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落在隆庆街。
此时除了零星灯火,府中很是黑暗。
何夫人不爱明亮,故而下人们都不敢点灯,也不敢多说话。
整个府邸安安静静的,像是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
上房里,何夫人好一会儿才道:那贱人当真在宋州了?是,也才来不久。
刘嬷嬷回答。
何夫人的手慢慢就抖了起来。
见她沉默,刘嬷嬷小声道:夫人,要不要……不知她可会遇到老爷。
何夫人声音尖了起来:遇到又如何?她现在这等样子!刘嬷嬷吓一跳。
何夫人又安静起来,伸手轻抚一下衣摆道:她最是爱美的,如何会用这副脸去见他?不过她也只有这幅脸了,不然谁人瞧得上,不过是个亡国奴婢!话音刚落,她眼前却浮现出梁氏依偎在何绪阳怀中的情形。
当年她正怀着孩子,何绪阳就是这般对待她的!她一下又握紧手,嘴唇轻轻的颤抖了两下,自言自语似的道:贱人,我不会叫你死的痛快,必得让你先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刘嬷嬷听她说出这等恶毒的话,浑身一抖,真有些后悔把梁婉儿的事情说出来,早知道,便不告诉她好了。
说不定以为梁婉儿死了,还能消停。
刘嬷嬷真想狠狠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当初为了立功,迫不及待,如今却是难以挽回。
夫人,其实您何必,反正老爷也不知……刘嬷嬷又试图劝解。
何夫人垂眸看一眼她,冰寒彻骨。
刘嬷嬷立时闭上了嘴。
何夫人阖上眼睛思量片刻,忽地又道:她那女儿也是个贱种。
自从见过姜蕙,她就不曾忘记,好似看到了当年的梁婉儿。
可不是,她只是在红玉河边一走,便引得男人纷纷注视。
不是天生的贱人是什么?刘嬷嬷忙附和两句。
过阵子,仍得见一见她呢。
何夫人淡淡道。
刘嬷嬷这时又不明白自家主子什么意思了,只觉心中一寒。
何夫人抬眼:老爷今儿又在哪儿歇着了?柳姨娘那儿。
刘嬷嬷战战兢兢。
哦。
何夫人站起来,听不出喜怒。
她慢慢的往里屋去了。
身影投在墙上,长长的。
一转眼便是七月,眼瞅着要到乞巧节,家家户户都去街市赶买物什,那几日车水马龙,拥堵不堪。
胡氏叮嘱下人莫漏买了,又莫买了又掉了,再跑一趟,还不定能买到。
因这一去,得花上一两个时辰。
乞巧节向来是最热闹的节日。
姑娘们也很兴奋,天天聚在一起,姜琼道:我已经寻好案几了,叫人擦的干干净净的发亮,到时候摆在院子东边,咱们拜一拜。
啧啧,真勤快。
姜蕙打趣,看来咱们阿琼等不得要嫁人了。
姜琼一下子蹦起来挠她。
两个人咯咯笑着,直闹。
姜瑜在认真做针线:你们莫吵了,东西可做好了不成?不然不诚心也不得用。
姜琼道:我缝了个帕子了。
姜蕙懒洋洋:我还未做,回头缝个头花好了。
宝儿眨着眼睛:我,我不会呢。
那三人哈哈笑起来。
姜瑜绣得会儿,放下针道:那日阿荷定也是会来。
她叹口气,可也不知,她好久不来咱们家里了。
往年金荷是每年都会来的,她们早已有感情。
姜琼道:那还不容易,既然姐姐想她,派人说一声就好了。
姜蕙伸手摸摸额头,真想告诉她们真相。
可真说了,怕她们会把她送去给高僧驱鬼,她微微叹了口气,想一想道:兴许她有旁的好友了,再说,她愿意来自会来,你们去叫,她原本不愿的,也不好意思。
姜琼不明白:为何?姜瑜倒是听懂了,点点头道:阿蕙说得对,兴许那日阿娘说的话还是叫她伤心了。
姜琼皱眉:说话弯弯绕绕的,真累,不高兴便说出来好了,非得藏着不成?也罢,那任她去。
她直脾气,性子也刚烈,当年充入教司坊,不甘受辱,竟投河自尽。
姜蕙佩服她的勇气,也为她担心。
在这世上,没有心眼如何行呢?阿琼……她想着,或许该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却说不出个道理,阿琼现在这样很好,很坦率。
她若可以一直这般活着,未必差,更何况,她定是听不进的。
姜琼道:何事?那时再买些花来,听说有花才灵验呢,织女是个女儿家,定然喜欢的。
姜蕙改口,微微一笑。
姜琼揶揄:还说我呢,看看,你才急着嫁人!但到得那日,姜琼果然叫人买了好些鲜花。
虽然她年纪小,可指挥人一点不含混,比姜瑜,姜蕙还要积极些,但凡她可以做的,都会事先做好。
几人先去看了拜月台,案几果然干净明亮,上头已经摆好了花,香炉,还有瓜果。
姜琼道:等吃完晚饭,咱们先去放荷灯,回来洗个澡,再来拜月。
她拍起手,很憧憬道,然后一直说话到天亮好了。
姜瑜好笑:那明儿还有力气?傻子才陪你,早就困了。
姜蕙伸了个懒腰,这天气,最是发困。
姜琼看向宝儿。
宝儿梳了个元宝头,胖乎乎的,眨眨眼道:有吃的,我就陪你。
姜琼抱起宝儿:还是宝儿好啊。
不过几人仍是很期待,时不时看向窗外,就等着天黑呢。
眼见太阳下山,用过晚饭,她们正要出去,就见金荷来了。
她穿了身崭新的裙衫,上头绣着梅花,一张瓜子脸儿薄薄敷了层胭脂,娇俏可爱。
听到她们要去放荷灯,金荷脸色微微一变。
她没想到,姜瑜她们竟真的不曾想请她来,多年情谊,原来不过如此!又看她们穿着,绫罗锦缎,金钗玉簪,自己虽一身新的,也不过落得一个陪衬,她手在袖中一握,笑道:我来的正巧呢,不然晚一些,可见不到你们了。
姜瑜道:原本想叫你的,可怕你不愿来。
金荷心想,现在又说什么客套话,明明便不想请,不然她这些天不曾来,难道她们竟没奇怪?可见从不曾念她的。
她笑一笑:我如何不愿来?只前些天家中有事,娘病了。
啊。
姜瑜忙关切的问,可严重?好了,不然我今日也不会来呢。
金荷笑容有些勉强。
金太太确实生病了,是被他们姜家气倒的,这一病又花去不少钱,她今日如何不能来?金荷拉着姜瑜的手:走罢,不然得晚了。
姜秀笑眯眯过来:我与你们一起去。
她穿得花枝招展,老爷子皱眉:她们姑娘家去放河灯,你去作甚,留在家里。
姜秀气道:阿爹,为何不准我去?我寡妇就不能求一个相公了?老爷子更气:你敢去试试!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女儿,要不是老太太,定是不愿意让她过来宋州的。
姜秀不听,又要说话,老太太忙道:秀秀,今儿乞巧节事多,你留下来帮帮你大嫂跟二嫂。
听到母亲也这么说,姜秀恨得一转身去了里屋。
胡氏撇撇嘴,叮嘱姜辞,姜照:你们一起,照顾着些儿。
虽说乞巧放河灯乃姑娘们最喜欢的事情,可总在河边,又是晚上,故而家中男子也一并同行。
姜蕙一直盯着金荷,忽地问道:阿荷,你哥哥怎得不来?金荷身子一僵。
哥哥颇有些清高,自打从阿娘口里得知胡氏的意思,便不肯再来姜家,她今日来,哥哥还拦着,可她咽不下这口气。
我娘身体才好,哥哥要在家中陪着。
哦。
姜蕙慢悠悠道,金公子真孝顺。
金荷垂下头。
沁河边此时已经好些人了,远远看去,河中有万千星光流淌,走进一看,才知满是河灯。
相传牛郎织女于七月七会在鹊桥相见,怕牛郎看不清路,耽误了时辰,众人便在人间河流放灯,让牛郎织女早些相会。
虽不知真假,但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姑娘家最是爱成全的,也带着自己的愿望,把河灯放于河上。
可姜蕙拿起签纸,却不知写些什么。
要说她现在最担心的,便是家人的安全了,她稍一思忖,写下了一行字。
姜瑜,姜琼,金荷也一样。
姜琼写完就开始打趣旁人:阿姐,给我看看,你写什么了?少女的心事如何示人,姜瑜自然不给她看,板着脸道:你不知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快些放你的。
金荷在旁边笑,一边拿起河灯。
河灯上燃着蜡烛,也不知如何,烧得极快,中间流淌了满满的烛油,闪着些许绿光。
眼见几人都放下去了,姜琼催金荷:阿荷,你到底写了什么呀,还舍不得放?可是要我给你放呀?金荷羞红了脸:我不告诉你。
她这般姿态,姜琼更是好奇,上来就要抢。
两个人很快追在一处。
姜瑜作为姐姐,见妹妹不像话,这就要上去阻止她继续打闹,姜蕙不曾松懈,也跟在后面。
此时此刻,金荷被姜琼一推,顺势就倒过来,手却举得高高的,蜡油顺势而下,倒向了姜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