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念成谶】

2025-03-26 11:19:06

入秋后,日头也就没那么晒人了,加上前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场雨,似是将书院的青瓦檐际都洗刷得格外清晰透亮。

沿着穿堂一过,在荷花池的尽头便是敬师堂,几个大红抱柱立着,房舍外搁了两三盆十八学士,这茶花难养,眼下还得摆在通风之处,然而因气候之故,尚不是开花时节,此时不过几片深绿的叶子,少许还掉落枯萎。

啪的一声轻响。

廊庑底下左先生拿着戒尺步子怒气冲冲,一脚踩上枯叶。

院士!左元和走进敬师堂,把书本一放,满面怒容。

哦,是左先生啊。

曾澍远将手头的笔搁到一边,笑道:什么事儿让你发这么大脾气?诶!不提了,还能有谁!左元和朝他草草作了揖,扶额指着门外道,那个关何,还有那个尚远,这俩毛头小子成日里没个消停的!不是打架就是吵架,从讲堂一路打到日月阁,整整横穿了半个书院!那势头简直比拆房子还厉害!可不是么?对面尚在看书的冉浩天深有同感,颔首道:上回还直接在学堂里打了起来,简直是无视我这个做先生的!对对对!左元和上前握着冉浩天的手,顿觉寻到知音,不仅如此,两人的课试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放榜倒数一二非关即尚啊!是啊!窗边正弯弓如满月的雷涛闻言侧头来哈哈一笑:是吗?我倒觉得这俩小子不错啊!年轻,精神头好!马上功夫拳脚功夫都不错,我喜欢!话音刚落,就遭到两记很不友好的白眼,雷涛咽了口唾沫,忙回头去专专心心挽弓。

一人言语不和,心里总塞得慌,左元和扭头去问那边还在俯身作画的秦书:秦先生怎么看?哦……秦书连头也没抬,只顾沾墨落笔,半天才慢悠悠道,还好。

此人大概连关何尚远是谁都没印象。

……左元和亦不死心,视线一偏又去问宋初。

宋先生呢?嗯,我么?宋初手指在玉笛上摩挲,微微一笑,眸中闪过狡黠,既是不中用,不如还是撵出去的好,书院也该清净清净。

正是这个理!这话直戳心窝,冉浩天忙对着曾澍远道,院士你听听,宋先生都这么说了。

我等对关尚二人所作所为那可是深恶痛绝,果然……还是撵出去吧?曾澍远撸着胡须,打着哈哈:诶……正所谓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嘛……院士!回回拿这句话搪塞,左元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一颗老鼠屎,那可得坏一锅粥啊,他俩不行没事,可若是糟蹋别人,怎生是好!要撵他们俩,现下还不是时候。

这会儿,一直在角落里翻文书的景副院士忽而开了口。

此话听着奇怪,冉浩天琢磨了一阵,不解道:怎么?撵人还要挑日子?这么说也不错。

景洪把手上的文书递给曾澍远,院士,你且看看,这是张巡抚那边才来的书信。

噢……曾澍远揉了揉老花眼,凑近去仔细瞧,又板着手指头数了一回,今年品仙节快到了啊,他不提醒我,我倒还忘了。

依巡抚大人所言,届时逢着王妃生辰,瑞王爷可能会亲自来主持品仙会。

院士,您看……嗯,是该先准备准备了。

曾澍远捏着白须,若有所思。

难不成,您还想让他俩去?左元和当即摇头,不成不成,这事关书院颜面,他二人能顶个什么?不惹麻烦我都得去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啊。

曾澍远不以为意地笑道,术业有专攻,你会的他们不会,他们会的,左先生可不一定会……即便知道此言不错,左元和仍是神色鄙夷,并不看好,刚要出语反驳,门口却又有个学生气喘吁吁跑来。

先生,先生,不好了!关何和尚远在孔子祠那边打起来了!冉浩天抚掌一拍,摊手道:瞧罢瞧罢,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孔子祠这般圣地,他俩都能打!果然是不可教也,不可教也!左元和头疼地落了座,撑着额,不住叹气。

不妨事、不妨事!曾澍远笑容不改,左右安抚道,我去找他们说说。

*潇潇秋风,吹在脸上格外凉爽,孔子塑像的两肩上,分立了两个人。

一人身着藏青色劲装,右手把长剑一横,眼神犀利;对面那人却是一件书生青衫,连发带亦是月白色,双手抱臂冷眼看他。

瑟瑟的风中,他衣袂飘飘,显得身形愈发清瘦。

尚远将长剑往前一送,冷声而喝:关何,你我交手甚久,一直未分出胜负,今日就来决个高下吧!好。

关何面色未变,只略一点头:百招内,我若胜不了你,算我输。

好大的口气!后者显然被激怒,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上心了!诶、诶……姗姗来迟的曾院士站在孔子塑像之下,拿手遮在眼上,展目去看那高高而站的两人,不觉纳闷他们是如何上去的。

小关呐,有寒呐,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爬那么高,一会儿若是摔下来怎么办……院士。

尚远语气坚决,眼下就是圣上来了,我也不会挪动半步。

事到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徒;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成日里怎能将这死啊,亡啊的放在嘴边呢。

曾澍远仰望天空,感慨万分,子还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意思不正是要尔等言行谨慎么……说话间那上头二人早已喊打喊杀,刀剑相交,不过须臾却已过了几十招。

白虹贯日!策马奔霄二十三式!底下的曾院士一脸正色地盯着孔子雕像,满心怀仁:孔明亦曰:‘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夫学……怎料话还没道完,头顶蓦地掉下一物,他尚未抬头,听得砰一声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奚画急匆匆赶到的现场之时,只见祠堂外一片狼藉,孔子像竟连头都被人削去,地上碎石满地,杂乱不堪,曾院士则安详的躺在雕像之下,额头硕大一个包。

而关何和尚远却远远的立在一边儿,规规矩矩的啥也没说。

你、你们俩又搞什么啊!奚画气得跺脚,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居然把院士都给!……关何与尚远齐齐一愣,随即十分默契的伸手指向对方。

是他!是他!废话!奚画恨不得抄起石头来砸死他们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个,还不把院士送去瞧大夫!哦……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继而又同时去捞曾澍远。

你抢什么!尚远一把将人搂在怀,院士由我送去就行了。

关何眉头微皱,不由分说又夺了过来:不必,我轻功比你好。

你!你胡说!我们俩比过轻功吗?你就敢说比我好!尚远不服气地又拖了在手。

两人来来回回扯扯拽拽,奚画看着被摇晃得口吐白沫,脸色如土的曾院士简直要抓狂。

你们……你们别拉了,那是院士,是院士啊!正在这时,枝头忽的闻得一声鸟鸣,关何耳朵一动,当即松了手转头往旁边瞥去。

梧桐树上,便有一只白隼展翅飞来,身轻如羽落于他肩头。

关何取下鸟爪上勾着的纸条,上下一扫。

怎么了?白隼一向是送山庄的书信,瞧他表情变化,奚画多少猜到定是那边有事。

没什么。

关何把纸条揉搓成一团收在怀里,突然站起身。

尚远也有些好奇道:你家家书啊?不是。

他朝曾澍远瞅了一眼,又扭头对奚画道,我要走了,三日后回来。

什、什么?又要走?她眉头轻锁,小声提醒,可下午还有冉先生的课。

你代我向他说一声。

想了想,关何还是道,算了,我自己去。

诶!尚远把曾澍远往背上一背,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院士呢!?院士就交给你了,方才不是还争谁送他去看大夫么,我输了,你去吧。

关何此话说完,只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脚步生风地向敬师堂方向而去。

喂,喂!尚远喊了半天,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瞪着前方,这都什么人啊!明明是一块儿打烂的摊子,怎么偏偏留我一个人收拾!*大约是念及他年后就将离开山庄,自打回来以后,庄主派给他的事情一次比一次多,隔三差五就有书信字条。

偶尔一去两三天,偶尔太远之处竟要耗上十多日。

尽管如此,关何如论怎样也会在平江城在书院呆上一阵。

他很喜欢书院,也很喜欢书院里的人。

在无穷尽的杀戮中,这么和和平平的气氛,难得能让他感到一丝亲切。

入夜,周遭尽是如墨般的漆黑,难见五指。

此次任务是劫下一批从大理关外来的货物,据说云南苗疆一带的人擅用蛊虫,其会施巫术引蛊,令中蛊之人生不如死。

在施毒方面,花深里最为拿手,历代的无双皆练毒功,故而此次庄主也让她跟随前往。

前面的驿站内,几个尚透出光的房间逐渐熄了,又等了少许时候,关何才往身后打了个手势。

无双,你带两人从正门去,我带一人自二楼破窗而入,你我厅中回合。

花深里点头应声:好。

月色之下,几道黑影一闪,顷刻就不见了踪迹。

平江城,朱雀大街。

嘶——奚画手上一抖,指尖登时被针扎出一个小孔,血珠子蹭蹭往外冒。

哎呀,你看你,你看你!罗青从绣架边挪过来,忙拿帕子替她擦拭,都叫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女红,这么粗心大意的。

我这不是在练嘛……她噘着嘴小声反驳。

练就慢慢儿练,别扎得满手是孔,你还要握笔呢。

知道了。

奚画把手指放到嘴里抿了会儿,目光往洒满月华的院中瞧去,心里莫名生出些许不安。

关何他应该没事的吧?……一日后。

武陵城郊,明月山庄内。

入夜已深,丑时刚过,正是凌晨之际,庄子上下却一径亮满了灯,檐廊下走来走去的都是人,手头有端盆的有拿水的有取布取针的,忙得不可开交。

小院门口,西江手指紧握,来回踱步,虽说已是秋夜凉爽的天气,然而他却急得满头大汗。

房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偶尔推门出来的,却只是端茶送水的侍女。

怎会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涉风瞧他神情慌张,手臂微颤,赶紧上前宽慰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了,不过是中个毒,咱们绣绣什么病治不好?保准一会儿就还你个完完整整的无双。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西江挥开他,止不住地摇头,这都医了两个时辰了!从江宁过来,足足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耽搁这么久,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好!诶……那、那怎么能这么肯定。

庄主都在安排下一任的无双了!西江停下脚,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说还能好吗?!这人都还没去呢,他就要兔死狗烹了!嘘嘘——小声点,你小声点!涉风忙捂着他嘴,使眼色。

小声?避讳这些做什么?西江冷笑,上次青衣死,他不也是这样吗?要把自己人的心全捂成冰了才满意?!啧,你这孩子……屋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红绣一身单薄的衫子立在那儿,眉宇间有些憔悴。

吵什么,闹哄哄的,还让人怎么休息?绣姐!西江救星一般的冲上前,她怎么样?怎么样啊?人是醒了,也有意识。

底下的小丫头替她披上袄子,红绣轻轻叹气,不过那毒,我实在是解不了。

她眼睑一垂,无奈地摇了摇头:施蛊人已死,此毒就是无解。

庄主给了几粒清心丸,合着吃还能撑一两月,也不知这时间里我能否想出别的办法,罢了,你先去瞧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