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脊山下,一条清溪潺潺流过,水打在溪里凸出的石块上,滚出一道蜿蜒的弧线,水花飞溅。
岸上青草依依,杨柳苍翠,有人坐在那溪边,随手捡了小石子儿在往水里打水漂。
不远处的火堆上时不时传来哧哧的烤肉声,空气中飘浮着肉香,引人垂涎欲滴。
丁颜拿着小毛刷在往鱼肉上刷酱料,金枝在一旁替她翻鱼,眼见两人忙的认真,奚画便趁机从架子上取了一只下来,偷偷溜走。
溪水里,石子儿在水面上一弹数下,直达对岸,却在身后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关何伸手正伸手要往地上拾捡,回眸时却见奚画拿着一串鱼走过来,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位置。
干嘛啊,精神不好?奚画挨着他坐下,顺手将底下攒得满满的小石子拨开。
没有不好。
他仍旧拿着小石子,心不在焉地往水里打。
你都没怎么说话,还说不好。
她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鱼递过去。
来,吃鱼。
关何轻轻避开:不饿,你自己吃。
多着呢,你不吃岂不是浪费了。
他想了想,仍旧摇头:我不爱吃鱼。
奚画皱着眉,又把手往前送了几分:挑食不好。
……左右拗不过她,关何暗叹了口气,只得接过来。
好不好吃?瞧他到底是一口一口吃下去,奚画禁不住问。
嗯。
不想她却是不依不饶地问到底:嗯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好吃。
说完关何又觉得莫名,又不是你烤的,作甚么问这么仔细?奚画哼了声:我乐意。
她也捡了几块石子儿来,对着那溪水扔,只瞧那水花儿出来,看着也格外高兴。
对了,你手怎么了?玩了一会儿,见他左手拿着鱼,右手放着,思及方才他拿石子儿打鱼时也是用的左手,不由有些奇怪。
……没什么。
关何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右手有些酸。
闻言,在烤鱼的金枝就朗声笑起来:是抄谱子抄的吧?一百遍呢,听张伯说你俩抄了一整夜……哎呀,宋先生也忒不给情面了。
倚在树下看书的宋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多练练字也好啊,是吧,小关?关何手上猛地一抖,那石子儿便打偏了。
丁颜瞧得分明,回头就笑道:宋先生这可是公报私仇啊。
什么话。
宋初皱着眉摇头,继而便深深叹息,先生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啊,难为我一片苦心呢……此言听入耳中,只觉得背脊发凉,尚远坐在那树枝上,忍不住抚了抚满臂的鸡皮疙瘩。
吃罢烤鱼,已是午时时分,奚画蹲在水边洗着手,金枝和丁颜二人忙着打理收拾碗筷。
左右闲着无事,宋初便将怀中的玉笛取了出来,放在唇下试了一段。
曲子很悠扬,却是从来没听过的调子,金枝一面刷碗,一面回头问道:先生这吹得什么曲儿呢?宋初放下笛子,含笑道:《鹧鸪曲》,是首北方的民谣,词还是奚老先生在世是填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说来小四也会唱。
小四会唱啊?丁颜挎着篮子就对那边在耍水的奚画道,小四来一段呗。
宋初把笛子一扬,也点头笑道:小四就唱一段吧。
好啊。
奚画拍了拍手上的水,往地上揪了根香蒲来,晃着脑袋想调子,我好久没唱过这曲儿了,唱得不好听,你们可别笑我。
不笑不笑。
金枝往那地上一坐,催着宋初吹曲儿。
但见他将玉笛轻轻搁于唇下,眸色柔和地看向那水边的人。
奚画顺着那音调若有所思地哼了两声,才甩着香蒲清嗓子。
一流清溪水呀,水畔杨柳依;鱼尾绕荷叶呀,叶片沾湿雨;春酒呷着口头甜呀,田间阡陌绕小村;枝头鹧鸪声声啼,啼声声;我家姑娘门前坐呀,坐门前;……她声音又轻又快,唱到最后,宋初竟觉调子有些跟不上,只得随着她升上去。
小四……唱完时,他无奈道:你这是忘词儿了,自己瞎编的么?哪有。
奚画笑道,这曲儿后面太凄了,就该按着前头的调快快活活地唱完嘛,我老早就想这么改了,只是从前爹爹不准我乱唱。
想不到奚先生还写过这样的词儿啊。
金枝听完,倒觉得讶然,我以为他会写得更凄美些呢。
这词儿是爹爹写给我的。
奚画说着不由有些得意,当然得不一样了……你说呢?她扭过头去问关何。
后者似乎才回神过来,颔了颔首:挺好的,只是曲子……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听过?嗯……不过词不一样,就是不记得在哪里听的了。
宋初不着痕迹地往那边瞥了一眼,随即又抬起玉笛来,换了另一首婉转的曲子来吹。
寂寂无人的山涧里,笛声潇潇,幽咽而空灵,在四周缓缓回荡。
因得是午后,听他这么一曲,众人都难免有些倦意,听着听着不多时就都沉沉睡去。
宋初一曲吹完,举目看那周围倒了一片在呼呼大睡,不由轻轻一笑,也收了笛子,倚树而眠。
*不知睡了有多久,耳边隐隐觉得有蝴蝶在扇翅膀,奚画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把停在鬓间的一只菜粉蝶挥走。
正低头时,发觉自己身上还盖了件衫子。
她当即四下里一扫,大石旁关何只着了件深衣,双手抱臂,坐在那儿闭目浅眠,她小心翼翼挪过去,把衫子往他身上一披。
不过是一个轻微的举动,他却骤然睁眼。
奚画愣了一愣,瞧他眼底下一片青黑,登时心头一软,随即对他小声道:没事,你接着睡,还早呢。
大约也是困得很了,后者略一颔首,仍旧靠着石头合上双眼。
微风拂面,火堆已经灭了,奚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其余人还在睡着,她悄悄绕到别处,不敢惊动。
然而四下里寻了半天,却没找到尚远。
奚画抬头在林间走着,忽而便见那一棵老槐上坐了一个人,她覆手在唇边:有寒!尚远闻声微怔,转过头来,正在树下到处找她身影,不想垂眸时见得奚画双手并用,抱着树干往上爬,他瞧在眼里心惊肉跳,忙施展轻功,拉她上来。
脚跟站定后,奚画才对他笑道:我会爬树的。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尚远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开,笑叹道:怎么不睡?奚画反问:你怎么不睡?我睡过了,地上太热,就想着坐这里凉快一些。
奚画小心扶着树干在最粗最稳的地方坐下。
你今天怎么啦?闷闷不乐的,怎么你和关何都是这样……她有些不解的摇摇头。
一开始……是有些闷。
尚远拿手指挠了挠耳根,随即笑道,不过听你唱的那小曲倒是很有意思,你家乡的曲儿么?我生在平江,这里就是我家。
奚画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嗯……也不算家乡的小曲吧,没听附近有人唱过。
哦?可我听这调子,不像是这边的曲子。
不知道,这是我爹爹教我的曲子,宋大哥也会。
奚画将叶片放在唇里吹了两下,可惜没声音。
尚远不禁好奇:你爹爹是哪里人?我爹爹?我爹爹当然也是平江的啦。
她答得飞快,倒觉得好笑,那不然呢?没问出个什么名堂来,尚远倒也没再纠结下去,偏头瞧她捧着那叶子半日没吹出声响来,禁不住笑出声,也抬头摘了一片。
树叶发出的音色虽不及玉笛通透,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清新气息在里头,加之那曲子还是她方才唱过的那首,只是比起宋初的调子更为欢快几分。
奚画越听双眼越亮,拍手就赞道:你好厉害!就听一遍就会了?小时候义父也爱吹曲子。
尚远放下树叶,见她笑,也跟着笑起来,我听久了也就学会了。
有机会可一定要教我……看来宋先生罚你,是罚错人了。
她摇头惋惜。
午后日头正大,照了树影在她脸上,光影流转间,唇边的笑意就像是阳光一样,灿烂夺目。
只是这般瞧着……也觉得心里异常的舒坦。
尚远微微一笑,轻声问她:奚姑娘……嗯?然而奚画还在鼓捣手里的树叶。
我见他们都叫你小四,我也……可以这么叫你么?成啊,这么叫好。
她觉得顺耳,很是赞同。
那好,小……四字还没出口,嘴里喃喃念了几回,忽然又发觉不对劲,尚远自言自语道:不行,若和他们叫一样了,岂不是没意思。
他思索片刻,当即作出决定:我唤你阿四,可以么?阿、阿四?这么新鲜的称呼的确是头一遭听到,不过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区别,奚画不很在意:……都成吧。
阿四!叫得真顺口。
怎料话音刚落,那远处斗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响,大约是离此地不远,眼下附近又静悄悄的,声音便震耳欲聋,直把溪边睡觉的一行人全给吵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奚画从林间往回走,没几步就见金枝等人立在柴堆边踮脚不知在朝哪里看。
好像前面有人下葬……坟岗在山腰之处,怎么会跑山脚来葬人呢。
虽是想不通,但经这么一折腾众人也都了无睡意,加上天色也不早,遂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正将走到官道上,侧面便瞧得一行抬着灵柩的队伍缓缓朝这边走来,黄表纸漫天飞舞,那棺木旁却有两年迈夫妇,左右携着年幼的儿子一个及笄的女儿,一路走一路哭。
奚画几人见状,默默避开让道,等其行远后,才听宋初轻叹一声:这些天,龙脊山下葬的人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我也发觉了。
丁颜纳闷道,是怎么回事?你没见十字口的告示么?金枝不安地搂了搂怀里的包袱,近来城里说是出了个采花贼,好几个姑娘都遭殃了。
奚画听完不由费解:采花贼……不是采花么?怎么还杀人?哎呀,那可是个生性残暴的采花贼。
金枝担忧地望着她,不仅采花……还要灭人的口。
大约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相貌罢?尚远毕竟是暂住在孟捕头家中,对此事也有所耳闻,据悉那些女子失踪后,皆是过了几日在郊外发现尸首的,脖颈处有很明显的伤痕,是一刀毙命。
暴尸荒野,想想倒觉得头皮发麻,奚画皱着眉,冷然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滥杀无辜的人,就该逮出来千刀万剐才是。
身边的关何背脊蓦地一僵,忽然转头去问她:你不喜欢这样的人?听他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奚画不禁奇怪:谁会喜欢这样的人啊?那不是给自个儿找罪受么?闻言,他未再开口,垂眸默不作声。
孟捕头已经派人全城调查,不过贼人狡猾,眼下还没头绪。
尚远朝她几人道,总而言之,你们平日里都要小心些。
嗯。
他们说着话,在往前走,他却只看着自己手,明明是温软的阳光,然而掌心里一片冰凉,连颜色似乎都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