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火折子在嘴下一吹,火星立刻冒了起来,关何俯身将油盏点上。
用手遮着,小心搁放在桌。
隐约看到前面亮了一丝微光,奚画皱眉努力眯起眼睛,仍旧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
关何……她试探性地偏头问,你点好灯了吗?他正开口要回答,抬眸之时,骤然发觉她神情有些不对。
关何忙举起油灯,缓缓行至床边,直到离她一丈开外处停下。
火光就在眼前,然而奚画却无甚反应,见他没声音,便又重复了一句。
喉中登时一哽,关何抬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
睫毛没动,眼睛眨也未眨,这时才知道糟了,慌忙要把灯盏拿开,怎料奚画竟伸手过来。
关何?指尖碰到烛火,她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去,油灯随之熄灭。
四下里被黑暗尽数吞没,分明听到她倒吸了口凉气,关何飞快扔掉灯,上前去抱她。
小四,你伤到没有?奚画声音微颤,大口大口喘气:你、你点上灯了?你刚刚是不是点上灯了?没有、没有……关何抚着她背脊安慰道,我灯还没点呢,我也看不清的。
你胡说!这么笨拙的谎言,她如何会信?我方才分明碰到火了!……手抓着他的胳膊,这一瞬,万念俱灰。
我是不是瞎了?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不会的不会的。
关何心中绞痛,紧紧搂着她,我明天去找大夫,只是暂时瞧不清而已……没准儿,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呢?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听不进,努力瞪大眼睛从他肩头看向四周,想找寻轮廓,想触碰光亮,但入目只是一片漆黑。
眼睛又酸又胀,瞧着泪水正要出来,然而刚溢满眼眶,针扎般的刺痛却如洪水猛兽在双目中流转。
奚画疼得咬牙,赶紧把眼泪逼回去。
关何……他忙道:我在,在这儿。
窗外最后一点淡蓝也被深色覆盖,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两人静静相拥,亦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他呼吸渐渐均匀起来,想必是睡着了。
这几日关何东跑西忙一直没有休息,闲下来还得照顾情绪混乱的她,大约也累得很。
奚画不忍打搅,又不敢起身,只得那么抱着他,将纷繁的思绪理了又理,心里仍空落落的。
前路茫茫,比眼睛中蒙得雾还要浓,生平第一次体感到如此的绝望。
双眼若是看不见,活下去得有多难?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打定主意要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上天却给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耳畔吐息温热,一阵一阵喷在脸颊。
转念一想,好歹他还在自己身边,他还在,会一直在……思及如此,便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宽慰。
关何睡得很浅,约莫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
洗了把脸提提神,随后便去厨房打理野物。
帮不上忙,奚画就在床边靠着,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这地方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没有作料,没有菜刀,关何也不太会做,兔子烤好了勉强还能入口,就是味道无法恭维……坐立不安地在床边看着奚画皱眉吃完,他不由歉疚:是不是很难吃?闻言,她难得微笑,摇摇头:是粗糙了一点,不过不打紧。
说完,又轻轻地问,你吃过了么?关何微微怔了一下,淡笑道:吃过了,别担心。
奚画伸出手,摸索着寻找他,见状关何赶紧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指尖顺着他掌心往上探到胳膊之处,她问道:你的伤呢?好了没有?还在流血吗?好了。
关何将她手拿下来小心翼翼地合拢,我没事。
十指相扣,桌上灯尚且亮着,她的双目却没有神色。
他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何处不舒服?奚画顿了半晌,才缓缓摇头,我没有不舒服……只是看东西有些朦胧,像是罩了什么东西在前面。
隐约能瞧见前面有光,知道是点了灯,可是太暗。
自己不是大夫,也不明白她眼下状况,关何沉吟良久,下定决心。
明日我去一趟医馆。
*第二天,天才刚亮,关何便出门打来水。
奚画昨日本就睡了一天,并没多困,晚上眯了一两个时辰,醒得也很早。
睁眼,并未如他所说的睡一觉起来就恢复如常,反而愈发模糊,昨晚尚且能看到光,现下尽数皆是黑暗。
他用巾子替她擦了手,又换水拧干细细替她擦脸。
你在这儿等我,我出去给你寻个大夫来。
你真的要去?原以为他不过是说着宽慰自己,奚画吃了一惊,慌忙拉住他的手不放,别去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因为眼瞎,伸手永远是空荡荡的虚里,半点安全感也没有。
我很快回来。
外面那么乱,能请到什么大夫……我不治眼睛了。
她急道,你不要出去!衣袖被她死死拽着,关何无法,只得坐回床边。
颦眉想了想,现下到处是金兵,的确让她一个人在此太危险。
但视线移到她双眼,心中莫名一痛,怎么也放不下。
正在这时,门外隐约有什么动静,还未等关何觉察,奚画先他一步反应过来:有人?嘘!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别出声,我去看看。
哦……你当心啊。
我知道。
觉察到床沿一轻,量来是他起身了。
奚画缩在墙角,双手抱上膝盖,无端感到紧张,抑闷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
她畏惧见不到天日的世界,忐忑不安,只能努力用耳朵捕捉声响。
院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院门开了,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没有听到打斗,难道是认识的吗?你们怎么还没走啊?我以为昨儿你就带她出平江了……听说金兵此回可厉害得很,京师汴梁都被打下来了……隔了片刻,里屋的门给人推开,那人撩开旧帘子,一抬眼看到她的模样,似乎是愣在当场。
姑娘……怎么搞成这样了!来者的嗓音她熟识。
奚画登时松了口气,把盖在身上的被衾掀开,慢慢的往床边挪。
见状,花深里赶紧上来扶住她。
我要去城里找个大夫。
关何把靠在墙上的弩/箭收入百宝囊中,转身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照看她。
花深里觉得悬,这会子,能找到大夫吗?他不以为意,找不到,那就抓一个过来。
抓?心不甘情不愿的,能给你好好瞧病么?管不了那么多,他要是不肯。
关何冷声道,那就见点血。
说完便匆匆带上门。
诶——花深里叫他不住,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声,这才扶着奚画往外走。
姑娘小心,脚下有槛。
*比起昨日,官道上的流民多了一倍,城内已被金兵占领,路上都是逃出来的百姓,大包小包,车马牛驴,遍地都是轱辘滚动的声音。
人尽是从城中往外走的,唯有他一个是逆着回去,匆匆行了许久,不敢入城,只在城郊附近的几家医馆和药堂里打听。
然而几乎所有都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终于在沿途看到一个熟面孔,关何冲上前。
刘大夫!劳烦你随我走一趟,小四眼睛受了伤,正需医治。
对方连头也没回,把他手拿下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给你治病……躲开躲开,天黑之前赶不到江宁老夫就要露宿山林了!刘大夫!关何咬咬牙,小四从前没少帮过你忙,你如何能见死不救?去!刘大夫站直了,把身上包袱一背,恼道,眼下大宋国土难保,人人自危,我能留下这条小命都不错了,谁管你死不死的!一把推开他,后者小跑着就往前面走了。
左右无法,寻了半日仍旧一无所获,关何倚着树干,微微喘气,目光在逃难之人中流转。
打定主意要强行带人过去。
刚要动手,肩头忽给人拍了一下。
这不是关何吗?来人一身布衣,肩头挎着个药箱,年纪轻轻,面容略有几分憔悴。
关何打量了他许久,才记起来:你是……你是岳大夫的徒弟?记得闹采花贼那一阵,曾经为了找奚画,还上他家挟持过他。
是我啊。
年轻人笑道,你怎么在这儿?不容易啊,你也逃出来啦?我要去蜀中投靠我舅舅,你呢?若是顺路,咱们还能一块儿走呢。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阵,关何一句没听,眼神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药箱,一掌扣上他手腕。
诶诶诶?跟我走!诶?慢着,等等……去哪儿啊?!*木屋之内,奚画一手握着关何,另一手摊在桌上。
年轻男子拧眉把完脉,别过脸去自顾自琢磨了一会儿,又去翻她眼皮来瞧,随后才拿帕子擦手,悠悠朝外踱步。
关何轻轻把她手扳开,抽身跟上去。
她的眼睛……如何?年轻人想了想,道:肿得很厉害,怕是给哭的吧?这些天奚画的确是一直在哭,关何并没否认。
难不成是哭瞎的?怎么瞎的,我也说不明白。
而今看来,伤心过度所致失明的可能性极大。
这瞎啊,可能瞎一时,说不好,还有可能是一辈子……他说得模棱两可。
关何面沉如水:你治不好吗?在下才疏学浅,怕是不能。
年轻人窘迫地挠挠耳根,倘若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不过我倒可以开个方子,你暂且给她用用,好歹能缓和一下。
走着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她现在眼里若是有泪,眼睛就会发疼,你叮嘱她莫要再哭了,再哭这病情怕是会更重的。
好。
关何依言点头,我记住了。
行,那我去写方子……至于这药,我身上没带,着实没办法,你自去寻个城镇抓药去吧。
都是逃命的,能帮到这儿,他已十分感激,需求太多也不现实。
关何拱手抱拳:明白,多谢你了。
没事儿,客气。
瞧他进前厅取纸笔写药方。
花深里才悄悄走出来,低声问:怎么?他治不了?关何轻叹:不行……这小地方的穷书生,能懂几个医理?治不好也正常。
她嗤之以鼻,你指望他们做什么?咱们还有红绣呢,你带姑娘回山庄,以绣姐的医术,不怕医不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