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端午,因为城中闹贼的缘故,街上即便有跳钟馗也鲜少有人去看,节日都过了,也没见有节日气氛,便是路上行人也寥寥无几。
流云长街北边儿,一处简陋的小店外,泛黄的幌子迎风而抖,长木支起来的摊子上,摆着半只全猪,猪头放在另一边儿,眼是半闭着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架子上头还悬着几块儿肉,瞧着很是新鲜,李屠夫拎了刀往案板上的一块排骨剁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前面一人问的问题。
老板这刀工不错啊。
那是自然,我这可是祖传的手艺,从我太爷爷一辈做起,快百多年了,街头巷尾哪个不晓得?不太难切的肉,一刀就能划开哦?开玩笑,我若是精细点儿,整张皮给你割下来都没问题!他得意道。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另一人乍然开口:不知老板这刀,放在人身上是不是也这么好的功夫?……刀刃砰地一声笃在骨头里,那力气震得满案板都为之一抖,连奚画也莫名不自觉跟着这排骨抖了个激灵。
怎么,小子!李屠夫挽起袖子来,舌头往唇边一舔,朝关何哼道:你怀疑我啊?对方表情很是淡然,却又毫不否认地与他对视:随便问问,没准儿呢。
没准儿你爷爷!饭可以乱吃,话能乱说嘛!搞个不好让官府晓得了,老子还得跑一趟!关何不以为意:若是心里没鬼,跑一趟又如何?喝呀,你还跟我杠上了是不?他作势拔出刀来,神情凶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他把屠刀一扬,吓得奚画根本顾不得买肉,一把拽了关何就往回跑。
背后还听他晃着刀威胁道:小兔崽子,给我站住!跑了几步,又担心自己的摊子,李屠夫尽管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退了回去,站在原地嚷嚷:下次别让我见着你们俩!否则我非割了你耳朵下酒吃不可!眼看那人没追来,奚画抬手就往关何头上轻扇了一下,骂道:你脑抽了啊!哪有人开口问得这么直白的!他揉着额头,小声道:……不总是要问的么?那也不能这么问啊!奚画没好气地抱着怀里的菜篮子,无奈得不知怎样说下去,都怪你,今后连买肉我都要换一家店了。
关何自知理亏,很是歉疚地垂下头去,未曾反驳。
自打前天官府贴上告示言那采花贼亦将挖人心肝后,城里大大小小的屠户几乎都被请到府衙喝茶去了,不仅如此,连大夫樵夫庖厨等等,但凡是和用刀子有关的,一个都没放过。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浩浩荡荡地押了一批人进去,又挨个挨个放出来,想是劳而无功,白白忙活一趟。
奚画提着菜篮,快步朝另一条街走,正寻思还有哪家的猪头肉更新鲜一些,抬眼之间,却见那对面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颜府门前,颜七正面带微笑与来的两人说话儿。
其中一个身着黑蓝相间的捕快服饰,另一个则穿了件藏青色劲装,背后立着把长剑,看身形像是尚远。
还不等她走近,两人便低头说了些什么,那捕快即刻抱拳施礼,疾步离开。
七姐。
余光瞥见奚画领着她家的关何款步往这边走过来,颜七笑容更甚。
呀,小四,买菜呢?是啊。
奚画在她跟前站定,偏头却是去问尚远,你们在聊什么?这不是还没抓到那采花贼么?颜七含笑替他答道,尚公子和小江正来府上瞧瞧护卫的人数,看着要不要多增一些。
她话音刚落,尚远就侧身向奚画道:你家也是,就他一个实在让人不放心,今日下午我会再派一两个过来的。
哦……不欲拂了他好意,且转念一想多些人也有保障,对此奚画并没推拒。
这些天府衙里的捕快可都是忙得很呢。
颜七颇有些担忧地朝旁瞧了一眼,我看小江一脸憔悴,面色也白得吓人。
也没办法,他都好几天没睡了。
尚远摇头轻叹,巡抚那边发话,七日之内必须破案,莫说是他别的人也是这般……哎,还不是给那贼人害的。
听着可怜,奚画不禁关切道:那你得小心身体,别累坏了。
不妨事。
尚远心里一暖,笑吟吟道,我不算衙门中人,顶多就是个打下手的,没他们这么忙碌。
晚些时候我让爹爹送点瓜果去府衙吧。
颜七想了想,微笑道,也算是犒劳一下他们。
七姑娘有心了,我代平江府捕快在此谢过。
举手之劳而已,尚公子不必言谢。
说话间,耳边忽闻得几声犬吠猫叫,那声音甚是古怪狰狞,于安静的四周中尤显突兀,此地三人皆向街角看去。
但见那院墙拐角之处,一只体型颇大的黑狗正与一只半大的梨花猫儿厮打在一起,这狗眸中泛出凶光,不住张着嘴要往下咬,身下的猫儿左躲右闪,动作虽是灵敏,但到底吃了体型娇小的亏。
眼瞧那黑狗嘴上不住滴着血,已然是将它哪里咬破了。
颜七素来心软,不由掩嘴疼惜道:好可怜的小猫。
那狗走一路,血便滴了一路,奚画也是瞧不下去了,回头就对关何道:你去把猫儿救下来好不好?闻言关何不曾犹疑,点头便答应:好。
小心点可别伤到了。
知道。
见他脚步一转,二话不说就朝那边猫狗方向走去,颜七美眸一转,扬了扬眉,低声调笑道:关公子还真是听小四的话呢。
奚画脸上一红,口齿都有点不伶俐了:……才、才没那回事。
没有么?你说什么人家都依你呢……那……那是他心虚,你都不知道他弄坏我多少东西。
我的书,我的风筝,还……还有我的玉佩!她寻着理由乱七八糟地解释。
呀,是嘛。
颜七却也没道破,仍旧拿袖子掩着嘴,抿唇笑而不语。
关何的手脚很是迅速,片刻间已把大黑狗擒住,奚画忙将缩成一团的猫儿抱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它的伤势。
小猫浑身轻颤,分明是被吓傻了,颜七不禁心疼:找找它伤口在那儿,快些去医治才是。
呃……奚画把猫爪子握住,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这才疑惑道,奇怪,它身上没伤啊。
没伤么?颜七闻言俯下身去,左右看了看,除了毛上沾了几滴血外,确实没见着有什么伤痕。
那这狗嘴上的血是打哪里来的?不知道诶……她说着去瞧狗,关何当即恨配合地替她把狗嘴扳开。
好家伙,这畜生牙里也染得绯红。
难不成伤的还是狗?关何遂道:狗身上也没伤。
一边儿看热闹的尚远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长智齿,拔牙拔的吧?他依稀记得自己前些年经历的痛楚,不由朝那狗投去一个同情的表情。
可能吗?关何冷着声鄙夷地向他看了一眼。
……怎么不可能,没准儿它自己磕在石头上磕掉了呢?原就随便一说,可听他出声问了,尚远不得不嘴硬。
总之,小猫儿没事就好。
眼看两个又要吵起来,颜七微微一笑,打圆场,这猫儿瞧着也不大,怪亲近人的。
奚画揉着猫脑袋,问道:可找得到它主人么?关何淡淡摇头:恐怕是只野猫。
看那猫儿正十分喜欢地蹭着奚画,软软甜甜的叫唤,颜七忍不住艳羡:小四还真招这些小东西喜欢啊。
诶?是么?可不是么,瞧它对你多亲热。
说完,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提议,不如拿回家去养吧?扔它在外边儿流浪也怪可怜的。
啊……我是很想,不过不行。
奚画遗憾地往猫脖颈处挠了几下,后者甚是享受地低下头来,我家养了狗了,再养猫儿,那狗定欺负它……要不,你拿回去养?她把猫向关何那边一递,对方愣了愣,继而也是摇头。
我养了隼,你见过的。
呃,也是……奚画抓抓头,记起来。
挺凶的一只鹰,瞧着怪吓人的。
七姐呢?颜七赧然垂头,为难道:我爹爹……怕是不同意养这种东西。
啊,那怎么办……可愁人的很。
三个人很是同步地皱眉认真思索。
找个家里能养的,还没养别的动物的人……一瞬间,三人齐齐抬头,目光直逼那边儿还在发呆的尚远。
后者被看得背脊发凉:你、你们怎么都这眼神儿啊。
关何正色道:正好,你无牵无挂的,就养了吧。
啊?我……颜七面带笑容道:说的是,猫儿也很合尚公子的性子呢。
我……奚画眼前一亮,笑靥如花:好啊好啊,有寒就拿去养吧!……完全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手里就多了一只毛茸茸的猫。
等回过神来,尚远捧着那绒球手足无措。
我、我没养过这个啊。
不想奚画二人已是动身朝对街走去了。
你们……关何回过头,难得鼓励他:好好养。
喂!走了半截,奚画也想起什么,扭头过来,开开心心地对他招手。
有寒,我有空去孟捕头家瞧你们。
等、等一下啊……你们别走啊,我……我不会养的。
他抱着猫,顿觉如抱了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然而人去街空,微风习习,落叶满地。
颜七挥手,目送着奚画关何走远,脸上依旧带着她惯有的端正微笑,回过头赞许地拍了拍尚远的肩。
尚公子能者多劳。
尚远:……河畔杨柳低垂,丝绦万缕,白鹭踏水而过,溅得河面波光荡漾,细碎粼粼。
奚画走在小路上,手里空空,菜篮子关何提着。
她心情很好,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
蓦地隐约看见那岸上似有人对水而立,衣袂随风猎猎飞起。
咦……她脚步放慢,虚着眼睛喃喃自语,那不是秦先生么?关何亦顺了她目光望去,正瞧得那人俯身作礼,底下还摆了一个香炉一壶酒,青烟寥寥,背影凄凉。
他是在拜祭谁吗?不知道。
奚画若有所思,该不会是屈原老先生吧……可端午不是过了么?她纳闷地皱了皱眉,却也没往心里去,两人看了一会儿,仍旧沿着小路回家。
*傍晚,孟家府宅。
忙了一天,孟捕头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一进门,迎面就看到自家夫人和尚远坐在茶几前玩着一只半大的梨花猫。
吓了一跳。
呀,老爷回来了。
孟夫人起身去倒茶。
孟捕头忙喝了一杯压压惊,随即问道:有寒呐,你怎么给弄了只猫回来……孟叔。
尚远把猫抱起,带着些许歉意,这……我路上捡的,瞧着怪可怜就擅作主张拿了来。
这小猫可爱得紧。
孟夫人在旁帮着说话,有寒要养,就让他养吧。
养猫……也不是什么大事。
孟捕头轻咳了一声,只得应下,你喜欢,养一只也没什么。
多谢孟叔。
孟夫人亦给尚远斟满茶水,瞧他抚弄那猫儿,眼底里尽是笑意,便问道:有寒给这小猫想好名字了么?嗯,想好了。
哦?孟捕头听着却是来了兴趣,叫什么?尚远将猫抱在怀里,见它仰起头来,歪着脖子,一双眼珠子滴溜滴溜地也望着自己,唇边的笑容便怎么掩不住。
他嗓音朗朗:叫小四。
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