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而建的一座三层酒楼内,隐隐闻得人声笑语,此酒楼颇为气派,飞阁流丹,气势奢华,正是平江城内远近闻名的清风楼。
即使眼下并非饭点,其中用餐用饭的食客却也不少,跑堂的小二忙里忙外,时不时还要朝门外刚进来的客人朗声招呼几句。
西北角落,靠窗的位置,奚画三人正坐于此,那外头吹来习习微风,满面清爽,连吃饭说谈也自在起来。
她拿了块点心在手,听对面的人一语终了,一边咀嚼一边问:这么说,你还当真是孟捕头的远房亲戚?对方含笑摇头:也不算,我义父是他的表舅,小时候我也常去他家走动,不过互相都认识罢了。
喔!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继而便有些好奇,尚大侠也是朝廷中人?尚远微微一笑:奚姑娘唤我有寒便好。
奚画反应过来:这是你的字啊?他轻轻点头:嗯。
而后,又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其实……我乃御前带刀侍卫,官拜五品,供职瑞王府。
你你……你是带刀侍卫?奚画闻言即震惊,这大内侍卫不都该在皇城里么?你如何跑平江来了。
还流落街头被狗咬……哎,这可就说来话长……提起这事,尚远就一脸沉痛,他放下茶杯,重重一声嗟叹。
一个多月前,宫里头尚膳司的太监总管给一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给杀了,此事非同小可,圣上龙颜大怒,自然是怪罪我等保护不周。
这罪责降下来,当晚所有当班的侍卫尽数遭殃,那圣旨言说一日抓不到凶手,便一日不许回京。
偏偏我也是倒霉,当天正巧王爷留宿宫中,我便随侍左右……说到此处,他眸色凶狠,拍桌喝道:也不知是哪几个不长眼的江湖匪贼!竟如此胆大包天,若叫我逮到了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他话才说完,一边儿心不在焉喝汤的关何猛地呛了一口,偏头就咳个不停。
奚画忙好心地上前去替他抚背:没事儿吧?他摆了摆手,艰难开口:咳咳……没、没事。
似乎是才注意到关何,尚远眸中带了几分怀疑,茶杯才到嘴边,却问他道:这位兄台,方才在下见你武功招式甚是新奇古怪,不知……师出何门?关何咳完缓过气,冷声道:无门无派。
无门无派?尚远明显不相信,不见得罢?你既然不信,又何必问我。
后者鼻中一声冷哼,便是我有门有派,也无可奉告。
听他这般说话,连奚画也嗅到几丝挑衅的气息,不由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想了想,算是明白过来。
尚远适才误会于他,两人大打出手,到这会儿还没见对方道歉呢,只怕是因此他才出口这么冲的吧?兄台好大的口气啊。
尚远喝了口茶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下不曾得罪你吧?关何忽而扬眉朝他一笑:侍卫大人武功如此了得,想来见识匪浅,怎会瞧不出我等宵小的招数套路?几招当然瞧不出。
尚远把茶杯搁下,若无其事地活动了几下手腕,多试一次想来便能有结果。
是么?那我还真是……要开开眼了。
怎么越说这话越发不对劲了,奚画忙抬手两边安抚讪笑:这这……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同是天涯习武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啊……大家不妨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和和气气的说说话……小四,你闪开一点。
关何伸手一捞就将她拉到身后,尚远看在眼里,眉头不禁微皱,二人四目相对,一股寒意登然炸开。
你你你……你们你们……奚画正想说好歹下手要知轻重,那厢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便听刀剑碰撞声响,两人脚分踏于桌上,双兵相持。
尚远弯起嘴角来,手上使劲,眼睛一眯,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刀不像是常使的武器,只怕……你一般不用刀罢?关何语气一沉:我无论用什么都能杀了你,你信么?哼,你果真不是什么善类!那你就是了?他不答反问。
至少比你强得多!话一说完,他就狠狠跳开,垂眸瞧了眼身下的木桌,想都没想,抬手就抄起来向关何砸去。
后者亦不甘示弱,立马将另一桌子一踹而起,两桌翻滚着横冲而撞,顷刻碎成几片。
转瞬间,茶杯碗筷摔了一地。
奚画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端得是她怎么劝阻都没人搭理,就见酒楼里桌椅斜飞,碗盘碎片四溅,满场的食客落荒而逃,厅上大乱,惊叫声,呼喊声,声声入耳。
场面无比的混杂。
此时她的内心自然是崩溃的……半个时辰后。
清风楼门口,奚画不住鞠躬朝那老板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会赔的……行了行了,赶紧走!手里捏着银票,胖老板那生着横肉的脸抽搐不止,把手一挥,下回别再进我这店里吃饭!真是晦气!是是是,我们会注意的,一定会注意的……甭注意了,劳驾您咧,以后靠边儿走啊!啊,可是老板……还想说点话挽回局面,胖老板早已脖子一扭,面色鄙夷地进了店内。
奚画颤着手,风中凌乱,垂头丧气地叹了两声,方对身后两个人摆手道:算了,我们走吧。
往回走的路上,她愈发想不通,挠着头朝那两人瞪道:都怪你们,现在好了,以后都不能去那家酒楼吃饭了。
这有什么。
尚远颇为不解,不能去他家,换一家不就是了。
正是。
关何点头表示同意,你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们俩是傻啊!这俩灾星居然还在此事上达成一致了,奚画忍住想要抓狂暴走的内心,忿忿道,全平江城就清风楼这一家一个月打折一次,我每个月就指望那天吃点好的,现在好了,都被你们俩给毁了!真不知道好好儿的,打什么架!奚姑娘,是他先挑衅的!尚远当即证明清白。
关何微怔扭头看了他一眼,忙道:小四,不是我!你还说不是你?‘无可奉告’这四个字是不是你说的?对方咄咄逼人。
那又如何?适才先出手的可是你。
这边毫不示弱。
废话,我们是一起上的,谈什么先后!那边表示不服。
胡说八道,分明你左脚先动我才……啊啊啊,都别吵了!只听两声脆响,二人额上分别遭了一记爆栗子。
奚画把手里裹成棒状的《史记》展开来,收入怀中,随即叉腰喝道:有完没完了?你们俩就不能和平相处么?听得这话,关何和尚远对视了一眼,相互皱了皱眉,当即表态:不能!奚画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惹不起我躲得起。
懒得听你们在这儿磨嘴皮子,二位接着吵,本姑娘不!打!搅!了!说完气哼哼地就从桥边小巷子里拐进去。
她步子走得相当很快,至少在于她自己来说已是极限,但没过多久,依旧闻得有人脚步不轻不重的跟了上来。
奚画余光瞥了一眼,关何走在她身后,低首垂眸,安安静静的,似乎也没见尚远再跟来。
她不由叹了口气,却未回头看他。
作甚么要和他打架?背后那人身形一怔,兴许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沉默了半晌,才轻声答道:……不太喜欢他。
这世上你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一个一个都要用打的么?奚画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转过身去。
我也有不喜欢的人,你见我打他了?闻言,他好奇:你不喜欢谁?不问还好,一问就来气。
还用问?当然是你了!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你不惹是生非是不是会死啊?关何嘴唇轻抿,不敢与她对视,只愧疚地看向别处,隔了一会儿,又拉回视线来,认真提醒道:可你方才不是打过我了?……奚画感到头有点疼,她扶额组织语言,那、那个不算,我力气又没你们大……总而言之,打架就是不对!但看他似是犹豫了很久,才妥协道:我往后尽量不打就是了……不是尽量,是必须!她一本正经地纠正。
关何:……咬牙挣扎了少顷,他方是点头:知道了……必须……奚画摁了摁眉心,而后抬头望天,表情颇为惆怅。
……小四?她忽而垂了一下眼睑,低低道:你把手伸出来。
呃?关何愣了一下,没听懂此话之意。
右手,你伸出来就是了。
他只得依言将手递给她。
奚画便在随身的小书袋中摸索,不多久就掏出来一个小瓷瓶。
她拿着他的手,翻到手背一面,在那一道深深的划痕上细细抹上药膏。
一股清凉之意顷刻从手背沁入心肺,关何静静低下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淡淡的发香随着药香萦绕在鼻。
给他手上上完药,奚画又用食指沾了些许,随后踮起脚,伸手替他擦着那伤在眼角的口子。
因之前并不曾留意脸上受了伤,经她这么一碰,倒觉得一丝痛意上涌,他禁不住眨了一下眼角,嘶了一声。
疼啊?奚画努努嘴,哼道,活该了吧?嗯。
他不自觉笑了起来,随着她的话道,是我活该。
听得此言,奚画莫名奇妙地嘀咕:哪有人自己说自己活该的?他笑道:不是你方才说的么?我那是说你啊,你傻呢?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收好药瓶,擦净手,瞥了眼旁边,朝他道,到你家了,我就先走了。
明早你起早点,我到时候再来给你送早食。
关何微微一笑,点头:好。
那我走了。
她挥挥手,步子又轻又快,一眨眼就蹦到下一个巷子里没了人影。
关何在门前站着出了一会子神,才缓缓开门进屋。
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窗边的白隼立在那儿自顾自理毛,他拉了把椅子疲倦地坐下,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四周还是能闻到带着薄荷味道的药膏气味。
他睁开眼。
京城来的大内侍卫……为抓他而来。
此人,不除不行……一定要杀。
不知为何,眼前竟猛地跳出一幕画面。
月色朦胧,火光跳跃,满地鲜血。
——她浑身轻颤,眼里含泪望着他:你别……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关何狠狠握拳,摇头想要甩开。
偏偏耳边又乍然起声。
——你果真不是什么善类!——夜北,你……是不是喜欢她?他额上青筋突起,忽然间站起身,抬掌就朝墙上甩去,只闻一声巨响,白隼茫然抖着一身的灰尘,惊慌失措地往窗外飞去。
那外头,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一片祥和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