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就进入六月了,满池荷花绽放,棠梨初开,一水铺了一层都是花瓣,池里的青鲤红鱼,嬉戏游摆,涟漪阵阵,荷香扑鼻。
讲堂里,教书的是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眼神有些阴郁,拿着一本诗画典籍语调极慢极慢的念。
这是书院新来的先生,姓秦名书,副院士令他教习书法字画,眼看也不是个很难学的课程,他教的漫不经心,底下的人也学得漫不经心。
奚画拿手撑着头,午后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险些没睡过去。
耳边隐约听着有几人低低耳语。
最近怎么觉得书院里安静很多?这声音,好像是王五一。
那是自然,关何和尚远都不在,能不安静么?哦……原来他俩不在啊,怪不得,怪不得……她闻言抬起头来举目扫了扫周围,果真那两张案几前都是空的。
奚画翻了一页书,犹自嘀咕:又跑哪里去了……*武陵城城郊,夏日里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隐在百花百草间的,是一座宏阔森严的建筑。
明月山庄内,老远就听得一个女子的笑声,月牙门前,花厅之中,花深里坐在回廊下,正说着上此在平江城白骨山里的事。
身边围着一群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抚掌大笑。
啧啧,那姑娘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青衣多事儿多嘴,只怕我还能知道到点别的什么。
一旁的青衣扛着重剑,听得此言便是冷笑:哼,我说他怎么发那么大脾气,原来是这样。
西江倚着栏杆,一脸遗憾地耸了耸肩:看起来你们在山里头似乎遇到不少好玩的事情,真真是可惜,偏生庄主是派我去契丹,要是和青衣换换那就好了。
我还巴不得呢。
后者不以为然地扭过头去,言语轻蔑,堂堂一个杀手,成日里却顾忌这许多儿女私情,真是没个靠谱的。
诶——西江尚不及帮关何解释几句,就被人打断。
小青衣也不能这么说……廊间正低头看书的红绣将书一合,颔首朝他含笑道,你而今还小,待你长大了,这些事情总会明白的。
说的是。
坐在房梁上的涉风一脚跳下来,手往西江肩上一搭,以身高优势俯视他,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什么都不顾忌岂不成了和尚?人家夜北也老大不小了,想着讨个媳妇儿又有什么错?涉风大哥不愧是过来人。
西江颇为赞同地与他双手相握,似是相见恨晚。
涉风痛心疾首地抚着胸口:那可不,现在不抓紧,等你一把年纪了,就得与我一样打光棍……咳……这话越发说得离谱了,红绣轻咳一声,刚要开口,那回廊一边就有人冷声道:你们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哎呀。
花深里忙掩着嘴偷笑,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夜北大哥。
西江作死地嗲着声音凑上去,笑嘻嘻道,几时娶人家姑娘过门啊?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人咔咯两声移了位置,他出手甚快,因为本就是玩笑去的,西江也没留意,这会子给他这么一折,那可疼得钻心又刺骨,连忙一蹦三跳朝红绣跑去。
啊啊啊——绣姐救命啊!快给我接接骨,这小子下手可狠了……叫你活该。
红绣放下书,不咸不淡地拉过他手,两三下接好,又不客气地甩开,没事少招惹人家。
怎么就招惹了,不过是开玩个笑么,你们开的我就开不得了?……啧啧,瞧他那表情啊,真是可怕的很。
西江闪身到花深里跟前,双双,你看他啊。
后者身子一歪,就将他甩开。
连你都不帮我?我这叫帮理不帮亲。
这边还叽叽喳喳闹个不休,厅外就闻得一声轻笑。
哟,大家伙儿都到了,热闹得很啊。
花厅一旁,叶君生手持折扇,一袭锦衣华服,走路时满身的环佩都碰得叮当作响,甚是好听。
一见他过来,众人忙敛容收笑,皆撩袍而跪,施礼道:庄主。
他把折扇一打,笑道:得了,自家人,起来吧。
是。
应声后,一干人等才点头起身。
关何正站定脚,就见他颇感兴趣地展开折扇来,徐徐轻摇:适才听你们说谁要娶媳妇儿了?这么大的事儿,怎的不和我商量商量?好歹也让我吃吃喜酒啊。
关何:……眼看旁边的人身形僵硬如铁,一语不发,红绣遂微笑着打圆场:庄主误会,方才属下几人不过是打趣夜北随口而言,瞧他……似乎是有心上人了。
哦?叶君生挑了挑眉,走到他跟前,真的假的啊?……关何头疼地抱拳回话,属下不曾……多大点事呢。
还没等他说完,叶君生就拿扇子一横,打断道,犯不着这么紧张,喜欢个姑娘有什么?你把事情办好,多少姑娘庄主我给不了你?听他这话好像误解了什么,关何也不知怎样解释,只能立在那儿,默然颔首。
大约是触景生情,叶君生一时诗兴大发,兀自地感慨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好事啊。
众人闻之抿唇憋笑,肩膀微微轻抽,看上去是忍得很辛苦。
咳咳——缓过神来,后者握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这才正色道:唔,闲话就不多提了,今日召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精致小巧的盒子,自其中拿了张纸条。
血刃在金国飞鸽传书回来,说是瞧着国中境况十分古怪,那金兵有一部分并非驻扎在金国境内。
涉风微微皱眉:不在金国,那会在何处?眼下还不知。
叶君生摇了摇头,颦眉思索:而今大宋和金军联手欲灭辽国,按理说辽国未灭,金兵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我等也不能掉以轻心。
此番你们正好都在,我便要叮嘱一事。
他言语一顿,方道:往后在他处执行任务时,要多留个心眼,若发现有金兵行迹,即刻传信回报。
众人抱拳应答:是。
刚应声,西江垂眸想了片刻,却又问道:按理说我们山庄与诸国并无干系,又何必在意金兵的动向?这是自然。
叶君生收好锦盒,笑道,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人花大价钱要杀顾思安,咱们可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否则,让夜北在书院关这么久,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果然是看菜下饭,嗜钱如命,怪不得事事要做到滴水不漏,也不知收了人家多少钱。
西江几人无不腹诽怀疑。
顾思安……提及此名,关何脸色微有些变化,他几时会到书院?还有一阵呢。
叶君生略一思索,掐指算道,往年都是逢年末之际,他才会去书院主持清议,看着时候还有半年。
以为是他觉得时间太长,过于难熬,叶君生只得笑着宽慰道:忍忍吧,快了。
半年……只剩下半年了。
关何拧起眉,心里忽生出一丝茫然来。
半年后……他将书院的任务完成,是不是……就该走了?莫名感到胸腔空落落的,纵然不知为何,却也忍不住暗自叹息。
庄主!正在此时,有人自月牙门处小跑而来,行至花厅内,先拱手朝旁侧几人施礼道:堂主!继而才往地上一跪。
叶君生摇着扇子在瞧栏杆下的花木,不在意道:何事慌慌张张的?回庄主,属下适才在庄外巡视,见墙上插有一支羽箭,箭上还带了封信。
信?叶君生唰的一下收了扇子,给我瞧瞧。
是。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张信封,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这信,似乎……是给夜北堂主的。
关何微愣一瞬:给我的?既是给小关的,那我也不逾越了。
叶君生倒是好性子,客客气气地把信转给他。
关何犹豫着接过来,指尖一摸,信封上有些潮,看样子是今早送才到。
他拆开上头的火漆,抖抖信纸,拿在手上细读。
叶君生几人遂十分默契地站到他身后,踮脚偷看其中内容。
蜀中七鬼,阁下来头不小,杀院士,诛山贼,为取将军性命。
然阁下之举于我等而言有害无利,故此……若不想她身死,速速离开,否则……否则?西江念叨了几句,否则什么?后头怎么没写了?涉风倒是在意的另一方面:她?哪个她?无双还是红绣?关何望着那信,怔了好久才猛然反应过来,匆匆把信纸往叶君生手里一塞,飞快就朝外跑:属下斗胆先行一步,还望庄主恕罪!话还没说完,人却已不见踪影。
叶君生呆在原地,扬着手里的信就对着背后一干人等道:瞧瞧,瞧瞧,这像是要我恕罪的态度么?花深里抿着嘴笑意更浓:您就原谅人家吧,看他急成那样,何苦还拘泥这些小事。
西江在一旁帮腔:就是,庄主也太小气了。
啧啧,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都一个鼻孔出气。
叶君生晃着手里的折扇,垂眸又瞧了一眼那张信纸,若有所思道:不过……看这样子,那书院里头潜进去的……好像不止咱们呀。
*山庄马厩里只有两匹千里马尚可使用,他捡了平时惯用的那匹,一路策马疾奔,待回到平江城时,已是第二日半夜。
马匹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他草草把马拴在院中,顾不得许多就又匆匆出门直往朱雀街跑去。
小四,小四!他站在院外不住叩门,门板被他拍得砰砰而响,这般大力,似乎连门都要被他拍下来,惊得里面的狗也跟着汪汪直叫。
唤了一阵却没见有人开门,关何不禁心急如焚,脑子里浮现的皆是那封信上的内容。
这城内竟有人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明月山庄在江湖上的威信,从不曾有人胆敢这般口出狂言,甚至往山庄送信。
越想心底越凉,关何略一抬头,聚气在掌,扬手就往门上劈去。
只听啪啦两声,门板登时四分五裂。
趴在墙上的黄狗立马欢天喜地地朝他奔了过来,关何握住它两爪子就问:小四呢?屋内尚有灯光亮着,却没听见有人言语,关何放下狗,几步冲向奚画房内。
小四!小……他嚯地一下把门拉开,还未及瞧个明白,迎头便被一瓷枕砸中面门,瞬间,眼前一抹漆黑,他后半个字还没吐出来,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奚画急急忙忙将衣衫套好,气得满脸通红,抱着被子缩在床上,又是羞又是恼,咬牙切齿。
关何!后者躺在桌边,呼吸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