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望着相视而笑,关何犹豫了一下,微微启唇。
小四,我……有话对你说。
嗯?奚画歪头看他,什么事啊?我……他内心挣扎,皱眉迟疑了很久,其实我是……话还没道出口,屋里却听罗青忽然唤道:小四,快来帮忙!哦……哦!奚画愣了一瞬,转身朝他不好意思道,下次说罢,我娘叫我了。
……他喉头一滚,登时就没了那份勇气,只是笑笑,好。
*午饭,罗青做了一桌子的菜,端得是已经摆不下了,却还在厨房里忙活。
奚画数了数,竟大大小小有十来盘……他们就三个人,这得剩多少?不过,瞧着自己娘这么高兴,她也不便说扫兴的话,只拿了一盆狗食慢悠悠往外走。
这会子关何正修好屋顶,在院子里劈柴,奚画一出门就朗声喊道:关关!他手上一滞,想也没想就开口道:在。
话音刚落,身侧就有一只黄色的生物边跑边叫,撒欢似的往奚画身上扑,一双眼睛盯着她手里的饭,简直都快泛出绿光来。
关何:……奚画把狗盆放在地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应声作甚么?我在叫狗啊。
眼见那黄狗低头狼吞虎咽地哧溜哧溜地进食,关何颦眉抬头看她:就不能给狗改个名字吗?……好好儿的,干嘛要改名字?奚画挨着他坐下,一本正经道,这狗的名字从小叫到大的,要是换了,我叫它它不听怎么办?……我听着怪膈应的。
是吗?奚画笑得不怀好意,抬手往一边儿吃饭的狗身上摸了摸,我家关关可喜欢你了,除了我和我娘还没见它和谁这么亲呢?关何闻言,垂眸去瞧那条狗,但见它吃得甚是开心,神情动作,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被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震惊了,他摇头甩开,拎起柴刀专心致志劈柴。
正劈完手里的桩子,倏地,但见黄狗从盆子里把头一仰,突然转身就朝门口跑去,在那院子里站定脚,扯着嗓子就开始叫。
咦?有人来了么?瞧它这反应,奚画不禁奇怪,遂也起身走向门边儿,正抬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笑起来。
有寒啊。
门外的尚远有些手足无措地盯着脚边龇牙咧嘴叫个不停的狗,一见她出来,眼前顿时一亮。
阿四。
然后又挠挠头:你家的狗……它啊,没事。
奚画俯身下去就把狗一抱,走到里边儿,顺手啪叽一下丢给关何,继而笑吟吟走回来。
它就是见不得生人,嘴巴可利了……上回还咬了你一口。
当然,后半句话她是没道出口的,只轻咳两声,问他:你如何得空过来?噢。
被她这么一提,尚远这才将怀里的酒捧出来,笑得一脸灿烂,我从孟捕头那里拿了些蒲酒,想着这不是端午了么,正巧也看看你。
他说完轻叹道: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今儿才把张巡抚送走……对了,不如我派几个捕快在你家护着罢?到底是个恶徒,你一个姑娘家肯定应付不来的。
他言语未毕,余光却见得关何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手里抱着的黄狗依然敬业地对着他吠。
怎么又是你!尚远指着他鼻尖咬牙切齿,偏头就对奚画道:阿四,我府衙里的捕快个个身手矫捷,武功卓越,绝对不差他半点,你……你让他走好不好?奚画额头禁不住冒汗:啊?啊……这个……关何在她背后站定,忽然拧了拧眉,轻声念道:阿四?静默片刻。
阿四是谁?她无语扶额:阿四是我啊!……为何这么叫?尚远闻之便挺直背脊,眸色得意:为何不能这么叫?我叫阿四自然和你们叫她小四不一样了,至少眼下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这般叫她。
越听越有些不对劲,奚画摆摆手,汗颜道:有寒啊,我当时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还没等她说完,关何面色不悦地打断:这样不公平。
诶?他闭目冥思半刻,认真道:我也要和别人叫的不一样。
奚画险些没被口水呛着:你和他比这个干什么!那是自然。
关何目光无比严肃,不能输给他。
……尚远冷哼一声,不以为然:你要和我比?还差得远呢!是么?好歹我比你大。
你!……这边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奚画正在考虑该如何圆场,屋内听到声响的罗青却是擦着手走出门。
小四啊,这外边儿来的是哪一位……一瞧她出来,奚画连忙对关何二人杀鸡抹脖子地打眼色:别吵了,一会儿叫我娘听到就不好了。
四周立马安静下来,倒见他两人很是难得的同时闭嘴,奚画暗暗叹气,这才面朝罗青讪讪笑道:娘,这位也是和我同书院的,是……是关何的朋友!她一语既出,背后两人嘴角都不同程度有些抽搐。
是小关的朋友啊。
罗青面带微笑,抬手就招呼,吃过了么?来来来,进来一块儿用饭吧,我这儿做的多,怕是三个人都吃不完。
啊?尚远微微一愣,还在反应。
奚画瞧着罗青高兴,遂也回头对他轻声道:你忙吗?若是不忙,留下来一起过节吧……我娘喜欢热闹,不过平常难得有人陪着一起。
听她此言,尚远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忙倒是不忙,就怕叨扰你。
没事没事,不会的,进去吧。
奚画让步请他往里走,视线收回来时,却见关何还立在原地,面沉如水,垂眸只向地上看。
她上前将他衣袖轻扯了扯,笑道:怎么?不开心?……不是。
他摇头,似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啊,你适才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来着?她这才想起来,挠挠耳根,是什么话?……没什么。
关何不着痕迹地朝屋里的尚远瞄了眼,淡淡道,我也忘了。
什么记性。
奚画刮着脸笑他,也没往心里去,很自然的牵了他的手,走吧,该吃饭了。
好。
*大红木桌上,正中央摆着一笼蒸好的肉粽,香气扑鼻。
关何喝了口汤,在粽子堆里扫了一眼,角黍有大有小,好像除了肉粽外还有白糖粽子。
他深思熟虑片刻,继而提起筷子,往那最里边的一个夹去。
不想就在这时,那对面亦有人伸出筷子来,很不凑巧的是,两双筷子戳到了同一只粽子上。
关何冷冷抬眼,对面那人也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这是我先夹到的。
尚远不以为意哼道:是我先看中的。
关何挑了挑眉:那又如何?先碰到粽叶的是我的筷子。
对方厚颜无耻地开始胡说八道:看的比碰的快,在你碰到前,我的眼睛已经拿下它了!废话少说!不说就不说!于是你来我往,你往我来,那一坨可怜的筒粽就在他二人筷子的蹂/躏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险些连粽叶都给磨破了。
奚画咬咬牙怒火中烧,由于罗青在旁她不敢大声呵斥,只在桌子底下拿手一个劲儿地扯关何的衣衫。
然而后者并没理她……斗了片刻,这二人已是争得满头大汗,青筋突起,为了一个粽子……瞧着也是蛮拼。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来……青姨一个人给一盘。
罗青却是一点愠色也不见,反而满脸堆笑,亲自去厨房端了两碟,各在他两人面前摆上。
关何和尚远皆怔了一怔,随即才放下筷子纷纷起身施礼。
谢谢伯母。
多谢青姨。
罗青忙摁着他们坐下:不客气不客气,你们吃,你们吃,别光顾着说话儿。
桌上都是些家常的小菜,各色各样,虽是不比外头酒楼饭店里的精致,但莫名透了一股温馨气息。
关何吃了几口,目光不经意于四下里看了一圈。
说起来,他似乎从未这样过节过。
以前的端午是如何,早已记不清了,然而偶尔如现在这般太平安宁地坐下来吃一顿饭,好像……感觉还不错。
想着想着,自己倒不自觉笑起来。
关何。
奚画一面剥粽叶,一面不在意地开口唤他。
你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问这个作甚么?你管那么多,快说快说。
嗯……他略一思索,甜粽子。
奚画颔首表示明白,又朝对面的尚远道:有寒呢?尚远立马笑道:我喜欢咸粽子。
噢!奚画双手合十,喜道,我喜欢甜粽子!她说着就伸手从蒸笼里取了一个,转头对关何道:我给你剥一个。
他含笑点头:好。
尚远一口粽子包在嘴里,良久没回过神,等他眼下嘴里的肉粽,便急急问:你给他剥了,那我呢?你不是喜欢咸粽子么?奚画理所当然道,我娘喜欢咸粽子,叫她给你剥。
顿时感到区别待遇的心塞:……可你问之前又没说你喜欢甜粽子。
这有关联么?尚远很着急:当然有啊!偏生这时候,关何煞有介事地拿着粽子吃得格外香甜,不时还对他投去几个鄙夷的眼光。
是可忍孰不可忍!……阿四。
他那一双眸子,委屈得都快滴出水来,奚画瞅了一眼便感到无法直视。
忍了少顷,只得捡了个咸粽子。
……行了行了,我给你剥个就是。
尚远立刻期盼地托着腮,眉欢眼笑地等她,不动声色地向面前的关何扬起眉,甚是满意地看着后者啪叽一声捏断竹筷。
然这边的奚画不曾留意他二人之间的眉目传情,认认真真地剥手头的粽子,岂料才刚扒了一半,门外却又听见狗叫声。
奚画这回是愈发纳闷了:诶?今儿怎么了……又有人来么?她放下粽子正将起身,院子里就闻得一声轻笑,那人言语柔和,温润似玉。
好热闹啊,看来我是来对时候了。
一听这口气,尚远笑容渐僵,关何脸色愈沉,他皱着眉呷汤,心里不住暗叹:怎么又来了个麻烦的……小四。
半天没见人影,宋初不禁失落忧伤,都不来给我带带路么?你家的关关可又不让我进了……闻言,罗青颔首张望了一阵,扯着奚画问道:是云之么?好像是……罗青忙催促:还不快去把狗牵着,那畜生老叫个不停,人家怎么进来的了?哦……奚画嘴上答应,一边往外走,一边却直犯嘀咕。
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把天鹄书院里三个最不能碰面的全在她家凑齐了……然而罗青很高兴,看罗青高兴奚画也没办法。
于是,当宋初出现在门口时,三人面对面,周围瞬间起了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凉意气,气息深厚,直把刚还在腾腾冒热气的粽子们压了下去……奚画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呀。
宋初跨进门槛,展开一把折扇就掩着嘴微笑道,小关和小尚都在啊?真是稀客稀客。
尚远慢条斯理地吃着肉粽,皮笑肉不笑道:先生才是稀客,少见的很。
关何仍旧低头喝汤。
伯母。
他将两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波澜不惊地掏出一个锦盒,对罗青笑道,路过清风楼,顺道带了点您爱吃的糕点。
你能来我就挺高兴了,还带什么糕点。
罗青尽管嘴上苛责,那笑容却如何也掩不住,只另取了一副碗筷来,招呼着宋初坐下。
云之可用过饭了么?坐着一起吃饭吧?我吃过了,伯母不用忙。
不打紧的,今年粽子做得多,你尝尝看,全是伯母亲手做的。
罗青说着替他夹了一个,宋初见状也不便推辞。
看他拿起粽子,动作甚是麻利地剥去粽叶,关何侧目一扫,蓦地出声问道:先生,喜欢甜粽子还是咸粽子?他此话一出,尚远视线瞬间移了过来,眉头一皱,甚是紧张。
四周不知为何静得出奇。
宋初被问得有几分莫名,抬眸在他二人身上溜了一眼,既而淡淡一笑:先生我不挑食,什么都爱吃。
……有了宋初的加入,场面无疑就变得更加凌乱了。
午饭吃过后,关何和尚远一如既往的三句开打,在院里比武论剑。
奚画在玩狗,狗在对着宋初咆哮,宋初拿着扇子笑容儒雅,而罗青就在一旁,磕着瓜子看这一帮人闹腾。
这么热热闹闹的,一下午便过去了。
兴许是玩得愉快,索性连晚饭也都在这儿吃了。
奚画家其实并不大,平时就她与罗青二人住着也算宽敞,而今一下子多了三个人,在屋里呆着难免拥挤,加之晚上闷热,于是众人便搬了凳子竹椅在院子中休息乘凉。
到底是折腾了一日,这会子关何和尚远也不打了,连吵嘴都懒得,看上去两个人都在休养生息,场面意外的和谐。
不过如此干巴巴的坐着也是无聊的紧,宋初便提议抹骨牌来消磨时间。
奚画家里没有牌九,只得出去向别家借了一副,往仓库里搬来张大桌子把那牌放下,又把茶水替他几人一一倒好,遂坐在一边儿眨眼观看。
瞧她这模样,关何不由奇怪:小四不玩么?奚画赧然一笑,摇摇头:我不会玩。
那边的罗青正洗牌,听他问便也笑起来:我们家小四没有这天赋,小时候怎么教都不会,索性也不让她玩了。
他爹说,姑娘家的,学这个没意思。
可不是么。
闻言,宋初似想起什么来,摇头轻叹,难为我口都说干了,她仍旧是连牌也认不齐。
这不难的。
关何朝奚画莞尔笑道,过来,我教你。
听他此言,宋初正瞥眼轻轻一笑:小四不会学的,以她的性子,多半就……话一半还未说完,耳畔却听奚画自自然然道:好啊。
宋初拿牌的手猛然一滞,瞧她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眉峰一皱,只不自然地别开脸去。
你看,这是两个五点。
关何未注意他神情,拾了两块牌摆在奚画面前,称为梅花,两个六点一对儿的是天牌……一会儿我摸八张,轮流出牌便是。
哦……奚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摞牌洗好,尚远把骰子往这边一递:谁坐庄?我来吧。
他将骰子放到奚画手上,轻声道,你来掷。
嗯,好。
……虽是没说要赌钱,大家也都意思意思拿了几吊来放着。
知道奚画家生活艰难,又想着让老人家高兴些,三个人难免来回使眼色,左右除着让罗青赢了好几把。
奚画瞧不明白,当然也看不出他们仨出千,坐着聚精会神瞧了一阵,便开始昏昏欲睡,最后索性往藤椅里一缩,四下里听得那牌九磕磕碰碰的声响,不时尚远还出声抗议。
先生,你方才是不是出老千了?我有么?怎么没有……关何,你适才没看见吗,他手上动作这么明显!?后者冷声:没看见。
尚远方是明白,气急败坏:你……你们串通好的啊!伴着罗青的笑声,这话语入耳,无疑十分催眠。
奚画甚是安心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幸福的打盹儿。
一觉睡得很好,也不晓得他们玩了多久,直到夜里亥时,才被关何叫醒。
……你们不玩啦?她揉揉眼睛从藤椅中坐起身。
他们早走了。
关何尽管是夏季晚上,他却仍褪了外衫披在她肩头,柔声道,夜间外头凉,去屋里睡吧。
没事,眯了一会,现下也不困了。
奚画伸了个懒腰,忽然轻轻道,你困么?还好。
……忙了一天,累不累?可要吃点东西?不用,我不饿。
奚画没再问下去,只坐在藤椅里,神色恍惚地瞧着院子里的景色,看样子似是睡意朦胧,不甚清醒。
关何站了一会儿,也静静在她旁边坐了。
夏虫低鸣,夜风温软,等了许久,周遭仍是一片宁静。
多谢你……他微微一愣,然而只是望着地上。
谢我作甚么?……我娘她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奚画想了想,朝他笑道,谢谢你帮我。
我也没做什么。
耳边忽的听她轻叹了一声,似乎是仰头在看漫天星辰。
我娘一直都想要个儿子,她说没能给奚家留个后,倒让奚家香火断在这一代,心里很是自责……有时候我也烦恼,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子呢。
奚画垂眸将脚下的一枚石子儿踢开,闷声道,要是当初,活下来的是我那几个哥哥就好了……闻言,关何便拧起眉:别说这些不吉利的。
开玩笑的啦。
她笑嘻嘻地偏过头来,眉宇间的神色如旧如常,能活着多不容易啊,我可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人很脆弱,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他对于此,比旁人更加清楚明白。
沉默了片刻,竟不自觉叹出声:是啊,能活着,真不容易……奚画不以为意地扬眉瞅了瞅他,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把手给我。
又怎么了?关何垂头先检查了一遍,手上没伤。
我知道,给我就是。
他只得依言伸出手。
她的手握住他的,细腻柔软的触感,指尖还有些冰凉,大约是夜风吹得,也不知在外头睡这一阵会不会得病。
他正稀里糊涂地想着,蓦然间却绝掌心一沉,奚画把他手掌合拢,笑靥如花:送你的,要收好哦。
说完,也不去看他得反应,拍拍衣裙站起身。
我回房去睡了,你早点休息。
关何呆呆地看着她步入屋内,愣了好一会才摊开手心。
一个很简洁的荷包,其中塞了白芷甘松等物,药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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