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26 11:24:13

╭∞━━╮┃   ┃ 小说群:197173847┃● ●┃╰┳ˇ┳╯ 此文档由【原来是同党啊】扫文组整理 ︶ε╰━━━━━━━━━━━━━━━━━━━━★★━━━━━━我们不生产小说,我们只是小说的搬运工【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嗣子嫡妻作者:鱼丸和粗面晋江金牌推荐VIP2015-06-30完结非V章节总点击数:411366   总书评数:169 当前被收藏数:2832 文章积分:23,456,558文案爹爹本事大脾气小不纳妾,娘亲温柔贤惠会驯夫,兄长过目不忘兼妹控,作为全家最受宠的那个,罗炜彤只负责活得幸福自在。

本以为就这样幸福一生,谁知却在姻缘上出了大问题。

磕磕绊绊,最后她嫁给声名狼藉的安昌侯世子。

更惨的是,夫君还身怀狼子野心。

最惨的是,渐渐她也被夫君给同化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站在那个表里不一的男人身边,被他宠溺着呵护着,一步步走向全然不同的锦绣人生。

内容标签: 甜文搜索关键字:主角:罗炜彤、周元恪 ┃ 配角: ┃ 其它:==================☆、初相见1.初相见楼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正是油菜花开时节,两岸千里沃野一片金黄。

娘亲快看,外面油菜花开得多好,比华首寺后山栽那片桃花林还要明艳三分。

说话的少女身着一袭朱色襦裙,腰间只系一条银线勾芡的大朵牡丹腰带,赫赤色衣襟越发衬得她肌肤赛雪。

尚未及笄的年纪,稚嫩小脸尚看不出倾国倾城或颠倒众生之色,只是刘海下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是说不出的慧黠。

徐氏满面宠溺,纤指点点女儿脑袋:桃花林可是弘真大师心头好,这话若传到他耳中,你中意的那些个桃花酥、桃花酿怕是再也别想瞧见。

大师为人慈和,断不会与我一小女子计较这般琐事。

徐氏垂眸,巧妙掩下愁思。

寻常官宦人家女儿,怎会与山寺高僧这般熟稔。

也就娇娇情况特殊,当年亏得大师仁善,若如不然,这孩子今日还不知是何种光景。

门后西洋钟敲响,咏春端药进来:夫人、小姐,今日的药煎好了。

听到催命铃,罗炜彤赏花的喜悦瞬间消弭于无形。

想她生为将门嫡女,爹娘疼宠、兄长上进,日子再喜乐安康不过。

可水满则溢、月盈则缺,每日她都要过同一关:喝苦药汁子。

娘亲,女儿已然大安,此药甚是浪费银钱,还是免了吧。

犹做困兽之斗,罗炜彤心下疑窦丛生。

在惠州时她结识许多闺中姐妹,唯她一人日日用药。

明明她体壮如牛,终年到头不见伤风感冒,整日骑马射箭亦不觉疲累,哪用得着喝药。

药方乃大师所赠,大齐太祖曾言大师有妙手回春之大能。

娇娇若少喝一剂,待回惠州大师把脉,娘亲也无能为力。

罗炜彤知晓,娘亲绝不是在危言耸听。

自幼她便师从弘真大师,识字、习武、泡药浴。

大师神通广大,熬好的药她少喝一口都逃不过其法眼。

一旦被抓,惩罚从来都是抄经。

不过那可不是简单的抄经,而是在铜钱孔洞见方的纸面上写入四个鬼画符般经文。

忆起往昔那几度眼花缭乱、肩酸手疼的过往,她不由打个冷颤。

喝药之事全无转圜余地,当下只能从其它方面找补。

女儿知晓娘亲是为我好,可这药着实太苦。

知女莫若母,徐氏当机立断:待船靠岸,叫刘妈妈和咏春陪你下去散散心。

就知道娘亲最是疼女儿。

踮起脚尖在娘亲香香软软的脸上亲一口,捏紧鼻子灌下药。

漱口去掉残留的苦涩,罗炜彤再次生龙活虎。

等船一靠岸便天高任鸟飞,飞奔下甲板一头扎进油菜花田。

刘妈妈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姐,仔细脚底下。

在船上还看不出什么,走近了她才发现这油菜花竟格外高。

以她目前的身量,弓下腰就能隐匿行踪。

刘妈妈,你去船上取只篮子,采点油菜花给娘亲带回去。

咏春,我要喝水。

支开一老一少两条尾巴,罗炜彤随意溜达。

她倒没存什么叛逆逃家之心,只想一个人散心。

四周皆是油菜花,偶尔花上飞着一只小蜜蜂。

跟着蜜蜂一路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油菜花深处。

平地上搁着几只木箱,四周密密麻麻全是蜜蜂。

养蜂人不在,闻着花蜜香味罗炜彤不自觉走进,常年习武的她却听到几缕不寻常的呼吸声。

有人躲在暗处!在惠州时她听爹娘说过,前些年有位昏君下台。

但他并未身亡,而是逃出金陵,居于暗处意欲重夺帝位。

但他手下兵马并不若爹爹那般有朝廷定期拨钱粮供养,走投无路之下,昏君一党只得落草为寇,隐居山野。

会不会被她抓到一个?自幼习武她身手不凡,要是碰巧抓一个回去,也能帮到爹爹。

听声辨位,绕过蜂箱她看到暗处一团脏污的衣角。

那位置极其隐蔽,若非她五感远超常人,定是注意不到。

衣服面料上虽满是泥土,可上面精绣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应该是银线没错。

未曾多思考银线涵义,揪着衣角下的靴子,趁他挣扎之前,双手发力她把人拖出来。

刚包扎好的伤口肯定又崩开了,痛楚降临刹那,周元恪简直想学市井贩夫走卒骂粗。

想他堂堂锦衣卫镇抚使,虽然在侯府内伪装成酒囊饭袋,可在外办差无须拘泥,他几乎本色出演。

这会虽然追杀先帝余孽时受伤,但也不至于被人揪住双脚死狗般拖出来。

习武之人一力降十会,单凭这身力气,来人是位高手。

缓缓睁开眼,当他看清面前高手模样时,只恨不自己为什么管不住好奇心,非要一探究竟。

面前俏生生的红衣女子略带打量的看向她,看身量不过十三四岁。

平日未受伤时,这般纤细的小丫头,他单手便能拦腰裹夹带其飞檐走壁。

如今虎落平阳竟被其反治,此事若是叫北镇抚司那些同僚知晓,非得笑到把他逼回安昌侯府继续做纨绔为止。

周元恪百感交集时,罗炜彤正低头搓着手。

原因无它,她注意到这人袍角下的靴子。

依大齐律,只有官家在执行公务时才能着靴。

过往她居惠州之时,所见市井之人多穿蒲鞋。

衣服乍看起来寻常,不过边角银线刺绣,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此处距金陵不过日余,此人身份呼之欲出——一位浑身是迷的金陵官员,似乎还是名门望族之后。

爹爹还未入京,似乎她便闯下大祸。

不过不知者不罪,君子坦荡荡,她应该还有补救机会?民女偶经此地,误会官爷行径。

怠慢无理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周元恪只觉做锦衣卫几年建立的强大自信轰然坍塌,他都这样了,不照照铜镜他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有多狼狈。

但一个照面,这丫头非得丝毫不怕他满脸血浑身伤,还有闲心辨识出他官差身份。

聪慧到令人惊讶,瞬间他记住了那双如主人般慧黠的眼睛。

无碍。

小姐,你在哪?老伯,有没有看到我家小姐,穿一身红襦裙,眼睛很大很是灵秀。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从远方传来,罗炜彤以袖遮面。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明明这边她都快应付好了,那边咏春一嗓子吼出来,但凡有心之人查下渡口船只停泊记录,立刻便知晓她身份。

在下告辞。

周元恪撑着站起来,躲在此处休息个把时辰,这会他恢复差不多。

任务已然收网,潜伏于附近村寨的漏网之鱼另有它用。

顶着一身伤,露宿荒郊随时可能殒命,是时候想个法子回金陵。

在罗炜彤惊讶的目光中,几个呼吸间,浑身是谜的官差没入油菜花丛消失不见。

凝耳倾听,连他稍显粗重的呼吸也一并消失。

几乎同时,翠花气喘吁吁地跑来,拧开竹筒递给她:小姐,水。

就着竹筒润下喉,罗炜彤走到蜂箱后。

方才男人藏身之处,粘腻的蜂巢间斜落着一块象牙白的腰牌。

形状跟她小时候拿来玩的爹爹那块略有差异,材质却大同小异。

覆上帕子包裹收好,而后她又寻人找来蜂农,割下两块新鲜蜂蜜运上船。

爹爹秋冬两季最易犯鼻鼽,大夫嘱咐您用点蜂巢。

甩掉下人不见踪影之事就在罗四海的开怀大笑中轻松揭过,用过晚膳罗炜彤回房就寝,刚进房门,直觉告诉她气氛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DUANG!这绝壁不是武侠文,严肃脸,只是鱼丸觉得武力值高的女主不容易憋屈。

各位美妞放心,正儿八经的甜、宠、爽,O(∩_∩)O~☆、麒麟玉船舱内一片静谧,圆桌上蜡烛燃着,一切都没什么异样。

正是这份平静和空旷,才透露出几分诡异。

试问哪位大家闺秀房中,会没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出来吧。

八尺高的顶竖柜顶跃下一人,黑衣墨发,灵巧的在黑暗处翻滚,扎个千轻巧落地。

昏暗地烛光下,黑衣人五官稀松平常,混入市井绝不会有人多做注意,只有那双眼眸同他腰间绣春刀一般亮的惊人。

官爷?罗炜彤小心试探,见他面上飞快划过一丝着恼,心下定了七八。

官靴、绣春刀还有神出鬼没的俊俏身手,多半是在大齐能让小儿止哭的锦衣卫没差。

想到镇抚司近年来的赫赫威名,她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背往上爬。

佛祖保佑,她不过是下船看个油菜花,顺手抓下逆贼,怎就几乎将天捅破。

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少女色彩斑斓的脸色,大半个月来一直在外执行公务的周元恪难得放松,眉宇间不自觉舒展开。

面上褶皱感传来,他庆幸自己带了人皮面具。

这丫头胆大心细,和颜悦色可制不住她。

点头,板着棺材脸,他朝对面伸手:腰牌。

罗炜彤紧紧袖子,她本打算将此物交给爹爹,未曾想晚膳后他与娘亲便你侬我侬,只看得她要长针眼,这才急匆匆回来。

掏出袖间锦帕,尚未来得及擦拭,象牙腰牌表面还粘着一层蜂蜜。

可是此物?男子伸手欲夺,她忙把手帕藏到背后,指指桌边圆凳:此处江水湍急,官爷有伤在身,一时半刻间恐怕下不了船,可否暂坐歇息,用些茶点,顺带为小女子解惑。

周元恪兴趣更浓,金陵城中官家千金多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视女诫、女则为至高信仰,他几时见过这般豪爽做派的闺秀。

可她又与一般乡野村妇不同,言行合宜举止有度,豪爽但不放-荡。

以礼待人,反倒有几分男儿豁达。

当即他从善如流地坐下:小姐请讲。

先前之事,小女子多有得罪,这会给官爷赔个不是。

容我多心,锦衣卫向来雷厉风行,遇事严惩不贷……罗炜彤贝齿轻咬,眼眸微垂,委婉道出心中担忧。

锦衣卫下设缇骑和诏狱,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官员,中途不必经有司许可。

种种特权掌于手心,自是酣畅淋漓;可一旦处于特权屠刀之下,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周元恪心下苦笑,锦衣卫真有这般神通广大?若是如此,他早为安昌侯府清理门户,也省得男儿读书时的大好年华,日日声色犬马麻痹府中众人。

腰牌乃在下不慎遗失,小姐偶然寻得,完璧归赵,在下铭感五内,怎会再做那恩将仇报之事。

见他边说边起身拱手作揖,罗炜彤长舒一口气。

他能这般说,定是本心不欲多做计较。

至于两面三刀、缓兵之计,她想都没往那处想。

当下锦衣卫权势滔天,若他意欲报复,压根无须任何隐忍。

连理由都不用捏造,只需带兵马直接在金陵渡口抓人协助审案便是。

官爷大度。

笑吟吟地归还腰牌,放松下来罗炜彤恢复本性。

罗家在惠州也是积善人家,逢年过节施粥自不在话下,有客登门拜访也是热情招待。

你我也算有缘,官爷旅途劳顿,何不坐下用些点心?圆桌上摆着四只汝窑瓷盘,盘中装着蜂巢香芋角、椰蓉马蹄糕、酥皮莲蓉糕、煎萝卜糕。

罗炜彤自幼有半数时间呆在华首寺,寺中素斋虽精致,但她更中意家中点心,百吃不腻。

故而即便上了船,娘亲也嘱咐咏春给她备着。

这四碟刚出锅没多久,本是备着充作宵夜。

如今同位锦衣卫分享,也没指望他因这点小恩小惠心怀感激,她只愿给人留点好印象,日后查案尽量不要牵扯爹爹。

上一刻还畏他如阎王,下一刻便招呼他用点心。

他看得出,小丫头是真心实意招待。

这番做派,当真同金陵城中那些个大家闺秀不同。

心下微动,有那么一刻他后悔今晚未以真面目示人,顺带着竟隐隐有些期待下次相遇,当即他摸向腰间。

不劳小姐辛苦。

不吃就算了,正当罗炜彤打算送客之时,只见他以极快地速度伸手,转眼间四盘点心统统揣入怀中。

咚一声往桌上扔个东西,他如下午在油菜花丛间般,几息间销声匿迹。

东西落在四只盘子中间,罗炜彤捏起来,入手一阵舒适的温热。

就着烛光看去,这是块极佳的暖玉,雕刻成麒麟,握在手中大小适宜,垂于腰带做玉佩脱俗,握于手心把玩亦合适。

看来那锦衣卫感谢是真,油菜花田事当真没往心里去。

放下最后一丝担忧,拉起床幔,咏春果然被五花大绑仍在里面。

抽出她口中手绢,解绑后小丫鬟满脸气愤。

小姐,这次咏春失手,再练两年我定能揍得他满地找牙。

罗炜彤失笑:再练二十年你也不是他对手,算了,咱们还是先想想,明日怎么跟娘亲解释。

此事还要告知夫人?咏春满脸惊讶,这让夫人知道可了得,定要罚小姐做女红。

罗炜彤总算知道,面对自己胡搅蛮缠时,娘亲是怎样的无奈:此等大事,一着不慎便关乎爹爹仕途,自然不能有丝毫隐瞒。

还是小姐想得透彻,咏春先伺候您洗漱更衣。

一夜安眠,心旷神怡的清早,罗氏夫妇被女儿一番话笼上层厚重的阴云。

徐氏纤指揉着百汇穴:娇娇识破那锦衣卫隐匿之处,而后交还腰牌,一报还一报,此事也算彻底揭过。

坏就坏在事后你招呼点心,你可知那锦衣卫名姓?。

罗炜彤回忆那腰牌,象牙上只在正中雕刻个数字一。

待她说完后徐氏皱眉:这麒麟玉,还真是块烫手山芋。

藏在爹爹身后,罗炜彤低头,无措地对着手指。

娘,习武之人终日不得闲,最是容易腹中饥饿,女儿深有体会。

过午见面时他满身狼狈,唇角甚至残留着蜂蜜。

昨晚一见,他连衣裳都未曾换过,多数也未有机会进食。

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女儿也没指望几块点心能收买到锦衣卫,只求他能对爹爹心存一丝善念。

大马金刀坐于堂中的罗四海,胡子拉碴略显狰狞的脸上,那双与罗炜彤如出一辙的大眼泪光闪烁,与他刚毅气质极为不符。

素娘不必太过担心,娇娇也是一心为我这做爹的,无论如何为夫也能护咱们一家周全。

为夫虽是个大老粗,但也看得出这麒麟玉是个值钱玩意。

要那锦衣卫真恼了,直接拔刀砍人就是,哪会留如此贵重的东西。

罗炜彤不住点头,爹爹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

正是想明白这点,昨晚她才睡得格外香。

我自知那锦衣卫并无恶意,他无恶意,防不了其他人有想法。

罗炜彤坐到爹娘中间,端起专给她做那碗糖蒸酥酪小口挖着吃。

乍听娘亲此言,她搁下勺子,擦擦唇角问道:其他人?徐氏似乎下了极大决心:夫君,船队后日便到金陵,也是时候跟娇娇说下文襄伯府境况。

罗炜彤疑惑:文襄伯府,就是兄长入京赶考时借住的曾祖父家?娘亲,既然是曾祖父,那便是我们全家的亲人,直接住下便是,为何要说是借住。

徐氏横了夫婿一眼,都是他把娇娇惯成这等少不更事的模样。

惠州城中数他官职最高,往来哪家千金不捧着娇娇。

可如今他这四品都指挥佥事,放金陵城中连个大点的浪花都翻不起来。

罗四海无言,他自幼身份尴尬时日艰辛,承蒙徐氏不弃下嫁。

对她及她所出儿女,感恩、弥补之心叠加,自然万般疼宠。

尤其是娇娇,在娘胎中便遭大灾,他自是更多三分耐心。

素娘,娇娇这般聪慧,这些事晚些说也无碍。

罗炜彤越发好奇,到底是何事,能让倭寇兵临城下都岿然不动的爹娘面露愁容。

娘亲就告诉女儿嘛。

徐氏皱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下马威罗炜彤一双本就大的眼睛瞪成铜铃,听完娘亲一早所言,她十余年长在惠州罗府,所见所闻后得出那些对家族与至亲的认知迅速坍塌。

原来至亲间不只有相亲相爱、相互提携、休戚与共,更有尔虞我诈、疏远算计、踩低捧高。

爹爹出身金陵文襄伯府,伯府内嫡庶各房,人员错综复杂,个号人物单名字便记得她头昏脑涨。

爹爹所在乃是庶长房一支,大周极为重视嫡长,庶长房的存在,说来又是另一段渊源。

文襄伯罗晋出生书香门第,虽然祖上出过举人,但几代下来早已家道中落。

到他这代,前朝末代皇帝昏庸、天下民不聊生,以他落魄秀才之后,莫说要做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就连衣食也成困扰。

幸得城中药房掌柜爱才,供其吃穿读书,且许以爱女为妻。

二人成婚后,未过几年太-祖揭竿而起,祖父投其麾下,献檄文一篇,结尾处赋诗粉身碎骨灵不怕,惟愿万民安太平。

文采算不得上佳,但恰巧太-祖单名一个灵字,因缘巧合下罗晋飞黄腾达,而后走上陈世美之路。

待十年后天下太平,发妻携子千里迢迢赴京寻夫,稀里糊涂就成了妾室,其所出嫡子跟着也成了文襄伯府讳莫若深的庶长子。

就不曾有人为曾祖母主持公道?罗氏无奈地看着满脸天真的女儿:世间之事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再者深宅大院内,大门一闭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莫说此等阴私。

此去伯府,娇娇自当谨言慎行。

尤其是麒麟玉之事,切莫走漏半点风声。

女儿晓得。

见平素笑容明媚的女儿,如今小脸上满是惊恐,罗四海第一个别扭:娇娇也莫怕他们,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

如今爹爹官职比你大伯父还要高,咱们不怕他。

罗炜彤疑惑:大伯父可是嫡长,入朝为官定得伯府鼎力相助,怎会比不上爹爹?罗四海满脸不屑:伯府不过是名头好听,太-祖唯才是用,酒囊饭袋可不入眼。

先帝倒是有意提拔遗老,可他……切,那怂货不提也罢。

今上不愧为太-祖亲子,为政手段与太-祖一脉相承。

你大伯父靠荫封入朝,如今过去二十年,不过做到礼部仪制司员外郎。

员外郎,那也是从五品的大官……没等说完罗炜彤便反应过来,爹爹可是正四品都指挥佥事。

五品到四品看似差距不大,却是大齐官场的分水岭,许多官员穷其一生也跨不过这个坎。

徐氏耐心说着:娇娇莫看陈氏姐妹家中爹爹在惠州城很有权势,金陵可是天子所居之地,莫说从五品,你爹爹的四品也算不得高官。

罗炜彤点头,陈氏姐妹一嫡一庶,乃她闺中密友。

陈伯伯官居惠州知州,名副其实的一州父母官。

这会娘亲提及,她却想起平日交往时忽略的多处细节。

陈家姐妹二人随嫡母外出应酬,嫡姐举止落落大方,庶妹却常犯些小错,而后多是嫡姐三言两语帮其遮掩过去。

几次三番过后,人人都觉得嫡姐大度懂事,庶妹不及嫡姐处多矣。

她与姐妹俩相熟,偶尔也聚于一处吟诗作赋。

较之嫡姐,庶妹更显才思敏捷。

先前未曾察觉,如今听闻文襄伯府诸多事端,她方才察觉其中诸多玄机。

陈家庶女只怕才是真正的聪慧之人。

同等境况下,自己能否做到她那程度?当下她也不遮掩,将心下所思逐一说与爹娘。

罗四海同徐氏听闻,相视一眼,发觉彼此眼中错愕:早知闺女通透,却从未想到她竟能见微知著。

震惊后徐氏率先开口:既然娇娇能想到这么多,爹娘也不用多做嘱咐。

今日姑且记住一点,娇娇可不是那无甚依靠的庶女,你爹娘兄长俱在,莫说无差错,就算偶尔行事稍有差池,也不是常人可随意欺凌。

听完娘亲这番话,罗炜彤只觉头顶阴云陡然散去。

文襄伯府是麻烦,可她有爹娘兄长撑腰,还怕被人生吃了不成。

可此事若如真娘亲所说这般简单,那提起伯府时,她与爹爹又是为何满面阴云。

将疑问和盘托出,罗四海正欲开口解释,徐氏却在饭桌下却踢他一脚,面上不动声色将糖蒸酥酪推到女儿面前:快些趁热吃。

究竟是何事让爹娘讳莫如深,临近金陵的前一日,直至睡前罗炜彤都在思索这问题。

第二日天蒙蒙亮,号角声传来,楼船即将靠岸。

咏春递过温湿的布巾,伺候自家小姐擦脸漱口后,拿起榻边衣物,抖落开刚欲服侍小姐更衣,就见刘妈妈急匆匆推开舱门。

你这小蹄子,昨夜夫人如何交代的,一觉睡醒竟忘得一干二净。

咏春拍下后脑勺,神色间满是懊恼:小姐,咏春倒是给忘了,昨夜夫人房里王妈妈送来身新衣裳,说是按着金陵官家小姐所穿样式临时赶制,嘱咐赶在下船前给小姐换上。

罗炜彤往窗外看去,江面雾茫茫一片,远处传来挑夫号子声。

渡口船只甚多,船体没于雾中,只隐约看得清船头黄晕的油灯。

时辰还早,无碍。

金陵服饰与她平日所穿无太大差别,不过领口严实些、腰身纤细些、袖口宽阔些,穿上后整个人箍在衣裙内,走路步子稍大、坐姿稍不端方,就紧得全身难受。

端坐在饭桌前,今日早膳略显简单,边吃着碧粳粥,余光边看着换上官服而明显拘谨许多的爹爹,罗炜彤笑道:不愧是金陵,单这身衣裳也比惠州规矩大。

饭桌上唯一适应良好的徐氏点头:文襄伯府可是顶有名的规矩人家,娇娇先从这顿饭开始习惯着。

徐氏刻意加重规矩二字,罗炜彤唇角翘起。

真要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祖父怎会沦为庶长子。

想必是拿规矩做面皮,私底做尽晻脏事的人家。

食不言寝不语的一顿饭过去,对于等下入文襄伯府后如何拿捏分寸,罗炜彤已做到心中有数。

她只需如早膳这般,举止间不出差错,其余一应事项自有爹娘可依。

楼船靠岸停驻,自惠州带来的箱笼早已归置于甲板上。

裹好披风,一家三口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拾级而下,却迟迟不见文襄伯府来人。

早先下船的罗顺一溜小跑到跟前,扎个千沮丧道:老爷,小的一早上岸,找遍渡口未见文襄伯府来人。

上岸继续候着。

吩咐完小厮,对着妻女罗四海颇为赧然:府中人多事杂,应该是忘了咱们今日到,我看还是在渡口算找队挑夫。

徐氏面色丝毫未变:夫君莫要多想,许是今日雾大,路上耽搁些时辰。

见女儿也笑着点头,神色间颇有安抚之意,尴尬之余罗四海心下动容。

纵然文襄伯府万分不济,但他有此明理妻儿,此生足矣。

上峰早给他透过底,此番回京述职,有极大可能谋个京官。

伯府不是久居之地,这次就算再难也要把家分了。

爹爹、娘亲,女儿倒是觉得,这是伯府给咱们的下马威。

娇娇怎会这样说话?罗氏夫妇错愕,随即释然。

虽然方才在船上二人严肃,可平素两人对爱女算得上宠爱有加。

只有足够的宠爱,才能让女儿在爹娘面前无所顾忌。

直言祖父家不是为其一,将麒麟玉之事和盘托出为其二。

娇娇所言也不无道理。

对待自家人徐氏也没过多客套:夫君,如今最好做两手准备。

家中也不差那几两银钱,咱们先与码头管事讲好,寻一队可靠挑夫。

稍后伯府人来,再推掉便是。

徐氏这番话若直白说,罗四海定也无异议。

不过此时转个弯,他更觉得熨帖。

自家夫人为何顾虑伯府脸面?说白了还不是为他。

当即打发下人去寻挑夫,同时管事罗忠上报消息:方才在船舱底发现一被打晕小厮,身上只着中衣。

除此之外,船上一切正常,并无财物丢失。

看来那人应当是伪装成小厮下船。

夫妻对视一眼,暂时放下这份心。

嘱咐下人封口后,那边罗顺也终于引姗姗来迟的文襄伯府接船之人来见。

来人一袭家丁青袍,嘴上青胡茬刚冒出来,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

见到罗四海也不叩拜,只微微揖身:见过二爷,今日府中九小姐满月,府内一时半刻腾不出人手,老夫人嘱咐小的先将二爷安置在渡口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初酬情略带凉意的春风吹来,吹散些许船上浓雾,也让一家人看清面前文襄伯府前来接应的小厮讥讽的唇角。

罗炜彤皱眉,一口闷气滑到喉咙,眼瞅着就要闷不住喷薄而出,宽袖下上扬的手却被娘亲摁住,同时示意她稍安勿躁。

而后她见娘亲缓步上前,与爹爹并肩而立,面色平静地开口询问:妾身可记得老爷月前就往金陵送信,家书随公文走官道,难不成这会还未到侯府?徐氏话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显,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收到信还不安排好人接应,理亏的可是伯府。

伯府小厮讥讽的唇角僵在脸上,这情况……怎么跟临来前夫人嘱咐的不太一样。

想起这些年来府内传闻:外放的二爷凶神恶煞动辄喊打喊杀,简直是个混不吝;二夫人也是市井泼妇,当日嫁进来便搅得家宅不宁。

激怒这样的二爷还不小菜一碟,今日接下这差事,他颇为自得。

夫人承诺,只要在码头激怒二爷,最好让他大庭广众下做出点出格之事,回府后就调他到二少爷院中做事。

绞尽脑汁,一计不成小厮又生一计,干脆睁着眼说瞎话:府中往来书信皆由门房管着,小人并不清楚。

客栈已安排好,还请二爷、二夫人和小姐移步。

小厮回话同时,先前引他上船的罗顺凑到罗四海耳边,小声嘀咕道:老爷,那客栈年久失修,桌凳上好厚一层污垢,只怕不是适合夫人、小姐的好去处。

罗四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放在平时他早就捉住这放肆的小厮,乱棍打一通丢下船。

可从船靠岸到现在,姗姗来迟的接应之人,举止傲慢的小厮,这一切都在夫人预料之中。

他正愁如何与府中那团糟心亲戚撕破脸,没曾想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二爷,马上就是春闱,各地来金陵举子众多,一时半会客栈不好找。

府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那处,虽然条件稍显简陋,但来之前夫人嘱咐了,您暂且委屈会在那歇歇脚,待过午九小姐满月宴一过,府中立刻腾出人手来接应。

这会罗炜彤也瞧出端倪,爹爹就算出身尴尬的庶长房,那也是主子。

莫说如今官袍加身,即便他是个白身,那也主仆有别,绝不是个小厮可以随意轻慢。

可从上船到现在,这小厮举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激怒爹爹。

为何要激怒爹爹?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很快伯府的险恶用心便昭然若揭。

爹爹官做再大,名义上也还是伯府庶子。

若是一入京便对着伯府来人大发脾气,常人听闻后不会关注事件背后起因,只会觉得他为人狂妄。

再往重里说,居心叵测之人,难免不会编排他仗着官大,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这招虽然简单,但深知爹爹性格的罗炜彤却觉得,放在平日伯府早就成功了。

想到刚才娘亲及时拉住她,如今爹爹这般冷静应该也该是娘亲功劳。

码头上与伯府之人隔空过招,罗炜彤看清两点。

其一,伯府这点手段上不得台面;再者,爹爹与伯府不仅仅是交恶,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

想明白后再看对面小厮,那张因挑衅而略显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面目可憎。

自腰间荷包中抠出一粒桂圆,捏在指尖瞄准他膝盖骨。

还没等发力,就见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小厮突然吃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状跪在面前。

收回桂圆不紧不慢地剥开,塞进嘴里便吃边掩唇嗤笑。

被娘亲横一眼,她忙吃完把核吐出来,目视前方那一队即将登船的壮硕挑夫。

徐氏自然也看清来人,方才出声后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猴戏般瞧着小厮一番唱念做打。

她心里跟明镜似得,自己没必要跟个奴才秧子对上。

一条狗敢冲她汪汪叫,还不是借的背后主人胆子,做好了回去有骨头啃,搞砸了也自会被人收拾,她没必要脏了自己手。

如今万事俱备,她走上前笑道:看把你吓得,客栈也不是你一人能定下,老爷自不会怪罪。

行了,还不快让开。

伯府贵人事忙,幸好老爷英明早有准备。

被自家夫人夸得红了脸,罗四海往前走两步,不经意地踢开挡路的小厮。

他如今这四品武官全靠战场上真刀实枪拼来,这会虽然只用五成力气,也足够踢飞人。

小厮在弹到船舷上,落地后捂着腰趴在那,痛得起不了身。

忠叔,你来安排。

罗府官家罗忠招呼三、四十位挑夫贴边过去,免得惊扰到夫人小姐。

罗炜彤这边舒服了,贴船舷的小厮可遭了秧。

浓雾还未散开,甲板上视线不怎么好,人高马大的挑夫依次走过,每过一人便踩他胳膊一次,直踩得他手臂没了知觉。

夫君这又是何必?罗氏无奈问道,脸上却无丁点不满。

罗四海满不在乎:爷是男人,总不能眼睁睁素娘和女儿受了委屈,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徐氏上前为他擦擦汗,罗四海就着她帕子低头,浓雾中两人眉眼间满是情真意切。

眼见爹娘又开始腻-歪,离二人最近的罗炜彤忙别开眼,心下却是愉悦。

爹爹虽然乍看起来凶神恶煞,可一对上娘便百炼钢成绕指柔。

她打小看着,对未来夫婿隐隐有些期待。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船舷外隐约飘过一抹黑影,再定睛看去,除去龇牙咧嘴扶着船舷站起来的青衣小厮,哪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管家罗忠行动有素,没过多久箱笼已彻底归置好。

罗炜彤由咏春扶着,跟在娘亲身后上了临时租借来的马车,一家人总算踏入金陵。

**待车队走远,码头边走出两人。

若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看不清人脸,码头上多数人肯定瞠目结舌。

梁国公世子竟然跟安昌侯府那个纨绔站在一处,而且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竟异常熟稔。

这不惊掉人眼珠子!凉国公世子是何等英杰?出身高贵不说,连国子监祭酒窦大人都曾公开赞扬蓝愈才思敏捷,若非碍于公府世子身份不能下场,参加春闱绝对是一甲之才。

相比蓝愈,周元恪则完全是反面教材。

整日混迹于青-楼楚-馆,酒-肆赌-坊,挥霍无度不说,为个花魁娘子争风吃醋之事时有发生。

以至于两人同样都到了议亲年纪,凉国公府门槛快要被媒人踏破,有闺女的人家都要避着安昌侯府门走。

这两人勾肩搭背凑到一处,幸亏雾大没人看清。

浓雾中周元恪灵巧地避过蓝愈拉扯,扯下身上黑衣,裹着块石头缠两圈,打个结扔到江心。

少拉拉扯扯,我可没你那断袖之癖。

蓝愈也不急,站边上看他换上平日穿那些衣裳。

说来也怪,跟他一样精瘦的少年,只不过换身衣裳,身材隐隐便显得虚胖起来。

呼吸再刻意虚浮点,脸上涂点脂粉调得蜡黄些,连那张本身英俊不输于他的桃花面,也变得平庸中透着猥琐。

想起周元恪处境,平心而论,若是两人互换位置,他不一定能做到这般。

这样想着他话语间便存了三分客气:教司坊那边你熟,这大半个月德音遇到些麻烦,还得劳烦你走一趟。

整理好衣服,周元恪长叹一口气:蓝愈,成国公当初犯得是何等大罪,你我都清楚。

陛下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凉国公为人再宽宏,也断不会接受她做世子夫人,你还得早作打算。

蓝愈肩膀耷拉下去:这些我自然明白,毕竟我与德音幼时订过亲,总得照拂一二,这次先劳烦你。

无妨,正巧我也有事要拜托你。

求过周元恪多次,欠下数不清人情的蓝愈答应得无比痛快:但说无妨。

待听他说完后,蓝愈碾碾脚下石子,官靴尖踢起一颗捏在手心,在他面前晃晃,意有所指地暧昧说道:哦,那丫头兄长也是个人物,周兄还得早作打算。

说话这会功夫太阳升起,浓雾也散开些。

周元恪无所谓地笑笑,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往外走,哪还有丁点浓雾中的精明睿智。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元恪:我有多美多好,只需要娘子一人知道就好。

什么?娘子的标准是岳父,这……无压力怎么破?☆、怒反击(上)随船而来的罗府下人浓雾中掌灯,几十号挑夫扛着箱笼,前后绵延几里的队伍,浩浩荡荡朝文襄伯府走去。

码头位于城西南,正处在伯府对角线方位。

城内道路呈笔直的九宫格状,一路到伯府,几乎要绕边金陵城大半地域。

罗炜彤坐在轿子里,摇摇晃晃,时间一久难免昏昏欲睡。

打个呵欠掀开帘子一角,外面天已大亮,浓雾也彻底散开。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乍见如此长的队伍,无不往这边瞅瞅看看。

甚至还有调皮的孩子,梳着垂髫高举冰糖葫芦,边喊着顺口溜边跟在两侧蹦蹦跳跳。

金陵繁华果然更胜惠州。

轿帘掀高点,只见两侧房屋皆有青砖所筑,高大木门上各色铜铸门神尽显帝都气派。

单从巍峨的建筑,她已能感知两地巨大差异。

所以对于此刻自家的招摇过市,她隐隐有些担忧。

娘亲,咱们直接从码头雇人去伯府,城中人看到,自然知晓咱们被怠慢。

可日后再提起来,未免让人觉得过分招摇。

娘亲平日教导女儿时曾言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传得人尽皆知,最后大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如今这般,难道是另有打算。

同一轿子内,徐氏颇为满意地点头。

女儿看似跳脱,好在心思还算通透。

虽然平常行事稍显沉不住气,但那也是未经历练,日后见识多了自然会稳妥。

娇娇想得没错。

罗炜彤诧异:那又是为何?徐氏拉起女儿手,长长叹息后缓缓开口: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自是没错,可古人还有一言,重症需下猛药。

咱们居惠州时,娇娇也曾见夏日酷暑时节,厨娘将腐肉一一剜除。

当日你还好奇问过,为何不放在那,等用时再一并切下。

放下轿帘,罗炜彤稍作迟疑:娘亲是说,伯府就像那块腐肉,从根子上已是药石无灵。

若是当断不断,甚至连爹爹都会被拖累。

徐氏点头,入京前她还对伯府抱有最后一丝期待,希冀他们能看在如今夫君出息的份上,自觉维持面子上的平静。

可码头之事却让她看得明明白白,伯府众人还沉浸于仅剩空架子的荣耀中。

一边苛待夫君,一边还想让夫君为他们当牛做马,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遥想此刻在国子监读书的长子,看看身旁可爱的女儿,再遥想伯府内大半生受尽苛待的太婆母,徐氏那颗让夫君与伯府决裂的心不能再坚定。

**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内张灯结彩,正院前的空地上搭起戏台,锣鼓声中武生粉墨登场,一套俊俏的武戏登场后,扯起嗓子唱响《长坂坡》。

正对戏台的中央位置,伯府太夫人常氏满是褶子的老脸此刻却是满面红光。

今日正主,满月的伯府九小姐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由三夫人抱着,坐于太夫人右侧。

娘快看,咱们小九笑得多欢实,定是知道曾祖母此刻欢喜,也跟着高兴。

太夫人身边最是得意的常妈妈也是凑上来:老奴看着九小姐这一个月来长开些,眉眼间竟是跟太夫人越来越像。

常太夫人目光终于从武生花哨的功夫上挪下来,听着三夫人和常妈妈捧哏逗趣,一会功夫便觉得曾孙女与自己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当即金口一开:九小姐养在她房里。

戏文戛然而止,左侧的伯夫人与嫡长媳几乎掩盖不住错愕。

尤其是现任伯夫人秦氏,她嫁进伯府多年只育有两子,伯爷其余庶出子女不算,这俩儿子可是她心头肉。

无奈婆婆蛮横,硬是将娘家侄孙女塞给幼子。

有儿媳夹在中间吹枕头风,成亲这些年她一步步与幼子离心离德。

前阵淮河水灾,小常氏之父因治水有功擢升工部侍郎,并借此事入了圣人眼。

消息传来她却是身娇肉贵起来,借着有孕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待孩子落地,太夫人那边也宝贝成金疙瘩,这会又提出亲自教养,阖府这么多小姐,太夫人就从没教养过别人,小常氏这是要登天?世子夫人小秦氏给婆婆奉杯热茶,轻声细语地劝道:娘,只要祖母与您高兴,大爷和媳妇就高兴。

常太夫人耳尖听到这话,扭头夸赞长孙媳妇,顺带敲打儿媳。

秦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明知长子媳妇是自己相中的娘家侄女,也明知婆婆有意离间,却还是忍不住心绪翻涌。

小秦氏福身谢过,话锋一转:也不知府中派出去的人,这会有没有安置好二弟一家。

常太夫人面露不屑:他算什么贵客,回趟家门子用得着长辈高接远送?不过是个莽夫,离封爵还远着。

嘀咕完她站起来,戳戳龙头拐杖,目光满是厉色地看着背后一众女眷:身为伯府之人,待日后飞黄腾达,也自当为伯府出一份力。

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八难,到时有伯府支持,自立于不败之地。

正当众人正要做出一番深受教化洗礼之态时,门房匆忙跑来:太夫人,二爷回来了,老奴这便去回禀老爷。

哪个二爷?门房好悬停住迈往书房的脚,指指南面:二爷如今已经到伯府门口,好多人抬着好些个行礼,挤在门口朱雀大街上。

伯夫人秦氏面露担忧,小秦氏走上前,体贴地扶住婆母胳膊,下巴不自觉往常太夫人那边扬扬。

秦氏见平素蛮横的婆母此刻脸上青筋暴露,瞬间转过弯来。

这次二侄子一家回京,最愁的可不是她这已经继承爵位的长房,而是硬生生把人生父逼成庶子的太夫人。

今日一早她敢顺婆母意思派小厮去码头挑衅侄子一家,存的也是这心思。

太夫人与庶长房,于嫡长房而言俱是压力。

双方斗起来,她也好隔岸观火。

由丫鬟仆妇簇拥着,常太夫人走到伯府门口时,就看到那根十余年未见的眼中钉肉中刺。

还是那般满脸凶神恶煞,眼神桀骜不驯。

一个卑微的庶孙也敢露出这等表情?单看着她便心生厌恶。

给太夫人、伯夫人请安。

罗四海跪拜下去,常太夫人端出一副高姿态。

依祖制,儿孙向父母问安时需得磕头跪拜。

可这事就如新妇进门须得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大丫鬟般捧脸盆、倒痰盂、伺候斋饭般,一般人家也就做做样子,待跪到一半赶紧虚扶起来。

但她偏不,她就要这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庶孙,如最低等的贱奴般匍匐于门外。

杀杀他威风不说,顺带用西侧院庶长房制住他,吩咐他多多帮衬府里。

正当常太夫人设想四品官有哪些作用,又该怎么用时,磕完头的罗四海早已起身,在她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径直走上前。

孙儿此番回京,所带家什略多,不知府中可有安排。

安排?常太夫人看向秦氏,后者正估量二者会如何互相牵制,乍听这话下意识回道:不是住西侧院?说完她也看到二侄子背后那略多的家什,目测后稍微怔愣。

府中最宽敞的正院住着他们一家,老国公和太夫人居正院后福寿堂。

东侧院倒是能放开这些物件,不过早已由太夫人做主,拨给三弟一家。

剩余西侧院年久失修不说,且早已挤着庶出几房,如今是绝对放不开这些东西。

转念一想,二侄子早年便住西侧院,还能不知府中情况。

此刻这般问,定是准备发难。

想明白后,她干脆随意扯谎。

看我听半天戏糊涂,太夫人早就吩咐,在西侧院给侄儿一家收拾块地方。

罗四海拜谢,当即领着妻儿向府内走去,停在门外的几十抬物什却丝毫未动。

眼见领路小厮顾左右而言他,他干脆挽起袖子:这府里我也不是客人,用不着这么客气。

你还是快些回去伺候祖母要紧,我自己走便是。

罗炜彤跟在爹娘身后进了侯府,入目便是一片雕梁画栋,当真称得上公侯锦绣之家。

还没等她惊讶于伯府富贵,向西转个弯后画风略有不同,此处略显破败,甚至连墙角泥子都缺一块。

而她爹爹自打转弯后,脚步却是越发急切。

她与娘亲多少能赶上,后边伯府众人却被落下一大截。

跟在爹爹身后七拐八拐后,三人停在一个更为破败的小院前。

说破败还有些轻,小院木门缺了一角,墙头一簇簇莠草迎风招展。

若非亲眼所见,罗炜彤实在难以相信,前面如画中富丽堂皇的伯府内,还会有这般荒凉的小院。

只见爹爹上前敲门,声音中带着点哽咽。

待院门颤颤巍巍打开,见着拿着镐头的老妪,他扑通一声跪在那人腿下。

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

方才府门前下轿时嘱咐她做做样子便可的娘亲,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跟随爹爹跪在门前泥地上,一脸郑重地吩咐:快给你曾祖母磕头请安。

罗炜彤瞪大眼好奇地看着面前老妇,枯树皮般的黝黑肌肤、身上的粗布衣衫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吃过多少苦。

不过比起刚才府门前通身绫罗绸缎的太夫人,她的目光却平和许多,看向一家人目光中的慈爱,能直直映到人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罗府这边不会扯太久,下章拜拜☆、怒反击(下)与在伯府门前走个面子,未等太夫人叫起便自顾自起身不同,罗四海此刻是真想给多为未见祖母正经跪一会,徐氏也有此意。

可老人哪舍得亲孙子、素来满意的孙媳还有小孙女跪地上。

罗炜彤脆生生地喊出曾祖母,还没等膝盖触到实地,就被一双枯老的手扶起来。

这就是娇娇吧,长得跟素娘当年一样好看。

好孩子快起来,你们俩也都起来。

行那些虚礼作甚,等会叫府里人瞧见可了不得。

老人声音中十足地轻快和喜悦,尤其当她说到府里人时,并无丝毫惧怕之意,反倒透着股不在意。

罗炜彤只觉这位曾祖母,外貌比她想象的要苍老些,性子却比预料中的苦大仇深差太多。

老大、老大媳妇,孙子孙媳带着曾孙女回来了。

被老人拉着走进院子,只见房前空阔的平地里全无花红柳绿,而是被分成正方形的小块。

地刚翻了一小半,翻过之处露出下方颜色略深的土壤。

再联想方才开门时,老人手中紧握的镐,三人也就明白了。

曾祖母这是自己在院里种菜?老人快言快语地答道:那可不,反正我平常也没什么事,就在院里种点菜,打发时间不说,吃着也新鲜。

边说着四人进了房,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罗炜彤打眼扫下,房内家具有些老旧,其余也说不上太差。

不过比起刚路过的伯府前院,这里委实太过寒酸。

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清瘦的中年妇人扶着一两鬓皆白的男子缓缓走出。

罗四海扑通一声跪下去,这次老人倒没扶她,只在罗炜彤和徐氏跟在后面一同跪下时拉一把,稍微一偏两人齐齐跪在堂前蒲团上。

爹、娘,儿子不孝,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没等一家多诉说两句重逢喜悦,伯府众人也终于浩浩荡荡地赶来。

罗四海起身,就着徐氏帕子擦擦泛红的眼角,大马金刀坐于中堂,虎着脸直直地看向打头的太夫人。

如果眼神能杀死人,太夫人此刻早已万箭穿心而死。

即便没受到实质伤害,单是光天化日之下权威被如此挑衅,也足够她怒不可遏。

都看看,他这是什么样。

咱们好心停下前头那些事,全府人赶来招呼着。

这孩子是对伯府有多大不满,看起来竟是拿亲人当仇人。

伯府诸人一阵点头,以三夫人小常氏为首,端茶倒水递帕子,一窝蜂围上来劝老太太宽心。

小常氏向来与姑祖母齐心,这会率先开口。

二伯想必是有些误会,你的院子不在这边,三少爷回京时祖母便命人收拾好了旁边院子,就等着你们一家回来。

可不是,有误会说开便是,咱们一家也该和和气气。

站在罗四海身后,庶长房统共六人始终默不作声。

各种冠冕堂皇、不绝于耳的劝和声逐渐低下去,本就不大的房间内挤得满满当当,这会一安静,气氛显得格外诡异。

常言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常太夫人在伯府门口下马威不成,这会带人压制又丝毫没有效果,饶是她跋扈大半生,这会也有些心下打鼓。

这庶长子向来不驯,她会不会制不住?绝对不行!这庶长房的孽障绝不能翻身。

当即她厉声责问:老二跟米铺门口供的关二爷般坐在这,问也不答话,是当真不把这一府人看在眼里?荣姨娘,你们就不管管?刚准备继续说下去,顺带把他不敬嫡母的名头坐实了。

大齐向来重视孝道,只这一条便让他再无翻身之地。

可车轱辘话到嗓子眼,沉默的罗四海抬抬眼皮,一身在尸山人海中纵横的凛冽杀气毫无保留地外放,骇得常太夫人后退一步,要不是后面小常氏扶着,她几乎就要摔个屁股蹲。

太夫人当真觉得,我该对您客气?太夫人点头,庶子那就是半个奴才。

她这还算仁善,有些人家庶出子女,甚至比不得老封君房里得宠的丫鬟小厮。

看来这些年,太夫人还真是拿我的客气当没脾气。

月前我便送信言明今日回府,方才府内只遣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厮过来接应,言语间还多番挑衅。

竟是恨不得我冲动之下在码头做点出格之事,好借机昭告天下我有多不堪。

此事暂且不论,我爹只不过偶感风寒,这些年来久治不愈;这也就罢,毕竟你怕他太有出息,翻出当年之事威胁伯爷地位。

常太夫人火烧屁股般跳起来否认:哪有什么当年之事。

有没有这府里人都清楚,真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太夫人空长了年岁,却无半点长者该有的豁达与淡然。

祖母与爹娘在府中,竟被你糟践到连吃顿蔬菜都要亲自弯腰耕田。

老人站在罗四海身后,听闻此言略不赞同,一旁的罗炜彤赶忙拉住她手安抚一二。

老人低头,只见少女小脸上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似有灵性般。

先前她也隐约得到点信,这会很快明悟孙子要做什么,而后赶忙转身安抚儿子同儿媳。

罗四海走上前,几欲化为实质的杀气全副对准常太夫人,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亏心事做太多,就不怕半夜鬼敲门?三十五年前姑苏城内百草堂那场连绵三天三夜的大火,太夫人还没糊涂到全然忘却吧?常太夫人瞳孔微缩:你……徐氏上前,自腰间荷包内掏出一块印章。

印章有些年岁,常太夫人却一眼认出,那正是她派去姑苏城的常家心腹随身所带私章。

当即她整个人瘫软下来,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闪过。

这孽障是朝廷官员,她动不得,但可以找个由头扣下他妻儿。

到时再徐徐图之,找出那心腹便可。

见常太夫人神色阴沉,徐氏微微皱眉,难不成真的要彻底闹大杀出一条血路。

那样可就真如女儿所言,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无论如何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若不将此事彻底了解,待伯府之人有了防备,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太夫人对祖母如何,大家也瞧得真切,想必您也不愿与她呆在同一座府邸。

常太夫人真想点头,强忍住冲动,蛮横多年她却做不出拉着荣氏那贱人手姐妹相亲之态。

徐氏接着说道:夫君虽然性子直了些,但为人最是孝顺,他乐意为太夫人排忧解难。

日后庶长房之人,便由我们奉养。

转了一个大圈子,费了无数口舌,她总算道出今日来意。

罗炜彤听完,只觉得从船上起那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皆有了解释。

爹娘拘谨又放肆的态度,就是为了此时此刻。

先在府门前做足姿态,让人无可指摘,而后关门打狗。

满室哗然,乍一听常太夫人自是高兴,可她也不是全然蠢笨之人。

那点兴奋劲过后,她也回过味来,孽子这是要把庶长房接出府?若真如此,往后她拿什么掐住他一家子命脉。

伯夫人秦氏皱眉,行事不利的小厮早已被她抛到脑后,此刻她想得更为长远。

算计好的鹬蚌相争嫡长房渔翁得利,如今一方早早撒手,近在眼前的利益没有不说,盛怒之下太夫人只会拿素来不对付的她开刀。

所以她第一个开口:爹娘俱在,此事怕是不合祖宗规矩。

徐氏笑道:那怎样才算合规矩,西侧院就这般大,家什都抬进来,怕是连种菜的地片都没,往后怕是我们这一房吃食都个没着落。

一番话揶揄得伯府众人脸上火辣,常太夫人强站起来,吩咐心腹常妈妈喊家丁。

多活那些年她看得清楚,今日之事闹到这般,只能先把人扣下。

看热闹的无干人等被请走,小院内挤满手持棍棒的家丁。

罗四海与徐氏对视一眼,知晓打斗无可避免。

嘱咐女儿护好长辈,徐氏少不了上前分说一二。

不过这次常太夫人却是铁了心:你们一家多年未曾回府,此次回来也该多呆些时日。

小七那丫头也到我房里,刚好跟小九作伴。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常太夫人有多慈爱,罗炜彤却是一眼看穿她心思。

强行扣押他们不说,还把她提溜到跟前做双重保险。

徐氏无奈:孝大于天,太夫人这般说,做小辈的就是有万般委屈也没办法。

那今日……咬咬牙还未等说出决绝话语,一直候在伯府门外的管家罗忠急匆匆赶来,神色间颇为凝重老爷,凉国公世子带应天府差役巡街,这会正停在伯府外。

世子说是咱们带来那些物什堵在朱雀大街上,时间一久极为不雅,吩咐咱们快些归置好。

常太夫人高兴,真是天都助她。

这下不用出动家丁,孽子都难逃手掌心。

与她想得一般无二,伯府众人也面露喜色。

徐氏皱眉:老爷,应天府大人所言定有律可循。

不过那么多东西,也不是伯府这小院能放得下。

罗四海初时也有些惶然,不过对面那一张张小人得志的笑脸,瞬间勾起他幼时最惨痛的记忆。

在外打拼这么多年,如今只差临门一脚,难道就要这么放弃?绝对不行!心思坚定下来,他随意摇摇那装印章的荷包:先不管这些。

太夫人,您说趁这会我把此物上交应天府,顺便说道下当年之事……这孽子简直无法无天!骤然大喜大悲,常太夫人再也忍不住,脖子一仰晕倒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离伯府常太夫人横行伯府几十载,未曾想今日却在眼中钉肉中刺的庶长房手中吃大亏。

急怒攻心下晕倒,片刻再醒来只觉浑身气血翻涌,她眼睛充血地看着面前肆无忌惮的庶孙。

你这祸害……伯府各房早已习惯屈从太夫人淫-威,这会对罗四海的谴责之声不绝于耳。

车轱辘话来回说,张口闭口仁义孝道。

幼年见多了这阵仗,罗四海压根不为所动。

徐氏夫唱妇随,退到夫婿身后安抚公婆情绪。

却没料刚照顾好婆婆,多年来最是沉得住气的太婆婆跳了脚。

荣氏健步如飞地上前,扬起枯树皮般的手,对着还没缓过神的常太夫人左右开工。

常年劳作她有的是力气,这会直扇得常太夫人脸皮啪啪响。

还有脸我孙子是祸害,我看你才是府里最大的祸害。

我跟老大走不走,你说了不算,叫罗晋那老匹夫来。

十几年来在伯府里跟个隐形人般的荣氏突然发威,着实骇到了一群人。

以至于一时之间,无人记得拯救被甩耳刮子的常太夫人。

直到罗晋名讳一出,众人才如梦方醒。

事情闹到如今这地步,的确得老伯爷出面,毕竟太夫人都压不住了。

太夫人?这会终于有人想起太夫人,而后他们看到了一个与往日的严肃刻板截然不同的太夫人,嘴歪眼斜双颊高肿,乍一看竟比戏文中的丑角还滑稽。

强忍笑意同时,伯府难免人心思动。

知晓当年荣氏如何沦为姨娘的老一代,纷纷有种尘埃落定之感;而不知当年事的年轻一代,震惊之余不免多想,为何一个小妾和庶孙会有如此大的胆子?而眼神几乎要吃人的常太夫人,怒不可遏地吩咐心腹常妈妈:去请老伯爷,立刻!罗四海翘起二郎腿,顺带嘱咐:应天府的大人们还在外头等着,手脚麻利点。

说完他伸个懒腰,指尖不住地捏着荷包,边劝祖母爹娘收拾细软:这会收拾好,等会走的时候也省事。

不过这屋里一眼看到底,也收拾不出什么东西,那仨瓜俩枣拿着晦气,等回咱们家,素娘再陪你们置办新的。

庶长房这些年过得多憋屈,常太夫人就活得多跋扈。

庶长房习惯了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句句带刺的车轱辘话,太夫人乍听罗四海这混不吝的诛心之言,当真如万箭穿心。

强撑着一口气,她只等老伯爷来收拾残局。

当年金陵荣家灭门之事两人皆有份,她就不信那老匹夫坐得住。

撑着一口气左等右等,没过一会常妈妈回来,一同过来的还有老伯爷身边小厮。

小厮转述老伯爷原话:伯爷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罗。

二爷此举也是为家宅和睦,先照他意思来。

家宅和睦四个字戳中了常太夫人肺管子,罗晋那老不死吃里扒外,看这孽障有出息,上赶着当和善曾祖父。

她岂能让他如意!脾气上来一时半刻她也顾不得其它,带着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转身就往书房走去,她倒要问个明白。

拦路虎撤走,院内恢复清静。

方才大发神威的荣氏满脸不可置信,摇摇晃晃眼看要摔倒,离最近的罗炜彤忙上前一步扶起她。

曾祖母,您这是怎么了?荣氏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如梦似幻的神情:咱们能离开这了?罗炜彤也知道祖母这是高兴坏了,几十年压抑,乍听能脱离这滞闷的牢笼,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淡定。

当然,曾祖母、祖父还有祖母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让乱七八糟的外人来打扰。

荣氏扶着孙女手,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好,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

庶长房重获新生百感交集之时,书房内却是剑拔弩张。

常太夫人言出必行,砸开房门诘问当年与他沆瀣一气的老文襄伯。

无知蠢妇,有勇无谋。

老二不是你们妇道人家抱在怀里的牡丹犬,那是一头狼崽子。

我都不敢怠慢,就凭你还想给他上条紧箍咒。

训斥够了,老文襄伯低声劝抚:今时不同往日,对他不能打压,得好生捧着。

若你敬着他,他还像今日这般铿铿,到时别人会怎么看?常太夫人生性冲动,老伯爷与她夫妻多年,怎会不知怎么说话她最能听得进去。

这话算是说进了她心坎里,忙赔个不是回房。

还没等丫鬟敷脸,常妈妈捏着只荷包急匆匆走进来,附在她耳边说道:太夫人,二爷临走前留下这个,还嘱咐老奴传句话。

什么话?一时间常太夫人后悔问了这句,她本能地觉得不会有好话。

二爷说,今日府内之事若传出去,一个不高兴他难免借酒消愁。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酒醉后会做些什么。

常太夫人拍案而起,打翻放于案首敷脸的一盆井水,沁凉的井水顺着胸膛滚落浇湿全身。

此刻她却顾不得那些,猛烈咳嗽直到吐出一口老血,这会她只觉书房中老伯爷那些话全是狗屁。

孽障!赶紧给我派人去江南,务必找出当年那人,让他再也张不了口。

常妈妈急匆匆退下,与此同时庶长房由罗四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开路,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伯府。

这会已是正午,朱雀大街往来车马甚多。

应天府差役统一的制服往伯府门前一站,外加最前方高头大马上儒雅的凉国公世子,几乎吸引了所有过往车马的目光。

所有人都好奇,是谁敢触凉国公世子霉头。

待看到担行李的那些码头挑夫,他们立刻联想到今早传遍金陵城的奇景。

堂堂伯府有人回京述职,竟派不出几名抬行李的家丁。

这会行礼抬来却入不了府门,反倒招来应天府,那惠州都指挥佥事也真够倒霉。

朱雀大街临近皇宫,乃公侯列卿之家聚集之处。

有凉国公世子这块活招牌在那杵着,半个时辰功夫,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已知晓,文襄伯府无端为难一个庶子。

罗炜彤跟在长辈身后踏出伯府门时,就感觉明里暗里无数目光。

拾阶而下,将墙角处探头探脑的小厮收于眼底,她也没忽略正对面迎来的青年。

乌纱帽下面冠如玉,青色官袍正中贴着鹭鸶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整个人如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罗四海上前拱手道:有劳凉国公世子与应天府诸位,改日罗某请大家吃酒。

蓝愈亦拱手:不必劳烦罗大人,在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说完他有意朝后方瞥一眼。

庶长房人丁稀少,这次出来也没带伯府奴仆,是以这会蓝愈很容易穿过人群,看到最后方的罗炜彤。

这便是让周元恪刻意关照的女子?那厮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逛遍青-楼楚-馆如今还是只童子鸡,他怎会看上这么个黄毛丫头。

这丫头也没看出有何等迷-人风韵,不过那双大眼倒是颇有灵性。

罗四海听闻此言,心下疑窦丛生。

微挪一步挡住他看向自家女眷的目光,正打算问个清楚,却见凉国公世子转身收队,而后以极其潇洒的姿势跨上高头大马,扬长而去。

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也转身,对着府门后探头之人再次面露煞气:都看清楚了?还不赶紧回去报信。

这些人奉主子之命来此探听,本是想着应天府应该能压制不可一世的罗四海。

却未曾想,那凉国公世子对他分外客气。

消息传回府内,各方心思浮动不提,常太夫人却是正经摔了几套茶具。

伯府内如何,如今脱离牢笼的庶长房却不再关心。

几人前后上了马车,后面挑夫担着行李,一家人朝北边的玄武大街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花烛夜,新娘起底时罗炜彤:夫君当真艳福不浅,名动秦淮河。

周元恪(狗腿脸,跪在一层纸皮核桃上,碎一颗今晚打地铺,但小爷武功高无压力,这是娘子情趣):为夫这也是为了夫人。

罗炜彤:嗯?周元恪:似为夫这般,此生只有夫人一人,外人非但不会说夫人善妒,反倒会感念夫人收了为夫,为民除害。

罗炜彤:似乎有点道理周元恪:那夫人赶紧收掉为夫(啊呜扑倒!)美妞儿们女神节快乐!☆、锦绣坊赶在午膳之前,庶长房一支迈进了玄武大街西首的一处五进大宅院。

下船后便不见踪影的王妈妈带着十来个丫鬟小厮站在府门前,跪地迎接新主子。

这处宅子本属当朝礼部左侍郎所有,去年左侍郎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之前顺带把宅子转手出去。

罗炜彤扶着曾祖母跨过门槛,只见院中一应摆设,都与惠州老宅一般无二。

没等她多怀疑,曾祖母满意地夸赞:行舟这孩子书读得好,办事也妥帖。

不过月余功夫,竟把宅子收拾得这般好。

乍听闻兄长消息,罗炜彤忙打起精神。

兄长只大她两岁,年幼时她每旬从华首寺归家,常穿他衣服充作表哥,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般混迹惠州城内。

自五年前兄长入国子监,只有过年才能归家,不过兄妹之间依靠书信往来,情谊并未丝毫变淡。

来金陵之事她明明信中告知过兄长,今日下船却未见他踪影。

初时她还有些不悦,不过从文襄伯府闯出来后,她反倒庆幸兄长没来,不然保不齐太夫人盛怒之下拿他作筏子。

思绪回笼,她只听娘亲说道:行舟能出多大力,还不是靠着你们。

这些年夫君外放,连带行舟年幼赴京求学,多亏了祖母和爹娘。

我这当媳妇的一直在外躲清闲,心里愧疚得跟什么似得。

罗炜彤越听越惊讶,难不成这些年,曾祖母不是受尽太夫人欺辱的可怜小白菜,而是领着庶长房缩在伯府西侧院卧薪尝胆?竖起耳朵她接着往下听,只见曾祖母虚扶娘亲一把,朝她这边看来:你们一家子也不容易,只是可怜了孩子。

曾祖母,娇娇一点都不可怜,爹娘和兄长都可疼我了,什么都顺着我,只除了每日喝药。

大眼睛眨巴眨巴,眉头却微微皱起,罗炜彤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爹娘异常尊敬曾祖母,曾祖母又喜欢她,或许她老人家金口一开,这每日都要过的坎就平了。

在她无比期待的目光中,曾祖母面带疼宠地开口:娇娇也怕喝药?恩。

罗炜彤小脑袋不住地点啊点,曾祖母,您老人家快学一般人家老封君,蛮横地偏向插手小孙女之事。

没事,曾祖母最会做点心,知道什么样的点心最能去苦,等会用完午膳就给你做些备着。

罗炜彤肩膀耷拉下来,被娘亲满是责怪地点点脑袋。

正专注于悲伤之时,手被拉住,塞进一只通体墨绿的镯子。

祖母?进院子后便如隐形人般的祖母,此刻满脸慈爱地看着她:娇娇莫要不高兴,曾祖母也是疼你。

这镯子便是你出生那年,她特意派人寻来。

罗炜彤看着这镯子,通体墨绿无一丝杂质,触感滑腻入手便觉舒服。

这等碧玉可遇不可求,便是娘亲妆奁里也无成色这般好的玉镯。

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边想着她边推辞:这镯子太贵重,我怕一不小心打碎。

曾祖母刚从伯府出来,咱们家正是用钱的时候……说到这她愣住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

玄武大街虽比不得朱雀大街公侯列卿之府密布,却也临近皇宫,向来是官宦之家密集之处。

方才一路走来,沿路府宅虽然精致,但多数不及眼前自己脚下这五进大院。

再看这院内布局,虽不及伯府雕梁画栋,但细节处尽显精致。

一入金陵住上这等宅院,再轻易拿出碧玉镯子哄她开心……方才她是觉得曾祖母不像小白菜,可也没觉得她有如此本事。

这会轮到她惊疑不定:曾祖母似乎很有钱?下人忙着归置行李,正厅只留一家六人,乍听闻此言荣氏笑出一脸褶子,而后她略带无奈地看向徐氏:你们夫妻二人就没跟娇娇提过?徐氏摇头:娇娇多数时间呆在山上,每旬归家住三日,教她女儿家规矩都来不及。

我只在前两日,跟她大体说下伯府内境况。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只有罗炜彤一人云山雾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兄长也早已知晓?只见曾祖母叹息一声,指向沉默端坐于右侧椅子上的祖父:还不是因为他。

叹息一声曾祖母也坐下来,三言两语便说清楚:当年我本指望你祖父好生读书,求得功名也好有个出头之日。

谁知他性子随我,于读书上毫无天赋,于岐黄之术更是无甚兴趣,反倒对黄白之物情有独钟。

有些事也不能强求,他做点小营生,赚些银钱也好照应全家。

原来如此,罗炜彤点头随口问道:那祖父是做什么的,日后我去那铺子,是不是不用付银钱。

曾祖母喝口茶,随口说道:那是当然,锦绣坊东西你随便挑。

锦绣坊?没听这番话时,罗炜彤觉得云山雾绕,听完后她更晕了。

祖母口中那点小买卖,竟是遍布大齐境内,听闻连宫中贵妃娘娘也极为喜爱的锦绣坊!这哪是什么小营生,伯府都不一定有这等日进斗金的招牌铺子。

不对,万一叫伯府知道了,上门索要怎么办。

虽然只见过太夫人一面,但她确定那人绝对能做出这等事。

曾祖母却是不以为然:这铺子面上与伯府无关,任谁也查不出来。

那是挂在别人名下?曾祖母点头,神态中透出些伤感:不是别人,是你太舅公。

罗炜彤默然,乍听曾祖母当年之事,她也怀疑过,为何当年荣家不为母子二人出头。

不论前朝还是大齐,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三媒六聘总会留下文书佐证,不是想赖就能赖掉。

可娘亲叹息后告诉她,当年曾祖母赴金陵寻夫不久,她在姑苏的娘家连夜起火,所有亲人葬身火海,几代积累家产付之一炬。

江南水乡原本便不易发生火灾,这火起得蹊跷,可再蹊跷也注定无人为曾祖母主持公道。

所以今时今日,罗炜彤很理解曾祖母的伤感,她绕到椅子后面抱住老人,将她整个头揽在怀中:曾祖母,娇娇会孝顺您。

一直站在门外,盯着下人归置行李的罗四海走进来:祖母,年前我查到些舅公的信,若无意外他应当还存活于世,不过相隔时日太久一时难以确定。

躺在曾孙女怀中的老人几乎是弹起来,紧抓住罗四海的手青筋暴露:当真?恩,方才罗顺来信,伯府那边派人出城,看方向是往江南那边去。

当年之事我们始终不如他们清楚,我已派人尾随其后,过些时候便能确定。

激动之后老人紧锁眉头:果然是那毒妇。

罗炜彤忙给她顺气:曾祖母莫要生气,人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您还要养好身子,等着跟太舅公一家团聚,为那些小人气坏身子不值得。

能在文襄伯府容忍大半辈子,荣氏绝非常太夫人那般莽撞之人。

这会激动,不过是因为全家的似海深仇,听完这番话她也稍稍恢复冷静。

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先用午膳,折腾这会都累了,歇息会再说。

老人这般说,罗炜彤也觉得有些疲惫,不过疲惫中确是夹杂着兴奋。

原来她家这般富庶,曾祖母娘家也还有人。

用完午膳回房歇息,有锦绣阁财力支持,她的新闺房比在惠州城时更精致。

躺在新打的黄花梨拔步床上,就连睡着她也唇角弯起。

作者有话要说:☆、孙肖祖自入城第一日闯出伯府,在玄武大街安顿下来后,罗府诸人好是忙了些几日。

入京前罗四海已得上峰消息,这次回京述职,不出意外他会留守京畿。

正因如此,他终于下定决心,宁肯背着一身骂,也要彻底与伯府划清界限。

他心里自有杆秤,官路一时受阻,总好过天天府里乌烟瘴气。

打定主意常住下来,府里一应事务都得收拾妥帖,丁点马虎不得。

徐氏自是明白这些道理,更知晓此处是金陵城。

在惠州时夫君官大,随意些倒是无妨,但这朱雀大街上,卯时大清早上朝,往院墙外扔块石子都能砸着两顶乌纱帽的地方,着实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徐氏这边忙碌起来,往常这时候无人管束、轻松自在地罗炜彤,这次却一反常态的跟着水深火热。

原因无它,徐氏眼瞅着闺女没两年便要及笄嫁人,一再耽搁的德容言功终于不能再继续无限期拖延下去。

春光明媚,书房窗前树梢上挂着只鸟笼,里面八哥时不时叫两声。

罗炜彤握紧毛笔,看着账册上一行行蝇头小楷,只觉这一笔笔开支比华首寺佛塔藏那些梵文经书还要绕人。

娘,女儿一看这东西就头晕。

看着女儿那双可怜兮兮地大眼,徐氏忍不住心下惆怅。

可明知她在故意装可怜,她还是心生不忍。

不想学也罢,夫君实打实地军功起家,这样得来的官职最是安稳。

儿子自幼过目不忘,今年春闱有望蟾宫折桂。

爷俩素来拿娇娇当眼睛珠子护着,府中也没人想着靠她去争富贵,德容言功稍差些也无碍。

累了就先歇会。

就知道娘亲最好了,看这么久账册您该也累了,停下来喝口热茶,女儿给您捶捶肩。

罗炜彤围着娘亲转来转去,声音中满是愉悦。

被女儿殷勤伺候着,徐氏就算再闷,这会也生不了气。

也罢,娇娇虽然天真了点,但也不是那蛮横不知事理的,最起码大事上她从不糊涂,有这点就足够了。

至于那些细枝末节,物色几个绣工好、会算账的丫鬟,趁着两年调-教好了,到时放进陪嫁便是。

比起这个她更担心女儿身体,连弘真大师都没把握。

一年年每日不间断用药,不过在奢求那渺茫的奇迹。

但愿上苍垂怜,想到日后她可能受的委屈,徐氏做完再三下定的决心土崩瓦解。

算了,不学也罢,娇娇开心就好。

想到这她摆摆手:好了,捶肩这事交给丫鬟就好。

这会你曾祖母那边点心也该出笼了,不想学管账,还不快去那边看看能帮什么忙?娘亲真好,罗炜彤眼睛笑成一弯新月。

初搬进来那日曾祖母可不是在夸海口,她点心当真做得好极了。

第二日一早喝完药,正觉得每根头发丝都泛着苦味时,曾祖母塞她嘴里一块藕粉桂花糖糕。

那股子香甜软糯滋味,瞬间冲散了药汁苦味。

据曾祖母说,她年轻时在姑苏城,做得点心可比城内那位告老还乡的老御厨还要好。

离开伯府后她心情大好,也有了摆弄这些的兴致。

这几日她一天三顿饭不重样的做,样样滋味不同,但无一例外地好吃。

大多数点心都进了罗炜彤肚子,她都觉得这几天衣服腰身似乎瘦了些。

顺着香味一路走到厨房,曾祖母果然在那。

她换了身黛紫色襦裙,半白的头发随意盘在脑后,衣着跟在伯府时没太大区别。

不过比起当日的暮气沉沉,如今她精神矍铄,乍看起来绝不像七旬老妪。

曾祖母,今天又做了什么?让我闻闻,有香芋、还有糯米。

还要再加一点点莲蓉。

小娇娇最爱吃甜,不过这东西吃多了对牙不好,曾祖母就放了一点,你放心吃就是。

曾祖母做得点心肯定好吃,对了,这几天我绣了条帕子。

曾祖母做点心出那么多汗,正好拿来擦擦。

不过我绣工不怎么好,您可别笑话我。

荣氏自打搬出伯府一日好过一日的精神,此刻又好了一大截。

娇娇小孙女亲手给她绣得帕子,重要的不是绣工如何,而是那份孝心。

等拿过帕子,看着上面绣成牡丹花那般大的寒梅,她总算明白小孙女忐忑从何而来。

不过看到这绣工,她非但没有丝毫恼怒或恨铁不成钢,反而更加通体舒泰。

不愧是曾祖母的小娇娇,这绣工简直跟曾祖母当年一模一样。

罗炜彤瞪大眼,隐约间猜到一个事实:曾祖母,那你会不会看账本?老人摇摇头,眼中是罕见地顽皮:这事连你爹都不知道,曾祖母年轻时非但不会看账本,甚至也怕喝药。

小娇娇放心,以后不要怕药苦,曾祖母给你做点心,包管吃完后满嘴都是甜味。

罗炜彤恍然大悟,她总算明白自己这是随了谁。

得知两人有相同的苦衷后,对这个第一眼就觉得面善的曾祖母,她更是多了几分尊敬之外的单纯喜爱。

曾祖母也教我做点心,以后您若是生病喝药,我也给您做。

荣氏哪会拒绝,满心欢喜地应下来。

同时她开始盘算着,这两天得吩咐下人好生拾掇小厨房。

小娇娇可是她嫡亲的曾孙女,下厨那是乐趣,总不能弄个烟熏火燎满手面粉。

说话这会紫薯莲蓉糯米糕也出锅,糕点呈丁香色,自中间掰开,里面是嫩黄色莲蓉,扑鼻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打发下人往书房和正院各送些,罗炜彤留下最大的一份,刚准备开动,一直守在门外的咏春进来:小姐,宁国公府小姐前来找您,说是城内锦绣阁新进了衣裳,邀您一块前去挑选。

乍听锦绣阁,罗炜彤有片刻不自然。

那整个店都是她家的,祖父甚至发话,新衣裳出来先紧着她挑,挑中哪款,那款就不再对外出售。

乍一听她怦然心动,也感动于祖父对自己的关心。

可冷静下来后,她还是打消了祖父那念头。

金陵城是什么地方?贸然如此高调,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曾祖母……荣氏装好点心,说话这片刻功夫,顺手拿白萝卜雕两朵花,而后交到咏春手里:杨宁那丫头来了,娇娇还不快去好生招待。

出府之事,曾祖母跟你娘去说。

竟然如此亲密地喊宁国公嫡女为杨宁、那丫头。

入金陵第一日,他们全家便去宁国公府拜访。

宁国公以武起家,常年镇守西北,对爹爹有知遇之恩。

那日公府内,爹爹将伯府之事坦诚相告。

宁国公神色间,竟很是尊重曾祖母意见。

越是接触曾祖母,罗炜彤越是惊讶于她的睿智。

老文襄伯当年竟然抛弃她,转而选择常太夫人,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一路走到正厅,进门后罗炜彤也不客套,自顾自在杨宁身旁坐下,夹起一块点心,边放嘴里边招呼她吃。

看你坐那一板一眼的,不知道的还真当你大家闺秀。

少女扬眉:本小姐哪点不闺秀,哈?说到最后,她自己先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杨宁是真·闺蜜,没人会讨厌的那种闺蜜:人美心善性格直爽还护短☆、新闺蜜杨宁是宁国公府这一辈嫡长女,也是嫡支唯一的孙女,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

她今年刚满十六,身段比罗炜彤要修长些,肤色随了老国公,是健康小麦色。

虽然时下审美推崇身段娇小玲珑、肤色白皙幼嫩,不过她丹凤眼高鼻梁,加上身处将门自幼受熏陶,整个人英姿飒爽,看上去便觉得爽利。

罗炜彤与她也算不打不相识,几日前爹娘她登门拜访,初次见面,杨宁虽碍于长辈情面以礼相待,但神色间也是客气中带着疏离。

老国公久居金陵城,一身骨头都快松了。

见着老下属,话没说两句便去了演武场。

闲来无事,罗炜彤也拿起边上小弓,试下力道跟在爹爹身后射出一箭。

她虽于针黹女红不甚精通,但弓马骑射却是手到擒来。

见她那股娴熟的拉弓架势,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杨宁眼睛亮了。

等箭矢离弦正中红心,她已是迫不及待地架起自己惯常用的弓,站到她旁边朝同一靶子射去。

箭支离弦,分毫不差地命中靶上那支,将其劈成两半。

罗炜彤不甘示弱,又是一箭射出,将杨宁那支劈成两半。

就这样劈来劈去,直到两人背后箭筒中都没了箭支。

两人比箭惊住了宁国公不说,连带她在杨宁心中印象也完全反转。

看你人瘦瘦弱弱,风一吹就能刮跑了似得,真没想到还有这般好的箭法。

杨宁身后就要搂住她脖子,在别人家罗炜彤还得顾着点仪态,当即她脚下微挪,身子不经意往边上以晃,以极精妙的身法闪躲过去。

这下更勾起杨宁好胜之心,当即她脚拦过来。

罗炜彤也不笨,她明白既然宁国公能叫爹爹来演武场,应该不会太过计较那些规矩。

当即她也拿出全副本事,跟杨宁你来我往比划起来。

当着长辈面,刚开始俩人还顾及女儿家身份有所收敛。

可两人年岁相当,打起来势均力敌,棋逢对手越发起劲,最后干脆直接扑倒在一起。

等衣衫凌乱地分开,初识时那点芥蒂早已消弭于无形。

大齐女子以文雅娴静为美,莫说公府嫡女和四品官家千金小姐,就是市井间女子,光天化日之下翻滚扭打在一处也够惊世骇俗。

但宁国公府却不同,比划一架仪态尽失的罗炜彤非但没招人侧目,反而入了老国公爷的眼。

老国公爷满脸笑出褶子:女儿家就要活泼些才好,想当年高皇后上马能统帅三军。

就是你曾祖母……说到这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没再说下去,反倒是嘱咐杨宁:娇娇初来乍到,想来还没认识几个人。

难得你俩投脾气,阿宁有空带她四处转转。

杨宁一口应下来,拉着她回房换衣服。

亲近起来后她也不再端着,顺带说清自己为何不高兴。

原来她今日本该去城郊别院骑马,一早起来都已收拾好,临出门时却被曾祖父叫回来,临时告知有个妹妹要来,叫留她在府里照应着。

原来是我搅了阿宁清闲,早知道你爱骑马,方才就不该跟你比赛射箭摔跤了。

罗炜彤吐吐舌头说道,声音中的揶揄却是怎么都挡不住。

杨宁斜她一眼,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她不傻,自然知道金陵城中那些大家闺秀背后如何议论她,面如钟馗、空有一身蛮力还是轻的,更有心思阴暗者拿她作筏子编排公府。

莫说外人前倨后恭,就连府里那些庶支暗地里也没少嚼舌根。

女儿家学点拳脚功夫又如何?明明高皇后上得了马背下得了厨房,大齐律哪条又规定女儿家非得囿于后宅方寸天地,依靠娘家势力或夫婿宠爱而活。

平日见多了装模作样的,今日乍见娇娇,她只觉如清风拂面,打心底里透着舒坦。

就这样,初次见面的两人彻底熟悉起来,再然后杨宁领着她逛遍国公府。

老国公追随太-祖征战四方,战功彪炳,连带公府门第也分外显赫。

地位摆在那,虽然武将没那么讲究,但宁国公府也不是文襄伯府能比。

府内摆设并不奢靡,一砖一瓦尽显大气开阔。

杨宁一路作陪,时而跟她说些府中趣事。

时辰一久罗炜彤越发佩服,这会她跟换了个人似得,亲昵犹在,不过言行举止间却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直到日落西山,一家人从国公府离开。

杨宁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府门口,约好过几日等他们稍稍安顿下来,再来找她逛金陵城。

因为有国公府那一遭,她与杨宁虽只见过一面,但彼此已然相熟。

故而这会见着杨宁,她也没太过客气。

点心可是我曾祖母亲手做的,刚出锅正是最好吃的时候。

好了阿宁,这里是我家,不用顾忌太多。

你别说,这会要是在朱雀大街,保管我比你还大家闺秀。

说罢她挺直脊梁端坐,双手伏于膝上,低眉顺目一派温柔娴静,而后微微抬头,朱唇微启朝旁边露出羞怯地笑容。

这边唇角刚扬起,就见旁边杨宁打个哆嗦,赶紧夹起一块糯米糕。

容我吃块点心压压惊。

荣氏手艺自是极好,一盘点心很快被两人分食完。

两人去后面给徐氏请了安,然后坐上国公府马车,一道往锦绣坊那边去。

锦绣坊地处易市街,离朱雀大街那边稍近些。

马车路过朱雀大街,罗炜彤撩起帘子,恰好见到凉国公世子带着应天府差役巡逻。

与那日所见不同,今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衣袂翻飞,衬得他本就极好看的脸又好看几分。

再往路边看去,方才他所过之处另一顶小轿,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艳若芙蕖的面庞。

此刻那美人竟忘记放下轿帘,只痴痴望着蓝愈背影消失之处。

凉国公世子当真俊美,阿宁且看对面,那般美丽的女子都看痴了。

那人有什么好看。

话虽如此,杨宁顺带往帘子外看一眼,见到那女子面容后眼中闪过疑惑:怎么这般眼熟?阿宁识得此人?可看她衣着打扮,不像官家女子。

肯定不是官家女子,娇娇初入金陵有所不知,她却清楚那顶看似华贵的轿子,实则出自教司坊。

想通这点她也记起来,她自幼往来所见女眷皆富贵,进了教司坊的只有十余年前被抄家夺爵的成国公府众人。

应该是成国公府嫡女。

金陵城中还有成国公?罗炜彤面露疑惑,这几日她跟随娘亲左右,学着如何主持中馈,同时也听她分说金陵城内各王侯公卿。

凉国公、宁国公皆在此列,可她从未听闻成国公名号。

以前自是有……马车碾压青石板路,一路上杨宁说着成国公府的繁荣和衰败。

等她差不多说完,马车也到了易市街,街口视野最为开阔之处便是锦绣坊。

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还未进门,就见方才那顶轿子停在店门前,旁边还停着另外一顶更华贵的轿子。

见到这轿子,杨宁皱眉向前半步挡在她身前。

安昌侯世子竟然也在,等会娇娇小心些,莫要让他瞧见。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终于可以露脸了,☆、霞光锦虽然入京只有几天,但对罗炜彤来说,安昌侯世子的名号早已如雷贯耳。

跟在她身边服侍的一干下人,从惠州带来的只有刘妈妈与咏春,其余都是自牙行新买来。

房中几个二、三等丫鬟年岁不大,没事最是喜欢凑一块说话。

她也不是那苛待下人的主子,偶尔听着有趣,也把他们叫到跟前问个明白。

一来二去,也就顺带了解了这位的丰功伟绩。

简而言之,安昌侯世子是金陵众纨绔的标杆。

虽说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对他看不上眼,但哪个公侯之家没个纨绔。

偏偏这位安昌侯世子永远走在最前头,其余人用那些,不过是他玩剩下的把戏。

一次次下来,众纨绔对他心服口服。

这会听说他也在,罗炜彤就有些不想进去。

他们一家刚入金陵,连带把文襄伯府给彻底得罪了,这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宁,要不今日咱们先去别处转转?杨宁稍作踟蹰:过不了几日便是花朝节,咱们总少不了出门应酬,今日这事却是耽搁不得。

娇娇也莫想太多,万事有我在。

边说杨宁边朝身旁打个眼色,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丫鬟挪一步,护在了罗炜彤左右。

这下反倒让她哭笑不得,锦绣坊是祖父产业,她先前不过是担心阿宁。

我倒忘了,阿宁可是女中豪杰,那咱们还不快些进去。

被丫鬟簇拥着,两人迈进店里。

进门后罗炜彤才发现,这锦绣坊别有洞天。

从外面看,它不过占据了街口极好的位置,店面比其它店家大些,装潢也精致些。

可进来后才发现里面装潢比外面更精致,一排排衣物整齐地挂在两边,一直延伸到店深处。

而衣物中间更是摆着些小隔间,隔间内设屏风和圆桌,桌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夫人小姐们若是在外面选累了,可以坐下边吃茶边看。

这铺子就是跟外面那些不一样,而且此处还是自家产业,光想想她就觉得高兴。

一进门便有丫鬟迎上来,认出杨宁后忙给身旁伙计使眼色。

那伙计进到后面,没一会帘子掀开,掌柜亲自迎出来,拱手作揖脸上带着浓浓地歉意:宁国公府小姐想必是来看新到那批霞光锦,偏生不巧,安昌侯世子看上了。

这么巧?罗炜彤顺着掌柜歉意地目光看去,就见三尺开外的隔间内,背对着她的锦袍男子扯起一块料子。

阳光打在上面,料子随着光线起伏颜色微变,乍看上去竟如朝霞般夺目。

料子是绛色,做成衣裙定然很配阿宁英姿飒爽的气质。

可铺子是自家的,那边还是声名狼藉的安昌侯世子。

常言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一时之间她有些两难。

犹豫之际杨宁身后丫鬟开口了:掌柜的,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这料子分明是我家小姐先行订下。

原来阿宁早已说好了,那也没什么好犹豫。

虽然锦绣坊是自家产业,但开门做生意,就得言而有信。

而且她也有信心,这个祖父亲自选的掌柜,肯定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果然掌柜见宁国公府小姐没打消主意,忙命伙计拿另外几块好料子去那边。

顺带他也对杨宁赔礼道歉:今日之事的确是锦绣坊疏忽了,稍后小姐选定衣裙款式,算在店里账上,权当我们的一点心意。

无妨……罗炜彤就见阿宁扭头看向自己,还没等她说什么,店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丫鬟前后簇拥着一少女进来。

少女面容比罗炜彤还要稚嫩两分,偏偏身材□□,行走时腰肢轻扭,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看清来人相貌,罗炜彤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见少女也朝这边望来,那模样明明是认出她,当即她迎上去:真巧,竟在这碰到二姐姐。

罗薇蓉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刚才人群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三妹妹,正是他们全家把曾祖母气病了。

而且二伯那般放肆一遭后,府中近日人心浮动,连带也有人给找娘亲不痛快。

真是惯会装模做样的一家子,越看越气,罗薇蓉面上笑容却越发柔和:正巧三妹妹也在,曾祖母对你甚是想念。

她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过几日便是花朝节,我想着来锦绣坊挑个好看的抹额,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二姐姐当真是孝顺。

罗薇蓉更是高兴:曾祖母极为疼我们这些小辈,不过偶尔脾气拧些,三妹妹或许对她有些误会。

等过会挑完了,咱们姐妹一块回府,你亲手把抹额交给曾祖母。

都是祖孙哪有隔夜仇,看到抹额她也会感激你一片孝心。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罗炜彤眼睛微眯。

锦绣坊人来人往,罗薇蓉说话声音虽不大,但也没刻意压制,能听到的人也不少。

她话里话外说明自己对常太夫人不敬,然后又乐意做善人调和祖孙间关系。

再拒绝的话,那就坐实她娇蛮任性的名声。

可不拒绝,进了文襄伯府她就是现成人质。

曾祖母想把孙女留身边稀罕,谁有理由反驳?满面踌躇之际杨宁站出来:娇娇今日同我一道出门,坐得我宁国公府马车。

罗炜彤瞬间明白过来,她坐宁国公府马车来,自然得由公府人送她回去。

至于看望曾祖母什么,宁国公府可没那份闲心、也没那义务送她过去。

二姐姐,当真是不巧,稍后我得同阿宁一道回去。

说来惭愧,我只会惹太夫人生气,而二姐姐却惯得她喜爱。

二姐姐还是快些挑好抹额,回府陪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也权当替妹妹尽孝。

看对面三妹妹以帕掩面,似乎对祖母的不喜格外悲伤。

但罗薇蓉打小做惯了这套,一眼便看穿她帕子下张扬得意的唇角。

再听下去,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谁要陪曾祖母,尤其这几日她脾气阴晴不定。

要是她把罗炜彤押回去,自然会凑过去讨赏。

可如今她滑不溜秋不说,也不知走了哪门子狗屎运,还有宁国公府嫡女护着。

正当她准备拂袖离去时,耳畔响起轻佻地声音:哦,本公子倒要看看,到底那小姐怎么个美若天仙,能配得上这霞光锦。

余光所及之处,就见一位锦袍公子从隔间走出来。

他个头很高,可稍显怀的肚子却破坏了身材整体和谐。

单看五官也算俊美,但常年浸-淫酒-色的颓废之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糜-烂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背黑锅自打回金陵后,周元恪生活再次恢复了水深火热。

怎么锦衣卫那么多人,皇上就单单认准了他。

上个月派他带人追讨先帝余孽,一伙人全是亡命之徒,即便他自幼师从高人,武艺高强,可最后关头真刀实枪贴身肉搏,被那么多人围着他也受了内伤。

好不容易坐罗家船顺道平安回京,托着一身伤病去乾清宫回禀消息。

皇上叫来自己专用的御医给他看诊一番,开了些大补的疗伤药,又暗中赏他一个庄子。

给完好处后,皇上笑眯眯地体恤下属,给他派些轻点活计——打探消息。

当时他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比起混迹市井探听东家长西家短,他更愿意真刀实枪追讨先帝余孽。

虽然也是暗中追讨,但最起码不用呆在金陵城内,他也不必每天一早起来,学着女人涂脂抹粉,就为了扮丑!再不愿他也得用心办差,这不一大早他刚出门,还没等甩开扇子扮风流倜傥,就被蓝愈拦在街口。

教司坊的头牌德音,被新入京的江苏巡抚之子看上,叫到府中唱小曲。

说是唱小曲,但其中意思谁不明白。

即便德音不愿,但她一教司坊女子,本就为人所不齿,说出去世人大多也只道她狐媚了巡抚家公子。

金陵城中皆知他与德音关系,一般纨绔早已被他收服,轻易不去招惹。

也就巡抚之子初来乍到,才上赶着捋虎须。

他命人拿安昌侯府帖子前去接人,很容易便将人要了出来。

而后他便把人接到锦绣坊,一来这边人来人往,说话不易引人注意;二来也照蓝愈所求,给她置办些衣裳首饰。

隔间内安昌侯府下人早已屏退左右,防止有人坏世子好事。

周元恪知道,这些下人都是柳姨娘派来。

等过会出了锦绣坊,当晚金陵城又得多条风-月传闻。

但债多了不愁,他也顺手推舟,最起码这些人守门绝对可靠。

你随意挑些,蓝愈早已嘱咐好,都计他私账上。

提到蓝愈对面女子颇为动容:方才来的路上我见到他了。

周元恪点头,私心里他不希望好友放太多心思在德音身上。

撇开身份悬殊不说,这女人心机太重。

沦落教司坊,有点心机不是什么坏事。

可偶尔她眼中闪过那抹阴沉,竟是连他都觉得胆寒。

幼时无聊听多了鬼怪志异,偶尔他甚至有种错觉,德音像从修罗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这料子还不错,花朝节当日便是凉国公府太夫人寿宴,教司坊合该由你领舞。

那就这匹好了。

女子低头,摸着那匹布料,眼中无悲无喜:江苏巡抚岳父,与这届巡盐御史家小姐定亲夫婿的外祖父乃是同榜进士,中举前还曾在同一间书院就读。

三言两语间一桩交易成型,他许以有情人相间之机,德音则奉上最有用的消息。

揉揉百汇穴,好悬才弄懂这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正欲到屏风后睡会再离开,外面传来敲门声。

锦绣坊伙计进来:打扰世子和姑娘,小店有新进的料子,掌柜命小的拿过来给二位过目。

不必,就要这霞光锦。

伙计面露难色:不瞒世子,这霞光锦早已被贵客订下。

周元恪疑惑,余光看向旁边咬唇的德音。

能在教司坊闯出一片天,她容貌自是极美,这会眉头轻蹙更是有种别样风情。

瞬间他有些理解蓝愈为何这么多年都放不下。

也罢,在此处闹上一场,让柳姨娘有小道消息可散布,他也能早些回去歇息。

哪个贵客,敢抢本世子看中的东西。

伙计小心解释:贵客姓名不方便透露,世子何不看看别的,这位姑娘生的如此好看,定是穿什么都脱俗。

别的料子终究比不上这霞光锦,周元恪拍案而起,阴沉着脸大步朝门外走去:本世子倒要看看,到底那小姐怎么个美若天下,能配得上这霞光锦。

在伙计的苦瓜脸中,他一手抓住德音衣袖,大摇大摆走出去。

走近了看到那双几次出现在梦中,拿四盘点心招呼她的慧黠大眼时,突然有一刻他后悔没安生呆在隔间里睡觉。

那日伪装成罗府下人藏在穿上,他听下人议论过罗府四位主子。

能干的爹爹、温柔的娘亲、上进的兄长以及可爱的妹妹,这一切与他过继到侯府前的那个家何其相似。

可昔日幸福在七岁那年戛然而止,过继头几个月爹娘妹妹还会上门来看他,可随着娘亲腹中弟弟出世,他们出现次数逐渐减少。

只有妹妹还会跟往常一样来看他,眨巴着大眼睛把藏在荷包中的糖递给他,奶声奶气地安慰:哥哥,吃点甜的东西,不高兴的事就能忘光。

再不久后爹娘带着妹妹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回了江南老家,从那后只逢年过节给寄来他只言片语。

而他渐渐熟悉的侯府,却因柳姨娘生下弟弟而天翻地覆。

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几乎彻底麻木。

直到那晚摸黑潜入船舱取腰牌,烛光下那双比妹妹还明亮的大眼,指着四盘点心满是关切的招呼他。

就在那一瞬间,日渐枯萎的心如久旱逢甘霖般舒适,冲动之下他留下了麒麟玉。

可回来后,侯府内那团乌烟瘴气却让他再次清醒。

不论家世还是名声,他绝不是女子良配。

那块别有用心的麒麟玉,就全当出任务时丢了。

一天天下去,正当他几乎再次成功麻痹自己时,她却再次出现。

这次她换了一袭鹅黄色襦裙,高领收腰宽袖,是时下金陵城中流行的款式,不过不如上次的红衣好看。

瞬间他想起隔间桌上的霞光锦,穿在这丫头身上绝对明艳动人。

周元恪正想得入神,却不知他专注的眼神在锦绣坊掀起轩然大波。

安昌侯世子盯着一位姑娘看,那姑娘大概要倒霉了。

除去了解他为人的德音,还有对他杀伤力一知半解的罗炜彤,其余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其中锦绣坊掌柜快要急死了,身为掌柜他自然知道东家是谁。

刚开始他没认出大小姐,但文襄伯府二小姐一说,他也明白过来。

面前这位可是锦绣坊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前面荣管家亲自吩咐过,所有好料子进来后都得先留一份。

留出来干嘛,还不是紧着大小姐先挑。

霞光锦是稀缺,可还没稀缺到这份上。

除去宁国公府这一单外,还有一份被他留了出来。

当即他下定决心,不能为一块料子把大小姐搭进去。

掌柜走上前正欲息事宁人,却不防有人恨不得把这事闹大。

见到安昌侯世子,罗薇蓉收起拂袖离去的念头,心思流转间已经有了主意。

拉起三妹妹手她笑道:世子也不瞧瞧,满锦绣坊还有谁敢跟您抢东西。

罗炜彤不着痕迹地甩开她手,她明白罗薇蓉没安什么好心。

安昌侯世子可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今日不论她还是阿宁,沾着他外面都传不出什么好事。

所以这会,她不能坐以待毙。

见阿宁欲上前解释,再看旁边满脸得意的罗薇蓉,她心生一计。

拉住阿宁朝罗薇蓉那边呶呶嘴,她蹙眉说道:二姐姐方才不是说祖母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想寻件好看衣裳,穿漂亮些回府彩衣娱亲。

阿宁,你说是不是?杨宁虽喜好舞刀弄枪,但也不蠢。

且因宁国公府庶支关系,她极看不惯罗薇蓉做派。

这会见罗薇蓉将火往这边引,她也不是那以德报怨的主。

那是自然,世子有所不知,这霞光锦本是我看上的,不过后来罗小姐也相中。

为了这块布料,她甚至搬出了伯府太夫人。

我这妹妹随爹娘常年在外,无法承欢膝下,心中多有愧疚。

我与妹妹亲近,刚才便想着把料子让给罗小姐,权当感谢她替妹妹尽孝。

阿宁也太能扯了,罗炜彤好悬没笑出声。

刚才尽孝那段好些人都听到,被她这么一歪,乍听竟像真事似得。

三姐姐,阿宁要那料子可全为了你。

二妹妹少在这信口开河。

察觉到安昌侯世子朝这边看来,眼神有意在她胸前停留,罗薇蓉手心都急出汗:世子莫要听信她一面之词,方才这里所有人都听得真切,分明是宁国公府丫鬟在要布料。

罗炜彤点头:要来赠予二姐姐。

嘴长在你们身上,说要送谁还不是碰碰嘴唇的事,这黑锅……罗薇蓉忙闭上嘴,可却为时已晚,罗炜彤眨眨眼:黑锅,二姐姐究竟如何看待世子,这话说得,竟好像他如何面目可憎般。

要不是他面目可憎,你能这般着急地叫我背锅?罗薇蓉帕子都快搅烂,她怎么早没想到这点。

如果她先声夺人,如今要对上安昌侯世子的便是罗炜彤,到时曾祖母也会满意。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挺直的脊梁冷汗直流,她想夺门而出,可却迈不动步子。

周元恪饶有兴趣地站在对面,看那小丫头毫无心理负担地使坏,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她想借刀杀人,配合一番又何妨,当即他扬眉:哦,原来有人这般看待本世子。

今日要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辜负这骂名?作者有话要说:☆、忆前尘周元恪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配着他即便涂脂抹粉刻意扮丑也依然端正的五官,一时竟露出几丝魏晋风流之态。

被他直盯着,罗薇蓉红了脸,心道怪不得秦淮河畔那些青-楼楚-馆花魁大多心悦安昌侯世子,就连教司坊名冠金陵城的德音姑娘也独钟情于他。

这人不正经起来,当真是俊美,连她都忍不住心旌动摇。

刚才因愤怒而憋红的脸蛋,如今却因娇羞再染上一层绯色。

见安昌侯世子朝这边走来,罗薇蓉低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这会她全然忘却来人罄竹难书的狼藉名声,反而开始合计,她身为伯府长房嫡女,与安昌侯府也算门当户对。

周元恪眉梢讥讽之色更浓,风月之所最易打探消息,那里女子自幼迎来送往,极擅察言观色。

初出任务时他也吃过苦头,不过这些年下来他早已驾轻就熟。

就算如此,他也没料到罗薇蓉这般好引诱。

身为伯府嫡女,她举止甚至比市井女子还要放荡。

心下越发不屑,走到她跟前,他猛地收拢魅惑神色,右手向前一勾擦着她衣裳前襟而过。

小姐这般盯着本世子看,不似厌恶,反倒像心悦本世子?罗薇蓉猛然清醒,一颗心如坠冰窟,她都做了些什么!抬头再看安昌侯世子,还是那张过度浸-淫酒色的颓废脸,哪有半分魏晋风流。

谁会喜欢你。

边说她环胸护住胸脯,防止他手真的摸上来。

这明明是女儿家下意识地自我保护之举,却不知落在旁人眼里,反倒坐实了方才轻薄之事。

周元恪斜起唇角,再次抬手朝丰-盈之处抓去,罗薇蓉赶紧后退。

不喜欢本世子还盯着看,莫非小姐就喜欢看男人?以小姐出身,想看男人还不简单。

外面看不到,府里总不缺小厮。

小厮若不屈从淫威,也能找些积年老仆。

退一万步讲,府里实在找不出男人,本世子认识不少三教九流,帮忙寻一些也未尝不可。

说完他还摇头痛心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官家小姐竟有这等癖好,今日本世子可算长了见识。

这话说出来,差不多坐实了罗薇蓉那特殊癖好。

罗炜彤终于忍不住,退到杨宁身后,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

莫怪金陵城中传闻安昌侯世子是个混不吝,耳听为虚,这会她总算来个眼见为实。

每日来锦绣坊买衣裳布匹的人极多,且锦绣坊向来只售精品,衣裳布料价值不菲,能消费起的多为达官贵人。

且没几日就是花朝节,这会来量体裁衣的贵人更多。

周元恪声音不低,店内听到的人不少。

即便离太远听不清,这等香-艳之事也素来是为市井钟爱的八卦谈资,是以这会店内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出身伯府,罗薇蓉很明白,这会若不做点什么,此事便会成为今晚京城之人晚膳后的谈资。

不出几日,满金陵城都会盛传她有多饥-渴。

可是她能做什么?春日微凉的天,她脸上已急出一层薄汗,各种法子走马灯似在脑海中转悠。

终于她咬咬牙,直愣愣地看向杨宁身后。

三妹妹就眼睁睁看着姐姐受欺负?罗炜彤抬头,就见罗薇蓉决绝的眼神,当即她心里一咯噔。

二姐姐莫非在责怪我?长幼有序,姐姐铁了心要做什么,做妹妹的如何阻得拦。

罗薇蓉几乎扯烂手心攥的帕子,这番话误打误撞,竟完全堵住了她欲说出口的话。

想掩盖流言,最快的法子无外乎散布更新奇的流言。

她本想道出庶长房之事,但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

这会她要不管不顾说出来,反倒坐实了责怪和铁了心要做什么。

可她已经没了退路,眼眶泛红,她拿帕子抹着眼角感伤道:就知道三妹妹还在责怪我们,可三妹妹知晓嫡庶有别,曾祖母总不能罔顾祖宗家法,宠庶灭嫡。

当日二叔只看到庶长房不如嫡支,便带庶长房离家别居。

曾祖母宽宏,并未计较什么,只盼着你们一房早日想通,消弭芥蒂。

没曾想,三妹妹心中怨恨竟如此之深。

说完罗薇蓉已是泪如雨下,胸脯一耸一耸,梨花带雨童-颜巨-乳直看得所有人心生怜惜。

就连罗炜彤也觉得对面那少女太可怜,身为嫡支纡尊降贵亲近庶支妹妹,却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如若被针对之人不是她,想必她也要跟着讨伐那恶毒妹妹。

换位思考,如今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

罗薇蓉这一招当真狠,当着所有人面甩出伯府嫡庶之争后,哪还有人捕风捉影,去关注她那点怪癖。

该怎么办?难道任由罗薇蓉把脏水泼她身上?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身前投来一抹阴影,带着股浓浓的脂粉味。

抬头,竟然不是哪家女眷,而是安昌侯世子。

罗炜彤下意识低头后退,却猝不及防被个冰凉的硬物抵住下巴。

眼睑下垂,一只大手握住白玉骨折扇,扇柄挑起她下巴。

本世子真没想到,金陵城内还有这般做派的千金小姐。

他靠过来时罗炜彤还稍有些紧张,一瞬间甚至升起宁愿武力脱困也不要像罗薇蓉那样任由轻薄的念头。

可当他开口后,她反倒放松下来。

习武之人对气息比常人敏感,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并无恶意。

另一旁罗薇蓉肩膀松下来,虽然曾祖母叮嘱过此事不许声张,不过能祸水东引顺带坏了三妹妹名声,回府后她也能功过相抵。

想到这,她满含期待地盯着安昌侯世子,就见他折扇上挑,挑起三妹妹下巴:不过你这恶毒似乎没用对地方,头上这朵绒花能值几文钱?坏事做尽,穿戴还不如你姐姐身边丫鬟。

罗炜彤眼角耷拉下去,努力回忆着喝药学管家的痛苦,大眼很快雾气氤氲:世子有所不知,小女爹爹虽然为官,可俸禄悉数交于公中。

嫡庶有别,分到我们这一房的月钱寥寥无几。

边说罗炜彤边扭头看向罗薇蓉:二姐姐说话怎可避重就轻,日前爹爹回金陵,伯府忙于九妹妹满月,无暇派人去码头接应也罢。

待爹爹入府,一应行李无处安置不说,拜见祖父时,竟见庶长房一应长辈手持铁镐,于院内种植蔬菜果腹。

曾祖母为长,可祖父祖母更是至亲,爹爹不论孝顺哪头,都在另一头不孝。

无奈之下,只能求了曾祖父,离府择别处另居。

说完后看罗薇蓉如遭雷劈之态,罗炜彤只觉神清气爽。

后退一步下巴离开扇子,就着阿宁递过来帕子擦擦眼角泪痕,余光突然看到安昌侯世子握扇子的手,露出一截的指腹上隐隐有层薄茧。

公侯之家男儿自幼读书练字,握笔之手常有薄茧,一般人或许不会注意。

可她这会离得近看得真切,以她会走路起便习武的经验,那绝对是久握兵器留下的茧子。

莫名的善意,还有刚才见到她时那一闪而过、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惊愕眼神,世子好生古怪。

没等她仔细想,锦绣坊内已经炸开锅。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反应最大的竟是锦绣坊掌柜,此刻他眼眶都红了:就连我等商贾,平日用些青菜也不必亲自务农,没想到堂堂伯府竟是如此。

掌柜打心底哀伤,他并非姑□□府家生子。

当年天下初定,连年战乱饿殍遍地,是荣贵收留了当小乞丐的他,并认他为义子。

这些年锦绣坊生意越做越大,他日子越发好,却未料主子在府里受那么多苦。

他万分不解,以主子本事,为何不早点脱离那虎狼窝。

罗炜彤看掌柜如丧考妣,就知道他想多了。

常太夫人再恶毒,也不至于不管饱。

曾祖母种菜,完全是因为被圈在伯府太闲,不屑于与常太夫人争,因地制宜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可掌柜并不知道,冲动之下他忘了士商身份之别,对着罗薇蓉长揖:小姐颠倒黑白,口舌之能实为在下平生罕见。

华服择主,锦绣坊上供宫廷,往来宾客皆温文有礼之人。

以小姐品德,恕不接待。

来人,送客。

四周议论声传来,罗薇蓉难堪之余火气蹭蹭往上冒,如今见一卑贱商人也敢出言怠慢,她再也忍不住: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伯府之人不敬。

屡屡想出手相助,无奈总有人快她一步的杨宁站出来:那敢问你又是何等身份,依我看掌柜所言有理。

宁国公府细软多在锦绣坊采购,一想到我身上所穿之衣,曾与品行不端之人所穿混于一处,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周元恪退到德音身边,见杨宁出面仗义直言,不自觉松一口气。

小辈关系多数时候代表了身后长辈态度,小丫头一家有宁国公府支持,对上文襄伯府应该吃不了大亏。

但一想到她最困难的时候,相帮最多的不是他,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于是在德音诧异的目光中,他再次开口:这等无耻之人,竟还觊觎本世子容色,还不快叉出去。

安昌侯府小厮面露喜色,世子又惹事了,回去禀报柳姨娘,肯定能领赏钱。

当即四人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叉着罗薇蓉身边小丫鬟往外扔。

掌柜高义,护本世子平安,今日那霞光锦就先不要了。

扔下这话,不顾锦绣坊内众多倒抽气的声音,他扯起德音袖子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解心结罗炜彤再次体会到,何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当日在锦绣坊,同罗薇蓉的那番争执中,虽然她完全占了上风,手下败将罗薇蓉落荒而逃。

可没过多久,因雇码头挑夫担行李而起的文襄伯府流言再次甚嚣尘上,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娘,那会女儿若不说些什么,这盆脏水岂不全泼我们头上。

当着女儿面,徐氏与罗四海并未露出半分责怪之色。

尤其是罗四海,听闻此事后甚至开怀大笑:娇娇说得好,受了欺负就不该闷着,就得这么还回去,不愧是我罗四海的女儿。

曾祖母那边更不用说,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些糕点压惊。

徐氏本心也没觉得女儿没错,娇娇托生在她肚子里,生来就是娇生惯养的嫡女千金,不是做低伏小伺候人的丫鬟。

嫡女该有的气度她也得有,该硬气的时候绝不能软。

在这点上,娇娇比伯府那几个只知道在常太夫人跟前卖乖的侄女好多了。

可问题出在伯府那边,那可不是什么规矩人家,常太夫人什么腌臜手段使不出来。

不说别的,就凭她久居金陵的地头蛇优势,找几家老封君哭天抹泪一番。

大齐重孝,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顶不孝帽子扣头上,家都不齐何以入朝为官?到时夫君前程堪忧。

毕竟伯府苛待在先,如今形势看似对他们有利。

可金陵官场职位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多少人都盯着那个坑。

升官发财还是伸张正义,世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走仕途最忌个人名誉有污,官场向来杀人不见血,一些微不足道的污点足以在关键时刻动摇根本。

爹爹,都是女儿害了您。

徐氏摇头:此事与你无关,太夫人不是心胸宽阔之人,早晚她会明白过来,当日我们不过在吓唬她。

到时候让她自己出手,情况只会比现在还遭。

罗炜彤面露不解:吓唬?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们并没有找到太舅公,或者伪造了信物?罗四海脸上笑意更浓,似乎仕途受影响的那人不是他。

他怎会不看重升迁,不过自底层兵卒一步步爬上来,他这条路走得比其他人辛苦百倍。

从年少第一次被百夫长冒领军功起,风风雨雨几十载,一步步磨砺中他早已看透宦海沉浮。

娇娇就是聪慧,素娘不过随口一提,她便想通其中关节。

许多先前费解之事,如今却是茅塞顿开。

她终于明白,为何常太夫人一把火灭姑□□府满门,恶毒行径令人发指,爹娘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原来他们并无确切证据,当日不过是唬住她趁机脱身。

若是再深究下去,这纸老虎一戳就破。

被爹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罗炜彤坐到曾祖母身边:那如今摆在我们跟前的就两个问题,常太夫人回过神来会如何报复,还有爹爹做官要受多大影响。

靠在曾祖母肩上,罗炜彤皱眉:总觉得我还忘了什么。

徐氏宠溺地点点她脑袋:能想到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最起码伯府那边你几位姐妹,绝对想不到这么多。

罗炜彤挺胸:那可不,我可是爹娘生的,还是曾祖母和祖父母的孙女。

龙生龙凤生凤,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骄傲的小模样,还有说到最后略带甜糯的尾音,逗得围坐圆桌旁准备用午膳的一家喜气洋洋。

徐氏和罗四海十几年早已习惯,如今还能镇定些。

三位长辈在伯府压抑久了,乍听小孙女这般说,只觉一颗心都要甜化了。

荣氏更是直接搂住曾孙女小脑袋:娇娇说得是,伯府那几个丫头怎能与你比。

金陵城是天子脚下,头顶这片天也清明些。

这会功夫,伯府那些人比咱们更愁。

徐氏指挥丫鬟布菜,闻言也赞同道:你曾祖母说得没错,当日船靠岸时嘱咐你那些,是唯恐你久居山寺野了性子,倒不是叫你太过拘束。

可自打我们入金陵城后,娇娇反倒束手束脚。

就拿锦绣坊之事来说,若安昌侯世子当真意图不轨,你直接命下人出手就是。

就算他事后不依不饶,不还有我们在。

心下震撼,罗炜彤从曾祖母怀中起来,坐直身子,果然见祖父母同爹爹也在点头,显然也极认同娘亲说法。

其实她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自打入了天下人趋之若鹜的金陵城,锦衣玉食豪宅美婢,日子比在惠州时奔波于山寺与家门之间还要精致几分,但她却丝毫不比在惠州时自在舒心。

前些天事多,她只当料理琐事之余的烦闷而已。

如今娘亲一提,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从内心恐惧和敬仰金陵。

这里是大齐京城,公侯之家鳞次栉比,朱雀大街随便一户人家都比爹爹有权有势。

她自幼便于山寺习武,每旬归家住个两三日,教养与寻常官家女儿不同。

她怕行事太过出格,踏错一步为家人招来灾祸。

听完她顾虑,全府人感动得跟什么似得,曾祖母更是把她搂在怀里一顿搓揉:小娇娇怎么这么可人心疼。

徐氏就颇有些哭笑不得:娇娇别想太多,爹娘再不济,不还有宁国公,还有你外祖父和舅舅。

前些时日太忙,你外祖父帖子搁书房好些时日,明日是该登府门拜望。

在家人的柔声劝慰中,罗炜彤总算后知后觉:似乎是她想太多?虽然对伯府不熟,但她跟外祖父一家很亲。

尤其前几年舅舅在岭南为官,她常换上男装,跟在兄长和表哥身后招摇过市,甚至连青-楼酒-肆都见识过。

当然每每去完那种地方,娘亲虎着脸罚她绣花,爹爹赶紧将她护在身后,母女俩总得斗智斗勇一番。

忆起昔年旧事,罗炜彤也跟着放松下来。

是她想岔了,虽然文襄伯府是龙潭虎穴,但也不代表整个金陵都这样。

换个角度看,这里有许多好玩的,还能见到舅舅一家,也能拉表哥陪她出去玩。

也不知表哥有没有空,他与兄长一道入国子监读书,如今春闱在即,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刻。

大多数监生都在奔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用功,他们入金陵近一旬兄长也没能抽空回来。

等等,想到这罗炜彤一顿,她终于明白那两件事之外,自己遗漏了什么。

金陵城中传言沸沸扬扬,会不会影响到哥哥?国子监同窗,如果也有人如二姐姐那般见不得人好,会不会对他使什么鬼蜮伎俩。

女儿竟然连这都想到了,徐氏脸色有一瞬间僵硬,罗四海更是垂下眼。

影响肯定会有,而这正是夫妻二人最大的顾虑。

观爹娘骤变的脸色,罗炜彤也知晓自己所料没差。

不过这会心结已解,她倒不会盲目为拖累兄长名声而自责。

认清罪魁祸首后,她对文襄伯府生出极致的憎恨。

当年分明是他们对不起曾祖母,如今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处处使绊子。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明日去找阿宁玩,看她能不能帮忙。

徐氏沉吟,国子监招生员分贡生、荐生、荫生。

文襄伯府荫生资格当然轮不到庶长房,行舟是靠优荐的荐生身份入读。

若德行有亏,这优荐之由便不复存在,一着不慎便会被取消名额。

找宁国公自然是一条路,可为这点事劳烦国公未免不值。

再三权衡,她还是决定走另一条路。

明日去你外祖父家,先看看。

娇娇放心,你兄长定会无事。

原来娘亲早已料知此事,外祖父向来疼兄长,定会尽心为他张罗。

罗炜彤总算放下心,拿起筷子吃饭,她心下却合计着,文襄伯府那边不能这么算了。

若是他们真敢算计兄长,她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为侍妾离着玄武大街不远的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内这几日气氛颇为压抑。

罗薇蓉红着眼,一瘸一拐跟在伯夫人秦氏身后,一路穿过正房,迈进后面松寿堂门槛。

秦氏接过常妈妈手中帕子,在冰盆里搅两下,拧干后亲自伺候常太夫人擦脸。

她手劲正合适,举止间的娴熟竟不输一般大丫鬟。

冰块沁凉的温度冻得手指尖失去知觉,此刻秦氏满脸恭顺,哪还有半分平日对着庶长房时的伯夫人架子。

嘶,这么凉,你想冻死我不成。

秦氏手一哆嗦,因冰凉而麻木的手一时捏不稳帕子,冰帕子顺着常太夫人脸,滑进她脖子,沁凉的温度终于让她舍得扔下烟杆。

一直侍立在旁看好戏的三夫人小常氏忙凑上去:娘许是累着了,伺候的祖母的活吩咐我便是。

说罢她拿起另一条干帕子,仔细给常太夫人擦净脸上水迹。

她擦得极慢,跪在秦氏身后的罗薇蓉可遭了罪。

刚恢复知觉的两条腿针扎般疼,腹中更是□□。

曾祖母,孙女知错了。

常妈妈从里间走出来,怀中抱着个大红色襁褓,襁褓上绣着百子千孙图。

这会她似没听到二小姐请罪般,小碎步走到常太夫人跟前:九小姐醒了,一睁眼就找曾祖母。

襁褓中小婴儿也十分配合地笑出声,喜得常太夫人忙抱在怀中:小九乖乖,来,曾祖母抱。

罗薇蓉宽袖下手握成拳,她奉承曾祖母这些年,竟不如松寿堂一个颇有体面的婆子。

比起九妹妹,她更是低贱成脚下的泥。

凭什么,明明她祖父才是文襄伯,她才是正经的嫡支嫡女。

曾祖母!听她声音骤然变大,秦氏忙扭头,还没等她给孙女使眼色,常太夫人锐利的目光射来:看来这两天败火,还是没让你明白。

听到败火二字,罗薇蓉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恐惧。

从锦绣坊回来后,她便在阖府谴责的眼神中,被曾祖母关到小佛堂败火。

这几日清汤寡水不说,一直跪在垫子上腿脚也受不了。

这会若激怒曾祖母,再被关佛堂败火两日,怕是她一双腿都得落下残废。

想到这,她说到一半的话临时改个声调,嗫嚅道:孙女知道错了,曾祖母。

常太夫人将烟杆放在远离襁褓处,挑眉长叹:我还没到眼花耳聋的时候,这府里一个个竟是恨不得我老眼昏花,看不见听不到。

秦氏心惊,婆母一番话分明是在敲打她。

再看侍立榻前的小儿媳妇,小秦氏再低眉顺眼,眉梢快要飞出来的喜意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

瞬间她心下有了计较,婆母瞄准掌家之权不是一两天。

当年为了争过府中对牌,她熬了几十年,这会她丁点不想再交出去。

看把你们给吓得,微蓉快起来,腿疼不疼?罗薇蓉被丫鬟扶起来,刚跪得双腿发麻,乍一活动,关节处如针扎般疼,但她只能强笑着摇摇头:曾祖母,孙女无碍。

没事就好,要有事得把你祖母疼成什么样。

她这几日本就劳累,张罗着府中大小事务,累到连个帕子都捏不稳。

秦氏忙不迭请罪:媳妇无碍,过午睡会就好。

常太夫人眼中满是不赞同:我知道你是个妥帖的,可伯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便是再周全,一不留神也可能疏漏。

小辈里面,你那俩儿媳妇都是好的,嫁进来这些年性子也都磨稳了,也让他们帮衬着你些。

小常氏错愕,祖母本说好给她争一半掌家权,怎么临到头变卦。

有婆婆和大嫂在边上看着,她怕是连口肉汤都喝不到。

秦氏却是松了一口气,长媳是她娘家侄女,这些年素来跟她一条心。

这管家权虽然得分出去点,但也不至于全盘失控。

多谢娘体贴,这俩媳妇都是利落人,有他们帮着我也松快点。

常太夫人终于露出了秦氏进门后的第一抹笑容,她朝罗薇蓉招招手:看把这孩子吓得,日后做事可别再那般莽撞。

庶长房不懂事,但咱们文襄伯府可是知书达理的人家。

这个把月你也别在外头露面,等风头过去,曾祖母给你相看个好人家。

罗薇蓉心下放松,败火几日,这事终于算是揭过去。

忍了这些年,终于到了她议亲的时候。

在锦绣坊惹出那一遭,她也嫁不进什么高门。

找个稍低的门户嫁进去,以她伯府出身,还不得被婆家供着。

秦氏没孙女那般天真,刚才那番恩威并施,让她本能地觉得这桩亲事有猫腻:娘可是对微蓉亲事有了打算?罗薇蓉垂眸,眼中满是期待,曾祖母会把她嫁给谁?没等常太夫人开口,小秦氏已是满脸喜气地说起来:真得恭喜娘和大嫂,微蓉可是得了天大的造化。

那日三皇子路过锦绣坊,正好瞧见微蓉,让我娘家递过话来,那意思是要咱们微蓉进府。

三皇子!罗薇蓉如遭雷击,三皇子早已有了正妃,且以她身份莫说做不了正妃,侧妃都有些勉强。

难道她要一顶小轿入府,做个没名分的侍妾?没等她疑惑多久,常太夫人开口了:锦绣坊那事闹太大,你刚进府位份可能低点。

不过有伯府在,将来如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说句大不敬的话,中宫如今可是大大不如贵妃。

站在下面,罗薇蓉只看到曾祖母嘴唇一开一合,那些利弊分析她压根一句都听不进去。

生于文襄伯府,自幼她看最多的便是嫡庶天差地别。

以前她是受益者,可不妨碍她鄙薄庶支,了解庶支境况如何凄惨。

她从未想到,有一日会自己也会成为侍妾,过上她鄙视又同情的那种日子。

曾祖母,孙女不愿。

话音如惊雷般劈在松寿堂内,连常太夫人也有片刻呆愣,而后便是怒不可遏:我看你倒是越败火越糊涂。

罗薇蓉跪下来:还请曾祖母回了这桩亲事,孙女资质愚钝,定不是入王府的好人选。

常太夫人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你当真要拒绝?我再问一遍,当真不愿入三皇子府?罗薇蓉脊梁挺得笔直,紧咬嘴唇,无声地拒绝。

曾祖母怒气有如实质,她心里打鼓之余,又恨上了庶长房。

若非当日三妹妹不配合,她岂会惹下流言蜚语,以至于如今戴罪之身,连祖母和娘亲也无立场为她抗争。

好!好!好!常太夫人连说三个好字:女儿家婚事,向来由长辈做主,哪轮到你插嘴。

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常妈妈,送二小姐回房,让她好生冷静冷静。

这是要禁足!被常妈妈半请半押的回自己院子,顾不得腿上疼痛,罗薇蓉调动所有头脑合计起来。

总之她不能入三皇子府,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日子只会比庶长房还要惨。

那还有什么办法?作者有话要说:☆、怀鬼胎见罗薇蓉被常妈妈带下去,一时间松寿堂内静寂无声。

伯夫人秦氏紧绷住神经,她还不敢挑衅常太夫人权威。

虽然文襄伯早已袭爵,但伯府之事还轮不到他们管。

老文襄伯近年来清心寡欲,多数时间住在城郊别院,府里多数事项还是太夫人做主。

即便她再心有不甘,再有□□之意,可伯府下人卖身契与一应房契地契一日攥在太夫人手里,她也只能做低伏小、仰其鼻息而活。

斟酌再三,她开口道:娘,咱们府里姑娘可没有做妾的先例。

小常氏掩帕低笑,声音陡然拔高:三王爷可是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王府里侧妃可上皇家玉牒,怎么能说是妾?侧妃自然不是侍妾。

秦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儿媳妇,仗着有太夫人撑腰,这媳妇向来不把她放在眼里。

以前还有所收敛,自打年前她爹进吏部做了左侍郎,她却是连这面子都不想做。

三皇子妃虽然没明说,但话里意思很明白,侍妾不过是权宜之计。

毕竟天潢贵胄,难不成还要立下契书才信。

秦氏气结:老三家这夹枪带棒,看来是对我心有不满?小常氏低头:媳妇可不敢。

你!秦氏心火蹭一下冒上来,她声音张扬肆意,哪有半分悔过之意: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性子还这般跳脱,掌家之事放你手里怎能让人放心?行了,欺负我这老婆子耳聋眼花,听不见看不见?常太夫人烟杆敲着炕桌:老三家性子是该磨磨,就把府里采购之事交给她。

那块最是琐碎,也能好生磨磨性子。

竟然是府中油水最厚的采买,她就说为何婆母那般好说话,管家之事甚至叫上老大家。

借着微蓉之事,今日她恩威并施,直接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

娘,采买之事关系重大。

若说琐碎,府中这些大小院子所植花木甚多,管起来更需耐心。

常太夫人随意挥挥手:采买能难到哪儿去,这不还有你在。

难不成交给媳妇,你就当甩手掌柜。

原来不是完全交出去,秦氏长舒一口气。

今日娘要强行干扰,她也没办法。

虽然她手握内外院对牌,但府中丫鬟小厮卖身契并不在她手里,太夫人想换人容易得很。

闹腾这么会,你们也都累了,都回吧。

常太夫人揉揉百汇穴,眉眼间是怎么都掩藏不住的疲惫。

见媳妇领着孙媳退下,她闭眼喃喃自语:那孽障当真找到了当年之事证据?可他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莫非实在唬我?常妈妈摒退下人,看到太夫人脸上的困惑和恐惧,识趣地没再开口。

当年小姐年轻气盛,做事狠辣无情,荣家之事着实有伤天和。

不过小姐是她主子,即便她再错,她也得帮着善后。

太夫人,伯夫人和二小姐那边,怕是要有所异动。

常太夫人猛然睁眼,锐利地目光扫向门框,那里恰好直冲着正房:他们还翻不出什么大浪。

刚踏进房门,秦氏不自觉打个冷颤,跟在身后的小常氏忙扶住她:最近天变得快,娘可得多注意身子,管家之事还有媳妇和大嫂在。

见她如块橡皮糖般黏上来,秦氏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彻头彻尾的厌倦。

闭眼再睁开,她微微摇头吩咐房内丫鬟:把厨房采买账册拿给她。

老三家,你也知道我近来身子不适,一时顾不了这么多。

若是厨房出什么差错,你自己去找太夫人请罪。

小常氏神情有一瞬间的迟滞,不过拿到账册和对牌的喜悦迅速中走了那丝迟疑,她忙不迭点头:娘放心,媳妇定会竭尽全力。

不用你竭尽全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过也别往无辜人身上泼脏水。

见她还想说什么,秦氏忙挥挥手:这里不是松寿堂,有些话你说了也没用,下去吧。

待小常氏退下,秦氏疲惫地倚在塌上。

长媳小秦氏进来,挥退丫鬟轻柔地给她按头:娘莫要气闷,她惯是喜好搬弄是非,您这样岂不是把三弟推得更远。

我不是为那讨债鬼。

看到娘家侄女依旧乖顺,且识趣地未提微蓉之事,秦氏缓了口气:今日之事,你虽然未曾开口,但也瞧个真切。

太夫人这般跋扈,素来按喜好做事。

这次委屈微蓉,下次指不定是谁。

小秦氏面露愁容:微蓉那孩子好一阵哭闹,我这当娘的也看着心疼。

咱们伯府嫡出姑娘,哪有上赶着与人为妾之理。

一想到一顶小轿无声无息抬进王府,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似得。

微蓉也是我看着长大,她平日奉承老夫人,比你这亲娘和我这亲祖母还殷勤。

毕竟孝敬长辈,倒不是说她这样有何不妥,而是如今看来,这般做的确不值。

太夫人我行我素,老三家又那样,我担心你与老大。

小秦氏眼眶泛红,当日嫁进伯府,本以为有亲姑母掌家,且姑母素来和善,日子定是轻松。

可这些年她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无论如何,如今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姑母,依你所见如今我们该当如何?松寿堂的一幕幕飞快划过眼前,秦氏终于有了决断:如今看来,只有这一个法子。

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伯府一早就收到凉国公府的帖子,你给玄武大街那边发一份过去。

娘,这……都是一家人,他们初入金陵定时有一番忙乱,能帮衬的地方,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话虽如此,秦氏心下依旧存着三分忐忑。

庶长房已然搬出去,远离伯府这摊泥潭,凭什么要为他们这一房利益,回头同太夫人打擂。

可转念一想她又释然,这些年太夫人越发得寸进尺。

再不做点什么,他们将在伯府内无立锥之地。

双手合十,她只祈祷高坐松寿堂的太夫人再睚眦必报些,主动出手去压制庶长房。

庶长房那位如何变成荣姨娘,其中关节她一清二楚。

但愿太夫人能甩出十八般武艺压住那边,不然这文襄伯位子,指不定落谁头上。

秦氏叹息,只觉自己走在悬崖边上,步步如履薄冰。

作者有话要说:☆、送请帖玄武大街罗府,解开心结的罗炜彤明显开朗起来。

用过午膳,她像条小尾巴似得跟在曾祖母身后,祖孙二人一道进了后院小厨房。

一进门她便察觉出不同,小厨房一应器物似乎都换了,原先的瓦罐变成细瓷,瓷碗瓷勺上烧着彩釉碎花。

烟熏日久发黄变黑的窗户贴纸也换了新的,窗户打开,明媚的春光和着窗外满是青草气息的空气,柔软地打在瓷器上,格外地闲适安逸。

曾祖母,我不过两日未过来,小厨房变化这般大。

荣氏系上围裙,笑眯眯地看着小孙女左手拿起瓷碗,右手捞着勺子,望向窗户的小脸满是惊讶。

那日娇娇说要学做点心,她便吩咐荣贵好生收拾此处。

不过是一间小厨房,两日功夫足够里外收拾妥帖。

咱们娇娇要学做点心,厨房总不能再烟熏火燎。

原来曾祖母专门为她改了小厨房,罗炜彤踮脚,在她满是褶子的脸上亲一口:曾祖母真好,孙女一定好好学,然后做点心给您、祖父祖母,还有爹爹娘亲吃,对了还有兄长,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荣氏了解孙子,几年前过了乡试,他孤身一人赶赴金陵,被伯府刁难毅然搬去国子监。

常太夫人倒想拿此事作筏子,意图给他扣顶不孝长辈帽子,但却被他以长辈不慈子孙如何孝?退一步讲,孙儿可不想国子监上下都知道,荫荐入读的大哥府中竟是如此境况,拿太夫人心头肉,同在国子监就读的文襄伯嫡孙做挡箭牌,三言两语轻易化解。

总而言之,行舟那孩子虽然未及弱冠,但为人处世却不比成人差。

如今情况看着虽繁杂,但四海与孙媳也在金陵,怎么都比当年要强。

行舟虽会遇到麻烦,但怎么也比当年强。

退一万步讲,男儿就要多受些磨砺,玉不琢不成器。

反倒是小娇娇,小孙女必须得娇养,娇养的女儿眼界高,日后嫁人也不会轻易受婆家欺辱。

娇娇别担心那么多,曾祖母早就打发人去国子监,若真有事那人早就回来了。

罗炜彤还算了解兄长,虽然在惠州时,兄长屡屡被她欺负,甚至各种给她背黑锅,可他也只叫她一个人欺负,那么多年还真没见他在第二个人手上吃过亏。

想通后她点点头,挽起袖子跟在曾祖母身后学起了做点心。

她在怕苦和不会算数上随了曾祖母,如今做点心也跟老人一样有天赋。

寻常人练好几年都不一定能捏好点心形状,而她却是一学就会。

娇娇这般聪明,曾祖母很快就没东西教你咯。

罗炜彤甜甜一笑:那时候曾祖母就只管着吃,孙女每天都给您做好吃的点心。

荣氏笑出一脸褶子,拧好最后一只虾饺,放小号蒸笼里坐锅上,望着窗外红花绿树春光明媚,只觉自从搬出伯府后,自己一颗心整日也跟这春光般明媚。

多亏了孙子孙媳,当然还有整日逗她开心的小娇娇。

小孙女以为自己心思藏得好,可她活那么多年,见多了人情世故,怎会看不出她学点心的用意。

那曾祖母就等着娇娇孝敬。

罗炜彤绕到另一边,给她递着蒸笼,虾饺极重火候,蒸的时候得有人在边上看着。

好在如今天不算热,呆在小厨房倒也舒服。

祖孙二人齐忙活着,血缘相近让他们彼此习惯几乎相同。

虽然只是蒸虾饺,但配合亲密无间,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人心情变得格外好。

气氛正温馨,就见刘妈妈急匆匆从院外进来,看到小厨房内正温馨地祖孙二人,脚步稍显踟蹰。

罗炜彤最先注意到她,多年习武她比常人耳聪目明,且刘妈妈自小跟在她身边伺候,脚步声很是熟悉。

见她面色有异,她直接开口询问:刘妈妈,可是出了什么事?太夫人、小姐,伯府那边派下人过来,送来了凉国公府花朝节的帖子。

伯府?恩,来人说是伯夫人房里丫鬟。

老爷和夫人这会都不在府内,老奴也不知该怎么回才好。

伯夫人秦氏?罗炜彤皱眉,她对此人没什么印象,那日入伯府也只瞥了一眼,只记得是个稍显老迈的妇人,恭顺地跟在常太夫人身后,不言不语。

曾祖母,咱们要不要收下?荣氏掀开蒸笼,一笼里四只虾饺已然蒸好,皮近乎透明,露出里面令人垂涎欲滴的鲜虾仁和馅料。

嘱咐小厨房婆子炖好汤端到前面,她就着丫鬟端来水盆洗洗手。

罗炜彤看曾祖母这番不慌不忙,心中又升起几分佩服。

听到伯府,她竟然能保持平静。

再往深处想,在伯府受几十年委屈,她学会了亲力亲为,可骨子里的骄傲丝毫未曾消失。

她会亲手下厨做点心,可做完点心后的净手又尽显良好教养。

进退有度,又能时刻保持一颗平常心,跟砸曾祖母身边总能学到很多。

拿帕子擦干手,看着小孙女望向她若有所思,荣氏心下更是满意。

家里的产业可不只锦绣坊那般简单,那绣坊不过是明面上,暗处远不止那点事。

若只是有钱,四海也不可能在伯府层层压制下,不足二十年从一个无名兵卒升任正四品惠州都指挥佥事。

庶长房这些年人丁稀薄,第四代只有一双儿女。

她从未想过把产业全数留给行舟,他是男儿怎么都好办。

这世道女儿家本就比男儿不易,无论如何也该多为娇娇做打算。

既然小孙女这般聪慧,让她接受一部分家业,也未尝不可。

娇娇认为如何?罗炜彤沉吟:孙女总觉得,伯府那边若有好事,定不会想着我们。

可按理说,凉国公府请帖,怎么也不是坏事。

荣氏又多了一分满意:娇娇想得没错,请帖倒不是什么坏事。

你还有一年多便及笄,又是初来金陵,凉国公夫人素来大度,在金陵初次露面,去她府上却是不错。

请帖是好事,孙女又没想错,那便是发请帖之人没安好心?荣氏心中满是惊喜,她能第一时间想明白,是因为几十年住在伯府内,对每个人极为了解。

而小孙女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却能猜得分毫不差。

娇娇想得没错,有人想挑着咱们对上常太夫人,自己好松口气跟在后面捡便宜。

荣氏心下冷笑,她自然知道伯夫人秦氏难处,可那与她何干?这些年秦氏未曾帮助庶长房分毫,甚至压抑狠了也会克扣西侧院一应用度出气。

这会他们离开,金陵城中流言甚嚣尘上,常太夫人一个不高兴,所有压力都投她身上。

这时候倒想起给他们好处,可她没那菩萨心肠做秦氏手中的刀。

好处她照收,想出力,门都没有。

娇娇只需记得,平日离伯府那些人远些,实在绕不过去也别对他们客气便是。

至于这请帖,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备一份礼让送信的带回去,权当回了这帖子的人情。

至于常太夫人知道回礼后会如何拿捏秦氏,那与她无关。

他们婆媳斗得越狠,她这边越清静。

刘妈妈得了话,正想赶到前面回送信之人。

还没等抬脚,前院另一位婆子进来,面上满是喜色:太夫人、小姐,凉国公府打发下人来送花朝节帖子,说是请阖府女眷过府。

罗炜彤正想着文襄伯那一团乱麻,有曾祖母那话,她也差不多寻思过来。

这会听到凉国公府亲自送帖子,她立刻有了主意。

曾祖母,那份回礼还是带去凉国公府。

咱们府上穷,没道理浪费那些个东西。

至于伯府那边,二姐姐那般关心我,就送一盒那日我戴头上的绢花好了。

小孙女还记着锦绣坊那事,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可爱,荣氏心下愉悦:行,就按娇娇说的办。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男主在哪,他就在那请帖里☆、暗相助过午徐氏回府,见到凉国公府请帖先是诧异。

他们一家初来京城,且明面上与文襄伯府未分家,国公府怎会单独送帖子来。

听丫鬟说明事情经过后,她放下一半心,帖子不是伯府送来的便好。

罗炜彤坐在娘亲身边,见她劳累一天疲惫的额头,听闻帖子不是出自伯府后瞬间放松,禁不住抿唇笑道:伯夫人肯定拿这个当天大人情,若是让她知道娘亲压根不稀罕,脸色指不定怎么精彩。

徐氏紧绷着一天,这会坐下来,听小女儿在耳边叽叽喳喳,只觉得浑身都松快,忍不住将她搂在怀中:娇娇连娘都促狭,你不是还送一盒绢花回去?罗炜彤掰着手指:娘亲,女儿跟您学过持家。

祖母亲手做的绢花那般好看,丝毫不比市面上的金银首饰便宜,女儿想了想还是没舍得送,而是拿咏春前几日随手买来的塞盒子里充个数。

边说着她边摸摸头上那顶绢花,绢花也分三六九等,宫妃跟乡野村妇所用绝不相同。

庶长房诸人,曾祖母擅食,祖父擅算术,这各有一技之长已经足够让她惊讶,没想到更惊讶的还藏在后面。

那个整日呆在房里伺候祖父,颇为低调的祖母,竟然天生一双巧手。

锦绣坊深受京中公侯之家喜爱,日进斗金的精致成衣,花样皆出自她手。

然她精力有限,不可能每件衣服都亲手做,但同样花样,她亲手绣的图案格外活灵活现,与坊中绣娘所制高下立分。

罗炜彤在惠州时,就曾听闻锦绣坊有个神秘的当家绣娘,无人知她来历,只是她每月推出九款华服,每件样式皆不同,一般不等其他人出手,便被宫中采购收去。

彼时她虽对梳妆打扮无甚特殊喜好,但却很好奇那绣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直到在玄武大街住下来,亲眼看到神圣飞针走线。

然后她更是知晓,自幼所用襁褓、贴身里衣,皆出自祖母之手。

激动之余她更是愧疚,她常年习武衣裳烂得快,祖母只一人得多劳累。

未曾想祖母看她耷拉下眼角满面愧疚,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小娇娇恁地可人疼,祖母闲着也是闲着,做点针线打发时间。

徐氏正感慨女儿可人疼,低头就见她摸着绢花眼神发直,忍不住点下她脑袋:这孩子,无缘无故怎么发起了呆。

罗炜彤自回忆中醒来,顺手拔下头上绢花。

绢花乃祖母亲手所制,各种适合女儿家的粉嫩颜色都有,花瓣层叠但丝毫不显臃肿,别在头上乍看起来竟比真花还精致。

这绢花当真好看,女儿才舍不得送给他们。

嘟嘟嘴她颇为苦恼:娘亲,曾祖母会做点心,祖父会经商,爹爹做官娘亲更是把这个家里里外外管得很好,兄长读书那般好,连祖母都这般手巧。

她一根根掰着手指头,直到第七根才伸出小指:这个家里,好像就数女儿最没用。

徐氏抱着女儿,突然有点理解为何全家人都这般喜欢娇娇,甚至连这两年眼力不行而逐渐减少针线活的婆母,也熬着蜡烛给她连夜赶制一盒绢花。

这孩子抱在怀中就小小一团,一双大眼更是能看得人心融化,最关键的是全家人并未把她宠得娇气。

她似乎天生就有一颗纯孝赤诚之心,凡事总想着别人的好和自己的不足。

娇娇现在这样就很好,况且……况且什么?徐氏余光瞥向凉国公府帖子,两代凉国公夫人生辰皆在花朝节前后,出嫁前她曾随家中长辈参加过已故凉国公夫人寿宴,故而知晓宴会布局。

帖子上位置虽不显贵,但比文襄伯府座次还要好。

先是麒麟玉,然后是初入那日金陵莫名其妙出现在伯府门前的凉国公世子,再然后锦绣坊内安昌侯世子看似捣乱实则帮忙的举动,再加上今日的帖子。

点滴细节中都透露着不寻常,不得不让她多做注意。

没什么,娇娇先净手,过不了多久便要用晚膳,曾祖母做了你爱吃的鸡油卷儿。

见娘亲把她抱得更紧,非但丝毫没有嫌弃,反而越发宠溺,罗炜彤笑得越发甜。

真的好喜欢现在这样,如果能彻底跟伯府断了关系,那该有多好。

想归想,她也知道此事不急于一时。

至于现在,还是先去尝尝曾祖母那边新出锅的鸡油卷儿。

女儿先行探路,好吃的话……徐氏笑得玩味:好吃都留给娘亲?好吃的话女儿就多吃点,记住那个味道,学会再给娘亲做,娘亲想吃多少有多少。

这孩子。

徐氏无奈摇头,眼中却满无丝毫不悦。

见她出去,她也拿起凉国公府帖子仔细看起来。

上面写明了邀请他们一家,并未有丝毫提及伯府。

刚准备放下,她突然注意到帖子上那手字迹。

不同于女儿家惯常所书簪花小楷的秀丽,那一手字遒劲有力,明显出自男儿之手。

发帖之人是名男子,这可就值得她想想。

这手字虽颇有风骨,但也能看出勾画间的稚嫩,一般下人这年纪可写不出此种字,那剩下只有一个可能。

凉国公世子亲手补一张帖子,可能么?如果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又是出自何种原因?徐氏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金陵城内一向风度翩翩的凉国公世子蓝愈,此刻正躲在秦淮河畔一处小酒肆内,毫无形象地抓耳挠腮。

周元恪坐在好有对面,丝毫不理会他焦灼情绪,对着河面画舫自斟自饮。

你还有心思在这饮酒?连续阴了好几日,这天好不容易天放晴。

春光无限好,美酒美景,何苦唉声叹气。

何苦……蓝愈突然坏笑起来:既然你都不愁,那我又愁个什么劲?四品都指挥佥事官是小了点,但罗家小姐人美,性子也讨喜,顺着我娘意愿娶进门也不错。

周元恪脸上的惬意开始皲裂:怎么回事?蓝愈自顾自端起酒杯:春光无限好,想必画舫内风景更佳,良辰美景何故提那些烦心琐事。

周元恪也不急:开春来了几条新画舫,里面美人,想来是比教司坊那些还要新鲜。

封闭的包间内,看似怯意对酌的两人,几句话间却是交手好几个回合。

最终蓝愈咬咬牙,率先败下阵来:说来此事还是因你起欺,你怕罗家小姐受伯府那边委屈,托我发一张帖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亲手写了一张。

此事被我娘知道后,误会我喜欢罗家小姐。

周元恪皱眉,他着实没想到这点:可罗大人才四品,你家堂堂凉国公……不对,他可不止是四品。

见好友终于想明白,蓝愈也不再多话。

也就文襄伯那老糊涂拿罗四海不当回事。

这会可不是几十年前太-祖开国那会,自今上登基,大齐国运昌盛、四夷臣服,边疆少有战事,多少年未有兵卒晋升高级将领。

罗四海那四品武官,放金陵城一堆公侯中是不起眼,可放眼整个大齐官场,简直是个奇迹。

就算周元恪不拜托,这样的人也值得凉国公府释放善意。

周元恪想到的远不止这些,他在宫中当值,偶然看到内阁弹劾罗四海的奏折。

摩挲着酒杯,他陷入了深思。

作者有话要说:☆、小冤家收到凉国公府请帖后第二日,一大早用完早膳喝过药后,天也完全大亮。

徐氏备好礼物,带女儿往乌衣巷口赶去。

乌衣巷本是魏晋王谢等著族聚居之所,虽然过去几百年,如今大齐公侯之家多居朱雀大街两侧,但此处也不是等闲人家可居之处。

徐府坐落于乌衣巷口,待母女二人下抵达时,正门早已大开。

两人被丫鬟婆子扶着下车后,门口走出一身着华服的中年美妇,见到两人忙迎上来:可算把妹妹给盼来了,几年不见,娇娇一眨眼都成大姑娘啦。

美妇面上十足热情激动,声音也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响亮,这便是罗炜彤的大舅母孔氏。

前些年舅舅曾有一届任期在岭南为官,虽与罗家不在同一城,但两处相距并不远,故而两家时常走动。

罗炜彤虽每旬只归家住个两三日,但对舅舅一家丝毫算不得陌生。

舅母,我给表妹带了绢花,跟我头上戴的一样,可好看了。

提到绢花,孔氏表情有一瞬间迟滞。

在惠州时娇娇就不怎么看重穿衣打扮,不过她小小年纪人长得玉雪可爱,打扮随便些也不掩可爱。

但此处是金陵城,她还是出门拜客,如此穿着未免太寒酸。

抬头眼观四目,见到不远处乌衣巷前熙熙攘攘的人流,瞬间孔氏觉得,娇娇今日这般穿着,实在再合适不过。

娇娇人长得随了妹妹,随便簪朵绢花也好看。

妹妹,自打你们进城娘就盼着这天,既然来了就快进门。

孔氏侧身,亲热地拉起母女二人,热络地招呼他们进去。

跨过门槛前,罗炜彤余光朝旁边扫下。

乌衣巷这边就是热闹,看到这一幕的人应该不少。

文襄伯府只派一个小厮去接远道赴京的他们,甚至连归置行李的院子都未曾收拾妥当。

反观徐府,不过是外家,却中门大开宗妇亲自出迎。

一前一后对比,明眼人更能看出其中端倪。

今早一路来,她隐约听市井间还有文襄伯府传闻,她不介意把文襄伯府苛待庶长房这条再砸瓷实些。

垂眸思索着,穿过前院便到了女眷所局后宅。

一路行来,罗炜彤发现外表甚是中规中矩的徐府,实则别有洞天。

整座府邸纵深颇广,加之外祖父任职工部,精通木石园林,府内一花一木皆有讲究,一步一景巧夺天工。

所以在见到外祖母,被老人揽进怀中好一番亲昵后,她如实夸赞:外祖母家园子真漂亮,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地灵也容易出人杰。

一句话哄得徐家所有人眉开眼笑,最高兴的当属进门便听到这话的徐家外祖父。

徐开物年近花甲,时任工部尚书。

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但他对农林水利情有独钟,早年中举外放知县时,便效仿秦朝太守李冰,在当地修建水库水坝,彻底解决治内水患。

因此功绩,任期满后他调任工部,多年来潜心研究。

有天分又肯努力,自然而然他在水利上颇有建树,也因这些政绩一路擢升工部尚书。

入工部多年,期间他一直呆在金陵。

乌衣巷徐府一草一木皆出自他手,罗炜彤此言可真算说到了他心坎上。

你们宅子够大,不过以前住那礼部侍郎,把礼部那套排场照搬到自己家。

看上去富丽堂皇,实则空洞无物,又不是省亲别院,要那么富贵干嘛,过几日我给你改改。

外祖父说话直,罗炜彤却能听出他话中的关心,忙站起来像模像样福个身:那孙女多谢外祖父。

表姐一来就劳烦祖父,你们那宅子内里简直一塌糊涂,这一改,祖父又得熬灯点蜡,辛苦好几日。

清脆地女声传来,身穿嫩绿色襦裙的少女跨过门槛,径直走到徐氏跟前:给姑姑请安,您可算来了,再晚来半日,过午祖母和娘亲就得直接去朱雀大街。

方才还未见人,只听见熟悉地声音喊出表姐二字,罗炜彤便知道来人是谁。

待人出现在门槛外,果然是舅母孔氏所出,只比她小一个月的表妹徐梦瑶。

见到来人她不做其他想法,忙从祖父身边撤回来,挽起娘亲胳膊牢牢占据最佳地形。

从小徐梦瑶就跟她抢娘,她可是练过武的,死丫头想赢?门都没有!表姐都多大了,竟还这般不懂事。

劳累祖父不说,还跟个奶娃娃似粘着姑姑。

罗炜彤丝毫不生气:我只比表妹大一个月,不对,仔细算起来不过是二十天。

不知道是谁奶娃娃,都五岁了还乱叫娘。

惠州乃岭南繁华之处,当年孔氏随夫婿赴任,生徐梦瑶时难产,身子底子有些受损,多方面考虑之下,便将女儿寄养在小姑子家。

正因如此,她常来探望女儿,连带两家总动更为频繁。

不过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徐梦瑶却不知这些,初会说话先喊徐氏为娘亲,直到五六岁才彻底改掉这毛病。

虽然称呼改过来,但她幼时呆在徐氏身边,比罗炜彤这个亲女还要长,所以争娘成了表姐妹每次见面的必备桥段。

作为亲娘的孔氏丁点不恼,行舟那孩子品貌没得挑,完全属于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女婿。

梦瑶日后嫁过去,婆婆是嫡亲的姑姑,且幼时有这么段情谊,日子绝对舒心。

大人们各有心思,罗炜彤和徐梦瑶专心在一旁拌嘴,顺带把彼此黑历史扒拉得一干二净。

别说我,表姐五岁还穿开裆裤。

你莫要在这浑说,那分明是我习武太过用功,把裤腿磨破了。

别说我,你六岁还尿到我床上。

我……徐梦瑶跺脚,那分明是爹爹回京述职,顺带接她走。

一想到日后见不着姑姑,她着急得跟什么似得。

小孩子没别的办法,只能扯开嗓子哭。

一直哭到筋疲力竭,被婆子抱到表姐床上睡着后,一不小心下面漏了水。

好汉不提当年勇,就今天,你还不是不懂事地劳烦祖父?徐梦瑶边说,边紧紧箍住姑母另一只手臂,看向罗炜彤的眼中没多少挑衅,反倒满是愉悦。

明知表妹并无恶意,但一时之间罗炜彤还是被她堵住了,眼瞅着四周长辈盯着他们,笑吟吟地看小女儿打闹,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她一咬牙:外祖父与舅舅都忙,家里不是还有表哥在。

他也对这些感兴趣,从小也跟着看了不少《长物志》,正好帮我们改改,外祖父稍作指正便好。

外祖父徐开物点头,深觉此提议有理,未等他说什么,门口再次传来声响:表妹来了,你刚说要我做什么?罗炜彤向门口看去,逆光中站着两位如玉少年,正是她兄长与表哥。

未等喜悦,看到两人身上稍显凌乱的衣物,她皱紧眉头,总觉得担心变成了现实。

作者有话要说:☆、撩阴脚在锦绣坊与罗薇蓉发生冲突,进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撕破脸后,罗炜彤就想过此事会影响兄长。

同一宗族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拿近几日这些来说,常人定会鄙视文襄伯府刻薄,而后顺带同情一把弱势的庶长房。

但好处也就剩那一丝同情,往更深处想,虽然庶长房如今搬出伯府,可金陵达官显贵提起时,两者还是一体。

外人只会贻笑大方,文襄伯府当真没规矩。

而不会单独改口:虽然文襄伯府没规矩,但那庶长房是个好的。

这便是家丑不可外扬之理,庶长房真刀真枪对上伯府,明显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但正如娘亲所言,重症需下猛药,不然等待他们的便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但此时此刻,平日玉树临风的兄长与表哥衣衫凌乱,行动间宽袖下露出那截手腕也带着轻微擦伤,见此她还是有些后悔当日冲动下的口无遮拦。

你与行舟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准备这月下旬的科举,怎么这会回来了?房内辈分最大的徐开物终于将注意力从俩孙女身上移开,皱眉问道孙子:身上又是怎么弄的?徐老夫人忙起身拉住他,看向孙子的眼中满是心疼:孩子们还都气喘,先去后面洗洗换身衣裳,再叫府里大夫来瞧瞧。

孔氏赶眼力见的吩咐身边丫鬟去前院给两人拿换洗衣裳,顺带去请大夫。

罗行舟当年入金陵不久,便与伯府闹僵。

当时说是住到国子监,可逢年过节他回来总得有个落脚之处。

伯府不稀罕孙子,人丁单薄的徐府可对外孙稀罕到不行。

这几年他住下来,一应用度与徐府正经嫡孙徐行知并无两样,这会衣服自然少不了。

稍作悉数,换衣服空档大夫也过来,望闻问切后确定两位少爷并无大问题,不过是些皮外伤,歇息两日便能恢复如初。

人没事就好,全家老少放下心,开始询问事件始末。

罗行舟任由丫鬟伺候穿衣,继承罗四海与徐氏全部优点的俊脸上满是愧疚:此事全因我而起,行知表弟受了无妄之灾。

徐行知比表兄小一岁,两人自幼穿一条裤子长大,这会即便有点畏惧祖父威严,也不忍让堂兄背锅。

真算起来,是我拖累了表哥。

常文之那般可恶,就是揍一顿也无可厚非。

是我非要拦住表兄,反倒让你束手束脚,吃了他们暗亏。

常文之?常家最小的那儿子?罗行舟点头,略带愧疚地看向妹妹。

常文之功课也不差,放金陵城内也算少年才俊,可偏偏长相文采都比他稍逊一筹。

再加上常太夫人从中作梗,几次下来对方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平日他倒不怎么在乎,反正在国子监内,夫子表扬的始终是他。

手下败将何须多做挂怀,他不至于没有这点胸襟度量。

但是今日午膳后,他竟然在回廊内跟几个狐朋狗友说起妹妹。

几人凑在一处喧哗打闹,话里话外竟然毫不避讳地直言娇娇与安昌侯世子有私。

这如何能忍?!孩儿身为娇娇兄长,本该爱护妹妹,岂有见到小人编排妹妹,听之任之之理。

徐行知更是愧疚:都是我不好,想着国子监内不能打架,便拦着表哥,劝他去找夫子评理。

没想到常文之那般跋扈,一言不合就扑上来扭打。

罗行舟摇头:你的想法也没错,是我冲动了。

徐行知有些着急,扭头看向罗炜彤,眼神中有些胆怯和愧疚。

其实他更欣赏表哥做派,而且为娇娇表妹打一架也没什么,可为何当时他就退却了?罗炜彤倒不知道行知表哥复杂的心思,如今她只有种沉重的果然如此之感。

果然事情是因她而起,不过她更明白,此事错不在她。

想到这她松开娘亲手臂,走到兄长身前:哥哥对我真好,那常什么……蚊子是吧,那只死蚊子竟然敢打伤你与表哥。

待改日见到,我定要打爆他。

边说她便撸起袖子,弯胳膊做很有力量状,配上娇俏地模样,直看得徐家二老笑出声,连连摇头。

唯有徐氏与罗行舟知晓,娇娇此言绝不是虚话。

她虽然外表看上去娇娇弱弱,但一身功夫深得弘真大师真传。

徐氏满心无奈,罗行舟却是满心骄傲,妹妹对他多好,要为他这哥哥出头。

她有这想法就好,他还没有无能到那地步。

娇娇莫要着急,哥哥像是那么没用的?别看我受了伤,那蚊子只会伤得更重,偏偏大面上还看不出来。

边说他眼神向下,对妹妹使了个只有两人间才懂的眼色。

罗炜彤眼睛亮了,他竟然用了撩阴脚!兄长虽未正常拜师习武,但自小为陪她,也学了不少拳脚功夫。

别看他面上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其实伸手很不错,拳脚格外有力。

常家那只蚊子但凡还要点脸,就不会大肆宣扬此事,只能吃这哑巴亏。

那你们为何今日回来?罗炜彤问出口,房内瞬间陷入一片安静。

国子监虽是读圣贤书之处,可监生大多年龄大多不大,正是热血之时,一言不合发生口角之事时有发生。

今日不是休沐日,此事也算不上太过严重,两人怎就垂头丧气的归家,甚至连监生袍服都未穿。

三王爷路经国子监,恰巧见到此事。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常家向来是铁杆三王爷党。

此事有三王爷插手,罗行舟与徐行知定是讨不到什么好。

那哥哥现在怎么样?是在家住几日,还是……罗行舟熟练地揉揉妹妹脑袋,熟悉的触感传来,他只觉方才在三王爷那受的委屈烟消云散。

这会他甚至有些感激三王爷,要不是他凭空插一脚,他也不能这么快归家。

科举之前都得在家反省。

外祖母惊愕:科举前国子监都会请大儒授课,这可如何是好?常家当真是狠心,下场前闹这一出,不是害了行舟。

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先说春闱前国子监针对科举的特殊授课,国子监所请皆是当世大儒,传道授业解惑同时,他们对科举的把握更胜于旁人。

错过这几日课程,与其它监生差距可就大了。

再然后便是心态上影响,未及弱冠的少年心性未定,科举前夕突逢变故,指不定一蹶不振。

祖母莫要着急,孙儿读书多年,少这几日也不会与其他人有天壤之别。

不在国子监,住家里也能读书。

罗炜彤点头:哥哥这般聪明,又肯用功,岂是别人几日能追上来。

罗行舟再摸摸头,对妹妹的崇拜十分受用,再次感觉归家是个好选择。

最起码日日见到妹妹,读起书来也心情愉悦。

他却不知自家妹妹笑眯眯的外表下,已经打起了常家那只蚊子主意。

罗炜彤心想,三王爷天潢贵胄,有权有势她惹不起,但常家那只蚊子算什么?敢出阴招陷害她哥哥,他们家人可没那么好欺负。

作者有话要说:☆、流言起徐府这边愁云惨雾,乌衣巷不远处朱雀大街,文襄伯府正院后面的松寿堂内,几日来因刻薄庶支之事泄露而心火旺盛的常太夫人,却是一改往日烦躁,甚至撤掉了床头冰敷的冰盆。

此刻她正听常妈妈说着国子监中事,身形臃肿的婆子扭动腰肢:三王爷当场就说了,诸生入太学,朝廷日有廪稍之供。

国子监旨在为皇上培养解忧之栋梁,仅凭意气之争便大打出手甚至同门相残,此等冲动之人,本王看不出何堪造就。

常太夫人越听眼睛越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老话说得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近墨者黑,终日接近品行不端之人,对其余监生们也不公,三王爷高义。

常妈妈忙点头:太夫人当真高明,三王爷也是这般说的,他心里念着咱们二小姐,这是在给她做脸面那。

常太夫人垂眸,当日在锦绣坊,宁国公府嫡出千金斥责微蓉那番话近日在金陵城广为流传,她怎会不知。

衣裳曾与品行不端之人所穿混于一处,常人都觉得不舒坦,更何况本人。

三王爷看来真是把微蓉放在心上,虽然微蓉生母姓秦,长房婆媳二人与她并不一条心,但那丫头应该明白,想在王府站住脚得靠娘家。

无论如何,她能得宠对伯府而言都是好事。

把我库房里那支雪参拿出来,送二丫头院去,顺便把这话告诉她。

常妈妈领会主子意思,东西送到,话却说得极有技巧:二小姐您想,三王爷要不是心里念着你,怎会那般说。

虽然初入府分位低些,可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还不是抓住男人那颗心。

待她离开后,罗薇蓉盯着那支雪参,怔怔地出神。

三王爷可是皇子,那般尊贵的人竟会为她出头。

即便之前心思再坚决,此刻她也难免心旌动摇。

常妈妈那番话说得没错,既然她注定没名分,那多点宠爱总是好的。

再者,一般公侯之家可不比宗室,三王爷是皇子也是庶子,但成年后还是封王。

她若嫁到寒门,即便夫君再有才能,夫妻奋斗半生也不一定能挣个爵位,庶长房那边的二叔便是现成的例子。

就这样一步步,罗薇蓉竟是想开了。

放下雪参,她拉开床头抽屉,里面有个做了一半的枣红色抹额。

见日头正好,就着春光她一针一线绣起来。

虽然曾祖母不可信,但总不能像二叔一家那样撕破脸。

常妈妈超额完成送雪参任务,回到松寿堂,就见方才面上云雨初霁的太夫人,如今却是红光满面。

太夫人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说出来也让老奴沾沾喜气。

常太夫人正需要有人分享她的喜悦,而自出嫁便陪在她身旁,几乎知晓她所有秘密的常妈妈,正是最好的人选。

派到江南去的人传回来消息,当年之人早就死了。

我就说庶长房那孽障,向来悖逆不轨、行事张狂,这会怎么只搬出去然后就没了风声。

原来是找不到证据,只拿个死物来诈我。

太夫人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若说流言蜚语,活了大半辈子常太夫人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她还真不是很怕。

归根到底,她最怕的还是当年荣家大火之事被坐实。

如今彻底没了隐患,多日来积在心头的郁气总算散去,她也终于有心思去找别人晦气。

行舟在国子监品行不端?她扬起烟斗,尾音如啐了毒般。

常妈妈无奈,伯府爵位已然归了大爷,太夫人都这般年纪,何苦再跟那些人计较。

可她更明白,此事已成太夫人心结,劝不动,她也只能在一旁相帮。

未过多久,伯府后院角门出去一辆破马车。

采购的丫鬟婆子进了易市街,进店同时窃窃私语。

同时三皇子府和常家也有人出动,未过多久,罗行舟多年来忤逆之事随着风传遍金陵城大街小巷。

连带这次与常文之的口角之争,令他一时间成了与安昌侯世子比肩的纨绔。

乌衣巷徐府,徐老夫人张罗好午膳,准备招呼归家的女儿和外孙女,还有在国子监受委屈的孙子同外孙。

还没等开饭,这事已经传到了她耳中。

是谁在散播消息?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婆子毕恭毕敬地回答:三皇子府、常府,还有些文襄伯府之人。

文襄伯府?说到这所有人都愣住了,三皇子府与常府还可以理解,但文襄伯府抹黑自家子弟又是为何,难道是嫌最近金陵城内的流言还不厉害?一手策划庶长房搬离伯府的徐氏,此刻隐约心中有数:应该是常太夫人寻思过来,心有不甘出手报复。

亲身经历此事的罗炜彤最先明白过来:女儿总觉得太夫人不会这般轻易收手。

当然不会。

徐氏眯眼,三言两语对心怀疑惑的娘家人解释清楚。

徐家当年毕竟把女儿嫁给了罗四海,自然清楚荣家之事,这会很容易弄明白,也就没那般忧愁。

徐开物为人方正,此刻更是面露不屑:真的假不了,大不了直接把当年之事捅到应天府,我豁出老脸恳求圣上让锦衣卫介入,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罗炜彤惊奇地看向外祖父,预料中无比麻烦之事,在他说来竟这般简单。

提起锦衣卫,她不自觉想起油菜花从中那人,还有那晚船仓中平淡无奇脸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双眼在哪见过,明明在她面前,却被她可以忽略过去。

爹,事情还没坏到那一步。

即便到了那一步,四海自会去求圣上。

您都这般年纪,不必再为女儿多费心。

徐氏委婉地拒绝道,徐开物想了想,反正人都在金陵,到时女婿实在办不成,他再出手也不迟,想到这他也没多说什么。

外祖父、娘亲,这会最要紧的还是哥哥和表哥。

流言再传下去,他们即便能参加今年春闱,大概也不会中举。

罗炜彤站在兄长身边,满是焦急地说道。

表哥倒无所谓,流言里没带上他。

但是她的哥哥那么聪明,明明是状元之才,眼见着就要被流言蜚语彻底毁了。

罗行舟无奈地揉揉妹妹小脑袋,娇娇这般为他着想,他自然高兴。

可没这流言时他多少担心,有之后他反倒放下心来。

国子监师长向来爱才,他与同窗关系都不错,不是几条流言就能诋毁。

更何况退一步,不还有舅母?察觉到外甥目光,还有女儿梦瑶情绪的越发焦灼,本就有意的舅母孔氏也不再沉默:读书之事倒不用太过担心,我娘家也在金陵这边设有族学,堂伯家表兄担任夫子。

虽比不得国子监汇聚天下大儒,但春闱前暂读几日也未尝不可。

徐氏扬起笑容:嫂子过谦了,衍圣公府族学,那可是多少人求着都进不去。

衍圣公?察觉到房内众人均松一口气,罗炜彤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舅母姓孔,山东人氏,好像是衍圣公后人来着。

衍圣公府族学都接纳兄长,这下金陵城中还有谁敢编排兄长不是!作者有话要说:☆、承元帝养心殿,中年承元帝龙行虎步地走上御座,脱销靴子随意地倚坐在榻上,翻开一本奏折,看似随意实则一目十行地看着。

罗四海……可是近日回京述职的惠州都指挥佥事。

侍立一侧的宦官低眉敛目,他收到贵妃娘娘暗中传话,贵主言语间似乎很看不好这位武将。

大齐近年河清海晏,缺上个把武将于国家无害,反倒省去了户部俸银。

心中有了计较,在陛下第三次看到有关罗四海奏折,随意地问起时,他终于开口。

奴婢在宫中伺候,但也听过这位罗大人威名。

哦?奴婢虽自幼没了爹娘,后来更是成了无根之人,但也时常想着有爹娘在,或是兄弟有个一儿半女,那该是有多好。

榻上的承元帝龙目眯了眯,大齐以孝治天下,宦官尚心怀父母。

罗四海如此忤逆,实在是有些过了。

在家尚且敢忤逆父母,熟知他领兵在外会不会忤逆君上?!你倒是有心,也罢……正欲感怀手下宦官一片孝心,承元帝喝口茶,茶香四溢间,突然想起罗四海这些年的战功。

再往下想去,今日早朝言官们的争论在脑中回响。

罗四海虽然出于文襄伯府,也算是公侯子弟,但他却与旁人不同。

如今朝堂上将领中,凉国公与宁国公皆为名门,细数近二十年来,自兵卒中一步步升上来,战功显赫者,满朝唯罗四海一人。

此人是个用兵的奇才,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虽自认识人有方御下有度,但也没太多功夫日日去做伯乐。

宦官见帝王久未做出抉择,心里稍稍打了个突。

不过帝王心思向来深不可测,他倒也不是万份惶恐。

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直到门口小太监打个手势,他便知道来事了。

陛下,锦衣卫的人到了。

替两人掩上门,宦官心中最后那点惶恐也化为虚无。

镇北府司向来张狂,无论对谁都足够苛刻,没听说那边跟宁国公有什么特别交情。

既然如此,遇上宁国公庇护的罗四海,他们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打发小徒弟去给贵妃报喜,他低眉顺目地守在养心殿门前。

养心殿内,一身黑衣的周元恪从天而降。

镇北抚司直达天听,保密之事当然与常人不同。

他虽整日化妆,一般也无人会去怀疑他会功夫,甚至干密探这行当,但难免有特异之人认出。

进出小心些,也算为了万无一失。

面对周元恪,承元帝早没了方才那般慵懒。

斜眼打量着塌旁年轻人,他唇角扬起一抹与年纪极为不符的顽劣笑容。

师侄休养了几日,伤可是好全乎了?周元恪咬牙,陛下每次嘴里喊师侄,定是要做出些不顾同门情谊之事。

更可恨的是,作为陛下师兄的师傅,每次都对此视而不见。

启禀陛下,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承元帝点头:也对,安昌侯府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朕在杭州那边有些个庄子。

周元恪开始磨牙,坐上若不是当今天子,他定要拔刀与之大战三百回合。

庄子……的确每次外出,陛下安排的住处极为华丽舒适,但他只能干看着,忙起来几乎没功夫住。

即便知道推脱不太可能,但他还是垂死挣扎:陛下的庄子,岂是臣可以入住。

对师叔还这般见外。

君臣之礼不可废,师叔若是真心疼师侄,还请给几日休沐。

若是平日,别说这点小伤,便是伤的再重几倍,他也定接下任务逃离金陵城。

可如今城中有个小丫头,他就跟着了魔似得,少年思慕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只见过那么几面,也明知安昌侯府境况于她而言并非好的归宿,可就是忍不住去想。

甚至他第一次私自动用镇北府司势力,调出玄武大街罗府每日行踪。

元恪功夫还差几层?陛下竟全都知道了,周元恪心下冷然。

他还呆在安昌侯府,一是纨绔世子身份适宜打探消息。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师门功夫不宜过早行房-事。

有安昌侯和柳氏在,定会不遗余力帮他阻挡亲事。

那便将休沐日挪后,一并攒着。

差事要接,该求的也不能少。

就依你,江淮水患,江浙近年税收少了三成,还要伸手朝户部要赈灾银子,这帮蛀虫越发无法无天。

江南……似乎那小丫头曾祖母,祖籍姑苏人氏。

想到这点,周元恪只觉身上仅存那点内伤又好了一半。

臣自当竭尽全力。

吩咐完正事,承元帝也来了兴趣:最近金陵城中可有什么事?周元恪心里跟明镜似地,连他那点少年心思陛下都看得出来,文襄伯府沸沸扬扬那些事,他会不清楚?不过是给他个机会,让他为罗四海说几句话。

同时他也清楚,罗四海官越大,他与小丫头的可能性便越小。

可若他不出手,心中总觉得不是个事。

思来想去,再三斟酌下他微微欠身:臣月前出京追缴余孽,受伤甚重,一路搭罗家船入京。

虽未与罗大人有过交谈,不过听穿上之人讲,他最是忠君豪爽之人。

当年陛下登基,消息传至岭南,他在府内放了一上午鞭炮。

承元帝彻底来了兴趣,当年侄子削藩,作为手握兵权镇守北方的藩王,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推翻懦弱又激进的侄子,他也落下了乱臣贼子罪名,多少文人血溅金銮殿,多烧御史弹劾他皇位来的于心有愧。

竟然还有人在他登基第一日,便这般庆祝?即便有拍马屁之嫌,但不可否认,他心下还是很满意。

不论罗四海是不是不孝,最起码他一颗忠君之心确认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旅途中找网吧写的,没捉虫,美妞儿们先这么看吧QAQ☆、欲分家承元帝是位励精图治的明主,同时也是思虑周全之人。

周元恪退下后,他又好生翻了下这些时日弹劾罗四海的折子,渐渐回过味来。

翻来覆去弹劾的,似乎都是那同一波人。

合计着朝堂上大小官员,用不了多久他便回过味来,这事跟贵妃家脱不开关系。

也不怪贵妃如此,她族中胞弟也同样是领兵打仗的将领,当年在西北军中任职时,还同罗四海有些过节。

搁下奏折,承元帝陷入深思。

无论罗四海还是贵妃族弟,皆是中年有为的将领。

与年轻将领不同,这些中年将领进可领兵打仗,退可安抚军心,正是大齐军队中流砥柱。

他不介意将领们之间有纷争,至于贵妃的心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于朝堂社稷无害。

至于老三,太子脾气太过软和。

玉不琢不成器,有个强势些的兄弟,也能打磨下他性格。

这罗四海怎会放炮仗?承元帝恰巧翻到一本折子,上述罗四海如何媚上,他不禁想到:莫非这家伙看似憨厚,实则惯会溜须拍马?提笔写下几个字,吩咐镇北抚司暗中查探一番。

承元帝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却没想到日后此事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不过此时,比起这事他更关心师侄看上那小丫头是什么样,不过他自认本身帝王心术与君子品德兼具,怎能动用暗卫去查这点私事。

不用暗卫又着实想知道,那只能自己出宫暗访。

这也是为了师侄,绝不是他躲懒,找到充分的理由,承元帝再次看起了奏折。

另一边周元恪出了养心殿,越发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含蓄。

以陛下脾气,倒不至于有任何起疑,但也不至于因此偏向罗四海。

斟酌再三,他还是打算再做些什么。

**无论在国子监发生了什么,罗行舟归家,对玄武大街的罗府而言是一件大喜事。

荣氏特意下厨做了几道点心,甚至罗炜彤也跟在祖母旁边,做了刚学会的水晶虾饺。

今日恰好上朝的罗四海,一上午被御史骂个狗血喷头。

郁闷归家,见到回来的儿子后,心情瞬间好了些。

尤其当得知儿子在国子监的丰功伟绩后,他这当爹的非但没有任何恨子不成钢,反而万分自豪。

行舟做得不错,当哥哥的就得护住妹妹。

反倒是行知那小子,究竟怎么回事?罗四海想法很简单,他与大舅兄家关系好,舅兄媳妇向来拿娇娇当亲生。

若是女儿最后必然有个归宿,毫无疑问徐行知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在国子监内表现,着实让人放不下心。

娇娇被常家那般编排,行舟都出手了,他不相帮也罢,反倒在一旁碍手碍脚。

心中这般想着,罗四海脸色丝毫未变,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此事还得与素娘再商量下。

罗四海心思复杂,手上没注意劲,罗行舟就算练过,也被亲爹这一下下拍的不轻。

眼看就要撑不住,罗炜彤从厨房端水晶虾饺过来。

爹爹哥可是做错什么?怎么都上手了?罗四海思绪停住,意识到自己手劲太大,尴尬地拍拍儿子肩:行舟不错,又有长进。

罗炜彤抿起唇角,打开小蒸笼,水晶皮裹着红色的虾子,弥漫着一股糯香四散开来。

女儿奴罗四海早就打算好,不管娇娇点心做成什么样,他都要毫不亏心地极尽溢美之词。

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种无言之感。

什么东西这么香,咱们娇娇就是懂事,给哥哥亲手做的?罗炜彤点头:等会祖母也来尝尝,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莫非……是哥哥要穿的衣裳?一向少言寡语,多数时间呆在院中照顾祖父的罗家祖母,此刻却是难得出来,手中抱着件蓝色棉布长袍。

虽然棉布算不上金贵,可细棉布价比丝绸。

且祖母作为锦绣放最神秘的绣娘,亲手所做华服向来有价无市。

这般算来,简简单单地蓝色棉布长袍,竟是极好的见面礼。

虽然一家人不必太多客气,不过这也代表了一份亲情。

罗行舟当即穿上,刚好符合他身量。

衣裳乍看起来低调,实则非常贴身,穿着竟然比国子监统一下发的袍服精致好几倍。

徐氏欣慰地看着儿子,想到的却更多:娘做这身衣裳实在太合适,行舟赶明日要去衍圣公府家学就读,孔家子弟最爱穿蓝色长袍。

衍圣公府?行舟不在国子监读书?荣氏端着做好的点心进来,刚在小厨房忙活,她错过了罗行舟交代国子监中事。

三言两语说明白,老人眉头皱成川字:这家不分是不行了。

满室沉默,文襄伯府就是个泥潭,他们不缺官职更不缺银子,至于伯府虚名更是可有可无。

在场每一个人,无不希望能彻底与那边划清界限。

可惜庶长房与伯府不仅同宗同源,关系甚至更亲近一步。

尤其如今,老文襄伯罗晋仍旧在世,莫说拿不到当年姑□□家被灭门地确切证据,即便拿到一刀两断也不是简单的事。

徐氏劝道:祖母,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荣氏正想点头,前面却传荣贵来见。

作为几十年前陪荣氏上金陵寻亲的姑□□家老仆,遭遇诸多变故后,他帮自家小姐把控锦绣坊。

虽然他依旧以仆人自居,但府里皆把他当长辈尊敬。

就算辈分最大的太夫人荣氏,也拿他当兄长看待。

这会他要见,自然不会有人阻拦。

荣贵早已年过六旬,他身材精瘦,头发全白了精神却不比年轻人差。

略微躬身后,他走到荣氏跟前:小姐,老奴刚把这些事给弄明白。

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荣氏打开一看,半晌脸色奇怪起来:以前我还敬她一份硬气,无毒不丈夫,她那份狠劲在女人中也算难得。

没曾想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

众人跟听天书似得,直到她把信展开。

里面三王爷如何看上罗薇蓉,侧妃如何提亲,以及文襄伯府内情况一清二楚,三者见关系网层次分明。

堂堂伯府嫡出小姐,竟然迫不及待地给人做没名没分的妾。

罗炜彤想着那日锦绣坊看到的二姐姐,一张娃娃脸胸脯却是鼓鼓的,再看看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对比娘亲凹凸有致简直像颗豆芽菜。

男人大都喜欢她那样的吧?三皇子看上二姐姐,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二姐姐跟了三王爷,想必更看不上咱们了。

听完她这话,荣氏与徐氏却是心有灵犀般,同时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入族学常太夫人难得睡个好觉。

人上了年纪睡眠本就浅,许是多日来心下担忧,夜间一直睡不好,这一觉她一夜无梦,再醒来时竟然已是午膳时辰。

被常妈妈服侍着穿衣洗漱,她不经意间朝北抬起下巴:那边这会情况如何?主仆多年,只需一个轻微的动作,常妈妈便知太夫人是何种意思。

眼看着主子半月来难得轻松,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连带着,她对搬到玄武大街的庶长房也生出一分怨念。

太夫人当年一把火烧了荣家的确理亏,可若不如此她便要沦为妾室,最好也不过是个平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今太夫人宽容让他们搬出去,两处相安无事也就罢了,那边还得弄出这些事端。

怎么?莫非他们还真翻起了什么浪?常妈妈一句话吞到了嗓子边,最后改成点头。

常太夫人脸色微变:怎么回事?太夫人,咱们消息是都传开了,大多数人也都相信行舟少爷品行不端,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不说,甚至跟国子监同窗大打出手。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常太夫人微微点头,心下确是极为佩服娘家计谋。

只不过散步流言时把传闻对象从三丫头改成教司坊头牌罢了,就算孽障一家知晓,但他们敢去纠正,满世界去说三丫头同安昌侯世子有些不清不楚?就算他们敢,她也得压下去,薇蓉还要进三王府,常家女儿名声不容有失。

常妈妈把面盆递给丫鬟,吩咐他们下去后,看着志得意满的太夫人,鬼使神差来了勇气。

今早行舟少爷还出了门,那他有没有被人戳脊梁骨?常妈妈声音有些艰涩:一开始当然有,可……常太夫人开怀大笑:我就知道。

那边出来个孽障做官就敢蹦跶,这回掐死她曾孙,看他们还有什么指望。

没有人比太夫人更希望庶长房不好,当年她出嫁前,早已知晓罗晋老家有妻。

不过那又如何?罗晋俊美不说,更是满腹经纶,再者兵荒马乱的年代,想让一家人消失再简单不过。

可她着实没想到,不过是一念之仁,想着前头那个安生呆在姑苏她便全然装作不知道,一时摁住没动手,竟然引来后头如此多麻烦。

不过小小的药商之女,竟妄图当伯夫人,痴人说梦。

思绪回笼,看着边上吞吞吐吐的常妈妈,她终于想起先前那个可字。

可什么?说话吞吞吐吐。

一早行舟少爷跟着二夫人出门,他们先去了乌衣巷,从那出来后一路去了衍圣公府…太夫人脸上神情皲裂:什么?这会衍圣公府内传出信,说是他们极为看好行舟少爷才学,邀他入族学与孔家子弟同读。

虽然这话只点了才学好,但大齐推崇儒道,衍圣公府作为孔家传人,本就是天下德行表率。

孔府族学,更是连皇族子弟都不能随便进,能让他们相邀,本身德行不必质疑。

怎么可能。

常太夫人手几乎握不住烟斗,一个哆嗦烟叶子洒在衣服上。

偏偏老天觉得她所受刺激还不够,丫鬟急匆匆跑进来:太夫人,常府正院房里的大丫鬟过来,说孙少爷被行舟少爷打成了重伤。

太夫人心里一咯噔,那孩子可是常家所有人的心头肉。

兄长早两年去世,她虽与侄子亲,但怎么都隔着一层。

什么伤?把我库房中那支百年老参拿出来。

丫鬟难以启齿,最终几乎趴在她耳边,小声说出来:似乎是伤到了命根子。

怎么回事?当时不是说没受伤?常太夫人有些难以置信,若真是伤到了如此紧要之处,当时怎么没人说出来。

若真坐实了,不用三皇子出手,那孽障也会被彻底赶出国子监。

太夫人,这事可邪门的很。

当天府里大夫为孙少爷把过脉,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其余一切皆无恙,怎么过了一夜就这般严重。

常家大夫是家生子,打从我记事就在府里,他的诊断倒不会有差错。

接二连三的打击,太夫人竟然从痛彻心扉中清醒过来。

荣氏曾孙已然入了衍圣公府族学,想再编排不怎么可能,家里这边,老伯爷罗晋只会劝她笼着庶长房。

如今她唯一抓在手里的,就只有三王爷这条线。

三王爷与常家关系近,这会不论是何原因,都要把娘家笼好了。

常妈妈,你且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妈妈退下,不久后就将此事问个一清二楚。

原来常家孙少爷达成心愿,成功将罗行舟踢出国子监后,高兴之余去了教司坊。

孙少爷许是玩得太尽兴,醉着被人给抬回来,府中老夫人惦记着,请大夫来给他把脉好开解酒汤。

那大夫初时瞧着有点不对,待孙少爷醒来捂着腿中间喊疼,这才回过味。

可就是奇了怪了,从外面看孙少爷也没受多大伤。

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常太夫人还是知晓些教司坊手段。

那他这会如何?大夫嘱咐着清心寡欲,将养些时候。

太夫人完全放下心,如今事情恰好对她有利。

昨日常家最受宠的孙子不仅同罗行舟起了争执被打伤,而且还去了教司坊寻欢作乐用力过猛伤到命根子。

两件事摆一块,明摆着第二件绝不能宣之于众。

至于第一件,原本倒是个不错的借口,但如今罗行舟被衍圣公府看重,这会显然不是好时机。

无妨,常家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主。

欺负不了小的,那就拿老的下手。

罗行舟有衍圣公府护着,刀枪不入无懈可击,但那孽障罗四海总没这层金钟罩。

总而言之,娘家能出手对付庶长房,也算是在帮衬她。

常妈妈,你亲自走一趟,把这支百年雪参送过去,告诉我那侄子和侄媳妇,伯府家大业大,总有些事我管不了。

哥儿受了伤,我这当姑祖母的比谁都心疼,但真心没什么好法子想了想,她又添上一句:你去叫上老三媳妇,让她也一道回娘家看看,小住几日也无妨。

吩咐完一切,常太夫人揉揉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罗行舟当真有那么好?当年她想送嫡长子入读都被婉拒,如今却邀请背着一身债的庶长房孙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后悔对庶长房的怠慢。

不过也只是一瞬,嫡庶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她与荣氏之间本就是她弱势,不出手等待她的将是半生悲凉。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与荣氏必须得分出个你死我活。

闭眼,她只觉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勒紧,再也没了方才的愉悦和惬意。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旅途中,身份证放酒店进不去网吧,爪机写点稍后补全。

☆、锦绣装雕梁画栋歌舞升平,往来女子多丰胸纤腰,涂脂抹粉行走间脚步婀娜,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这便是金陵城内最大的教司坊,坊中姑娘分一二三等,三等与青楼楚馆一般妓-子无异,一等却是连帝王酒宴都能登殿献舞。

在教司坊院内,湖畔最华丽的水榭内,如今便住着教司坊头牌——德音。

她本是公府嫡女,却因父兄谋逆沦落至此。

如此尊贵出身再加倾城绝色,使得金陵城中无数达官显贵对她趋之若鹜。

意图霸王硬上弓者并不是没有,无奈这朵鲜花旁边守着一大坨牛粪。

这坨牛粪就是安昌侯世子那浪荡子,多年来霸占德音姑娘不说,还不许别人亲近一步。

前不久入金陵的江苏巡抚公子好不容易把人接府上,小曲还没唱完,就被他强行要出去。

倒不是大家多怕安昌侯世子,只是怕打了老鼠碰坏玉瓶。

不过正因如此,多年来教司坊头牌身份越发神秘,引得诸公子哥越发趋之若鹜。

但心里再渴望,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牛粪牢牢霸占鲜花。

这不,就在罗家一行人拜访衍圣公府同时,安昌侯世子也晃晃悠悠走到水榭旁,旁若无人地进去。

常家那小子昨晚在你这过的?德音正在挽发,闻言回眸一笑,露出魅惑众生地笑容:怎么着,一大清早世子爷便迫不及待来感谢奴家?饶是周元恪自幼练功,如今面对她也几乎把持不住。

暗骂一声妖精,他沉下脸说明今日来意:苏州巡抚那边如何?德音垂眸,眼中是连她自己有时都怕的深沉:他做事向来小心,拿不到证据。

拿不到证据不等于没有证据,与德音合作多年,周元恪瞬间领悟她话语未竟之意。

既然如此,那陛下交代的此次任务也并非不可完成。

思绪飘远,想到姑苏城内那不记名的皇庄,小桥流水最配伊人,这次任务完庄子得归他。

做下臣的,总要对陛下有所求,如此才能让上位者心安,他也是为了陛下着想。

周元恪毫无愧疚感地思索如何多敛取些娶媳妇的聘礼钱,顺手递过来时的布包。

德音打开,里面是一件艳红的舞衣,正是那日她在锦绣坊看中的霞光锦。

瞬间她百感交集,莫非周元恪对她是真心?可上辈子他一步步达到那种高度,身边自荐枕席者无数,也只守着罗家姑娘一人。

这么想着她心里头那点绮念迅速摁下去,她展开那件衣裙,一寸寸抚摸着。

它跟上辈子一模一样,不过这次,她要让这条裙子真正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这……让我猜猜,莫非是罗家小姐不要,拿我这来做人情?周元恪依旧是沉迷于酒色的颓废脸,但心中却打了个突,总感觉转过年来德音越发敏锐。

她猜对了,那日争执到最后,霞光锦反倒成了最次要的东西。

就在文襄伯府二小姐夺门而出后,热闹很快散去,这块精致的布料也无人问津。

就当是个人情,常家没你想的那般简单,凡事三思而后行。

还有,她不是你能动的,且成国公当年问斩之时,她尚在娘胎中,前尘往事皆与她无关。

德音突然觉得手中光鲜的舞裙没那般好看了,眉毛画好,她仰头挑起抹魅惑地笑容:这就护上了?她是谁,二小姐那身条,且一心倾慕于你,在锦绣坊直盯着你看。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撂下这句话,周元恪歪歪扭扭地走出水榭。

提一壶酒招摇过市,刚出教司坊地片,便看到迎面而来的马车。

马车很低调,与金陵城中一般官吏家所用并无太大不同,不过他还是第一眼分辨出车上专属于罗家的马夫。

打个机灵当即他就想找个墙角钻进去,可此处除去院墙,就剩旁边的秦淮河。

跳河里……那比招摇过市还要出糗。

一大早罗炜彤收拾整齐,跟随娘亲和兄长前往衍圣公府。

昨日收到罗薇蓉要入三王府的消息后,一家人商量许久,终于有了万全之策,她一晚上睡得格外好。

坐在马车上,如今她已没了初入金陵时的好奇。

直到路经秦淮河畔时,一阵风吹开帘子,刚好让她看到那个略显邋遢,似乎终年都在醉酒的安昌侯世子。

娘亲,下面小摊上的玩意倒是精致,正好给梦瑶表妹带个过去。

徐氏点头:那倒是,咏春下车,捡好一些的买几个。

女儿自己去选就是,反正这会马车也过不去。

跳下马车,她径直朝卖小玩意的摊子走去。

等走到近前,她突然抬头,稍稍往后转下,正好见到牵着高头大马,站在一堆穗子后头的周元恪。

可是安昌侯世子?周元恪暗道一声糟糕,都这边躲还是被她发现,他总有种她是故意找来的感觉。

小姐也认识本世子?闻着他身上那股子酒气,再看他神态中的轻浮,罗炜彤有些后悔冲动之下的决定。

不过事已至此,就算她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面也未必配合。

那日在锦绣坊,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周元恪离远一步,心中震撼却无以复加,一般闺秀不都得尽量离他远些?不过四目相对那刹那,看到她眼中的懊悔和犹豫,脑海中闪现出近几天从镇北抚司调来的文襄伯府卷宗,瞬间他有些明白。

上前两步,他挑起桃花眼,轻佻地看向罗炜彤,低声说道:本世子帮人只看心情,看你顺眼就是。

说完他扔过一只粉色绺子,头也不回地提着酒瓶朝外走去,独留罗炜彤一阵发愣:这是善意、善意、还是善意?不远处的罗府下人却是炸开了锅,他们没听到自家小姐与安昌侯世子说什么,只看见两人离得颇近,在江边谈笑风生,秦淮河畔来往这么多人,大抵都看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辩论会一直到衍圣公府,罗炜彤都在接受罗妈妈天塌下来般的念叨。

罗妈妈是跟在徐氏身边的老人了,虽不如打小伺候她的陈妈妈,但也算看着她长大。

这次她跟安昌侯世子在光天化日之下靠那么近,可算愁坏了跟来的她。

我的小姐,可了不得了,你怎么能离安昌侯世子那么近。

不行,这事不能由着人胡乱编排。

徐氏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她有自己的思量。

娇娇身子骨那样,喝药十几年都没多大起色,将来她所嫁之人必得是相熟人家。

既然相熟,那这点流言蜚语就不算什么。

换言之,假如那人家因为这点似是而非的流言便厌倦娇娇,又如何宽待一个身体娇弱的媳妇,那样她也不放心女儿嫁过去。

她知道这样想太过自私,不过她是娇娇娘亲,为娘的总要为自己女儿多打算一些。

徐氏思绪渐渐明朗,罗妈妈却始终唠叨着,到最后她甚至异想天开:上次在锦绣坊,二小姐不是要陷害我们小姐,来而不往那可不行。

要不咱们就说,刚才那人是二小姐。

罗炜彤急了:罗妈妈,报复二姐姐有别的法子,而且那天我也没吃什么亏。

我们要这么做,那岂不是与二姐姐无异,我才不要做那般人。

我的小姐啊,对这种人你讲什么气节,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一直沉默的徐氏突然开口:罗妈妈说得有理。

罗炜彤惊讶:娘,怎么你也…哦,女儿知道了,这样太夫人和二姐姐肯定会越发讨厌我们。

徐氏点头,女儿还是很聪明。

于人情世故上不通,不过是以前久居山寺太少经历而已。

等到衍圣公府门前下车时,罗炜彤已经完全没了方才的担心。

反正,最坏也有罗薇蓉帮忙负担一半。

刚下马车,就见舅母孔氏跟另一位老妇在仆妇搀扶下从正门走出来。

罗炜彤虽是第一次来,但也知道衍圣公府在金陵城只有一房,这么大年纪的贵妇,只有这一代衍圣公的生母,老夫人文氏。

她竟然亲自迎接?惊讶的不止是罗炜彤,就连见过倭寇袭城等惊险大场面,自幼参加这些聚会早已习惯的徐氏也受宠若惊。

文氏素有贤名,就算皇后娘娘见了也会礼遇,这次竟然亲自开中门迎接她。

一路进了后院,徐氏才堪堪反应过来,而后她发现女儿已经跟文氏熟悉起来,被老夫人拉着介绍孔府几个孙女了。

端坐跟嫂子说着话,她分出一缕心思观察女儿反应。

发现她虽举止粗糙些,但应答却非常合宜。

当下她放心之余,更多的则是欣慰,自打入金陵,女儿成长速度完全超出她的预期。

察觉到娘亲的目光,罗炜彤微微扭头,余光刚好瞥到她唇角的欣慰。

稍稍惊讶后她便释然,没等多想她便被孔家嫡孙女拉起手:罗家妹妹,咱们去花园说说话。

孔姐姐,那咱们走吧。

罗炜彤也挽起少女胳膊,转身跟娘亲说一声,再对文老夫人告醉一声打扰,跟在她身边进了孔府花园。

一踏入花园,先前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

院内松柏簇郁,苍松环绕间尽显庄严巍峨。

不过这份庄严并无压迫之感,于别处不同,往来下人规律但不紧张的神情,还有绿树下点缀的花草,无不传达着另一种讯息:公府虽然严肃,但对心怀坦荡并无鬼蜮心思之人,这里不会有意加害。

作为习武之人,罗炜彤对气息本就敏锐。

所以入公府不久,她便彻底放心。

虽然衍圣公府无人同她有血缘关系,但她觉得这里甚至比文襄伯府还要安全。

亭台楼阁看多了,也就不再觉得新鲜。

两人逛一会,罗炜彤便有些倦了。

也不知兄长与表哥如何,族学中夫子是否会看中两人才学。

一旁的孔家孙女点头:既然罗妹妹想知道,咱们去看看便是。

罗炜彤惊讶,衍圣公府不是天下规律的表率,孔府嫡孙女怎会主动见外男?似乎是她眼中神情太过明显,少女轻笑出声:罗家妹妹许是误会了,先秦便有诸子百家,不同的人读不同诗篇也会有不同解释,儒学虽为先祖孔子所创,然千百年来早已形成诸多不同见解。

单我衍圣公府内,不同人之间见解也有差异。

就拿女子无才便是德来说,二叔主张愚化女子,囿其于后院,甘做男子附庸。

家父则不同,他言三岁看老,男儿幼时多长于妇人之手,若妇人愚钝,则儿郎何为。

再者,妇人愚钝则恐后宅多有不平,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男儿出仕亦是霍乱朝堂。

一番话下来,罗炜彤对衍圣公佩服得五体投地。

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但读书明智,总比无才好太多。

其实我倒有些羡慕罗家妹妹。

怎么突然扯到她身上,罗炜彤疑惑:孔家姐姐可是金陵城中有名的贵女,且马上要为四皇子妃。

四皇子乃太子同胞兄弟,同为皇后所出,要羡慕,也该是我羡慕姐姐才是。

提到亲事,孔家孙女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羞涩。

不过只是一瞬间,她便恢复正常:前面绝无虚言,我羡慕罗家妹妹能习武。

爹爹虽然开明,允我们姐妹自幼随着兄弟读书识字,但舞刀弄棒确是万万不准。

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罗炜彤刮着耳朵,不好意思地笑笑:惠州习武之人不少,我幼时身体虚弱,练一些强身健体。

所以说习武好处多,最起码妇人不必受制于身体虚弱,可以多些乐趣。

看来她是在真诚赞美,确定后罗炜彤也放心,突然她想到自己五岁前用过的那套操:其实习武不一定舞刀弄棒,闺阁之内也可以。

当真?嗯,女儿家学些舞蹈之类,只演给亲近之人看,也不算大失规矩。

有些剑舞,既好看又可强身健体。

那可好,罗家妹妹定要教教我。

自然乐意,不过学起来怕是有些辛苦。

罗炜彤说完,发现旁边气氛一窒,原来是孔家孙女与她丫鬟皆哭笑不得。

我可是说错什么?孔家孙女朝丫鬟使个眼:看你大惊小怪,罗家妹妹初入金陵,又是第一次登门,吓到她不教我了,定不饶你。

在丫鬟的告罪声中,两人向祠堂边的书斋走去。

一走进听到的不是朗朗读书声,而是一青年激昂的辩论:女子无才便是德,学生认为此言不是要女子愚昧无知,恰恰相反,此言是要他们明理,而后低调内敛不张扬。

市井泼妇无才,常做无理取闹之事;高皇后饱读诗书,上马安三军下马辅朝政,待先帝继位,她退路后宫,深藏功与名。

在场诸位皆有娘亲姐妹,试问你们是想要这些亲人如市井泼妇般无理,还是明理大方?哥哥!罗炜彤眼睛闪亮,这声音她绝不会听错,正是兄长。

孔家姐姐说过,衍圣公对儒学见解与当下诸人颇为不同。

兄长这番观点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正对他胃口,这下他定能被族学接纳。

一旁的孔府嫡女面露欣赏:看来族学这次来了位真正的青年才俊。

罗炜彤与有荣焉:那便是我兄长。

孔府嫡女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有这样的兄长,也难怪…她终于明白,为何这几年越发爱清净的祖母会这般重视罗家人。

原以为是罗将军战功显赫,解边疆黎民与水火之中而心生敬佩,如今看来确是别有深意。

罗家这仅有的一双儿女虽长于南疆荒蛮之地,但举止间却丝毫不显拘束无礼,论才学和为人处世,竟丝毫不输金陵城中大族子弟。

孔姐姐,可是有何不妥?孔家嫡女从深思中回神:并无,我们这一辈排明,我名瑜,罗家妹妹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从进门到现在,罗炜彤第一次觉得她被衍圣公府接受,当下她从善如流地改口:明瑜姐,我叫炜彤,小名娇娇,你唤我娇娇就好。

炜彤,彤管如炜,悦亦女美,不过还是娇娇叫起来舒服。

罗炜彤则是惊讶于她的才学,当下女子多学唐诗,熟读诗三百,再然后便是宋词,鲜少有人学诗经,更别说熟记。

先是杨宁的武艺高强待客有理,如今又是孔明瑜的博闻强识。

金陵果然人杰地灵,闺秀各有千秋,娘亲嘱咐的入城后小心些,或许是让她多看别人身上优点。

这边正想着,旁边草丛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条件反射下她一跃而起,就见一抹褐色衣衫跃上树梢翻出强外,一瞬之间她只看清,那个人有一双冰冷而熟悉的眼睛。

来人。

孔明瑜走过来扶起她,同时喊人,这一声也惊动了族学中正在辩论之人。

衍圣公带着一众孔家子弟走出来,后面着青衫的孔府儿郎见到孔明瑜,纷纷尊敬地拱手:大姐姐。

而后他们看到了挂在书上,以飞天之姿落地的罗炜彤。

罗炜彤也惊讶,首先她奇怪自己竟然有些熟悉褐衣之人,其次她更奇怪孔府子弟对孔明瑜的尊重。

作者有话要说:  退烧了,我也更新啦!☆、博好感周元恪翻墙而出,直到落地后还心有余悸。

小丫头身手实在太好,若不是早先在船舱试过,没有因她是官家小姐而过分轻敌,今日他定要栽个大跟头。

平复下呼吸,没由来的,他心底生出一股骄傲的情绪。

小丫头这般厉害,将来所嫁之人怎么可能是个窝囊废,到时也就能证明他肯定不是窝囊废。

这种认知让长久来伪装成金陵首害的压抑内心,瞬间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舒爽。

站起来朝院墙上望一眼,他是受好友所托,来看一看他未来王妃,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谨守礼教,比宫中的教养嬷嬷还要刻板无趣。

满心不愿地做一次梁上君子,没曾想却有意外收获。

果然好人有好报,想他二十年来虽然名声狼藉实则行善无数,想来应该可以抱得美人归?抱着这种念头,他刻意伪装、萎靡不堪的脸也多了几分俊朗。

晃晃悠悠朝街口走去,刚拐出来,就听河边洗衣的两位妇人随意地说道:金陵城内,竟然有姑娘看上安昌侯世子。

什么?妇人有些难以置信。

就在乌衣巷口的石拱桥那边,一大早有个满头珠翠的小姐,特意绕到安昌侯世子跟前寻他说话。

那姑娘细皮嫩肉,一看就知是官家小姐。

切,话可不能乱说,许是商户人家?谁家小姐会看上那纨绔!你可别说,虽然他来路不正,但好歹是侯府世子,将来保不齐就做了侯爷。

再说了,安昌侯世子不过是气色差,我看他模样倒也周正。

去了那满脸酒色之气,再瘦上三分,也是个美公子。

另一妇人将水泼在衣服上:这你都看出来了,看来你倒挺关心他。

另一妇人把水往她那边泼去:就你这张嘴,对着秦淮河照照自己,也看看咱们有没有那做侯夫人的命。

也是,不少人想做侯夫人。

噓,安昌侯世子朝这边过来了。

周元恪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看都没看一眼那俩妇人,心下倒是是挺惊奇。

这些年下来,他易容术早已臻至化境,那么多达官贵人都识破不了,竟然被这么个妇人轻易看穿。

难道他的俊美,已经可以突破易容了?至于跟那丫头绑一块,他更是心生愉悦。

匆匆走过,以至于他未曾听到接下来骤变的情节。

两妇人正在议论是谁家姑娘如此贪慕虚荣时,河边来了另一妇人,三言两语加入八卦。

妇人丙:我倒听说,刚才过去的是罗家马车。

妇人甲:罗家?金陵城中姓罗的大户人家可不多。

妇人乙:朱雀大街那边的文襄伯府一家不就姓罗,她家孙女身段可真好。

妇人丙低头小声道:我听说伯府二小姐,那日在锦绣坊就一直盯着安昌侯世子看。

妇人甲乙奇惊呼:原来如此,我也想起来了,肯定是她没错。

方才罗妈妈下车叫来罗忠,快马回府联系采购之人传信,再有锦绣坊暗中推波助澜,不一会城中多数人都相信,文襄伯府二小姐看上了安昌侯世子,千方百计与他偶遇。

等常太夫人从罗行舟被衍圣公府相邀入族学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就听到她寄予厚望的孙女与安昌侯世子被绑到了一处,瞬间她摔碎手边茶盏,厉声问道:怎么回事?二丫头不是心甘情愿?常妈妈也疑惑:这几日二小姐并未出过府门,怎么可能见到安昌侯世子?主仆二人并没有疑惑多久,伯府下人已经查清楚,消息是玄武大街的庶长房散布。

常太夫人气得连茶壶都一并摔碎:毒妇、孽障,竟然如此败坏薇蓉名声,这下三皇子会怎么看她。

太夫人,会不会是咱们昨日散布那消息,被那头知道了?常妈妈指指北边,正是玄武大街方向:老话说得好,会咬的狗不叫,荣姨娘这些年一直健健康康,孙子当了官不说,曾孙都长这么大了,你说她在这府里能没人?常太夫人一阵心悸,难道当真如此?她怎么可能由着荣氏这个正经原配安生呆在伯府,这些年最盼着荣氏死的人,她敢称第二,没人能做第一。

可几十年来她几乎用尽十八般武艺,下毒,她出身姑苏百草堂,一般毒根本难不倒她。

这些年只在最初她成功过一次,也是那一次,让罗四海晚生几年,她亲孙成为嫡长。

至于罚,规矩上根本挑不到错处,折腾着晨昏定醒看到那贱人难受的更是她。

最后她只能克扣吃穿用度,可那边竟然直接从院里种起了菜。

这些年荣氏不仅活下来,而且精神甚至比她要好,明明那贱人比她还要大三岁。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她竟是越想越觉得有蹊跷。

越想常太夫人越发忧心,甚至觉得多年经营的松寿堂都遍布危机,四处都是监视的眼线。

查…太夫人,最近府里事多,好多人都动不得。

常太夫人只觉一颗心都放在热锅上煎,焦灼难耐之际,门外丫鬟敲门进来。

乍见第三人,她只觉担忧成真,怎么看都觉得丫鬟像奸细,当即一只茶碗扔过去。

丫鬟白皙的额头上一片青紫,隐隐有血滴下来,她却不敢擦,而是赶紧跪下:太夫人息怒,二小姐在门外,要来给您请安。

常妈妈赶紧给丫鬟使个眼色,这人是常府送来的,忠诚绝对无疑。

把人拉下去上药安抚,她把空间留给祖孙二人。

罗薇蓉迈过门槛,恭敬地请安,低垂的眼眸中在无半分濡慕之情。

短短不过月余,伯府内在发生的事却着实不少。

其中她自幼树立的嫁个有志气的低门男儿,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之梦破灭,同时她也看清了曾祖母本质。

她只爱自己,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她便蛮横地一味维护。

十几年的奉承尚且换不来她一次手下留情,既然如此她还做何奢望。

从今往后,祖孙间相互利用便是。

曾祖母莫气,孙女已经想出法子。

哦?常太夫人附耳过去,听完朗声大笑:还是二丫头聪慧,去做吧,祖母去同常家说,我们都会全力支持你。

罗薇蓉福身道谢,眼中满是讽刺。

果然凡事只要符合太夫人利益,她便是万分慈祥、通情达理的曾祖母。

**衍圣公府,罗炜彤自树梢上跳下,看到下面乌压压一片人头,便觉糟糕。

她虽不是淑女,但来别人家做客,怎么也得做个样子。

硬着头皮平稳落地,兄长已经走过来:娇娇有没有被贼人伤到。

摇摇头,罗炜彤钻到兄长身后,用他身体隔绝一众强忍好奇但面上却万分有礼的族学儒生。

罗行舟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妹妹闯了祸便往他身后一钻,大眼睛眨巴眨巴,信赖地看着她,意思很明白:哥哥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而他就从没拒绝过,今日依旧如此,拱拱手他解释道:舍妹自幼体弱,幸得弘真大师相救,为强健体魄于一直习武。

今日惊到衍圣公,还望恕罪。

春光中如玉少年站在树下,态度谦恭而不卑微,任谁都不忍心多做苛责。

孔明瑜不由自主地开口:爹爹,多亏妹妹发现贼人,咱们得感谢她。

衍圣公年过五旬,仪表堂堂。

三子一女皆为嫡出,他最疼的便是自幼聪慧的幼女明瑜。

且方才听闻罗行舟那番论点,他早已起了惜才之心,如今定不会怪罪其妹。

闻言他捋须一:明瑜说得没错,衍圣公府还得多谢罗小姐。

行舟才学好,舍妹为人更是坦荡,不知你兄妹二人可有意入我府族学?罗炜彤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呼吸有些凝滞:我也可以?弘真大师高徒,府上自是欢迎之至。

徐行知也跑过来:娇娇表妹,太好了,日后我们三人又能在一处读书。

被表哥一晃,罗炜彤终于清醒过来:衍圣公抬爱,民女感激之至。

然民女早已拜弘真大师为师,再度拜师须得先行问过家师。

得罪之处,还望公爷见谅。

衍圣公本是看在罗行舟份上相邀,毕竟他已多年未遇到如此惊才绝艳之徒,且明瑜喜爱其妹,在女学给个位置也未尝不可。

但听她说完这番话,他瞬间对小姑娘另眼相看。

衍圣公府女学,在金陵城便是块金子招牌。

文襄伯府之事他略有耳闻,罗行舟毕竟是男儿,才学便是他的资本,此事影响最大的当是这位罗府嫡女,是以如今他比其他人更需要这块招牌。

但她竟然能面不改色地拒绝,心性之坚远胜男儿。

好,没想到罗四海一个粗人,竟是养出一双好儿女。

乍听衍圣公夸赞,罗行舟显些绷不住脸色。

妹妹哪是心性坚定,分明是初入金陵不知公府女学分量。

别人或许不知,他怎会不清楚娇娇与弘真大师之间情谊。

说是师徒,实际更似祖孙。

他虽清楚,在场其余人却与衍圣公所思并无差别。

瞬间他们越发嫉妒罗行舟,人俊朗不说,才学还出众,更有个漂亮懂事的妹妹。

小姑娘武艺高强又如何,那般娇小的人儿猫儿般躲在兄长身后,脾气肯定很温柔。

这日清早拜访结束后,衍圣公府对庶长房一支印象极好:能教出那般优秀的兄妹,罗大人即便是武将,那也是儒将。

庶支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懂礼,就值得尊重和结交。

待罗、徐两家出门,文襄伯府下人也开始纠正金陵城流言:那人不是我们二小姐,而是三小姐,那个离经叛道、搬出伯府的庶长房唯一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冰婵纱早春的天一日暖过一日,各色花木发芽抽条,很快大地便姹紫嫣红。

二月中旬,凉国公府的赏花会如期而至。

一大早罗炜彤便起身,只穿中衣在院中摆出些奇怪的动作。

刘妈妈捧着衣裳,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小姐身旁:我的小姐哟,春捂秋冻,大清早天这么凉,你只穿那么薄薄一层怎么能行,快披上斗篷。

罗炜彤扯扯衣袖:妈妈可别念叨我了,我这衣裳比在惠州时还要长几分。

她在惠州只穿七分或九分的麻布衣,最是宽松透气,练功格外舒服。

入金陵后乍换长袖长裤,她还颇为不习惯。

哎,等会练完小姐仔细别吹风,老奴先去小厨房看看药。

提到药,罗炜彤动作瞬间僵硬下来。

她也不是傻子,自打入金陵那日察觉到喝药有蹊跷后,这些日子她留了个心眼。

从爹娘纵容表哥与她亲近,还有偶尔看向药碗的愁闷中,她大致确定,自己力可打牛、看似强壮的身体应该有些隐疾。

究竟是何隐疾,让爹娘和师傅讳默如深,一时半刻间她还真猜不透。

晨练完后沐浴,咏春伺候她擦干头发,换上新裁的衣裙。

花朝节衣裙依旧出自祖母之手,这些时期锦绣坊接到不少大户人家单子,多数指明要那位神秘绣娘做。

各名门闺秀皆希望,自己成为凉国公夫人宴会上最耀眼的名媛淑女。

即便做不成世子蓝愈正妻,出点风头也是极好的。

如此高压下,祖母依旧不为所动,只做每月那十套。

她的衣裙则完全属于例外,向来不限数量。

这次的裙子是简单的湖蓝,但细看下去又觉得颜色不止是湖蓝。

这会穿上,罗炜彤转个身,惊奇地发现整条裙子上似乎有湖水流动。

不止是她,连拿梳子准备给她盘头的咏春,也惊讶到合不拢嘴。

小姐,莫非衣裙被仙人施了法术?罗炜彤被逗乐了:当然不是什么法术,不过是在浅色的里衬在罩了一层冰婵纱。

房内光线一暗,走动起来就会闪光。

冰婵纱?还真是好东西。

小姐做衣裳有没有剩下边角料,我缝个沙包踢起来肯定好看。

打开镜前匣子,罗炜彤扔给她一团沙包:多大人了还这般贪玩,早给你准备好了。

咏春欢喜地接过去,赶紧藏在袖子中:妈妈看到又要说我了,还是小姐好。

可不是白给你。

罗炜彤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找人查清,这些东西是什么,不许叫其他人知道。

咏春有些犯难,她可不敢保证能瞒得过夫人,眼见小姐做势抢她怀中沙包,她忙小鸡啄米般答应下来。

我去查就是,不过这样一来,时日要久一些。

无妨,快些梳头,咱们要耽误请安了。

入金陵前她衣着发型一直颇为简单清爽,那样行动间比较舒适。

不过短短月余,她已经逐渐习惯盛装打扮。

这是金陵城中的习惯,她要在此生活就必须得适应。

虽然有点不自在,那也没什么大碍,就当绑着沙包练功就好。

今日的早膳稍显简单,因为要去花朝节,用太多限度突出,女儿家穿衣裙不好看。

不过罗炜彤倒是没这方面顾虑,她天生身材纤细,即便多吃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边用膳,徐氏边叮嘱些事。

在场只有她本人参加过凉国公府宴会,一些经验很有听的必要。

凉国公夫人向来宽和,只要谨守规矩定会无事。

不过咱们今日有些事要办,本身就有些理亏,其它地方需得做得更好才是。

罗炜彤眼睛亮了,有些事要办,前面准备如此长时间,终于要动手了?凉国公府下的请帖,是请阖府女眷。

徐氏与罗炜彤都希望曾祖母与祖母可以一同前往,毕竟如今不是在文襄伯府,两人出门赴宴不必有任何顾虑。

但母女俩几乎要磨破嘴皮子,二老就是坚定地不去。

我们都一大把年纪,去凑什么热闹。

荣氏非常肯定地摇头:你祖母那,也不是我拦着不让去,她是真的喜静。

正在给小孙女做绣鞋的祖母闻言点头,她出身附庸伯府的商家,作为庶女她做梦都没想到能日后嫁入侯府。

商家可比大户人家还没规矩,文襄伯府常太夫人做那些龌龊之事,最起码还知道遮羞,她的母亲可是明着苛待庶出子女。

也正是因为这点相似之处,母亲才让当时的太夫人另眼相看,从家中选了最不成器的她嫁给大少爷。

有个那样的嫡母,她自幼便文静,如今更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在院里绣花为一种乐趣。

最后的努力宣告失败,最后出门时依旧只有母女二人。

凉国公府内,文襄伯府女眷浩浩荡荡来了一群。

伯夫人秦氏余光瞥向一旁,三儿媳小常氏身边妈妈抱着九小姐襁褓,主仆二人跟在常太夫人身边,丝毫没将世子夫人也是她大嫂放在眼里。

当即她皱起眉头,府里真是越发没规律,可如今常家势大,前几日传出信,圣上有意将常家大爷往江南调,消息传来小常氏更是身娇肉桂起来,因为燕窝不和胃口将厨房中她的一半人手赶出去。

越想她越是心酸,常家大爷调动的背后可是三皇子在出力。

虽然两处本就关系密切,可这次为何三皇子会出力,还不是因为伯府长房嫡出小姐给他做了侍妾。

牺牲她亲孙女给外人做垫脚石也就罢了,回头还要拿这来堵她。

每每想起来,她心里都比喝了黄连水还要苦。

薇蓉,你二伯与咱们毫无愁怨,你这又是何苦。

秦氏苦口婆心地劝着孙女,她是宁愿三皇子把恩情用到庶长房身上,那也好过白送常家。

祖母,孙女心意已决。

噓,曾祖母朝这边看了,孙女去花园逛逛。

薇蓉去吧,好多小姐都在花园那边。

常太夫人不知何时走过来,慈祥地嘱咐孙女。

罗薇蓉点头,打算嘱咐祖母和娘亲小心些。

话到嘴边,突然觉得此刻不是时候。

她绝不会成为常家的踏脚石,即便有利,好处也得落自己亲兄弟身上。

不过此刻说出来,容易打草惊蛇。

在她出门后,常太夫人严厉地看了秦氏一眼:收起你那点心思。

秦氏气结:太夫人,薇蓉她姓罗,不姓常。

婆媳僵持半晌,直到门边通传徐氏到来,常太夫人惊讶之余勉强收起火气。

不管府内如何,在庶长房跟前,她绝对得把姿态摆高高的。

母女二人下马车后,就有丫鬟专门上前指引。

凉国公府女眷虽多,但多数是妾,这会自上不得台面。

主人不亲自来,倒也算不上失礼。

一路走进去,国公府已是百花盛开。

虽然名义上是给国公夫人祝寿,但如此良辰美景,单是赏花也绝对值得前来。

穿过前院走进正堂,罗炜彤第一眼就见到了文襄伯府来人。

倒不是她眼神多好,而是伯府中人着实与众不同。

一般人家顶多来几人,多是母女一同前来。

但伯府这,四世同堂悉数到访,乌泱泱一大片,一张桌子几乎坐不下。

饶是她不拘小节,也觉得这样着实太丢人。

文襄伯府又不是没花没寿宴,至于阖府前来。

若不是凉国公府待客经验丰富,这么多人安排座位都困难。

不止她注重到文襄伯府,伯府也注意到了娘俩。

常太夫人当即起身咳嗽两声,直直地看向这边。

给太夫人请安。

娘俩福身,起来后常太夫人板着脸:多亏你们还记得我这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老婆子,金陵城可不是乡下。

你们不在伯府,但也是咱们罗家人,平日行事注意些。

炜彤也是,你二姐姐听说你们也来,说要带你去转转,她在后面等着你。

老二家的就坐这,等会不要乱说话。

罗薇蓉有这么好心?罗炜彤可不信,见常太夫人身边走出个丫鬟,她错开一步站到娘亲身后。

徐氏挡住女儿,看都没看常太夫人指那座位:太夫人好意,我们心领了。

只是我们位置,并不在此处。

说完她晃下手中帖子,在常太夫人向外望去,寻觅末座哪还有空位置时,带着女儿朝里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德音谋常太夫人几乎是眼巴巴地望着孽障的妻女进了正门,踏入那她一直想涉足,但始终只差一步的正厅。

怎么可能?许是她脸上的神情太过惊讶,连一贯懦弱的伯夫人秦氏都看不下去,在衣袖下面拉拉她:娘,这里是凉国公府。

秦氏言下之意特别明显,这里可不是文襄伯府,任由你丑态百出都不会有人敢多言一句。

可她的提醒还是晚了,金陵城中最不缺的便是有爵位的大户人家。

但有爵位不代表有实权,老子英雄儿狗熊的不在少数。

祖上随太-祖打江山赚个爵位,后辈不成器只能靠荫封领个六七品小官之人数不胜数。

这样的人家往往认不清现状,空守着旧日荣光,却无匹配倨傲的实力,行事上总会稍显刻薄。

这会常太夫人一不留神露出破绽,自然不会被他们放过。

顿时有几家点头之交的老太君围上来:老姐姐,方才进去那人,便是你那外放曾孙的家眷?他们出身伯府,怎么不与你坐一桌,侍奉长辈?也有那心直口快的,直接戳破:这你都不知道,那庶支早就搬出去了,说是受到了苛待。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她忙改口:谁知道苛待之事是真是假,老姐姐,咱们倒想知道,跟那安昌侯世子有旧的,究竟是府上几小姐。

入春后文襄伯府可算赚足了话题,各种流言蜚语不绝于耳。

这会有人起头,瞬间各种疑问一齐扑来。

常太夫人听着,只觉心火忍不住往上冒。

那孽障才入京多久,竟已将伯府名声毁得七七八八。

再这样下去,他们还有何脸面在金陵城立足。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满身狼狈中,常太夫人第一次生出这种想法:若能把庶长房彻底赶出伯府,就能摆脱当下困境,日后也能肆无忌惮往那边泼脏水。

而那位挑起文襄伯府旧事的夫人,也趁人不备悄悄往后退几步。

想到在徐大人手下任职的自家相公,她深觉今日这步走对了。

跟在娘亲身后,由丫鬟引导缓步向前走的罗炜彤,却是将耳朵留在了后面。

凉国公府内各种小径蜿蜒,看似走出很远实则不过挪了几步,且习武之人听力本就优于常人,这会她将常太夫人的窘境听个一清二楚。

虽然其中难免少不了讽刺他们这一支的言语,不过多数还是冲着常太夫人去。

即便看不到,她也能想到如今太夫人心火有多旺,瞬间她脚步又轻盈些。

徐氏扭头,见女儿如此神态,放松之余冲她使个眼色。

罗炜彤收到,神经再稍稍绷紧些,步子放柔,裙裾纷飞间她一派大家闺秀之姿,任谁都不能在面上挑出什么错。

余光见到闺女举动,徐氏却是越发欣慰。

才短短月余,女儿进步就如此之大。

日后即便她身子调养不好,生不出一儿半女,这辈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没本事的女人才靠孩儿傍身,聪慧之人仅凭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太过欣慰,以至于她几乎将今日目的抛却脑后。

直到转过弯,看到迎面走来的穿国公夫人正式袍服的贵妇,她才集中精神。

国公夫人有礼。

罗炜彤跟着娘亲行礼,敏锐地感觉到国公夫人目光投在她身上。

当下她更加疑惑,来之前娘亲曾与她解释过,凉国公虽掌军权,但爹爹属宁国公一脉。

两派势力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北,彼此并无太大交集,今日他们恐怕不会被太多关照。

但这会凉国公夫人不但亲自迎出来,还似乎很关注她。

难不成她在衍圣公府飞天遁地之事没瞒住?徐氏同样疑惑,不过她面上很平静。

公府都绕过文襄伯府发帖子来,那国公夫人这点热络也不算太意外。

无论如何,凉国公府的善意总是好事,她没理由往外推。

凉国公夫人年过不惑,不过保养得宜,又兼身姿窈窕,看起来像三十岁左右。

一身命妇便服更衬得她通身富贵,不过这富贵并不是严肃刻板,反倒雍容华贵。

凭着直觉,罗炜彤便觉这位夫人不难相处。

果然贵妇上前,拉起她的手:这便是罗大人的女儿,倒是随了娘,生得好生标致。

女儿被人夸赞,徐氏打心底里高兴:当不得夫人如此夸赞,她性子有些天真,倒是得跟今日前来的名门闺秀多多学习。

徐氏说得是实话,但落在凉国公夫人耳中那便是谦虚。

她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儿家,能让素来对成亲不屑一顾的儿子亲自发请帖。

一见面看到这女儿样貌,她便明白了三分。

罗家小姐说不上多美艳,但一双大眼睛实在太有神,一看便不是那种死板之人。

娶了这种媳妇,日子定不会太无聊。

原来儿子喜欢这样的,罗四海虽然出身差了点,但夫君说过他那一身领兵打仗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

如今他未到四十,便已是四品武官,日后前途无限。

若是他女儿规矩可以,这门亲事倒可以考虑。

想明白后,凉国公夫人又多了一分热情:我看着孩子规矩就不错。

领着母女二人进门,凉国公夫人又为他们介绍了几位夫人。

能进正厅的,无不是金陵城内最顶级的人家。

这些人家还不至于低姿态去礼贤一位四品官家眷,不过如今有了凉国公夫人亲自介绍,情况便不同。

即便众人心存疑惑,也大都以礼相待。

花朝节的赏花宴,乃是进京后母女二人首次正式现身金陵官宦阶层。

凉国公夫人突如其来的礼遇,为他们打开了很好的局面。

罗炜彤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众人问题,她虽于针黹女红不精,但弘真大师学问极好,自幼她饱读诗书,如今气度才学不差,又有心表现,很容易便给众人留下个知书达理的印象。

凉国公夫人坐于主位,越看越是满意。

儿子眼光还不错,等下个月夫君回京她也说说这事。

众人皆满意,唯有藏于暗处的周元恪情绪越发焦灼。

他入姑苏城不久,便摸到了盐税腐败门路,顺藤摸瓜发现症结还是在江苏巡抚身上。

巡抚为人谨慎,这次回京账册随身携带,他便快马加鞭折返金陵。

至于今日来凉国公夫人赏花宴,他觉得自己是为了监督江苏巡抚夫人。

至于是来监督?还是更想看那丫头?反正他理由充分,就是一解相思之苦,别人又能说什么?可看完后他更苦了,别人不了解,他可了解凉国公夫人。

她看向小丫头的眼神,分明是在审视未来儿媳妇,顿时他决定先给蓝愈穿一次小鞋再说。

想到这,周元恪看都没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江苏巡抚夫人,悄无声息地踏上房梁,几次穿梭间他已经来到后院。

利用山石花草遮挡,他朝教司坊所在戏台走去,远远地就见德音正在送别一位官家小姐。

你这是在干嘛?德音一惊,察觉到声音中的紧张后,稍显嫉妒的同时飞快勾起唇角:世子要不要跟我合作?保管你抱得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风月事春光下,德音浓妆艳抹的脸比旁边的牡丹还要娇艳,周元恪却从中嗅到了曼陀罗花的味道,充满诱惑却又无比危险。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完全看不透德音。

说来听听。

德音撩起袖子,借助假山地形,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周元恪皱眉,心中对德音的疑惑却越发深。

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深谙人心,短短几句话却完全将他拿捏住。

人总是会变,我呆在教司坊,若是一直维持着官家小姐做派,怕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周元恪深有所感,造化弄人,若他没被过继到侯府,如今肯定是一心读书求功名的单纯少年。

正打算将此事忽略过去,低头他正看到德音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沉,顿时他心中警铃大作。

德音绝对有蹊跷,竟似中邪了般。

心存一丝疑惑,他飞上树梢,龟息藏于暗处。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就那么星星点点,却让他觉得如夏日骄阳般火热。

不知等了多久,他见那丫头聘聘婷婷地朝这边走来。

罗炜彤一直呆在正房,腼腆地应对各家贵妇询问。

这会她才发现,认识杨宁与孔明瑜两个好友,对她帮助有多大。

短短不足一月的交往中,两人有意无意地向她传达着金陵闺秀面对外人时该有的一种态度:多礼谦和却不卑微。

自出生起她一直居于山寺,即便每旬归家偶有应酬,爹爹是惠州之长,那些官家小姐也多巴结着她。

本来她对这些场面毫无经验,可这次下来却没出什么差错。

可以说,她在金陵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表现的无可挑剔。

不过正厅终归是长辈聚集之地,他们这些小辈,还是得去花园赏花。

等时辰差不多,她也略显活泼地提出要求,要去花园走走。

长辈们纷纷会心一笑:毕竟还是孩子,拘在咱们身边难免烦闷,快些去花园吧。

于是她被丫鬟一路送到花园外,进来才发现,里面早已是一片姹紫嫣红。

各家小姐的衣裙首饰,比精心栽培的花木还要好看。

她在其中也发现几位最出挑的小姐,身上衣裙无不出自祖母之手。

再次为祖母骄傲后,她环视一周没发现杨宁和孔明瑜影子,便自顾自向僻静处走去。

边走她边留意罗薇蓉,果然对方有意无意向她这边靠来。

如此下去没多久,两人便在水池边一处僻静的假山后相遇。

二姐姐。

三妹妹也来了。

罗薇蓉有些惊讶,而后恍然大悟:哦,是祖母给你们送去的帖子。

伯夫人秦氏送那帖子,他们家还没用上。

看来罗薇蓉消息也不是很灵通,竟然连此事都不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明白,金陵城中这些富贵人家的地位和权力,全靠家中主事之人官职。

文襄伯府如今最大的官职,不过是大伯罗延的礼部仪制司从五品员外郎。

一个芝麻绿豆官,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过如今她倒不想多做解释,得意使人忘形,暂时就让罗薇蓉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正好今日碰到三妹妹,有些话也说明白。

那日锦绣坊之事,姐姐得给你赔个不是。

不过我也不是有意为之,你们久居惠州,不知金陵府中之事。

太夫人极端厌恶庶长房,连带着我也对你们多有偏见。

罗炜彤垂眸:那二姐姐如今,可……自然不会,祖母是明理之人,那日给你们送完请帖,也将我好生训导一番。

做姐姐的本该照应妹妹,我却那般,着实不应该。

三妹妹今日且给姐姐一个机会,好生补偿可好?罗炜彤更加惊讶,按理说那日他们将帖子退回去,文襄伯府应该知晓。

可自始至终,太夫人和罗薇蓉怎么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她不知道的是,伯夫人秦氏与常太夫人关系紧张,婆媳虽然面上和谐,但内里却颇有点老死不相往来。

那日来送帖子的是秦氏的人,被拒后她自然不会张扬出去,惹婆母讥笑。

以至于此事,秦氏虽然清楚,常太夫人却是不知情。

至于罗薇蓉,秦氏虽不会坑孙女,可她忙着计划此事,压根没问过这些细节。

虽然暂时想不明白,却不妨碍罗炜彤顺水推舟。

水汪汪的大眼睛做出一副感动状,她上前拉住罗薇蓉胳膊:我脾气直,那日的确恼极了二姐姐,口不择言还望姐姐原谅。

一家姐妹说这些话岂不见外,来,姐姐给你介绍几个咱们伯府相熟人家的姐妹。

姐妹俩走进凉亭,等在那的正是常家和秦家的几位小姐。

几人坐下吃吃点心、喝喝茶水,罗炜彤尝着那点心和茶,味道倒是与平日没什么区别。

顿时她心中疑云更重,不是在此处下功夫,那罗薇蓉想何时动手?正疑惑时,秦家小姐却说起了她与周元恪之事:三表妹当真找安昌侯世子说话?不过是恰巧遇到了,那日我还恼着二姐姐,便……罗炜彤一副后悔状,树上的周元恪险些摔下来。

这丫头当真会装,说起谎来毫无破绽。

若不是德音说破她今日目的,怕是他也要被绕进去。

天呐,安昌侯世子岂是咱们能接近的。

秦家小姐惊讶,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常家小姐忙扶住她:看你吓到三表妹,罗家妹妹莫怕,那些流言不过说一说罢了,等风头过去谁还记得。

那边池子里锦鲤不错,咱们且去瞧瞧。

罗炜彤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两步走到池边,果然见一池各色锦鲤游动。

不自觉地随着常家小姐向前走两步,待她反应过来时,鞋底已经有了湿意。

低头看去,岸边青苔沾在衣裙上,绣鞋更是已经浸水。

一瞬间她打个激灵,心中隐隐有些终于等到了的畅快感。

怪不得,凉国公府的宴会自然不好下毒,原来罗薇蓉在这等着她。

明明对面修好了九曲木桥,站在上面便可观赏锦鲤。

常、秦两家小姐却在一唱一和间降低她戒心,将她引到这侧沾湿罗袜。

还好我带了备用的鞋袜,妹妹且随我到客房换下便是。

参加这种宴会,一般会准备两到三身衣裳。

不为现在的意外,也怕女儿家突然来了葵水没得换。

徐氏自然早为罗炜彤准备好,不过此刻她却不想拒绝罗薇蓉好意。

那多谢二姐姐。

随着罗薇蓉往客房走去,刚进门她便察觉,房内有另外一人的呼吸声。

声音比寻常女子还要粗重,若不出所料,应该是位年轻体弱的男子。

又是这下三滥的手段,罗炜彤无奈,同时对罗薇蓉最后那点怜悯之心彻底化为虚无。

有常太夫人那般狠心的曾祖母,本能做正经嫡妻却不得不入王府为侍妾,她着实可怜。

但这份可怜又与她何干,罗薇蓉却硬要拉她下水,分明是柿子捡软的捏。

从这一点看,她倒是秦氏的亲孙女,祖孙俩做派一模一样。

三妹妹且在这换,姐姐去前面凉亭等你。

有劳二姐姐。

扯过那身衣裳,绷住神色送她出去,罗炜彤直接绕到屏风后面。

打开柜门,里面果然藏了个贼眉鼠眼的年轻男子。

手脚并用,她将人反剪出来。

罗薇蓉派你来的?那人还在做美梦,过今日后他将有个四品武官的岳丈,还有个嫁妆丰厚的美娇娘。

且美娇娘以狼藉的名声下嫁,日后不得不受制于他。

可美娇娘的确是细皮嫩肉,但两人体-位怎么完全变了。

心下惊慌,当即他什么都招了:不,小人本是三王府侧妃的娘家表兄,是侧妃说要赐一段好姻缘。

原来是三王爷,这下更好办了。

罗炜彤心下合计,手上却丝毫不放松,分筋错骨手一上,那人哭爹喊娘后哀求道:小的错了,小姐让小的做什么都行。

当真?千真万确,姑奶奶,小的绝不骗你。

罗炜彤想了想,绕到屏风后面将衣裙脱下来,再胡乱披上罗薇蓉那身衣裳。

捣鼓下弄乱床单,她躺上去放下帐子,吩咐那人靠过来。

与此同时,凉国公府内一则消息快速流传:客房内发生了桩风-月之事。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