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水三家住在城郊外山塘河附近,离此地尚有半个时辰的距离。
将走至城门口时,奚画才想起来自己手里抱着的板栗子,她把手肘一抬捅了捅关何。
嗯?这是我娘要我带给你的。
说罢,她将怀里的油纸包塞到他手中,挑眉得意道:她亲自炒的,味道很好。
带给我的?掌心沉甸甸的一包,关何垂眸看了一眼,神色微愣地望向她。
……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
奚画不自然地理了理额前的发丝,这几日你起早送我去书院,怪不好意思的……他淡淡道: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我娘炒干果很有一手的,昨儿炒了一晚上,还特意给你闷在锅里,生怕凉了。
奚画歪着头,笑吟吟看他,你吃吃看。
听得她如此一说,关何反而有些怔忡,捧着那一袋子的板栗,眸子里复杂难言。
暖意透过纸袋传到掌心,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曾有人记得在出门时给他带上一包零嘴,心中莫名的涌上一种异样的情感。
一种叫做亲切的感觉。
吃啊。
看他盯着瞧了良久,却半天没动静,奚画不由奇怪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吃糖炒栗子么?不是……关何寻思少顷,抬起头来,表情肃然地看着她,这个东西……该怎么吃?四周静默了一瞬,且听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奚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从他手上拿过纸袋,不可置信道:说笑的吧?你从前都没吃过栗子么?这玩意儿又不贵。
见她憋笑憋得很是辛苦,关何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解释道:我们那儿没有这个……以前也没见过。
栗子不是哪儿都有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蜀中不产栗子的?奚画虽是纳闷,仍旧从袋子里取了一个,扳开壳来,把里头的坚果捏在手上,朝他扬了扬。
板栗是要剥壳的。
她不自觉将手往前送了几分,自然而然道:来,你尝尝。
才说完,蓦地发觉自己这个举动似乎太为不妥了些,奚画缓缓把手往回缩,只把袋子递过去:你自己……话音未落,面前的关何不知几时已然低下头,张口自她手上含住那一粒果子,而后直起身来,慢慢咀嚼,似有所思。
嗯,是挺好吃的。
满载花香的春风从耳畔一掠而过,看着他侧脸的轮廓在微漠的日光下被衬得格外清晰,眉目间甚是俊朗。
奚画手臂颤个不止,指尖尚感觉到一丝湿意。
她是万万没料到对方当真就着自己的手吃下去……一时脑中腾地一下浑浊不清,连那包栗子也没拿稳,缓缓自手里滑落,瞧着就将掉在地上,幸而关何眼疾手快一掌拖住。
小心点。
他叮嘱道,才下了雨,要是散了就不好捡了。
半晌没见奚画言语,他皱着眉向她跟前凑了凑,这一看登然发觉到哪里不对劲,反而关切地问道:小四,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奚画大喘了口气,一把将油纸包狠狠塞回他手里:你你……你自己剥!呃?还没明白过来,就见她两手捂着脸,愤然地朝前走去。
关何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瞅了瞅自己手里的板栗。
*赖水三家的房舍十分偏僻,方圆几里内都未见有其他人家,院子里到处横着扫帚簸箕,杂乱不堪。
听到敲门声,打开院门,一见是她二人,赖水三倒是露出一幅讶然之色。
小四,你们怎么来了?想起那日之话,他即刻转为欣喜:是不是图纸上的暗号有眉目了?奚画讪讪地摆手一笑:不是……正是因为想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说到你家来看看。
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闻言,他转喜为忧,摇头叹气:哎……我也是没多大收获……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让她俩进屋。
你们来瞧瞧吧,不过……屋里才被我翻了个遍,尚未整理,乱是乱了些……奚画和关何随他往里头走,刚一进门,就踢到地上倒着的长凳,举目一看,到底是家里没个女人,这岂止是乱了一点半点儿呢……简直连下脚之处都没有。
赖水三一面在柜子上翻翻找找,一面扭过头来,赦然笑道:实在是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
……没事没事。
奚画摆了摆手,本就是我们叨扰你了。
哪里的话,你们能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哦,那佛龛就在内室里。
赖水三抬手一指,图纸最初便是在龛下压着的,你们且坐着歇会,我去泡茶。
奚画忙起身:诶,不用麻烦……我们也就是坐一会儿,很快就走的。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
赖水三憨然笑笑,侧身就往厨房里去。
瞧他这般热情,奚画也不好再推辞,遂拉着关何要去里屋看那佛龛。
不想一回头,却见他在桌上用手指划了一道,沉默未语。
怎么了?奚画好奇地垂头去看,瞧他指尖上一抹灰尘,不由嫌弃,啧啧……水三家也够脏的,这都多久没打扫了。
我看也是。
关何取了汗巾擦净手,起身对她道,走吧,去里头瞅瞅。
嗯。
供奉佛龛的屋子很是狭小,除了那尊释迦摩尼地佛像,别的东西却一件也未放置,倒显得空荡。
佛前供了一个精致的香炉,两边分别有两个净瓶,瞧着甚是庄严。
真舍得。
关何抬手摸着那佛龛一侧,清淡道:屋子破旧成这样,神龛却是用上等楠木所制,想来他家非常信佛。
怪不得把图纸放在佛像下面。
奚画笑道,只怕也是为了求庇佑罢?大概是……说着他收回手,摊开掌心,又是满手的灰尘。
小四。
嗯?奚画正在看那精巧的木雕,头也没回就随便应了声。
赖水三是几时来我们书院的?……似乎很久了吧。
她颦眉思索了一阵,我进书院的时候他就在了,听金枝说他考了六年都没高中,后年若是再考不上,就打算回来和他爹学手艺。
哦,这样。
怎么了?奚画不解地看他,为何忽然问这个?没有,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他拧眉摇了摇头。
他好像……后半句话还没出口,那外头便听的乒乒乓乓的动响,像是有许多东西被碰倒一般。
奚画二人忙跑出门看,正见地上散了一堆薏米,竟是赖水三将盛米的竹筐给打翻了,他一脸尴尬手忙脚乱地蹲身去捡。
看得这情景,奚画和关何也只好上前去帮忙。
怎么这么不小心,现下薏仁可贵着呢,你还洒了这许多。
赖水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都怪我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事儿都做不好……关何忽然开口问他:你在找什么,这么急?我在找茶叶啊。
他闻言便道,也不知放哪里去了,半天没寻得,还说煮茶给你们喝……不碍事的。
奚画宽慰道,横竖我们也不渴,你不必麻烦。
把手里的米放进箩筐中,关何展目往那搁着茶炉子的地方扫了眼,继而拍拍手站起身,自炉子背后的小柜中取了个锡罐。
茶叶,是这个吗?啊,对对对……赖水三赶紧接过来,颇为窘迫地挠了挠头,我都忘了给随手搁在这儿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关何轻轻颔首:我来帮你。
赖水三也没推拒:那好,劳驾你去取一下茶碗吧,就在厨房柜子上的。
嗯。
他依言走进厨房内,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儿,在碗柜上拿了三只茶碗。
到底是平民百姓家,这茶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待他将茶水奉上,奚画便把图纸展开来,边喝茶边与他解释昨日翻阅古籍的收获。
原本按照风水布局和书院真实境况来看的话,日晷应是摆在钟楼旁边的,但图纸上所绘的日晷却是在偏北的对江亭之处,而且中间还莫名夹了个赖水三曾祖父的名字。
四个字正好在一条直线上,自上而下。
这么一瞧,定是要按某种顺序来解读才是,只不过她找了一夜的书,也没明白这字到底是隐喻的典故还是诗词方位。
三人又围着饭桌探究了一阵,一直到日头偏西,天光暗淡,奚画才与关何起身告辞。
赖水三送她到门口,仍旧把图纸奉上:我明日再去和那群匪贼说说……看能不能多宽限几天。
奚画依言点头:好,若有什么事,你尽管来家里寻我。
步出门时,天晚欲黄昏,半边苍穹都给夕阳染了一道红光,完全不像才下过大雨后该有的景色。
因得晚上罗青要在绣庄忙活计,想是不会回来用饭了,正巧又逢清风楼一月一次的半价折扣,奚画便就拉着关何绕过去吃晚膳。
时候不算早,酒楼内食客未满,尚有位置,她二人捡了个僻静地方坐下,随意点了几道菜。
等饭时,小二给上了壶热腾腾的龙井,虽不是佳品但总比在赖水三家喝的粗茶还是要好上许多。
水三儿也真够可怜的,娘亲死得早,这下子还遭上此事。
她捏着茶杯轻叹一声。
咱们不如去报官吧?我看那十里坡的匪贼不过是虚张声势,这种事还是官府出面比较好。
报官倒是不急……不过说到赖水三。
关何自取了筷子在手中摆弄,你就不觉得他有些奇怪吗?奇怪?奚画喝了口茶,哪里奇怪?他说他是在家中翻找,可为何柜子上有那么多的灰尘?完全不像是平日住过人的样子。
就算是他疏于打扫,但佛龛用这么讲究金丝楠木,那般信佛却连佛前的香炉都不清理,龛也不擦拭,净瓶的水也未换,无论怎样都有些说不通。
听他如此一提,奚画方才回忆起来。
……好像,是这么回事。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
关何轻摇头,沉下声来,你说他娘死得早,他那定然是与其亲相依为命,但厨房内除了茶杯以外,竹筷饭碗等却只是一份。
那屋子……当真是有两个人居住的吗?酒楼外一股凉风扑面,奚画没由来打了个冷战,细细回想从前和赖水三相处时,他的所言所行,越发感到背脊直冒寒意。
关何皱着眉问她:你……见过他父亲么?奚画咽了口唾沫,捧着茶杯摇了摇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