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
宋初艰难地笑笑,奚先生的《鹧鸪曲》整个书院也就只你一人会了,你还要推辞么?……那么多曲子,怎么就挑这一首?奚画有些发愁,别的不也可以么?就莫问这么多了,照我说的做便是。
眼见门外,丁颜带着个老大夫急匆匆往这边赶,他不欲解释,总而言之,这曲子王妃若是听了,要拿第一就不难。
啊?虽是一头雾水,奚画到底勉强应了,好吧……可调子我都记不太清了,也从来没拿琴弹过……到时候要是出糗怎么是好?她的脸丢不丢没什么,书院的脸面若是丢了,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闻言,宋初拧起眉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眸子里似乎带了一点鄙夷,半晌才叹道:那现在便好好想,在脑子里记清楚了,早让你平时多练练琴,总是记不住!可我……诶呀,都这时候了,你还可可可可什么呀。
金枝拉她后退了一步,正让大夫给宋初诊治。
奚先生不是从小在你耳边吹么?上回还听你唱了,怎么会不记得?我……我紧张啊!奚画总算是道出缘由,看看她,又求助似的去看关何,那场上周围这么多的人,我光是想着就害怕!金枝昨日那话说得不错,一会儿轮到她上去,怕是真得吓晕过去不可!没事的。
碍于金枝在场,关何只往她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想法子安慰,你就当看不见他们就是了。
这活人好端端立着,哪里说看不见就看不见的,这不自欺欺人么!要不,咱们给王妃说说?拿个罩子给你罩着?金枝说这话自己都不太确定,想了想,又讪笑道,好像太招摇了……哎!奚画头疼地叹了口气,罢了,我先把曲子想一想……犹自坐在一边儿嘀嘀咕咕琢磨了一阵,时而皱皱眉,时而拿手指在桌上虚划,正若有所思地在点头,一抬眼,猛地看到金枝凑到跟前,她唬了一跳。
干、干甚么?后者上上下下打量她,双手环胸,手指还在下巴上摩挲。
小四……你该不会,就准备这样子上场去罢?我这样子?奚画随即不解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裙是今日才换的,干干净净,都洗得发白了,一点污渍也没有,我哪里不妥吗?当然不妥了。
一旁的颜七望着她倒感觉无奈,武考图方便,穿得随意点也就罢了。
这文考可不同,那一帮舞词弄札的都清高的很,尤其是摆弄丝竹管弦的,格外挑剔。
听出点意思来,奚画立马握拳愤愤道:咱们可是读书人,怎么能凭衣着看人呢!正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先生的教导我可是时时记在耳边呢!呸呸呸……怎么到这当头了,还这般死脑筋。
颜七不由在她头上一戳,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你自个儿去想想,是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人儿在那儿弹琴赏心悦目,还是你这穿粗布麻衣,素面朝天的?届时再好的曲子,只瞧你这行头也给大打折扣。
金枝小声应和:何况你的琴技还不咋地呢……呃……她家境又不好,平日里吃饱穿暖已是足够,哪里有那闲钱置办衣裳。
尽管颜七这话说得有理,奚画还是觉得很伤自尊心。
她扁扁嘴,挠头思忖:那……我上年过年还裁了新衣裳,穿那个行不行?金枝眼睛一瞪:你说的该不会是你娘给做的那件洒花袄子吧?奚画没敢抬眼,两食指指尖一对,低低道:好歹料子还是新的呢……金枝不知怎么开口,想拿眼睇她,细细思索又怕令她心里难受,只得扶额轻叹。
对于衣着,关何素来留意得少,今日听她几人提及,才往奚画身上扫了一眼,忽然道:这会子去裁制一件赶得及么?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颜七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否决,小四若不嫌弃,我让下人取一件我的衣裙如何?也是新制的,从没上过身,瞧着你我身形也差不离,将就一下可好?啊?奚画犹犹豫豫地看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你的新衣裳……不太好吧?我还欠着你一个情人呢,一件衣裳算什么事儿?那就这么定了。
颜七在肩上轻轻一拍,转身就吩咐下去。
衫子要换,这头发这脸也不能马虎。
好像还来劲了,金枝拉着她就往里走。
奚画惶恐不已:诶诶诶……作甚么啊!作甚么?她眉眼一弯,满脸的坏笑,你说作甚么?来来来,让我好好折腾折腾,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你收拾一下是什么样子呢。
不用了吧!奚画忙往后躲,金枝哪里肯依,一把拽了她,扯了嗓子又去招呼丁颜。
眼见双拳难敌四手,奚画扭头就唤道:关何,快来救我!后者微微一愣,习惯性迈前一步,不想颜七轻轻巧巧挡在他身前,食指一伸,笑着摆摆手。
小关,你这可不好,我们女儿家的事,你个大男人不好过问罢?……放心。
颜七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眼睛,一会儿保管让你大吃一惊。
*辰时四刻之际,酒楼里食客渐多,朝阳顺着窗棂打进来,桌面上便落下斑斑驳驳的痕迹,圆的方的,大小不一。
宋初手上伤得重,逗留了一会儿就先行告辞了。
此刻只关何一人在楼下雅间门口坐着,周遭慢慢喧嚣起来,他却抱着臂,心里无端烦躁……昨儿我可押了兄弟你十两银子!够给面子吧!听得钟勇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关何抬起眼皮,正见那边三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呀,关何。
王五一一面招手唤他,一面剔着牙缝,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宋先生他们呢?尚远举目四下里环顾了一周:阿四呢?在里边儿。
他淡淡回答。
里边儿?钟勇谋探头朝雅间张望,可惜垂着帘子,什么也瞧不见,这几个丫头躲里头去作甚么?宋先生也在?不是,宋先生手伤了,待会小四代他上场。
什么,手伤了?这可怎么好!王五一呸掉剔牙的签子,狠狠啐了口:肯定是姓娄干的好事,直娘贼,我去找他理论!且慢,巳时要到了,你找他说理又有何用……关何一语未毕,身后的布帘给人一下子打起,丁颜笑吟吟地走出一步,回头还打趣。
出来啊,大伙儿都在了,你怕个什么。
内里有人着急:我……我等会再出去吧?横竖也是要上场去的,那时候人更多,正好习惯习惯!就是。
金枝朝关何看了一眼,扶着她两肩便向外推,你瞧关何都在了,快去让他看看。
奚画忙拿手捂着脸:别、别啊,你们等等,你们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光是听觉得好奇得很了,门口站着的几个人忍不住移过视线来。
红木地板上镀了层日光,湘妃色细纹暗花的裙摆正扫在上头,这衣身很显身段,往日本是颜七穿着的习惯,而今叫奚画上了身,一时半会儿令人发怔。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见她还在捂脸不愿放下手,颜七好气又好笑,伸手捉了她手腕狠狠拿开。
不承想你胆儿这么小,眼下看了认识的人尚且怕成这样,等会上了场该怎么办!手一被她拿走,阳光登时照了个措手不及,一睁眼就看到面前聚着这一帮人一眨不眨的瞧,瞬间更觉不自在了。
即使脸颊扑了些许脂粉,也没挡住红晕,她左顾右盼,转身就向后院跑。
这就吓到了?金枝摊手耸了耸肩,往后成亲还得盛装呢,那盖头一掀,是不是也羞得跑了?颜七笑而不语,目光一转,旁边已没看见关何。
周围静得有点异样,金枝皱眉左右瞅瞅,抬脚便往那还在出神的王五一脚背上踩了一下。
你们看傻眼了啊?呆雁似的。
钟勇谋可算是反应过来,指着前头不可思议道:那……那是小四啊?废话,不然能是谁?小五小六吗?不、不是……这……这也太不像了!王五一赶紧点头附和:对,简直是两个人啊!颜七抿唇一笑:怎么?现下后悔了?后悔么……你别说还真是有点儿。
王五一抓抓耳根,面色羞赧,不过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嘛,挖人墙角这种事我到底是做不出来的……他尾音还没落,丁颜就拿手肘狠狠捅了捅,努嘴示意旁边的尚远。
后者一惊,赶紧捂住嘴。
*已将到巳时了,天空蔚蓝如洗,酒楼的假山上仍听得小水车咕噜咕噜转的声音。
关何从矮树旁绕过去,正见她面对墙而站,头微微垂着,手里拿了个青条在扯,嘴中还断断续续哼小调,大约是在回想曲子。
原本不欲打搅她,但转身的那一瞬又鬼使神差地侧了回来,轻声道:小四。
啊!?想必心头紧张,她竟被这一声吓得不轻,险些没踩滑掉到池子里,关何飞快拉住她往后退。
吓死了吓死了!奚画靠着他不住抚着胸口,要是真栽下去等会儿可就麻烦大了。
关何瞧着她,不由感慨:至于么……不过是弹个琴而已,在书院你不一样弹得很好?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么多人,我怕得很。
奚画嘀嘀咕咕,从前又没见过那么大的世面。
她拿手揉/搓着额前的刘海,然后便闷头往他怀里埋。
……幸而眼下后院清净,没什么人。
感觉她在他怀中着实是在轻轻发抖,是真的紧张。
关何只好伸手在她背脊上轻抚。
放宽心……没事的。
隔了半晌,奚画才抬起头看他,支支吾吾道:关……关何。
嗯?你……你亲亲我,好不好?呃?没料到她会说这话,关何倒是愣住。
奚画略略不悦地拧起眉:‘呃’是什么意思啊!我……他笑得尴尬,手指在她脸颊上抚了抚,我都有些不敢了……嗯?为什么?……没什么。
关何松开她,快到时候了,去较场口吧,我跟你一起。
该来的总是要来,奚画懊恼地垂下头哦了一声。
*日出高三竿,朱色赤黄,今天有点闷热,头顶罩了层薄薄的云,然而较场还是人满为患,此时路上卖甘草冰雪凉水的倒是好生意。
十文钱一碗,不消片刻一锅就卖完了。
挤在人群最前头的两个人边喝边谈:听说宋先生手伤了,这台子上的,难不成是他的徒弟?不知道,没见过,眼生得很。
高台上四把瑶琴横放,琴前四人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子正是兰亭书院的袁芙蓉,娄方亮自然是认识的,不过另一个,眯眼瞧了好一阵也未曾看出名堂来。
金云啊。
他把扇子一收,端来冰水小抿了口,那立在芙蓉旁边的姑娘到底是哪一个?天鹄还有这号人物?文金云抬眼瞅了瞅,忙笑道:公子,这不是四姑娘么,您怎么给忘了?什么?!娄方亮险些被呛住,她长成这样的?我怎么没印象……偏头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咱们不是派人把宋初给顶下去了么?她又来搅什么局?宋初手伤了,当然上不得台,可人家总不能让那位置空着吧?文金云也拿了碗冰水自个儿喝,脸上却不慌张,公子,您甭担心,奚画这丫头弹琴也就那样,芙蓉是比不过宋初,不过要胜过她,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娄方亮甚觉有理地颔了颔首,剩下还有四场,前两场让他们占了便宜,这后头三场可不能再丢了!是是是,公子所言甚是……这琴是王府特地挑的上好瑶琴,加之高台还下埋了几口水缸,即便较场宽大,琴声也清晰可闻。
前面那人奏的是一曲《扬州三月》,乐音节奏柔缓,声色细细,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奚画听得怔忡,心道,这么好的琴技,自己是怎么比都比不过的。
正痴痴的想着,身侧的执事管家已不耐烦催道:奚姑娘,该你了。
她蓦地回神,轻声应了,提着裙摆落座。
哦……这不是我们姑娘么?红绣远远望见,眉眼登时温柔起来,想不到她还抚琴呢。
涉风在旁百无聊赖地往肚子里灌茶水,骑马射箭他感兴趣,这吹拉弹唱的,那就没意思得很了,光是听一曲便觉得昏昏欲睡。
也不知小四这会儿还紧张不紧张了?场外的金枝看得揪心,瞧她两手放在琴弦上,先试了几个音,深吸了口气,才敢接着往下弹。
这曲风与方才那首截然不同,又欢快又轻扬,调子忽上忽下,前段小桥流水,后段却蓦地变作万马奔腾,风卷烟尘,黄沙漫天……只是奚画到底是手生,弹得并不太流畅,竟在中间还拨错了一个调,她瞬间慌得满头大汗。
关何是没听出来,只见金枝咬着下唇着急道:哎呀,糟了,方才那音没对!钟勇谋和王五一都替她捏了把汗,心中暗叹:这丫头,果真是不行的……曲子奏了一般,红绣闭了眼睛和着节拍拿手指在桌上轻打,涉风喝了片刻茶,忽然回头问她。
咦?这什么曲儿?不知道,怎么?嗯……他眉头深锁,侧耳静静听了一阵,不太确定,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么?红绣睁开一只眼来,望着他略带讽意的笑了笑,我竟不知,你这大老粗还能懂音律?啧,听没听过和懂不懂那是两码事,不信你回去问问无双,她在契丹待过,这曲儿只怕她也有印象。
哦?是契丹人的曲儿?涉风终究是摇头:……我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