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和月楼请了那京城最为出名的红尘戏班子前来唱戏,还没开戏时,已是满堂宾客,座无虚席。
排的一共是两出戏,这会子台上唱的正是《白蛇记》,曲声悠扬,歌欺裂石,舞姿惊天,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知道宋初对音律极其考究,偏头看他时,见他果然听得十分认真,唇边尚含一丝笑意,想是这音曲定很合他胃口。
如此一来,奚画就肆无忌惮地把剩下的蚕豆偷偷吃了个干净。
那琴曲声虽是非常美妙,只可惜她却不爱听这出。
《白蛇记》所讲的是那落难的书生夫妇,因搭救了一条白蛇,而后得其报恩,衣锦还乡,一家团圆的故事。
乍一看去倒是个好戏曲,又顺应人心的发展,又是个美满结局,怎奈她听着那戏总觉得心里发堵,尤其是这白蛇的戏份,莫名的令她不自在。
故而听到后半截,奚画纯粹是在发呆神游。
戌时末刻,这戏总算是演完了,奚画跟在宋初身侧,随人群往酒楼外走。
现下时候并不算晚,街上依旧热热闹闹的,一排的走马灯灯火辉煌,近处正有人在耍那空竹,惹得不少叫好声。
旁侧一群孩童挤在那吹糖人的小摊子边,咽着口水盯着炭炉子,浓浓的糖香四溢开来,连奚画都有些犯馋。
方才那戏,你觉得如何?宋初望着一路街景,随口问她。
呃,还好,还好。
因为基本上没有听,奚画只得捡着拿的准的来说,曲儿很好听。
嗯,那抚琴的是汴梁第一琴师的大弟子。
宋初颔首道,琴艺自然是不错的。
难得听他夸赞旁人的琴技,奚画不禁好奇:和你的比呢?和我?宋初微微一笑,那还是差了几分。
噗——她没忍住掩嘴笑出声。
怎么?奚画摆摆手:想不到,你倒是半点不谦虚。
这是自然,正所谓名师出高徒。
宋初面不改色地接话,你爹爹的琴艺,不说在平江城,就是去了汴梁,也是少有敌手。
说到这里,宋初顿了一顿,抬眼睇她:你上个月的课试,好像音律和骑射又只拿了良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难得她想出来散散心,偏偏又扯到考试,奚画哀叹一声,我已经很努力在考了。
宋初也是无可奈何:我连题目都告诉你了,你都还能答成这样,哎……下回,下回一定可以……奚画信誓旦旦地握了握拳头,正回头,却见宋初已离她三丈之远,她咬咬牙,拖了几步。
宋、宋大哥……你走慢一点。
嗯?宋初停下来等她,似乎也感到有些许奇怪,今天怎么了,走这么慢?可是那里不舒服?奚画掩饰地笑了两声:没有没好,方才蚕豆吃得有点多,想走慢点,以免积食……都叫你少吃些了。
宋初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摇了摇头,展目往街前看了眼,既是这样,可要去河边走走?那儿应当还有人在放烟花,想来会很好看。
不……不用了。
奚画急忙推拒,我得早些回家,太晚了,我娘会担心。
那也是。
宋初略一颔首,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好。
奚画后退一步,顺道儿去街上买点东西给我娘带着去。
你一个人?宋初迟疑了一瞬,方笑道,我还有点儿不放心呢,当真么?当真,没事的……她抿了抿唇,身板儿一挺,站得笔直,言辞恳切,我都多大人了呀,还怕走丢不成?何况这也没多少路了,不必你特意再走一趟。
宋初垂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花灯被风吹得摇摇曳曳,连着那灯光下的笑靥也带了许些敷衍和应付。
他神色暗了一暗,随即,眉眼一弯,又恢复如初:既是这般,那我……就先走了?嗯,好!奚画忙不迭的施礼送他,一路上小心些。
你才是……宋初抬手揉上她发髻,轻叹道,早点回去,莫叫你娘等着。
知道。
宋初未再寒暄下去,移步自那小巷里走去,不过多时便隐在深深的夜色里。
奚画在巷口处张望了半日,眼见再没看到他身影,这才一蹦一跳地,走到那打烊的铁匠铺右侧。
此地无灯无火,行人稀少,树影之下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往那树旁颤颤悠悠坐下,撩起裙摆来看脚。
借着月色,分明瞧见脚已被血染得鲜红,连鞋子都浅浅渗着红色。
一直没机会检查脚上的伤处,怎想竟这么厉害。
奚画咬着下唇,内心颇感无力,今日饭前在厨房切菜时,不慎手滑将那菜刀落到地上,刀刃砸到脚背上,深深剁了一道,还好没把脚切坏……一想着离家还有一条街的路程,她就觉得无比心累,仿佛是西天取经几万里这么艰难。
靠着树干,还没来得及叹气,耳畔却听得一个低沉的嗓音,淡淡的,又很熟悉。
脚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走几条街去听戏?那戏有这么好听么?她闻声打了个激灵,讷讷抬起头,铁匠铺摊子旁,关何正倚在墙上,双手抱着臂,偏头往她这边看来,灯光照得他半边身子暗,半边身子明。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奚画慌忙把裙子放下,脸上微红,看什么,不许看!关何不以为意:天色这么黑,我能看见什么?没看你怎么知道我脚……她声音一低,嘀咕道,怎么知道我脚伤了。
你一路走那么慢,跛的这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
很明显么……奚画抓抓耳根,心道自己已是强忍着在走,应当没露出破绽才是,忽而她皱起眉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你一路跟踪我啊?!我没有……关何别过脸,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又路过?奚画怀疑地瞥了瞥他。
他点头:嗯,正巧……逛庙会。
说完,却又问她:既然是伤了脚,为什么不回家?奚画摁了摁伤处,低头涩然一笑:我若是说要回去,宋先生铁定也会送我回去,届时误了看戏的时辰,岂不是扫他的兴么?……关何双眉微蹙,默了良久,才道,比起脚疼,陪他看戏更重要么?也不是。
奚画想了想,实在是我们家受他照顾太多,我娘说人要知恩图报的,我现在又没法报答他,能在小事儿上顾及一下也是好的。
听完这话,他哑然无言,只垂眸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余光却不自觉朝奚画那边瞄了几眼,正见她一手撑着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要去哪儿?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啊。
奚画拖着腿,慢悠悠地从树下走出去,家里的衣服还没洗呢,狗也还没喂,哎……想想就觉得疲倦,最关键的是,脚还疼着。
方才似乎见她脚上已磨出血,想是伤的不轻,关何不禁问:能走么?奚画咬了咬嘴唇:还好,忍忍就过去了。
看了片刻,他终究是开了口:你等等。
……作甚么?奚画站在原地,就瞧他几步走到跟前,背对自己。
关何偏过头,自然道:走吧,我背你回去。
你……你要背我?……不太好吧?她还没反应过来,关何已然蹲下身。
你这么走,走半个时辰才能到家不说,还伤着脚,不怕越磨越严重么?听他言语也有几分道理,奚画踟蹰着左右一瞧,看得附近也没有熟识的人,这才磨磨蹭蹭爬上他背脊,伸手环上脖颈。
关何随即站起身来,稳稳当当地托了托,快步就往前行。
诶,走小路好不好?这么堂而皇之向街上,要是给她邻里那三姑六婆瞅见了,那就意味着明儿整个平江城里的人都知晓了,这还得了。
好。
幸而关何倒没多问,自石桥边一绕,就往河岸的僻静道儿走去。
河面水波平静,波涛不起,微风过处,涟漪圈圈荡开。
远处的岸边,站了不少人在放河灯,他们这方却是难得的静谧,大约是因为景色不好,一个闲人也不曾有。
绕小路,自不比走大道近,时间也要多花费上一倍,眼见关何头上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奚画心头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内疚的。
……关何。
嗯?我……会不会很重啊?还好。
他道。
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没事。
岸边的小道走到中间,那河对面蓦地炸开一簇灿烂的烟花来,她侧过头,满河皆是波光粼粼,碎光闪烁。
收回视线,奚画本想叫关何也瞧瞧那烟火,正一垂眸,却见他侧颜亦随着那花火明灭不定,这一瞬,像是那一日在家中被他挟持时,惊鸿一瞥所看到的模样。
微微拧起的剑眉,专注的神情,莫名令她心上一怔。
有人在放烟花。
奚画拍拍他肩膀,我们瞧一会儿再走罢?正好你也歇歇。
听她此言,关何甚是顺从地停下脚步,轻轻放她下来。
奚画抬着脚,跳了几步,在草地上寻得个位置坐下,河风骤然迎面吹来,在四月底的天气里,不凉微暖,拂得满面都是柔软的触感。
她举目望着把天边绽亮的烟火,赞叹道:这是江陵府那边盛产的火树银花,听说很贵的。
真是少见。
关何挨着她身边坐下,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却一直皱着眉。
干嘛板着个脸呢?奚画拿手肘捅了捅他,打趣道,难不成是为了这月的课试成绩?关何轻轻摇头。
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我……问你一个事情。
嗯,你说。
他眸色里带了几分尴尬:我是不是,平日里给了招了不少麻烦?不承想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奚画微愣了一会儿,随即笑道:我还道你要问什么呢,就这个啊?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关何倒是怔了怔,继而颔首。
嗯……你这个人是有时候很奇怪,也的确是很爱惹麻烦……奚画扬眉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我是好脾气,气过就过了,从不放心上的。
是么。
像是松了口气,他展开眉来,也随她笑了笑。
风吹越吹大,直把她一头青丝拨到脑后,奚画眯着眼睛享受,喃喃道:这风势,要是放纸鸢,定能飞很高吧?关何侧目看她:你想放纸鸢?奚画摆摆手:我就随便说说,何况这会子也没带来。
要放也不是不可以。
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物来,我带了。
诶?……诶?!奚画瞅瞅他,又瞅瞅他身后,你你你……你从哪里拿出来的?方才明明见他背上什么东西都没负才是啊!这个你就不用问了。
关何把线绳扯开一段,放到她手上,放吧。
看着自己手中那只黑白配色的鸟,呆了半晌后,奚画不禁觉得好笑。
你随身带这个作甚么?再说了,哪有人大晚上还放风筝的。
听她此言,后者甚觉尴尬地别过脸,随手捡了粒石子儿从河面掷过去,听得啪啪几声响,那石子儿自河面横扫而过。
想了一想,关何还是偏头对她道:这风筝……送你,要么?送我?奚画捧在手上,眉毛一弯,绽出大片笑纹,当真?这么好?关何皱着眉问她:你不嫌弃吗?奚画不由奇怪:我干嘛要嫌弃?……今日宋先生不是给了你一个更好的?那不一样。
她扬了扬眉,正正经经解释道,这个是你欠我的,那个是我自己讨的。
有很大区别。
……是吗。
虽是没怎么听懂,但见她到底是收下来了,关何淡淡一笑,回头静静去瞧对岸的烟火。
奚画细细瞧了那纸鸢半晌,忽而想到什么,抬手拍了他一下。
看在你送我风筝的份上,明日左先生算术的课试,我帮你吧。
你这次已经是五门全劣了,下月还这么糟糕的话,说不准会被逐出去书院的。
你帮我?他微愣一瞬。
……怎么,看不上啊?不是……他有些吃惊地笑道,有点受宠若惊。
哼,你别高兴太早。
奚画把风筝收好,拿眼瞪他,若是以后再不好好学,别指望我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知道了。
关何颔首淡笑,多谢奚姑娘。
……叫小四吧。
奚画站起身来,面朝河水,舒展了一下身子,垂首朝他笑道,我周围都没人像你这么叫我,听着怪不习惯的……好。
他依言点头,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