我不小心掉进河里,被司命救了,再再后来,他同姬蘅成亲了,我就离开了九重天。

又喃喃道,都是些很无趣的事,想必你也听得无趣吧?谢孤栦皱眉道:那以后,他都没有再同你说过什么话吗?而你就那样离开了九重天?凤九有些失神,轻声道:啊,是呢。

抬手从指缝中看着天幕景色,司命说我这种,已当得上对帝君情深似海了,但其实情这个东西是什么,深情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大清楚。

虽然他无论什么样我都很喜欢,但比之他那样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望的话,我却宁愿他不要那么好。

我希望他没有住在太晨宫,不是帝君,这样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他的好,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他,我会对他很好很好。

知鹤曾说她自幼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间的感情是我不能比的。

我也知道有许多人喜欢他,但单论对他的感情,我想,所有人中,却一定是我最喜欢他。

谢孤栦叹息道:你的心意,他过去不曾知晓,也许一生都不会知晓。

又道,那时候他对你冷漠,你不伤心吗?凤九喃喃道:怎么会不伤心呢?但,终归是我想和他在一起,为了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宠物,所以徒看作一个宠物也是自然。

宠物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受宠,有时候不受宠。

他对我稍冷漠一些我就伤心得什么似的,可能是我在心里并没有将自己看作一个宠物。

谢孤栦摇了摇头道:在他面前你已经足够卑微了,为了他会舍弃了珍贵的毛皮、尊崇的身份、家人和朋友,若是报恩,这些也够了。

凤九闭眼道:舍弃这些,只是为了我的私欲,这同报恩却不能混为一谈。

良久,又道,你说得对,若帝君下界的是一个影子,这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帝君既然瞒着众仙,他在哪处异界我是不要知道为好,你不妨将的影子也拿去,做成一个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处。

我希望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的报恩,他有危险的时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么,都帮他得到。

谢孤栦伸手牵过酒壶道:他想要什么都帮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这场报恩依然不成呢?凤九远望着月光下静寂的远山道:你不是说三十年后帝君会以本体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成,届时我去求求司命,问清帝君他投生到何地何处人家。

轻声道,三十年,我想那时候我见到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没用吧。

谢孤洲喝着酒温声道:好,将你一半影子给我,无论这个恩是否报成,届时我都告知你一声。

月朦胧,鸟朦胧,镜中景在一派朦胧中幻作一个青天白日,梵音谷中阿兰若降生,后事在镜中一一呈现。

阿兰若魂飞于思行河畔,铸魂的影子重归于幽冥司谢孤栦手中时,亭中沉晔踉跄而去,苏陌叶未阻拦,他要去何处,他也未打探。

沉晔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亦看出阿兰若是凤九的影子,两个影子,他们的人生不过是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无的消遣,任谁被告知此事也未免受打击。

且,正如帝君所说,阿兰若再不会回来了,而为何她爱上沉晔,要救沉晔,无论沉晔想要什么她都尽心让他得到,苏陌叶终于明白,因她出生便是为他而来,她注定一生为他。

他不知沉晔想着什么,他失神离开时面色十分痛苦,他不忍问。

沉晔离去,帝君也并未加以阻拦,毋宁说阻拦,帝君其时凝目只瞧着镜中,像并未注意到他。

帝君蹙着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色中是否含着哀伤,他从未见过帝君这个模样。

苏陌叶想,一面镜子,不过是个死物,却照出各人悲愁。

须臾,镜中现出谢孤栦再次踏入青丘,往生海畔与凤九对坐而饮。

清风微凉,凤九提壶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她的职责?帝君的影子想要的东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帮他得到了?谢孤栦接过酒杯叹息道:并没有。

他最想要的东西,她到死都不曾明白。

这场报恩并未如我们所料有个终局。

凤九一顿,她……死了?这么说报恩又失败了?看来不得不找个黄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谢孤栦饮过一杯,去过酒壶自斟道:此时再见帝君,你已不觉为难了?一朵雨时花飘落凤九指尖,她垂头清淡一笑:心伤这个东西,时间长了,自然就淡了。

我从前不信你,此时却却觉你说得对。

届时凡界相见,不过报恩二字。

或许终有一日,我与他能在天庭相见,可能是在个什么宴会上,他是难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凤九,而我在他严重,也不过是个初见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缘,不过就是我曾经那样喜欢过他,而他从不知道罢了。

东华一震,她第一次见他,是在琴尧山上,而他第一次见她,却是在两千年后的往生海畔。

她说终有一日,也许他们能在一个什么宴上相会,她说的不错,后来他们在她姑姑的婚宴上相见,她差点儿将一个花盆踢到他头上,他令她伤心了许多年,但那时候,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见他的小帝姬,聪明,活泼,漂亮。

妙华镜已静了有些时候,帝君却迟迟未出声。

苏陌叶道:帝座。

帝君的目光不知放空在何处,仍未出声。

苏陌叶上前一步,再道一声:帝座。

帝君他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他片刻,方道:你第一次见小白,是什么时候?苏陌叶有些诧异,可能方才镜中所现,凤九的话令帝君伤怀,想起了什么才问他这个。

但这个问却不好答,他遇着凤九是在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且二人是私下寻得个见面的机缘,并非世家正统的结交,若照实答了,说不准帝君以为他对她有什么,这个不妥,若此时瞒了,倘往后帝君得知说不准以为他所以隐瞒乃因他的确对凤九有什么,也很不妥,踌躇片刻,又觉得帝君他并未拘泥于他们相见的形式,问的只是时刻二字,遂谨慎道:大约千年前罢,只是无意中见了殿下一面罢了,帝座问这个,不知……东华的目光凝在怀中熟睡的凤九面上,空出的手抚在凤九睡得有些泛红的脸庞,蹙眉道:她若想要见你们,都可以很快见到,她喜欢我,想见到我,到太晨宫中做宫婢四百多年,我们却没一个照面的机缘,照理说,我们的相见不该如此困难,依你之见,这是为何?苏陌叶记得,凤九当初同他诉这一段情时,用的是无缘两个字,彼时他并未将这两个字当真,他一向觉得,所谓无缘,应像他同阿兰若这等郎有情妾无意的才叫无缘,而凤九同帝君未曾嫁娶且各自属意,只是因世事难料有些蹉跎罢了,怎能叫无缘。

然近日帝君这一问,却让他有些思索。

斟酌道:殿下曾道,许是同帝座无缘,但臣下以为,不过是殿下因有些辛苦,为放弃找的一个借口罢了,当不得真。

东华抬起的左手间结出一个印伽,道:小白说得没错,或许的确是缘分作祟。

话间忽有阵风席地而起,亭上青瓦响个不歇,凤九被帝君单手护在怀中,仍没有睡醒的征兆,而中天的月轮竟陡然拉近,月轮前横出一座巨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仙者倚在巨石旁。

此乃叠宙术。

坠入此镜中人若施出重法易令此镜崩溃,而叠宙术却正是一等一的重法。

创世者在,此镜即便碎了还能轻易复苏,但倘他们几人陷入危险中,交待在这里却未可知。

苏陌叶箭步上前:此术万不可施,这座土坡已有些动摇,帝座且冷静冷静!巨石旁的老仙者慈眉善目道:依老朽之见,帝君却比这位仙僚冷静许多,仙僚可是因身在其中而未曾发现这个世界原本已有些崩塌之相?帝君施不施叠宙术召老朽前来探问天命,此镜也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苏陌叶愣了一愣。

老仙者将两手兑在袖中向东华道:老朽枯守天命石数万年,未想到第一个召老朽探究天命者却是帝君。

世间万物的造化劫功自在帝君手中,老朽愚钝,帝君并非困惑于天命之人,此番却不惜以叠宙术传老朽来见,不知帝君欲从天命石中探究的是甚?横在圆月前的天命石随着老仙者的话又膨大了些许,可见出石头上一些深深浅浅的字迹来,东华缓缓道:本君同青丘凤九的缘分,天命石是如何注解?苏陌叶面上一怔,老仙者面上亦有一怔,怔过方道:天命石刻着神仙的天命,帝君亦知虽有天命注定这个说法,但不为人知的天命方为注定,天命若为人所知,便会随行变化,即便今日老朽告知帝君天命石上关乎帝君同那位殿下是如何刻载,之多明日,那些刻载便不会再与今朝相同了,变好者有之变坏者亦有之,若帝君问了,同那位殿下的这线缘变坏了可如何是好,老朽窃以为帝君还是……不问为妙。

叠宙术掀起的骤风不曾歇过,骤风之间东华淡淡道:还有什么能比本君同青丘帝姬无缘更坏?老仙者面露差异,却只在脸上一闪,复叹息道:帝君料得不错,帝君同青丘的那位小殿下,原本确是,确是半分缘分都不曾有。

小殿下对帝君执着一心,虽令人感动,然缘分一事,却由不得人力。

照天命石原本的刻载,那位小殿下……一片痴心必得藏冰雪,一腔艰辛合该付东流。

不过,斟酌片刻道,三百年前帝君放了影子下界,却在天命石上生出一个变数来。

帝君沉声道:继续。

老仙者捋须道:帝君的影子下界,小殿下亦放了自己的影子下界追随帝君,此等执着却为罕有,不知是否感动上天,小殿下的影子下界后,天命石上竟做出这对影子的一桩姻缘来。

天命所定,这对影子缘起在一个蛇阵中,被救的以身相报,救人的得偿所愿,一声虽也有些许坎坷,但并非大坎坷,该和美到老的,老仙者眼角余光无奈瞟了苏陌叶一眼:无奈这位仙僚却无意中横插了一脚,不幸乱了天数生了枝节,天数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那二位本该是有缘人走的却是无缘路,奈何奈何,可惜可惜。

苏陌叶脸色泛白,道:我竟无意中做了罪人?老仙者道:事有两面,不该一概论之,在此是罪过,说不准在彼却是桩功德,仙僚无需如此介怀,若单论此事,帝君其实当谢你一谢。

叹道:那二位有未尽的缘分,然影子并无来世,天命石便将这段未尽之缘安在了帝君同小殿下身上,如此,才有了小殿下与帝君后来的正经相见,若非如此,帝君和小殿下合该是终生不见的命运。

话到此处,略有几分踌躇道:帝君与小殿下如今其实也算有缘,只是帝君既探问了,明日天命石自然要改写,帝君与小殿下将来有缘无缘,却不是老朽能分辨的了,只是老朽觉得,若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微薄之缘因帝君此番探问而消弭,却有些可惜。

东华淡声道:天命说有缘如何,无缘又如何,本君不曾惧怕过天命,也无须天命施舍。

老仙者一震,兑袖再拜道:老朽听闻帝君避世,愈加淡泊,今日所见,我主仍是我主,此话老朽说来大约有些逾越,但见我主如此,老朽甚感欣慰。

老仙者再拜之间,亭阁蓦然大动,青瓦坠地,木石翻滚,苏陌叶扶着亭柱向东华道:可是因叠宙之术?帝君抬手取过仍扎在亭柱中的苍何,开口道:是沉晔。

清风如旧,银月如旧,但银月清风之下,这个被沉晔生造出的世界却是一派地动山摇,眼见着高山倾倒流水折道,四下里人哭喊不绝,是此世行将崩溃的征兆。

创世之主的沉晔既断了求生之念,此世理当崩塌,而他们在思行河畔寻到沉晔时,果然见他已沉入水中。

素日白浪滔滔的思行河平如明镜,河中的浑水也化作碧泉,映出河底玄衣神官俊美安静得面容,像是从没有什么痛苦,也没有什么烦恼、苏陌叶说不准自己对沉晔是种同情亦或是种愧疚,这世间就是有这样阴差阳错的情,明明两心相悦,却要分隔天涯,先是生离,再是死别,世人虽情之一字,最痛痛不过生不能相会死不能聚首,世人道轻了。

情之一字最令人伤怀,应是明明爱着她,她却到死也不曾知晓,不曾明白,而你再也无法令她知晓了。

苏陌叶开头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沉晔他既造出了此间,为何那时还会救橘诺,由着悲剧在此镜中像从前一样发生呢?东华淡淡道:就下橘诺方能逼倾画反上君,上君死,他大约会设法让阿兰若即位,前一世阿兰若死在无权二字上,他大约是想给她这个,就算他不在,也能保护她。

苏陌叶哑然。

回神时却见帝君轻抚依旧沉睡的凤九额头,指尖凝出一团银白光晕,苏陌叶脱口道:这是……帝君接到:沉晔费心收集的阿兰若气泽虽被小白吞食了,再将它分离出来其实也并非难事。

话间劈开思行河水面,碧波漾起高浪,白色的光晕缓缓进入沉晔的身体。

水浪合上之时,水底已不见玄衣神官的身影,水中却长出一株双生的四季树,树高参天,花满枝头。

东华抬手,四季树化为树苗落入他掌中,凝目瞧了片刻,转递给苏陌叶道:出去后将它交给息泽,重在歧南神宫中吧。

苏陌叶接过树苗讷讷道:沉晔若死,魂魄自然该归于帝座重化为影子,莫非帝座……东华点头道:我将它封在了此树中。

顿了顿道:连同小白化作阿兰若的那半影子亦封在了此树中。

他二人,本该身死万事灰,但世间万事皆以常理推之,未免少了许多奇趣。

将他们封印于此,千万年后,它们是否能生出些造化,就再看天意了。

身后乍然有烈焰焚空,不知何处传来窸窣声响,似琉璃碎裂,苍何剑闻声出鞘,顷刻化出千万剑影,结成一个比护体仙障更为牢固的剑障,牢牢护着剑障中的三人。

随着一声堪比裂天的脆响,再睁眼时,已是梵音谷解忧泉中。

四面水壁的空心海子上,九重天的连三殿下从棋桌上探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同他们打招呼:哟,三位英雄总算回来啦。

喜笑颜开朝着棋桌对面道:他们毫发无损回来了,这局本座赢得真是毫无悬念,哈哈,给钱给钱。

棋桌上一个打瞌睡的脑袋登时竖起来,现出如花似玉的一张脸,目光转到平安归来的三位英雄身上,立刻怒指道:小九怎么了,为何冰块脸竖着出来小九却是横着出来,老子果然英明,早说了冰块脸不如老子仁义,不晓得怜香惜玉!苏陌叶晕头转向朝海子上二位道:拌嘴斗舌确是桩奇趣,但二位可否暂歇一歇,先找个卧处让我们躺躺?连宋君其人其实并非一个正直仙者,时常做亏心事,但因连宋君从未觉得这些亏心事有什么,因而现有良心不安的时候,拿连宋君自个儿的话说,此乃他的一种从容风度,拿连宋君心仪的成玉元君的话说,彪悍的混账不需要解释。

偏寒的混账连宋君,今日却因良心不安,而略有惆怅和忧郁。

说起连宋君的惆怅和忧郁,不得不提及东华帝君。

帝君三人自阿兰若之梦出来后,比翼鸟中的眼色的仙仆们不及吩咐,已鞍前马后为三位收拾好三处就近的卧间。

帝君抱着凤九随意入了其中一间,连宋君知情知趣。

正要招呼仙仆们不用入内随侍了,却见已然入内的帝君突然又出现在门口:你进来一下。

连宋君有些懵懂,他刻意做出这么个时机,令他二人同处一室说些小话联一联情谊,劫后余生嘛,正是诉衷情的好时候,美人这种时刻最是脆弱,稍许温存即可拿下,这种拿美人的关键时刻,他招自己进去做什么?连宋君懵懵懂懂进了屋,瞧着合一躺在床上的美人凤九,愣了一愣道:你在她身上使昏睡诀做什么,我看你们出来后她已有些要醒来的征兆,你担忧她希望她多睡一睡养养精神,我可以理解,但其实睡多了也不大好……帝君边用一双黑丝带抓紧袖口边道:帮我守一守她,我回来前别让她醒过来。

连宋君瞧着他扎紧的袖口道:你这不是炼丹的装束吗?关怀到,难不成凤九她其实染了什么重症?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咒一句小白身染重症小心我把你打得身染重症。

连宋君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凤九面色:那你为何……帝君叹息道:她不想见我,所以阿若兰之梦里同她在一起时我都是假借息泽的身份,但她醒来想起这桩事必定难办,你送过来的老君那瓶丹,此时算是派上了用场。

连宋大惊:你打算喂了她那丹药令她忘记阿若兰之梦里的事?东华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我并不想她将那些事全忘了,所以须重新炼那瓶丹药,改一改它的功用,将她那些记忆全重写一遍,尤其我瞒她那些。

连宋木呆呆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他这种情圣决计想不出如此粗暴直接的法子,一时震惊得无言以对,好半晌方回过神来到:虽然同她坦白有些冒险,但候她醒来你老老实实坦白求她宽恕才是治本之法,你这样,若她终有一日晓得真相岂不是更加难办?你多想想。

帝君抬手揉了揉额角:我召了天命石,天命石说我们缘薄,经不得太多折腾。

小白她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有些纠结,此时若让她想起我在阿若兰之梦里瞒了她,后头不晓得会闹出什么来,唯独这件事我不敢冒险,思来想去还是此法最好。

连宋长叹道:早知如此,那个梦里你就不该扮息泽哄她。

又调侃道,瞧着她同你扮的息泽亲近起来你就没有横生醋意?东华皱眉而莫名道:为何我要生出醋意,不过假借了息泽一个身份罢了,我还是我,她再次爱上我难道不是因为她此生非我不可吗?连宋干笑道:你说得是。

帝君话罢利落出门,徒留连宋君坐在床边叹息,要紧时刻太过瞻前顾后说不准误了大事,直来直往确然是帝君的作风,不过他今次这个决断,连宋心中却隐约有些担忧。

诓骗小狐狸之事,如今他也算半个帮凶。

连宋君往床上忧郁一看,复又惆怅一叹。

小狐狸纯真和善,诓她其实有些下不了手。

但不诓帝君就会对他下手,下的必定是重手,诓耶,不诓耶?还是诓罢。

凤九睁眼时已经入夜,窗外半轮清月照在房中一个温泉池里,水光微漾,如同鱼鳞,鼻息间袭来清淡花香,借着月光仰头一观,原是床帏旁以丝线吊了个漆板,上头坐镇一盆怒放的摩诃曼殊沙华。

若她没记错,这仿佛是梵音谷中女君为帝君安置的行宫,他们这是,回来了?凤九望着头顶火红的曼殊沙华发了半日呆,是了,帝君为姬蘅换了频婆果,她盗果时坠入了阿兰若之梦,帝君追来救她,还亲了她,同她说了许多温存话,她就原谅了帝君,后来她的魂不晓得为何入了阿若兰的壳子,而帝君不知为何成了息泽,阿若兰和息泽原本便是夫妻,她同帝君就做了夫妻,帝君给她编花环,带她过女儿节,领她垂钓,陪她赏花,湿透的长发,荷叶下的亲昵,帝君的吻……凤九瞬间清醒了,半晌,喃喃道:其实是在做梦吧……感到身旁有什么动了一下,迟钝地转身,清淡的月光下却正对上一张脸。

帝君的睡颜。

凤九的心漏跳一拍。

或者其实并没有做梦,只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无论说多少次要放弃却始终不能放弃的渴望竟化作现实,一时不能习惯,所以每每午夜梦回时总是恍惚梦中?帝君爱侧若睡,爱将头发睡得凌乱,她嘴角就抿出个笑来,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乱发,缓了缓,纤白的手指顺着他的额饰又滑落到他肩后的银发。

是了,是真的。

她睡不着,静静看着他的睡脸,心中突然就变得柔软,探身亲在他的嘴角,贴了一会,就见他睁开还有些模糊的双眼,她的唇仍靠在他嘴边,轻声问他:醒了?他看了她一阵,复又闭上眼睛,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头埋在她肩上,模糊道:还有些困,等我缓缓。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令她有些发痒,亦回抱过去,轻笑道:时候还早,你继续睡,我不吵你。

他声音已有几分清醒,低低道:你呢?她的手抚在他耳后安眠穴,动作极轻地揉令人揉了揉,软软道:我已睡足了,既然我们能回来,想必你费了不少力,我帮你揉揉,你好好睡。

他嗯了一声,尾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淡漠沉静,令她的心瞬间融化,手上的力更轻更柔,而他的唇却忽然落在她脖颈处,她微微偏头躲开他:不是说还困。

他的声音在她肩头含糊:缓缓,不太困了。

她微微挪开些,看着他刚从睡乡中清醒过来的面容,月光下极深极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衬着刚才理顺此时又有些凌乱银发,有一种撩人的慵懒。

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没出声,却比出口型:打算做坏事?就见他微微挑了挑眉,眼里流露出一些笑意来。

她呆了一呆,凑过去主动嘴唇贴上他的嘴唇。

但他顷刻便回吻过去,攻城略地,毫不留情。

她紧紧搂住他。

门口忽然传来啪一声响,白色的裙角自门缘一闪而过,徒留一地夜明珠的碎片,月色下还有余光。

凤九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正欲抽身,刚抬起来一半已被东华团在被中挡住。

凤九在被中小声且极其惭愧地道:这里如今是……是小燕的住处吧,你换回来是不是没同他说。

东华施术将房门下了禁制,又将一地夜明珠片化为无形,方躺下将她从被中剥出来,轻声道:搬回来已同燕池悟打过招呼,此处温泉可以解乏,他暂住到疾风院去,方才嘛,老鼠打翻花盆罢了。

看她脸颊绯红,额间凤羽花开的极艳,手抚上她泛红的眼角,怎么,吓到了?她瞟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轻声问她,我在还会害怕?她看了他片刻,头扭向一边飞快道:好吧,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

他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已再次吻上她的唇,而她也缓缓搂住他的脖子,房中花香益盛,月光照进来,似乎也沾染了些香味。

次日一大早,凤九收到小燕的传书,说是半道碰见去歧南神宫办事的冰块脸同苏陌叶,听闻她已醒来,心中甚慰,问她可饮得酒乎,可食得肉乎,若酒肉皆可进肚,请她速来醉里仙私会,萌少要私底下先给她践一践行。

满篇字迹竟算得上清秀,且只有私会这个词用得不甚妥,令凤九不由感叹,几日不见小燕益发有文化了。

信中另絮叨了些杂事,大意说自她进阿兰若之梦,比翼鸟一族便晓得他二人这个夜枭王子公主的身份是假的了,虽因东华和连宋之故不敢多加打探,但萌少私下问过他几次,念着一场朋友,他是魔族魔君这个事他坦荡荡告知了萌少,她的身份他虽含糊了,但却令萌少误会她也是个魔族。

小燕语重心长道,要继续瞒着萌少还是索性和盘托出全看她个人,毕竟萌少对传说中的她种了一段甚深的情缘,而萌少注定拼不过冰块脸,或许为了萌少的安危,看是不是干脆一直瞒着为好。

凤九捏着这封信,心中有些沉重。

今晨帝君同她提过,梵音谷他们已待得够久了,待他办了歧南神宫之事便领她回九重天。

帝君去歧南神宫,乃是要将封有阿兰若气泽和沉晔 魂魄的四季树种在神宫中。

沉晔 同阿兰若的过往,她也听故事似的听帝君大致说了些,确然是段令人嗟叹的过往,令她也感到有些心伤。

她扯着帝君另问了一些七七八八,亦晓得了如今谷中的女君确然便是橘诺。

阿兰若之梦中的橘诺确然计人嫌弃,但原本的橘诺倒并非什么可恨少女,得承女君之位也算是造化。

听闻倾画的结局倒有些凄凉,说是橘诺后来相上了一个有决断的王夫,合二人之力将倾画囚在了深宫中,倾画在被囚的第二十个年头上疯了,偶尔言语,提及的却多是阿兰若。

凤九觉得这些事算一个了结,与自己也无甚干系,唯手中这封信里头,小燕却难得提得很到点子。

萌少。

萌少够义气,将她和小燕当真朋友,晓得他们要走,还给他们践行。

做朋友,当见个真心,可萌少。

她的身份当不当和萌少说她也有些糊涂,良久,她叹了口气,心道到时候见机行事罢。

月余不见,醉里仙仍是往日气派,萌少近日爱坐在大厅里头,说是亲民,凤九到时,隐约听他言辞热烈说什么:本少虽没见过她,但料想定是翠眉红粉一佳人,静若秋水映月,行似弱柳扶凤,端庄贤淑,温良恭俭,若要以花作比,唯有莲花可比,取莲花之雅,取莲花之洁。

小燕无可奈何看了她一眼:萌少正在憧憬青丘的凤九殿下。

凤九脚下一滑从椅子上栽了下去,握着个茶杯坐在地上,半晌道:哦。

看她摔倒,萌少终于住了话头,汉气地伸出一只手意欲将她拉起来道:你虽常同我们混在一起,到底是个姑娘家,仪容体面上总要注意些,像这么大庭广众下坐在地上是个什么体统,姑娘家还是要像个姑娘家。

凤九受教地爬起来,萌少继续兴高采烈向小燕道:凤九殿下她定是个一等一的名门淑女,因本质太过高洁,且纯真善良,热爱小动物,绝不沾酒肉荤腥这些俗物,是个真正只餐风饮露的高贵女神,且善感仁慈,连只蚊子都舍不得拍死。

刚用根竹筷钉死一只大个儿苍蝇的凤九茫然地看向萌少。

小燕终于听得不忍,插话道:固然凤九她的确是那个……那个怎么说的来首,哦,翠眉红粉一佳人,下次跟老子说话说实在些,这些文绉绉的话刻老子头疼,刚说到哪儿了?对,翠眉红粉一佳人,萌少你想象中凤九是这个样,但万一她不是这个样,你还恋她爱她吗?手一指,向凤九道:如果她是这个样,你还恋她爱她吗?萌少看向凤九哈哈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怎么可能,指着她道,凤九殿下要是她这样我只好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了。

小燕痛苦地扭过头去。

凤九镇定地啃完手里一个兔子腿,慢吞吞道:我的确是青丘的凤九,常胜将军是我赠你的,那个瓦罐亦是我赠你的,当初我救你时,称你称的是小明,瞒了你这么久,对不住。

酒楼中一时寂静无声,萌少端着一个酒杯愣了,良久,声音带颤道:你真是凤九殿下,那个不沾酒肉,餐风饮露,热爱小昆虫小动物的凤九殿下?凤九斟酌道:可能你对我有些误会,其实……萌少颤着声打断她道:你方才喝的是甚?凤九看向面前的酒杯:酒。

萌少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吃的是甚?凤九看向桌子上几块骨头:兔子肉。

萌少的声音已经有点像天外飞音:你手里的竹筷子钉的是个甚?凤九看向左手里的竹筷子:苍蝇。

萌少两眼一翻,侧身歪下了桌,凤九与小燕齐声痛呼:萌少!东华连宋苏陌叶一行此时正踏入大厅,听得此声痛呼,苏陌叶紧走两步,看向躺在地上的萌少讶然道:他怎么了?小燕蹲在萌少跟前瞅半天,又伸手戳了两戳,痛心道:唉,萌兄他几十年的一个梦想破灭,因不堪打击晕过去了,不过幸好老子这里有醒神药,等老子拿出来给他闻闻啊……须臾,备受打击的萌少终于在醒神药下幽幽醒转,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了凤九一眼,一把推开蹲在他面前的小燕边哭边跑出酒楼:女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女人,连我最崇拜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天下其他女人还有什么指望!连宋君摇着扇子,不明所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打击,看他这个意思,似乎是要从此投向男人?女人我倒认识许多,男人嘛……突然若有所思看向苏陌叶,将你哥哥说给他如何?陌少望着萌少的背影:我哥他……喜欢英武些的,萌皇子可能不够英武。

凤九手里还拽着那个啃剩的兔子腿,目光看向小燕有些惆怅:我没想过我把他逼成了一个断袖,我们要不要去追一追,万一他一时想不开……小燕瞥了东华一眼,亦回看向凤九叹道:哎,断袖就断袖罢,他要是敢再喜欢你,就不只是断了个袖了。

等他出去哭一哭也好,说不定哭开了兴许就想通了,依老子的高见,你我追出去不过徒增他伤感,还是不追为好,来来,我们先吃这个兔子肉。

众人四下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凤九靠过去偷偷和他咬耳朵:这个肉哪有什么好吃,诓诓他们还可以,回去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帝君的眼中总算流露出点儿笑意,道:好。

她继续同帝君咬耳朵:今晨起得那么早,肯定还困吧,待会儿我们偷偷溜回去,你再睡一睡,我给你熬补神的汤,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声音亦放轻了些,道:好。

02.从阿兰若之梦平安回来,凤九细数,熟人皆见着了,唯漏一个,便是姬蘅。

如今她虽明了东华对姬蘅并无情意,且从小燕处得知东华当日答应娶姬蘅也别有隐情,但她曾亲耳听姬蘅表过对东华的一片痴心,因而出于私心,这几日没见着姬蘅前来关怀东华,她觉得也挺稀奇,稀奇之后又挺钦佩。

然她不过钦佩了姬蘅三天零五个时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现了。

是日正值帝君领她出谷,梵音谷这个地方虽称的是出易入难,但修为不到境界者想不在开谷日出谷也有些困难,除非被修为高深的仙者提携着,帝君带着她便是提携之意。

苏陌叶早前已代帝君吩咐,说帝君他好清静,无须比翼鸟阖族相送,免了女君已筹好的一个极盛的排场,保住了通向谷口的山道的方便清静。

凤九已许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边走边犯困,眼见着山道旁草色新鲜晨露可爱,也未曾将她的精神开旷起来。

拐过一个弯道一个水塘入目而来,凤九琢磨着过去浇点水清醒清醒,视野朦胧中,就发现了伫立在水池旁于晨风中白衣飘飘 的姬蘅。

姬蘅身后丈远处,还站着一个脸色不佳的小燕。

小燕为了能在情字上头挣个功业,日前已同他们说好了不和他们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暂陪着姬蘅,即使情路缥缈还需费许多跋涉之苦,也决意同姬蘅再在这条情路上跋涉跋涉。

这个阵仗……苏陌叶抚着碧玉箫低声向连宋道:我二人是否暂避一避?此种万年难得一遇的热闹,且还是关乎东华帝君的热闹,连三殿下恨不得贴到跟前去好看得更仔细听得更真切些,听闻陌少之言,啪一声打开扇子掩口低声轻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前头姬蘅和小燕二人快步而来,离帝君还有几步远时站定,姬蘅今日可以打扮过,眉弯如月,唇若绯樱,只是双眼有些像哭过似的肿,却无损这张脸的风流标志。

姬蘅原本长得便不是那种楚楚可怜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见犹怜的风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脸一白。

凤九没睡够,今日脑子转的极慢,顺着姬目光一瞥。

帝君的右手正牵着自己的左手,她恍想起来出门时因她闹着瞌睡很不情愿,走的拖拖拉,帝君便伸手牵了她走,这一路似乎一直没松过。

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频娑果来向自己耀威之事,觉得此事虽是姬蘅平白到她眼前,但她同帝君牵这个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这同姬蘅知鹤的作为又有什么分别,她打了个哈欠,悟出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胡乱一指牵头的水塘同帝君道:看姬蘅共筑像有什么话统计说,我去前头吸点水醒醒神。

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来。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透出新孙,看姬蘅痴痴凝望东华的目光,感觉不忍再视,转向凤九道:哎,听说这个水塘其实栖着水怪,老子吃点亏陪同你去。

帝君的目光扫过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亏,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么话我回来再说。

握住凤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

凤九有些发蒙:我醒我的神,你们说你们的话不正好节约时间吗,你做什么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走出十步远,凤九似乎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是担心我掉下水吗?帝君垂头看她一眼:你说呢?凤九皱着一张脸:你一定是担心我掉下水吓着人家水怪。

帝挑眉道:你倒懂我。

凤九憋出一个哼字,不解气,又憋出一个哼字。

凤九方才看的不错,姬蘅的确哭了几日,那夜她与帝君归来,且未宿去凤九院中,反同小燕换了宿处,心中顿觉自己同帝君的因缘可能还有一线转机,想及夜深时分正是以和人上岸的时候,特地袖了颗夜明珠照明,于深夜里步履轻盈地去帝君房中探视。

从前帝君住在这个寝殿中时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尔假装不知帝君在房中不敲门便径直而入,帝君也不会说她什么。

她那夜亦是有这个打算,悄入帝君中为他素手添一炉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晓是她为自己添香,见出她对他的一个体贴,帝君若醒,她便要抓着这个时机伏在帝君床前同帝君诉她的一腔衷情,她晓得自己生得美,更晓得月光掩映下她是最美的时刻,届时即便不能打动帝君,也能让他记忆深刻。

她怀着这个念想雀跃地推开帝君的寝房门,然后……她就哭着跑了回去。

她回去又哭了几日,及至听说帝君不日便要出谷。

她擦开眼泪定了神,明白这是最后的时机。

即便帝君有了凤九又如何,论先到后来,也是凤九横空插在她同帝君之间,凤九她即便同帝君有 情,也不过年余,她对帝君,却深种了两百多年,放下谈何容易。

小燕说她何必执着,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执著。

这段情,她还是要争一争。

可今日她要和帝君说的一番话却自降身份得很,并不想让闲杂人听到,见帝君领着凤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叫住了帝君:老师,请留步。

东华回头,转过身来看着她姬蘅怯声道:奴今日其实有一事相求,特来此处候着老师,却是为求老师一个恩准。

东华并未出声,姬蘅晓得这是让她接着说的意思,涩然续道:奴年少无知时铸下大错,才百年不能归家也无颜归家,但客在梵音谷中却非长久之计,望老师看在先父面上再施怜悯带奴出谷,即便做个老师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一眼凤九道若老师恩准,奴愿一生伺候凤九殿下和老师。

听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凤九一个激灵,瞌睡生生吓醒了一般,姬蘅公主这番话虽做小伏低到了极致,若帝君一个心软将她弄到天上去,却无异于请上来一个祸根。

男人想来不察妇人的细微心思,她从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壮士一些指点,如今于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诣,忙十二分诚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红尘浊气所污这一点更是好上加好,是个宜居的乐土,来太晨宫做粗使婢女有什么好,宫中宫范极森严,杂婢向来不入内室,你说的粗使婢女我从前也做过,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见帝君一面,你来做这个着实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当年年纪小且脸皮厚。

帝君看过来,她看出帝君这个目光中略有戏谑,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说的是你现在脸皮也不薄,脸上登时一热。

姬蘅眼中闪过讶色,目光却充满希翼地投向帝君,东华冷淡道:在梵音谷住着方能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尽数化去。

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岂不是不能时常见到老师……凤九道其实我可以给你留一副画像……东华突然道:你父亲临羽化前托本君照顾你,不过,本君一向不大喜欢照顾对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张脸瞬时惨白,良久,惨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凤九盯着塘面发呆,帝君拿丝帕浸了水递给她,凤九接过在面上敷了一会儿,待凉意丝丝浸入,终于彻底清醒过来道:幸亏当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时候你没有时机认得我,若那时候你认得我,同我说的话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说的这样吧,又踌躇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冷漠。

东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扎眼的霞光,水塘边碧草如茵,帝君躺下来远望高旷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时认得,如今我儿子应该能打酱油了。

凤九正待取仍覆在脸上的丝帕,没听的太清,道:你说什么?帝君左手枕着头,右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向她道:我们躺一会儿再回去。

凤九愣了愣,帝君这个姿势她极其熟悉,他钓鱼时就爱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握着钓竿,等鱼上钩的时节里偶尔在脸上还盖一本佛经挡日头,帝君很多样子都好看,这种闲适的样子她却最喜欢。

被这等美色迷惑,明晓得还有人等着不该躺下来她还是躺了下来,且自觉地躺在帝君的臂弯里,但口中还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连三殿下还等着,我们躺躺让你过过瘾就好啊……青草的邮箱阵阵袭来,帝君搂着她闭眼道:他们自会找事消遣,不用管他们。

苏陌叶远望躺在水塘边看朝霞的二位,向连宋道:这个状况以前有过吗,依你之见,我们此时当如何?连宋君叹一口气道:他一个人放我鸽子这种事倒是常见,他同什么神女仙娥幽会放我鸽子这种事还从没见过,袖子一挥化出一局棋来,再叹一口长气道:我们此时除了候着还能怎么,权且杀两局棋熬时辰罢。

凤九其实在心中打了个精细的算盘。

出梵音谷的第一桩事是先去姑姑处告一个饶。

她当日是被姑姑带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许多时日音信全无,虽然他们白家对自家崽儿皆是放养,但说不准这些时日姑姑亦很担忧她,她需去姑姑去顺一顺她的毛。

第二桩事是复活叶青缇,青缇当年为救她而死在妖刀岚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气,即便转也投胎也只能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体承他的魂魄,化了这股妖气,再到瑶池去洗涤掉凡尘,令他位列仙品。

她当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谢孤栦处。

如今她得了频婆果,频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却并非一个凡胎,乃一个仙躯,正有复活他的妙用。

如此,向姑姑讨过饶后,正可以去谢孤栦那里,讨回托他保管的叶青缇的魂魄。

取到青缇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觅仙母处走一趟了,这便 是第三桩事。

她同帝君虽已做了夫妻,亲族俱在的成亲礼却还未有过,这种虚礼在帝君看来是篇虚文,但在青丘老一辈眼中却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势必还要再办个成亲礼。

然帝君一非世家二无重权,更要命的是还打得一手好架,过她姥姥这一关可能很不容易,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这桩姻缘岂可坏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独自去趟姥姥处会会姥姥,将她老人家说通。

但古来之事,一向是天不从人愿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华君的洗梧宫中,一个凉亭里头,凤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风姿无双,彼时正悠地在亭中提笔作画,她姑姑白浅歪在一个卧榻上翻一个游记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团子偎在姑姑怀中睡得正香。

她战战兢兢地挨过去同她姑姑行礼,一个大礼拜过,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冲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却连眼皮也没抬,只一个声音在游记本子后头响起来:哦,是凤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担着什么大事啊?姑姑这种声调 是没有好事的声调。

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不……不记得。

姑姑仍然没有抬眼,续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礼就在十五日后。

兵藏之礼。

她脑门一下生疼,哭丧着脸道:姑姑你能否当今日没见着我,其实我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呢?她姑姑终于抬眼,眼中带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兵藏之礼上我就变成你的样子顶了你,但你既然回来了,就别想着再趁什么便宜乖,还有十五日,每日少睡两三个时辰,也尽够备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统共才睡四个时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着她,啊,怪可怜的,但年轻人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华君,夜华君搁笔道:唔,的确怪可怜的。

她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华君换了支兔毫道,幸亏你回来得早,若是再迟个七八日,大约只有熬通夜了。

凤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闪了闪,噗,就灭了。

虽然青丘之国不如九重天礼仪繁重,大面上一些礼仪还是有,譬如这个兵藏之记。

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后必行的一个礼。

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着汀及新君的生辰时占出行礼的日期来,通常是百年之后,这期间新君须亲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于兵藏之礼那日当着八荒仙者的面藏于名下治所的圣地,以为后世子孙留用。

譬如她手中的陶铸剑,就是她姑姑白浅当年为自个儿的兵藏之礼造出的杰作。

凤九自从领了她姑姑的仙职,继位为东荒之君,两百年来一半时光花在进学上,另一半时光就花在锻造这件神兵上头,她锻的亦是一柄剑,因制剑之材取于大荒中的合虚山,因而给此剑命的名号是合虚剑。

她姑姑的婚案前几日,其实合虚剑已经铸造成,但装剑以做兵藏之用的剑匣子却还不晓得在哪朵浮云后头,她从前想的是反正时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后再在九重天玩耍一两月也不见得会误什么事。

哪知后头她竟掉进了梵音谷,哪知她还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若行礼那天她将一把裸剑呈在八荒眼前,她爷爷白止帝君非将他一身狐狸皮剥了不可,凤九悲叹地望了一回苍天,她此前的那个精细打算无须做了,造剑匣子方才是此时命中的大事。

十五天,十五天。

权且拼一拼罢。

凤九唉声叹气地途经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连宋君,二人偕走,连宋君瞧凤九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禁关怀了一二。

凤九在连宋君一番关怀下,十分感动,身上此时背着一个什么样的大债也就照实说了,连宋君摇着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还储着一个帝君?东华造剑匣的水平可谓一流,他来做这个定能在一两日内完工,此种要紧时刻你将他供在那里不拿来用一用岂不暴殄天物?调笑道,你温存他几句他就帮你做了,何须你在此长吁短叹。

凤九此时有一半神志放在剑匣该选什么材质,做个什么式样上头,听及连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情其实还是该我自己来做,这个事交给帝君自然万无一失,但什么事情都靠着帝君就忒不上进了,再说帝君他也不想我长成一个只靠他的废物,这个事顶多帮我筹划筹划制剑匣的进度,别的大约也不会多伸手帮我。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个赌看帝君会不会主动代劳我,若我赢了,三殿下将上回给成玉元君做短剑所剩的世间至为珍贵的雩琈玉赠我,若三殿下赢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鱼做半月糖醋鱼献给三殿下。

方此时二人正踏入宫门,连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赌注虽是得宜相当,但思及你的境况,这个赌局还是我赢了的好。

扇子一点又道,唔,我赢了其实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鱼,依东华的妒性,他非让我吐出来不可。

凤九道:三殿下这么说未免托大,再则帝君他也不至这样罢……二人一路亲聊入宫。

然连宋君近日情场虽得意,赌运却不侍,帝君听及凤九前去她姑姑处告饶后的成果,果然当即半空中化出笔墨来为她理了个制剑匣的进度,贴在书房正对着书桌的一根柱子上头,想了想又在言语间给予了她一些鼓励,别的再没有了。

凤九趁东华出书房门,赶紧朝连宋君拱手,面带喜色小声道:承三殿下抬爱,看来今日在下财星入宫,注定要将三殿下的雩琈玉收为囊中物了。

连宋君亦小声道:方才看你还满面愁容,此时怎就开怀至此,就为赢了我一个雩琈玉?凤九更小声道:十五日内制好剑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更多什么,愁一会儿松一松心情也就罢了,能将三殿下的雩琈玉诓来为我的剑匣增一分光彩却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颜开?外头东华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红叶树下摆开一张棋桌并两个石凳。

书房如今有凤九坐镇,她此时要在书桌前头描剑匣图样,他同连宋在书房里下棋未免妨碍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头下棋吹吹凉风也好。

重霖抱着棋桌换了好几个方向,口中一时道帝君摆在此处对否,一时道帝君摆在彼处对否,却总是不对。

重霖一头大汗,别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宫中却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称,享着一个解语花的美名。

此时摆个桌子都不能循着帝君的心意摆好,这让解语花重霖大人感到压力很大。

又摆了几个来回,重霖大人行将崩溃时,方听帝君缓缓道:唔,这个位置不错。

重霖大人着实没明白,此时这个棋桌远在红叶树树荫之外,离那从观赏花卉也远,帝君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时,抬眼便瞧见书房里头的那张长书桌,以及书桌后头铺纸摆砚的凤九。

重霖大人顿然悟了,瞧着那张书桌因不十分对着书房门,在外头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尽兴……解语花重霖大人诚恳向帝君道:外头正有凉风适意,凤九殿下的书桌却太偏可能吹不到凉风,待臣将殿下的书桌也挪挪罢。

帝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嗯,挪挪也好凤九在里头用功,东华连宋二人在外头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纵横,连宋君颇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这太晨宫中喝酒下棋,彼时我记得对你曾有一劝,说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后双修,知鹤也算不错。

唉,其实知鹤她配你,终归勉强了些,但那时念她在太晨宫中多年……不过你等了这许多年后等来凤九,倒没有虚等,果然唯有这一个承得起你的帝后之位。

东华挑眉道:你今日来前喝醉了酒?竟然难得有几句好话。

连宋不以为意地笑道:酒却没喝,赌倒是打了一个。

又道,虽然我对知鹤的印象也算不错,呃,知鹤她舞还跳得不错,不过要论貌美兼大气,说句不偏帮的话,知鹤这点上却远不及凤九。

落下一粒白子道,今日我谏凤九她制剑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劳,她却道她自己的事本当自己来做,不能靠着你徒长成一个废物。

我原以为这只是她的一番场面话,小姑娘嘛,一向总要人捧着宠着,不承想你未帮她她竟果真没有觉得有什么,那番话竟说真的。

东华抬眼看向书房中的凤九,红衣少女望着眼前的白纸正专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时神色间透出严峻,可以想见日后她批改文书是个什么模样,帝君手中的黑子轻声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凤九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诸仙不曾应卯她已坐在书房中,一坐坐到午后,又从午后坐到点灯,在从点灯坐到夜深。

帝君泽在后头小园林中忙着。

第三日重霖将她的行头一概搬到了小园林,凤九方知这几日帝君在园中忙着什么。

举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全然变了模样,亭子六面置了帘子挡风,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换成一条长案,亭子与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头则铺了层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凉。

听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书房中太拘束,特意将这座小亭收拾出来方便她用功。

凤九搬进来第一日,就感到这个小亭确然比书房可爱许多。

因园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泼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烦了,只需抬头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时只需将六面帘子一合便成一个卧房。

帝君这个新意,让她有点儿感动。

凤九吃宿皆在这个亭子里头,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论一个清闲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

她因着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长驻在这个亭子里头,帝君竟然也将吃宿都移来这个亭子里头。

虽然她的茶水大半都是帝君递的,她忙得顾不上吃饭时帝君还伸手喂她个什么,但其实大部分时候,帝君在这个亭子里头,都是在看闲书。

她描剑匣样子时帝君坐在她旁边看闲书,她选制匣的木料时帝君躺在她旁边看闲书,她拆木料时帝君睡在她旁边看闲书,她试着粗略地组装剑匣盒子时……帝君闲书盖在脸上睡着了……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过,匣子已大体完工,唯做装饰的雩琈玉上头的雕文还空着,凤九一根筋总算松懈下来。

人一松快,这日在睡梦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桩事。

帝君前几日似乎提问她什么时候可将他带去青丘见她的父母,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她当时正削着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待我说通我姥姥,再说通我老头就带你回去。

她当时忙昏了头,此时想起心中立刻打了个咯噔,自己当时怎么就说实话呢。

帝君当时书盖着脸,良久没有说话,她也并未在意,此时想起来,帝君该不是生气了吧,但次后几天帝君似乎又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不禁睁开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静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脸,小声又愧疚地道:我定会早日说通姥姥和我老头,早日带你回青丘,暂且委屈你几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生我气啊。

又轻轻地拍了拍帝君的头。

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看天天色还有半个时辰好睡,头埋进帝君怀中避着月光又睡了过去。

兵藏之礼定在二月十八,凤九辛劳了十四个日夜,终于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更时刻,甩了刻刀成了剑匣封入灵气,算了解了这桩天大之事。

四尺长的汉楠木匣子,做成一个抽盒,拼接处全无痕迹,盒底兼两侧做了一组五狐戏的刻纹,盒面再镶上两块雩琈玉雕出的佛铃花。

凤九做菜做得好,菜里头常需她刻个萝卜雕个南瓜,推此及彼,剑匣上的花纹她也做得十分精雅。

这个剑匣子不晓得比当年她爷爷她几个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当年做的实在要强出许多。

凤九看着端放在长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阵满足,她自我满足了起码一刻,觉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觉。

合夜明珠时看到躺在长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将搭在帝君身上的云被往上头提了一提,然后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许久却毫无睡意,辗转片刻,复又翻身起来铺纸提笔,想了一会儿开始涂涂抹抹,涂抹得打起哈欠来方才收笔,正要再去睡,蓦然听到帝君睡醒的声音从她后头传来:我记得描样的活你已经做完了,这么晚了还在画什么?凤九最爱听帝君刚刚睡醒的声音,低哑里带点儿鼻音,她觉得很好听,想让他再说两句她听听,就故意没说话。

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养瞌睡,她方才便只在案旁点了根蜡烛,此时亭中只有这一圈幽光。

帝君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靠过来,趁着蜡烛的一点微光看向她笔下的画纸:看起来……像个房子?偏头看她道,嗯?怎么不说话?忙了十几日,她反省自己其实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说说话,此时既然大饱了耳福,就满足地将蜡烛移得近些道:剑匣子做完了我一时睡不着,就描个竹楼的图来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实有些住不惯,早想着在外头的竹林里头盖个小竹楼,但从前我描的图里没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卧间,所以想重新描一个拿去给迷谷让他盖出来,虽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觉得……帝君像是听得有兴致,抬指在画中一处一点,道:这一处是给我的?又道,我倒是很闲,太晨宫或是青丘其实没有太大所谓,也可以一直长住在青丘,但我以为我是宿在你房中,为何还要另置一间?凤九自得道:这就是我考虑得周到了,因为如果我们吵架,我把你赶出去,没有这个卧间你就没有地方可睡了,虽然也有一间书房,但睡书房还要劳烦迷谷临时给你铺床叠被,有些麻烦。

帝君默然的道:我觉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气,你也不该将我赶出去。

凤九一挥手道:啊,那个不打紧,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了,暂不提它,要紧事该添几件房备给小狐狸崽子,这个竹楼盖好后我打算至少住个千儿八百年的,所以留几间房舍都要精打细量,你觉得留几间好些?帝君道:留几间就是生几个,是这个意思吧?那留一间就够了。

凤九聊着聊着瞌睡又有些漫上来,打着呵欠道:嗯,我原本其实想的留两间,因为有两个小崽子才热闹对不对,但又有些担心他们自个去玩了不亲我这个娘亲不同我玩怎么办好,像姑姑家只有团子一个,团子就比较黏姑姑,我想那样比较好,所以这张图留的也是一间,你既然不同意……帝君当机立断道:那就生两个,这张图你也不用动了,将我那间让给他们,就这么定了。

凤九刚打完一个呵欠,捂着口道:可……帝君却已经吹熄了蜡烛。

小园林墙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过来,亭中不至于十分幽暗,帝君略已抬手,六面帘子滑下来连那些逛都挡住,帝君的唇在她的额头上停了一停,掀起盖在身上的云被将她裹进被团:再不睡天就亮了,熬了这么多天,就不觉得累?凤九立刻将方才要说什么全忘到浮云外,拽着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点头:方才同你说话不觉得累,光灭了不知为何就又累又困,但那个剑匣子里方才看了没有,我做的好不好?帝君将她揽进怀中:嗯,看到了,做的很好。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国。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礼,还是十来万年前白浅上神分封东荒的时候。

据史册记载,彼时礼台搭在东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异花结成的数百级草阶,直通向堂亭山最高的圣峰。

尚且年幼的白浅上神一身白衣,双手高举剑盒沿着草阶拾级而上 ,于堂亭山圣峰上藏下陶铸剑时,其风姿为洪荒仙者们争相传颂。

堂亭山不愧为东荒的圣山,历数十万载仍葱茏苍郁,不见垂老之态。

山顶做兵藏之礼用的礼台于今晨第一线太阳照过来时重现世间,极常阔的一方高台,全以祥云做成,且是一丝杂色都无的祥云,台上翻滚的云雾飘渺出无穷仙意,确然当得上神仙做礼的排场。

对面的观礼台虽尽数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论理算奢华了,但跟这方云台比起来却落了个下乘。

落了下乘的观礼台上此时做坐了三个人。

右侧坐的是九重天上洗梧宫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左侧坐的是元极宫的连宋君及太晨宫的东华帝君。

帝君意在坐中,手里头握了个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时而把玩,向连宋君道:你这么早来我想得通,无非为了瞧热闹,夜华这么早来,他是记错时辰了?连宋君笑的别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气的,能亲来一观凤九的兵藏之礼。

他们青丘难得有盛装行重礼的时候,一生最重的一场礼大约就在这个日子了。

相传当年尚且年幼的白浅上神在兵藏之礼上,无双的妙颜可是倾倒了洪荒众仙。

夜华那小子前几天同我喝酒,言谈间十分遗憾白浅上神做兵藏之礼事他无缘得见,只能在典籍的字里行间想象她当年是个什么模样,他今日这个时辰就来,大约是想看看当年白浅当初行兵藏之礼的地方罢。

帝君瞟了眼坐在对面望着云台沉思的夜华君,忽然道:你说……小白她刚出生时是个什么样子?连宋君被茶水呛了一呛道:不这个话却不要被夜华他听到,保不准以为你故意气他,定然在心中将你记一笔。

目光一时被他手里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到,你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帝君摊开手:你说这个?小白给我做的零嘴,怕日头晒化了,拿琉璃盒封着。

连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个霹雳打中自己:零嘴?给你的?凑过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着淡蓝色的盒子里头确然封着一些蜜糖,还做成了狐狸的形状。

连宋君抽着嘴角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不晓得你竟然还有吃零嘴的习惯,这个暂且不提,凤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上万的仙者眼前进大礼,定然十分紧张,你竟还令她给你做零嘴,你是否无耻了些啊你……帝君依旧把玩着那个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里睡多了,昨晚睡不着,让我起来陪同她做的。

再则,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敢将花盆往我头上踢,还能镇定自若嫁祸给迷谷,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里三十层外三十层簇起来的八荒仙者,缓缓道,区区一个小阵仗罢了,你当她是那么容易紧张的吗?连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叹道:同你说话果然不如同夜华他说话有趣,看了看东边滚滚而至的祥云道,那几位有空的真皇估摸来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该到了,我过去找夜华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头去罢,省的诸位来了瞧着你坐在此处都不敢落座。

目光扫过上头的高位,笑了一声道:按位份凤九她爷爷还该坐到你的下首,唔,凤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胆量,此种场合她果然无须紧张。

观礼台里三十层外三十层的仙者们,乃是八荒的小仙。

白浅上神那场兵藏之礼距今已远,观过此礼的洪荒者们大多作古,新一辈的小仙皆只在史册中翻到过寥寥记载,对这古老礼仪可谓心驰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拥入堂亭山占位了。

小神仙们瞧着祥云做的礼台于须臾间重现世间的壮阔时,有过心满意足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

见三位早早仙临观礼台上的神仙都有绝世之貌,且个个貌美得不同时,又有心满意足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

思及大礼还未开始,已经这么好看,不晓得大礼开始却是何等好看时,再有激动不已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

行礼的时辰尚早,各位仙者各有应酬攀谈。

譬如,观礼台下就有一位谷外的神仙同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话:敢问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最先到的三位神仙中,玄衣那位同白衣那位神仙都是哪位神君?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可是我们青丘的女婿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夜华君,白衣的那位摇扇子的我不晓得。

不过兄台只问我这二位神仙,难道兄台竟晓得那位紫衣银发的是哪位吗?那位神仙长得真帅好看,但后来的神仙们竟然都要同他拜谒,虽然看着年纪轻轻的,我想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吧?又高兴道:天上也有这等人物,同我们凤九殿下一样,我们凤九殿下年纪轻轻的,也是个不小的官儿。

谷外的小神仙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们凤九殿下的官儿大,虽然我只在飞升上天求赐阶品德时候拜过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为天地共主,后避世太晨宫的东华帝君,帝君他仙寿与天地共齐,仙容与日月同辉,你们凤九殿下……话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着溜圆的眼睛打断:竟……竟然是东华帝君?活的东华帝君?手激动得握成一个拳头,果……果然今天没有白占位!青丘做礼,历来的规矩是不张请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来了都是客,无意或没空的也不勉强他,这是青丘的做派。

虽则如此,什么样的规格什么样的场合,天上地下排得上号的神仙们会来哪几位还是大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们青丘做这个礼,为何东华帝君他会出现在此,青丘的当家人白止帝君觉得自己没闹明白。

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灵通的折颜上神请假,折颜上神一头雾水地表示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连宋君坐在夜华君身旁忍得相当艰辛,幽怨地向夜华君道:你说他们为何不来问我呢?夜华君端着茶杯挑眉道:我听浅浅说,成玉她生平最恨爱传他人八卦之人。

连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发,此时看他们,可能也并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领着糯米团子姗姗来迟的白浅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在说甚?连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华他正在苦苦追忆你当年的风姿。

白浅顺手牵了盅茶润嗓子,顺着沾在夜华君身上的若干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们,慢悠悠道:我当年嘛,其实比你现在略小些,不过风姿却不及你如今这么招摇罢了。

团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确太招摇,这么招摇不好,不好。

连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到是相得益彰,其实谁也无须埋怨谁。

夜华君淡淡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占着半里?连宋君干笑道:我今日招谁惹谁了,开口必无好事啊……日光穿过云层,将堂亭山万物笼在一片金光之中,更显此山的瑞气千条仙气腾腾。

机身乐音轻响,云蒸霞蔚的礼台上蓦然现出一个法阵,由十位持剑的仙者结成,为的是试今日所藏冰刃够不够格藏在圣山之中。

换句话说,凤九她需提着刚铸成的合虚剑穿过此法阵,过得了,才可踏上百级草阶藏剑于圣峰中,过不了边只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后再行一场兵藏之礼。

此间百年铸剑的心力全毁不说,还丢人,是以开场连宋君才会猜测今日凤九她必定紧张。

这一桩礼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们的成亲礼还要来的庄重,也是因它对新君的严苛。

凤九她老爹摆奕做今日的主祭。

凤九隐在半空中一朵云絮后头,看她老爹在礼台上絮絮叨叨,只等他老爹絮叨完毕她好飞身下场,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捡个便宜没有听不着,无奈耳朵旁还有个义仆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着她的剑匣子,瞧着白奕身后的十人法阵忧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会儿殿下且悠着点,其实这个法阵殿下过不了也不打紧,在殿下这个年纪便行这个礼的青丘还未曾有过,虽说为人臣子说这个话有些不太合宜,但君上在这件事上也委实将殿下逼得急了些……迷谷的话从凤九的左耳朵进去又从她的右耳朵出来。

其实她的目光正放在他爷爷和东华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灵光点透。

她琢磨她爷爷才是青丘最大的当家人,她同东华的婚事,若是将她爷爷说通了,还用的着挨个儿说服她姥姥和她老头和她娘吗,爷爷才是可一锤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说服她爷爷呢?爷爷他老人家不爱客套,或许该直接跟爷爷说: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东华帝君,求你恩准我们的亲事。

但这样说,是不是太生硬了呢?从前她姑姑教导她说服人的手段,姑姑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姑姑说,要说服一个人,言谈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上一点关系,如果能唤起他一些回忆更好,最要紧是要让他有亲切感,再则末尾同他表一表衷心就更佳了。

她想起这个,大感受教,就将方才那番稍显生硬的说服言语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东华帝君,听说他从前念书时是爷爷您的同窗,爷爷您还在他手下打过仗挣过前程呢!好了,关系有了,回忆和亲切感也有了,至于忠心……我和他以后一定都会好好孝顺爷爷您的,还求爷爷恩准我们的婚事!唔,忠心也应该有了。

她真想到要紧处,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时辰到,该入法阵了。

迷谷有叮嘱她:过不了我们就不过了,也不怕人笑话,切不可勉强硬闯啊!凤九但求耳根清净,唔了一声。

但迷谷的见解她其实不太赞同。

道典佛经辞赋文章这几项上头她固然习得不像样些,论提剑打架,青丘同她年纪差不多的神仙里头她却是年年拔得头筹。

迷谷这个担忧其实是白担忧。

白奕刚下礼台,空中便有妙音响动,礼台的法阵立时排出型来,高空一朵云絮后乍然现出利剑出鞘的银光,劈开金色的云层,一身红衣的少女持剑携风而来,顷刻便入法阵之中。

高坐上一直百无聊赖把玩他那只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换了个坐姿,微微撑起头来。

法阵中一时红白相错剑影漫天,天地寂静,二冰刃撞击之声不绝。

十来招之间红衣的身影携着合虚剑拼出来三次闯阵的时机,却可惜每每在要紧时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阵忽然出现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汤的盾墙,将欲犯之人妥妥的档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们,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们,无不为他们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阵乃是洪荒时代兵藏之礼开创之处,白止帝君亲手以一成神力在堂亭山种下的法术,待祥云礼台开启之时,此术亦自动开启结成令人难以预料的法阵。

凤九皱着眉头,方才她拼着一招凌厉似一招的剑招,做的是个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间已查出这十位结阵仙这用剑其实在自己之下,想着用个快字来解决,好一举过阵,却不想此番这个法阵的精妙却并不在结阵之人用剑如何,而是每到关键时刻,总有百来个人影突然冒出来阻她过阵。

好一个温暾局。

就这么慢慢打着拖时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闯阵,结阵的这十位仙者睡了十万年,就为了今天来为难她,他们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来还需找到法门一鼓作气强攻。

爷爷种下这个法术,虽每一回生出的法阵都不尽相同,但结阵的仙者始终是十人,没道理轮到她突然招了百人来结阵,爷爷他老人家虽一向望着她成才但也不至于望到这个份儿上。

她眼皮跳了跳,这么说……那多出来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不由分神往观礼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见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两指并在眼尾处点了一点。

她一恍神,结阵仙者的利剑齐齐攻来,她深吸一口气后退数丈,脑中一时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风院里帝君做给她练剑的半院雪桩子,彼时庄林旁有几棵烟烟霞霞的老杏树,她蒙着眼睛练剑的时候,帝君爱躺在杏树底下喝茶。

是了,眼睛。

凤九她娘挨着凤九她姥姥,眼中急切高过南山深过沧海:九儿她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倒霉法阵,这个法阵摊上我也不一定能闯得过,九儿才多大年纪,能有多深修为,娘你看着怎好,这怎好?凤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闪,极有打算的道:过不了才好,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见解,姑娘家就该如珠如宝的教养大,嫁一个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么祖业袭什么君位,这些都是九儿小时候你们将她丢给公公婆婆带了一阵的缘故,若当年将九儿交给为娘带着,必不至如此。

当今的男子有哪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子,就说你小姑子白浅,不也是近年来不舞枪不弄棒了才嫁的一个好人家吗?九儿她今日若打过了这个法阵,这些八荒的青年俊杰还有哪个敢娶她?凤九她娘眼角瞬时急出两滴泪道:听夫君说公公当年做这个阵,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考核新君,勉励他们即位后勤奋上进,若九儿今次没过,公公必定以为是她上进的不够了,无论如何要罚一罚的,但以母亲之见,若九儿过了此阵又嫁不得一个好人家,这才是进退都难,这怎好,这怎好……凤九她姥姥手一挥,一锤定音道:她爷爷要罚她,你们多劝着她爷爷就是,这还能重过她嫁一个好人家去?转头重回祥云礼台,语带欣慰道,所幸九儿今日也争气,示弱示的相当不错,你看方才她躲得那几招躲得多么惹人怜爱,看这个境况,败阵应是……定局了三个字含在凤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他姥姥僵着手指向祥云礼台,浑身颤抖的像秋风里一片干树叶,她……她怎么就过了?!凤九如何破了这个阵,凤九她姥姥因忙着训导凤九她娘亲未瞧真切,观礼台上的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们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位小帝姬方才眼见已被逼到祥云台侧,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时,竟见她突然收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捞就绑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众人正疑惑时,她已毫不犹豫的提剑冲向法阵,拼杀之间竟比以眼视物时更为行云流水,三招之内再次做出一个闯关时机,待阵中兀然出现百人之影时,她携剑略向右一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冲破幻影站在法阵之彼,破阵了。

年轻的小帝姬仗剑而立,一把扯下缚眼的红缎,抬头看向观礼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张脸因方才的打斗而晕出红意,眸色却清澈明亮,瞧着某处闪了闪,顷刻又收回去。

平时瞧着是个不着调的样子,遇上个这样麻烦的法阵,又是在八荒众神眼皮子底下,却丝毫未露过怯意,进退从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静中,稳稳镇住了场子,还能气定神闲收剑入鞘,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显摆今年做的剑匣子了。

兵藏之礼中,最后一关沿着百级草阶踏上圣峰藏剑时,才用得着盛剑的剑匣子,若连试剑法阵都通不过,剑匣子便的确无出场的时机了。

凤九抬手轻轻一招,虚空中立时一道金光闪过,稳稳停在她眼前,金光中隐隐浮动一只狭长的剑匣,合虚剑陡然响起一声剑鸣,剑匣应声而开,顷刻间已将三尺青锋纳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圣峰: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礼台前藏剑的圣峰随颂词轰然洞开,红衣的帝姬高举双臂,面上神色肃穆,将剑匣稳稳托于前额,一步一步迈向百级草阶。

东荒诸仙亦齐齐拜倒,一时祝声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颂词之声响遍琼山瑞林,久久不绝。

连宋君此次来堂亭山,一则为跟过来看看凑热闹的成玉元君,二则自个儿也来看看热闹散散心。

因为目的很明确,连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刚才,他手上扇子换个手的当儿,就瞧见了小狐狸和东华两人间隔着山高水远的一个小动作。

旁的人自然没有注意到,但连宋君何等眼明心细,自然看到凤九她一破阵便将目光投向了观礼台上,而台上最上座的帝君则换了个左手撑腮,对着她淡然的比了个口型,这个口型却分明说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嘴角就攒出个得意地笑,又费老大劲儿将笑强压回去,谨慎的将目光收回合虚剑上,等着她老爹宣颂词的当儿,还装作无意的扫了眼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大庭广众之下和心仪之人眉来眼去这种勾当,花花公子连宋君回头一想,自己竟然从未做过,顿时觉得简直枉担了一个情圣之名,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观礼挤坐着的一众天庭小仙身上,在里头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

成玉元君自从扎根在台缘上那把椅子里头,一直在同旁边的司命星君探讨核桃究竟有多少种吃法,探讨的甚有兴致,一眼也没回头瞟过他。

连宋君愣愣看着那个背影好一会儿,有些感伤,有些忧郁。

连宋君正忧郁在兴头上,抬头一眼瞟见大太阳底下,缓缓悠悠飘过来一大片浓云。

待识出这朵浓云后头隐的是谁,他顿时不忧郁了。

今日这种阵仗竟然还能遇到个来砸场子的,连宋君摇着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觉得有点意思。

凤九彼时正托手将合虚剑送入圣峰之中。

尚未丢手的时节,瞧见这片越行越近的浓云,不由得缓了一缓。

便在这一缓之间,听闻浓云后传来一声笑:果然是场诸神共飨的盛会,不过凤九殿下这段兵藏之礼,依聂某陋见,似乎还缺了一个步骤。

雾影散开,一身缫丝貂毛大麾的男子手里头捧一个暖炉,被一众侍从簇拥着含笑浮在云头。

这世间唯有一个人,让凤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觉得热的慌,这个人就是玄之魔君聂初寅。

这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地方说上这么一通话,聂初寅摆明是来踢馆的。

不过白家一众长辈都在,凤九自觉此时无需她这个小辈强出头,收回剑匣子抬眼去瞧他老爹白奕。

青丘诸位长辈中,最会拿面子功夫的还得算她老爹,礼台上的妙乐停下来,她老爹白奕一脸如沐春风的表情:本君尝听闻魔族一贯潇洒不拘礼法,却不想玄之魔君这一派倒是重礼得很,今日我们青丘在自家地盘上行一个古礼,还累玄之魔君大驾来提点一二,真是惭愧惭愧。

聂初寅眼光激动,脸上却仍然含着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点二字真真折煞聂某,不过是聂某曾观过青丘两场洪荒时代的兵藏之礼,心中甚为仰慕罢了。

犹记得从前试剑后皆有一场比剑,令人心驰神往,可为何今日轮着凤九殿下的兵藏之礼,却在试剑后便直接藏剑了呢?聂初寅究竟想如何,观礼的诸神茫然的依旧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从前青丘的兵藏之礼却有同新君比试这一环,同辈的仙者皆可挑战新君,倘输给新君便输了,也没有什么,但赢了新君却能得新君一个许诺。

相传白止帝君立下试剑比剑这两环,前头一环是勉励新君即位后上进,后头一环更是为激励白家儿郎自小便在同辈间拔头筹。

因得不了这个头筹便要以新君的身份输入一个许诺,代价太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儿们虽然个个都是被放养长大,最终还是一一成才了。

白止帝君四个儿子皆被如此折腾过,轮到小女儿白浅时,却因帝后不忍,怜她是个女儿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俩月哭出来白止帝君一点恻隐之心,就将兵藏之礼中比剑这一环截掉了,且默认此后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礼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剑这一环。

折颜上神微微侧身去问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礼既是新君继位后的传统大礼,若法则上有所更改,必得在青丘的礼册上也改一改才能在八荒做的了数,你不会一直忘了改吧?白止帝君扶着额头道:青丘不大重礼你也晓得,此事我的确忘了。

折颜上神又道:那……能挑战新君的同辈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几场礼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时世风淳朴,魔族哪有心眼来讨我的便宜,这个上头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颜上神叹息一声道:因你这个忘字和这个疏忽,说不得今日便要让聂初寅讨得一个大便宜,且于情于理你还说不出他什么。

白止帝君皱眉道:他比九丫头长七八万岁,若下场同九丫头一比,岂不是欺负小孩子闹笑话,想来不会有这个脸皮罢。

他带的随从里头,我看未必有谁打得过九丫头。

折颜上神未再接话,二人各端了杯茶润嗓子,目光重转向半空的云头,正听闻聂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礼册上兵藏之礼的法则未曾变动,今日便该有一场比剑,聂某早听闻凤九殿下一身剑术出神入化,聂某亦是醉心剑术之人,不知可否与殿下切磋两招?白奕方才还如沐春风的一张脸顷刻堆了层冰霜:即便该有一场比剑,魔君同小女也当不得同辈二字,又何谈切磋,还请魔君自重。

眼见白奕言谈间被逼的动了怒,聂初寅笑的真心:凤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孙辈,聂某亦是第三代魔君,从这个位份上说,聂某同凤九殿下实属同辈。

聂某不过醉心剑术罢了,诚心同凤九殿下切磋一二,虽是比试,但聂某身为魔族之后,绝非输不起之人,难不成凤九殿下身为神族之后,竟是输不起的人吗?从庆姜算起,聂初寅确实该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来靠的是拳头而非血脉,照这个来说他和凤九同辈着实牵强,但即便是牵强,认真去辩终归落了下乘。

再则原本是族内一场比试,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两族之后的较量,神魔两族近年虽修得睦邻友好,但终归在根上带了罅隙,聂初寅这么一挑拨,四海八荒看着,凤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观礼的神仙们真心实意担忧者有之,看好戏者亦有之。

前者以暗中思慕凤九至今的沧夷君为首,后者以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为首。

折颜上神瞟了眼眼前的形势,无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低估一回,古来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脸皮,脸皮,这东西着实可有可无,聂初寅他这是铁了心不要脸决意以强凌弱和九丫头打一场了,想来是要拿青丘一个承诺在他成大事时好用在刀口子上。

可惜你一向却是个要脸皮的人,这个闷亏只得吞进肚子,让九丫头上场意思意思同他过两招吧。

白止帝君将茶杯搁在案上道:先让九丫头上去同他过两招吧。

话间向白奕含颔了颔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态度,在聂初寅越发真心的笑容里头,满面寒霜地将凤九从草阶顶上召了下来。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闷亏且不得倾诉的悲愤,凤九显得十分从容。

台下诸位除了些许不懂事的小神仙看着她满怀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晓得聂初寅她绝计是打不过的。

她没想着非要逞强打过他给神族争一口气,因此心中很淡定。

凤九淡定地的打开剑厘,淡定地抽出合虚剑,又淡定的朝搁了手炉手里头亦提着一把剑的聂初寅比了个请,口中道:赐教。

此种对手并非什么时候都碰得上,虽注定打不过,好好打一场却必定有收获。

台上一时剑花纷飞,长剑游走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剑击之时偶有火花飞溅。

第十招过,聂初寅的铁剑直直比在凤九喉前。

一滴汗从凤九额上滑落至颊边。

终究是实力太过悬殊,聂初寅收剑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却是聂某高看了殿下的剑术,神族之剑,不过如此。

台下白奕一双剑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让他得了便宜还来如此羞辱我们青丘吗?台上凤九已谦虚道:魔君虽长了凤九八万岁,比凤九大了三轮,但毕竟同辈,竟在十招内便赢了凤九,凤九真是心服口服。

聂初寅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齿,但聂某既胜了这一场,胜者王败者寇,殿下乃信人,当不会赖了许给聂某的承 ……诺字尚未沾地,却听观礼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等等。

众人目光移向发声之所,出声的是位蓝袍仙者,和和气气的一张脸,竟是女娲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娲娘娘座下数万年,品阶虽不算高,却因掌着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为仙者见他皆拱一拱手,避开寒山二字,客气称他一声真人。

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时,婚祭之文便是烧给这位真人,劳他在簿子上录一笔,才算是正经成婚。

按理说这位真人与这场兵藏之礼八竿子也打不着边。

打不着边的寒山真人此时却站在礼台右侧最偏僻最里头的一个位置,朝着礼台略一拱手:小仙虽孤陋寡闻,却也晓得青丘兵藏之礼比剑这一环乃是新君夫妻共进退的一环,魔君虽打败了新君凤九殿下,却还未过得了新君王夫那一关,问凤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诺,似乎要得早了些罢。

台下一阵寂静,继而一阵如蚁的喧哗。

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颜上神脸上一派惊色,伏觅仙母张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点儿摔倒。

白浅上神无意识地问夜华君:她嫁了?嫁了谁?什么时候嫁的?夜华君细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说的,大抵没错。

话毕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连三殿下,连三殿下装作一派正人君子样唔了一声:我这个人不八卦。

凤九僵着脖子看向观礼台上的最高位,紫衣银发的神君却不见踪影。

聂初寅面向扰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聂某倒从未听说凤九殿下还有位王夫,即便有,聂某也未必打一过他,便是哪位,就请上台罢。

凤九心道,我觉得你真打不过他。

诸位神仙齐齐盯向半空,等着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从天而降,却在这个当口,瞧见一位紫衣的神君从右侧不紧不慢踏上礼台,漫不经心理了理袖子:可以开打了?我出去磨了个剑。

银色的长发,墨蓝色的护额,俊美端肃的面貌,持着佛经时是浮于红尘浮于三清的端严冷静,握剑时却凌厉得似盘旋飓风,摧毁力十足。

这是方才还坐在观礼台最高位的东华帝君,曾经的天地共主。

聂初寅僵了,台下彻底安静了,片刻之间已跪倒一片,观礼台上诸位品阶高的真皇上仙亦齐齐离座而站,帝君站着,诸神岂敢入座。

凤九依稀记得曾经梵音谷中也有过这么一出,青梅坞中这个人一出现,便有众神齐齐跪倒。

凤九终于有些明白帝君为何不爱出门,走到哪里哪里跪一片,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帝君瞧着台下跪得整整齐齐的众神,颇有观赏一十三天地栽下的一丛丛香树苗之感,略抬手免了诸位跪礼,转身安慰站在一旁的凤九:早晓得你要输,不用觉得给我丢了脸,递给她一块帕子,挡了几招?凤九一边拿帕子揩汗一边嗫嗫嚅嚅:十招。

东华点了点头:还可以。

又看向聂初寅道:你觉得能和本君过几招?玄之魔君聂初寅是个有梦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绾灰飞后一分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执掌,聂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着如体一统魔族,立于七君之上,再拜为尊。

要成就自己的梦想,与神族联姻是条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动摇天下局势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个孤儿,不像煦旸君那样有个亲妹子。

他退一步想过,若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个断袖,为了他的霸业他吃点亏将自己送上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结果还真是不可以。

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们攀不上关系,那最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从他们身上讨个大便宜。

他今日来此,计算得其实十分周密,他晓得此举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从他们那里拿到一个许诺不是,这个得罪,得罪得很值。

但他从没想过要得罪东华帝君。

可事如到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个承诺,就更要拿到手了。

他决然不是帝君的对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聂初寅脸上含着笑,这个笑却极为勉强:帝君抬举了,比剑这一环原本只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聂某同凤九殿下尚能称得上同辈之人,却同帝君在年纪上还隔着一个洪荒,聂某哪 里能做帝君的对手。

这一环虽说挑战凤九殿下便是挑战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毕竟与我等并非同辈之人,若要同聂某比剑,怕是有违礼册上的这条法则。

白浅上神收了方才的震惊,向着夜华连宋二人皱眉道:他为何该同凤九比剑,是他的道理,东华为何不该同他比剑,也是他的道理,这人嘴皮子真正厉害,道理都被他占尽了。

此番东华或贸贸然下场,倒真显得像是欺负晚辈 了。

话毕惆怅一骂,隐隐有些担忧。

连宋君敲着扇子懒洋洋笑道:我倒是觉得聂初寅高估了东华的脸皮。

台下虽有种种议论,台上的帝君此时却很从容,很淡定,从容淡定中还透出几分莫名,接着方才聂初寅的一番话沉吟道:你说……本君同你不是平辈,皱眉道,本君为什么同你不是平辈?聂初寅一愣。

台下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聂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凤九,缓缓道:她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辈之人,你方才说你与她是平辈之人,那你与本君当然也是同辈之人,本君同你比剑,可见的确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违了青丘礼册上的哪条法则?聂初寅神色僵硬道:这……帝君慢条斯理地掂了掂剑道:听说你醉心剑术,真巧本君也醉心剑术,可见你我有缘,开打吧。

众神全傻了,白浅上神噗一声喷了一地的茶水,连宋君扶着椅子的靠臂坐得稳当些,摊手向白浅道:看吧,我方才说什么了,聂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这里根本行不通,脸皮这个东西,于帝君一向是身外物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