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他正气头上自然听不进话,先让濂溪去上药吧。
好在老头子只是笔抓得多,没什么力气,都是皮外伤。
孔叔继出外头唤来丫鬟将孔濂溪搀回房。
叔叔。
伊寒江唤了一声,特意留下人来问话,不小心弄掉了画的那个丫鬟呢,有没有仔细查问过,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就怕是像上次百日宴一样,故意摔的。
孔叔继道,那丫头闯出这么大的祸,你爷爷早就让管家拉下去责罚了。
十三四岁的孩子家世清白。
人我见过,因为不太伶俐,才被总管安排在膳堂做粗活。
他叹气,其实也不完全关她的事,小锦和我说那画本是濂溪要她烧的。
她自己粗心大意把这事忘记了,又因为今日陆家的人要来,她得跟在濂溪身边,就把画塞给那丫头让她去做。
那小丫头无辜摊上这祸事,只能说运势不好,该罚也是罚小锦才对。
阴差阳错,或许是老天也不见得这段婚事。
我终是明白你当日为何会让我来问濂溪,这段婚事她是什么看法。
而今怕陆家是容不下濂溪了,若是连孔家也容不下……老头子固执,若是当真劝不得,她提醒道,他方才只说让濂溪搬出孔家,大不了就买间宅子让濂溪住到老头子气消为止。
这并不是难事。
若是搬出去,只要暗中交代好,衣食一样是能像在孔家,照顾得周妥。
孔叔继道,你爷爷非常重视与你陆爷爷的交情,怕是没那么容易消气的。
而且我不止是担心这个,濂溪之前被采花贼掳走已经是谣言不止,若是今日的事传扬出去,她更是不用做人了。
她本来还想问孔叔继府里内奸的事调查得如何了,若是真有人吃里爬外又是躲在暗处,那是越快揪出来越好。
但看孔叔继关心女儿慌乱的模样,怕现在一副心思都在孔濂溪身上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叔叔你去看濂溪吧。
路上碰到了年总管,他处置了失责的丫鬟正要去孔公晏那里复命。
孔公晏道,刚才急着濂溪的事就只记得让小锦去找寒江来帮忙,忘了交代念在那孩子年纪小不要太为难她。
好在事情是交给你去处理,你处事向来留有余地,那孩子怎么样了?年总管恭敬的回道,打了两板,罚她两日不许吃饭,算是小惩大诫。
孔公晏也是明事理的,天下父母心,孔濂溪受伤他心痛不已,那孩子年纪小小便离开父母来他孔家做事,他以己度人也实在不忍心苛责了。
其实追根究底若不是濂溪心里有人画下画像,今日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一会就把她放出来吧。
不必再让她吃多两日的苦。
年总管为难道,孔尚书若是知道罚得那样的轻……担忧也不是没道理的。
自己的孙女都痛下狠手打了两棍了,可见老头子对破环了两家联姻的人深恶痛绝。
听语气那两板子多少掺了水分,并没让家丁下重手打。
怕把那小丫头这么快放出来不好交代。
她道,你就说把她打了,重重的严惩了,至于打多少别告诉老头子。
他生着闷气哪里有空闲去查证你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年总管犹豫道,姑娘是要我瞒骗孔尚书。
她笑道,你骗人是为了救人,功德无量呢。
若是你怕哪一日被拆穿老头子会怪责你,你把责任推倒我身上就好了。
年总管低下头,姑娘说的是哪里话,怎么能让你担罪名。
她无所谓,我作恶多端,多一个欺上瞒下的罪名倒是不算什么。
再说小锦也有份犯错,罚也不该只罚一个。
小锦那丫头粗心大意,就算不打也该吓一吓,让她记住教训,以后不要再犯。
孔叔继记下了,你说的是。
总管一会找人把小锦关去柴房,过几个时辰后再把她放出来。
是。
年总管点头,想了想,问道,大人和姑娘是要去看小姐么?孔叔继见他似乎有话,直说无妨。
小姐挨了打皮肉之苦却不是眼下最急的事,孔尚书对于这门亲事极为看重,结果却是实在是始料未及,但也正是因为始料未及没有半分准备,怕,会像当年大少爷那样。
孔家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都落在他眼里,对老头子自然也是了解。
不在场也能猜出老头子要把濂溪逐出家门。
她道,一会让膳堂准备好山药糕。
孔书继讶异,因为这是孔公晏最喜欢的糕点,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
她去看过了孔濂溪后,端着热腾腾新鲜出炉的山药糕,难得的敲了两下门,也不等孔公晏出声,就进去了。
孔公晏气道,你这没规矩的丫头。
我本身就是没规矩啊。
她也不看孔公晏,自己找凳子坐了,把糕点放在桌子上,故意朝上面扇了扇,香气扑鼻。
拿出去,我没胃口!她撇嘴,一副可惜的模样,真的不吃?这可是我特意要膳堂准备的。
这糕点准备起来需要费些功夫。
把红枣去核洗净,用温水泡过再蒸半个时辰,山药也要蒸半个时辰去皮磨成泥,镶上糯米粉、梗米粉、猪油、糖、水再蒸……她说得仔细,每个步骤丝毫不差,孔公晏看着她,是叔继告诉你的?她抓起一块,吹凉了些,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不,是我爹告诉我的,他说你最喜欢吃山药糕了。
每年五月初九,他都会和我娘做上许多,摆在北边的方向,然后对着它念念有词。
孔公晏闻言先是怔住,片刻后道,这个不孝子,我还好好活着,他是要诅咒我死么。
话里虽有埋怨却已经是少了火药味,二十年,足够让熊熊烧着的烈火变成小火然后熄灭,只牵出老父的思绪,一转眼,父子竟也分离了二十年了。
伊寒江咀嚼着,咽下,道,他自己朝着山药糕说话就算了,还非要强迫我也对着山药糕叫爷爷。
我虽小却也是聪明伶俐,真是觉得我爹娘行径古怪至极。
那山药糕怎么看都和我爹没有半分的相似,我缠着他问缘由,他也不瞒我把所有的事都和我说了。
她舔了舔手指,把上边的甜味舔干净,然后往衣服上擦了擦,道,皇都在寒江的北面,我这么说你该猜到为什么我会叫这名字了吧?孔公晏已经是眼中有泪了,转过身背着她擦掉后,又是强硬道,那个不孝子若是记得自己姓孔,也不会多年来都没有音信。
若不是伊寒江来找,他当真以为大儿子或许已经不在人世。
她心平气和道,你容不下我娘不是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当念这句诗的人当真两地安好,抬头共享一轮明月,就能满足了么?可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亲情和爱情两不相容。
孔公晏道,就因为我容不下你娘,所以他就舍弃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老父。
人有生老病死,他就不曾想过日后病榻之前,还有谁来服侍他的父亲。
你不是有两个儿子么,我爹晓得叔叔是个至孝之人,即便他走了,叔叔也会好好孝顺你,照顾你直到天年。
有的话他憋在心里不曾说过,伊寒江起了头,他竟也不自觉说出口了。
孔公晏拍着胸口道,他只记得你叔叔是我儿子,却忘记了自己也是我儿子。
他一去就是二十年,你知道我有多寒心么。
我自小最疼的就是他,寄予厚望的也是他。
他有比干之才,进了朝廷定是能匡扶明君开辟盛世。
爱之深责之切,他自毁了前程,做父亲的怎么不痛心。
我说要赶他出家门,给他的一切统统都要收回。
我让他选,是他的前程重要,还是一个南蛮的女子重要。
结果他什么都不要,包括我这父亲。
她忽的问道,听我爹说奶奶很早就过世了。
老头子,你没像皇都里那些大官一样三妻四妾,你是对奶奶有感情才会为她守身么……你先别骂我问这种话不知羞耻,终归你和我爹的问题就出在亲情和爱情不能两全。
你若是爱过,怎么会不知道爹的感受。
孔公晏哼了声,道,我不娶,不过是后继有人,想把精力都放在国事上。
那倒是难怪了,我爹娘恩爱,恨不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他们看着是两个人,却是像一个整体,你要我爹放弃我娘,那就等于让他把自己砍成两半。
孔公晏道,我一生为国尽忠,从未想过儿女私情,不也这么过来了。
因为你把国事放在首位就觉得人人该效仿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让濂溪念的那些诗,什么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你觉得那种诗是只关心国事无关风月的人写得出来的么。
他喜欢好诗好词好文章,却没想过那切身之痛能跃然于纸上,绝不可能是无情的人能随手捏来。
孔公晏后悔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算是明白了。
我甚至连诗词都不该给濂溪念,也不就不会让她胡乱动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