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025-03-26 11:59:08

叫了七年的名字居然是个错误,更可怕的是她还献宝似的指给谢兰衣看!襄荷觉得今天的黄历上肯定写着不宜出门,出门准倒霉!想起方才他接下面一句时那顺畅的样子,她不由指指手中的《潘黄门集》,狐疑地看他一眼:你读过这本?谢兰衣面色不动如山:未读全集,只《闲居赋》略熟耳。

襄荷的双颊瞬间鼓成了包子。

谢兰衣却笑盈盈的,一双威势十足的丹凤眼生生被他笑成了月牙。

然后,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朝襄荷脸上戳去,正正戳中襄荷鼓成包子的脸颊。

错有错着,他一边戳,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你的名字,很好听。

虽然脸颊上的肉略肥略鼓了些,但襄荷还是十分清晰地感受到那根手指戳在自己皮肤上的触感,干燥,微凉,几乎能感觉到细腻的纹理,就像一颗天生天长的玉石。

而在接触了她温热的脸颊后,指尖的那一点也逐渐染上温度,就像那玉被人的体温捂热了一般。

襄荷傻子似的愣半天,等反应过来时,脸颊上那根手指那在戳,戳,戳。

她双眼幽幽地望着他。

谢兰衣看她。

你是在调戏我吗?,襄荷幽幽地道。

戳个不停地手指停了一下,他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调戏?不经我允许就戳我的脸,这是耍流氓!襄荷愤愤。

哦……,谢兰衣恍然大悟般,手指收回了……一寸。

随即,他一本正经地道:那么,请允许我。

襄荷瞠目,悲愤道:我春天的时候就过七岁生日了!七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清神马的,她一个穿过来的都懂,你一个土著好意思装不懂?关键是——她又不是真是个七岁小孩!被个貌美如花的美少年温柔戳脸什么的,灵魂年龄接近三十的襄荷表示,鸭梨山大qaq七岁不同席啊……,他喃喃着说了句,随即眉一挑,那是儒家的规矩。

言外之意,你我都不是儒家的,不用守这规矩。

襄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险些没上来。

好在他很快又接了句:不过,你不喜,我就不戳。

说罢乖乖地收回作孽的手指,只是那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恋恋不舍。

手指收回的一刹那,襄荷差点没节操地说出我喜欢,好在理智尚存,阻止了蠢蠢欲动的嘴巴,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从眼前远离,然后乖顺地伏在主人的双腿之上。

不过这么一打岔,襄荷是彻底忘记弄错名字的那点小尴尬了。

她努力想要控制发烫的脸颊,将目光转移到书架上,准备趁这最后一点时间念点书。

谢兰衣却又开口了,他微微笑着:说起来,我们两人的名字,皆是讹误而来啊……襄荷拿书的手一个不稳,书差点没掉下去。

她赶紧抓紧书,随即望向他。

他也正望着她,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嗯,好巧。

她说道,再没有一点尴尬,反而如他一般将眼睛弯成了月牙,重复了下他方才的话,不过,好在错有错着。

谢兰衣轻笑点头。

最终,这日下午两人也没读成书。

只剩一点时间,谢兰衣让万安去苟院长那里借了张琴,重新蒙上白绫,为襄荷盲弹了一曲《猗兰操》。

琴声响起,即便蒙了眼,也娴熟地仿佛亲视,流畅的琴音水银泻地般落满一室。

襄荷虽不懂琴,却也听出,这曲并不如何哀怨凄婉,不仅不哀怨,反而有种隐逸旷达之感。

仿佛幽幽空谷中,兰草无人自芳,自生自长,自开自落,与人无尤,与天无尤。

一曲既罢,襄荷将困惑说了,谢兰衣手拂过琴弦,笑着说了句:琴音亦心音。

又道:父亲的琴声的确哀怨,只是琴曲如何,终究还要看抚琴之人。

同一曲《猗兰操》,孔作意谓伤不逢时,韩作却是豁达旷逸。

琴曲如何,端看抚琴之人心境如何。

襄荷听地半懂不懂,但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与他父亲心境不同,他父亲所哀怨的那些,他却已不在乎了。

也是,一个幽囚深宫,一个深山避世,虽有相同,却又何其不同。

避世虽也是无奈,但显然,谢兰衣安之如怡。

这样就好。

襄荷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临走道别时,谢兰衣忽又问了一句。

那飞天木鹞,你想要么?襄荷疑惑地看着他,但仍乖乖点头道:想。

然后她便见谢兰衣点点头,轻声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相处一如往常,谢兰衣再未提起过那日的话题。

襄荷也愈加忙碌起来,不仅是课业,每次休沐回兰家都仿佛打仗一般,又要陪伴兰郎中,又要教导村里的女孩儿们,还要操心与赵家的生意,整个人忙成了一个陀螺。

而在书院里,经过簪花宴,襄荷也算是在全书院面前露了一次脸,成了书院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全院的师生仆役倒没几个不认识她的了。

对于她一个小小年龄的女孩进入书院,且能在簪花宴上占得一席之事,书院之中各种意见杂陈,有人钦佩,有人羡慕,有人不屑,有人鄙薄……但好在摸熟地盘后,除了农院、食堂、藏书阁以及玫瑰园外,襄荷基本不怎么乱逛,遇事也是能忍则忍,加上书院学子们毕竟有些清高,即便看不惯她的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因此倒一直相安无事。

倒是因为住在女院,又有了簪花宴这一遭,很多女院的学生便欲与襄荷结交。

以往襄荷虽住在女院,但她不像那些大家小姐,有着各自的关系圈,她哪个圈都不在。

于那些小姐们来说,她只是一个走了运的普通农家女,并无结交的必要,且女孩儿们小圈子意识比较强,因此虽然也有几人与襄荷混了个脸熟,但算得上有交情的却只有卜落葵一人,而圈子,更是一个也没混进去——当然,襄荷也不想混进去。

但簪花宴过后,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

若说以前,在小姐们的眼里,襄荷便只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农家女,而现在,襄荷就是个有点本事,值得她们稍微上心的农家女。

不管农院再怎么式微,能进簪花宴就是实力的证明,而襄荷证明了她的实力。

书院季考屡次得差可是会被书院除名的,而襄荷入院时的成绩又是倒数第一,有不喜她的便暗暗希望她次次倒数,直到被除名,被赶出书院。

即便是支持她的,如陈青禾等,也是忧心过她的功课的。

但襄荷在季考中的成绩却让大多数人大吃一惊。

不说那些不认识的,与襄荷一级的农院新生们也是吃惊不已。

虽然平日课上襄荷表现也不错,但却没有人料到她居然会得榜首。

而之前大多数人看好的榜首热门人选,是沈知节。

沈知节自己也是这般想的,他弃儒从农,在他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委屈,若再不在这小小农院得个魁首,简直是丢人至极。

因此他平日里十分用功,除了第一堂课上小小地丢了次脸,之后的表现都十分抢眼。

可是,谁能料到,最后的榜首还是让襄荷得了,而沈知节,恰恰是第二名。

只差一点点,差的便是能不能进簪花宴。

不说沈知节如何,簪花宴对襄荷生活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仍旧有人盼着她次次季考得差,盼着她被逐出书院,但这已经是单纯的因喜恶而生的任性诅咒,他们自己心里也并不怎么相信自己的愿望。

而开始向襄荷示好的人,则更加多了起来。

以往只有农院的学长们待见她,其他院的学子大多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见面都当透明人一般将她忽略过去。

而如今,即便是走在路上,都能得到陌生学子的微笑致意。

而女院学生因为同性又同院的缘故,更是有许多主动与襄荷结交的。

襄荷的小屋子也终于有了卜落葵以外的人踏足,但令襄荷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登门的人,竟就是她隔壁的周清芷。

周清芷与她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主动登门,对于她那高傲的性子来说,其实已经是给足了襄荷面子。

跟着周清芷进屋的还有好几个丫鬟婆子,襄荷小小的房间立刻被挤得满满当当,襄荷正在心里吐槽周清芷平日屋子里那么多人也不嫌挤得慌,耳边便听到周大小姐嫌弃不已地挑剔着屋内的家具摆设。

襄荷的屋子基本是住进来前怎么样,住进来后还是怎么样,家具摆设都没动,只多了些襄荷平日常用的东西,看在周清芷眼里,自然是简陋无比。

她一边嫌弃一边让婆子去隔壁取了她常用的东西,一通忙乱后,待简陋的凳子上垫上厚厚的绸缎软垫,她才纡尊降贵般地坐了下来。

若换个脸皮薄点的,周清芷这般作风说不定就把人给弄哭了,但襄荷哪会在意这些,看着周清芷摆谱,只觉得小姑娘好笑,倒没一点受辱的感觉。

而周清芷嫌弃完挑剔完终于坐下后,才终于说出了来意。

她要邀请襄荷参加一个诗会。

73|4.18说是诗会,其实不过是书院寒休前的最后一次小聚罢了。

进了腊月,书院就要寒休了,而女院寒休的时间则格外长,足足有三个月时间。

书院有许多外地学子,女院也不例外,寒休后这些学子之间都见不着面,自然要趁着还在的时候好好聚一聚,因此这每年寒休前的聚会便成了惯例,虽然每年名目不同,但总得有这么一遭。

聚会并非官方组织,因此自然会有无数个圈子里的小聚会。

周清芷邀请襄荷去的,自然便是她那个小圈子的。

作为周冷槐的嫡长女,加上自身也素有才名,周清芷在襄城书香门第家的闺秀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她主办的诗会自然来者众多,在已经控制了数量的情况下依然多达四十多人,许多门第一般或才名不显的小姐们都无缘参加。

因此,周清芷觉得,作为有幸被邀请的一员,襄荷不说感恩戴德,起码也得表现得受宠若惊才对。

谁知道,襄荷的确惊了,受宠的意思却一点没露出来。

诗会?襄荷瞪大眼睛,随即忙不迭地摆手,不去不去!周清芷也瞪眼,圆圆的眼睛几乎瞪成铜铃,声音蓦地提高八度:什么?你不去?!襄荷点头,理直气壮道:当然不去,我又不会作诗!周清芷嗤笑一声,尖尖的小下巴高高抬起,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样子:哼,放心,不用你作诗,你就坐一边看着就行了。

襄荷还要拒绝,但看周清芷杏眼怒瞪的样子,眨眨眼,乖巧地点了点头。

于是,诗会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诗会那日,襄荷简单收拾一下就租了书院的马车去了周府。

周府门口停着许多小姐的马车,襄荷也没仔细瞅都是哪个,反正瞅了也不认识,因此付了车费后便利落地下了车,找了个门口引路的小丫头,报上名字就准备进去。

她一进去,身后刚下了马车看到她的小姐们便偷眼觑她。

说是参加诗会,襄荷却并没有盛装打扮,而是仍旧穿着农院的院服,发上也只比平时多插了只簪子。

知道她出身的小姐们对她这打扮倒不算太惊讶,毕竟身为书院学子,哪怕只是女院,对于院服也是有着感情地,谁也不能指责她穿着院服出席诗会失礼。

但无论如何,在一个合该争奇斗艳的场合穿身丑丑的院服,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襄荷并不知道这些小姐的想法,她不盛装打扮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没钱。

要想打扮地像那些小姐一样,浑身上下每个几十两银子绝对下不来,想出挑点儿的话则起码要成百上千。

兰家如今的家底倒不是花不起几十两银子,但只为出席一个诗会,又不是日常穿着,襄荷便不耐烦为此破费,因此索性便穿了院服来。

跟着引路丫头一路穿花扶柳,就来到了此次诗会的举办地点,毫不意外的,仍旧是一处梅园。

周家的梅园不如书院的大,但园内品种却不少,因要举办诗会,梅树下还摆放着许多水仙,一盆盆吐着嫩黄的蕊。

襄荷原本三分的兴致便提到了七分,没按小丫头说地乖乖坐在座位上,而是在梅园中逛了起来,仔细打量着一株株梅树和树下的水仙。

园中此时忙碌异常,倒没人注意她的举动,襄荷心里也有谱,只准备在园子里逛逛,省得遇上什么意外,撞上什么不该撞上的人,前世看的小说里,这种场合可是最容易发生事故的地方啊。

襄荷没料到,没撞上什么少爷公子,却撞上一位眉目温柔的美妇人。

彼时她正蹲在梅树下看一盆盛放的水仙,就听上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便是兰襄荷?襄荷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夫人看着她,身边只跟了个五十来岁的婆子。

那夫人相貌极美,但那美却不具侵略性,反而十分温婉,是让同为女性的人也心生喜爱的长相。

襄荷自然看不出她的美丑,但却觉得她周身气质十分舒服,且可以感觉到她对自己并无恶意。

因此赶紧站起身,同时微笑着点点头。

那夫人长叹一声,低声说了句果然,随即不待襄荷说什么,只对她又说了句:真是个好运的孩子,随即便告辞转身了。

襄荷有些摸不着头脑,看那边人到的差不多,诗会也即将开始,也只能抛下疑惑回席去了。

诗会举办的地方就在梅树之下,每人一个小几,几上摆放了些点心茶水,四五十人团团而坐,周清芷便在最中间。

襄荷早说过不作诗,因此此时便毫无压力地吃着点心喝着茶,然后便打量周遭。

这一打量才发现,卜落葵居然也来了。

以卜落葵与周清芷的关系,襄荷原以为她不会来,因此此时见到她还有些惊讶,随即便高兴地朝她眨了眨眼。

那边卜落葵也看到襄荷,只是两人坐席离得远,此时诗会又已经开始,不便离席,因此也只能隔空送几个眼神。

既然是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小姐们说笑一会儿后,襄荷便见丫鬟们手持竹筒到各个小姐坐前,让小姐们从竹筒中抽取花签,花签之上,自然就是那位小姐所作诗的要求。

丫鬟们被打过招呼,送花签时自动略过了襄荷,襄荷自个儿是惬意了,却惹得她身旁的一位小姐惊诧莫名。

襄荷只得厚着脸皮解释一番,我不会作诗。

那小姐脸上露出不知是怜悯还是鄙视的表情,襄荷懒得理会,笑眯眯地看其他地方去了。

各位小姐抽到的花签会被丫鬟朗声念出,又有人专门记在纸上,而陆陆续续地,思维敏捷又有急才的便已经将诗作出,由丫鬟统一收了诗稿。

周清芷便在这早早交了诗稿的人之列,而卜落葵,则很不幸地落到最后一梯队,场上大多数人都已作好,她与另外两位小姐却还在愁眉苦思。

好在,勉强赶在最后一位之前,卜落葵倒数第二个交了稿。

交稿之后便是评定,诗稿在交上时便由丫鬟统一抄了,然后由在场众人评定打分,最后评出个优良中差来。

襄荷意外地也被发了一份诗稿,她虽然不会作诗但也细细看了,觉得有几首还行,但也只是还行而已,其他的则只是勉强押上韵而已,跟她料想的出入颇有些大。

这也不奇怪,她是看惯了各种经典诗词的现代人,下意识地便以为古诗都是那般水准呢,猛一看这普通闺阁女儿作的诗,落差自然有点大。

虽然心里有了评判,但襄荷自忖连勉强押韵的诗都作不出来,因此也没评分,每份诗稿上都画了圆圈,这就是弃权的意思了。

最终结果一出,得了最多优的赫然是周清芷,而周清芷的诗,也正是襄荷觉得还行的几首之一。

卜落葵则继续悲催着,许是闺秀们都比较矜持,没人给打差,但卜落葵收获了三十多个中和十来个良,在所有诗中,牢牢坐定了倒数第一的宝座。

隔得老远襄荷便看见卜落葵一脸低气压,正想着待会儿要不要安慰安慰她,梅林外便有了动静,转头一看,便见一大堆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个人缓步行来。

正是襄荷方才碰上的那美妇人。

在座的小姐们纷纷起身,而周清芷则快步走到那美妇人面前,脸上露出娇憨的笑,甜甜地叫了声:娘!原来就是那位传说中善待妾室庶子,贤良无比的周夫人啊……襄荷心下恍然。

周夫人十分和气,见小姐们起身见礼,便忙摆手让大家坐下,关心地问了各位娇客几句,又唤丫鬟们传膳,之后并未留下与小姐们一起用饭,只是吩咐了下人用心伺候,又与周清芷嘱咐几句后便款款离去。

周夫人离开了,饭食又还未上来,小姐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说笑着,襄荷找到卜落葵宽解了她几句,好在卜落葵也是洒脱的性子,只稍稍郁闷了一会儿便放开了。

襄荷回到座位,还未坐稳,周清芷已经来到身旁。

她的表情有点复杂。

襄荷奇怪地看着她,也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真是走了狗屎运。

等半天,等来这一句。

她这句说地很小声,除了襄荷外没人听得到。

这话不算好话,不过襄荷倒没生气,只是心里有些纳闷。

她的所想全露在脸上,因此即使并未说话,周清芷也明白她心中所想。

说了这句话后,周清芷没有走,反而直接坐在了襄荷身边。

我娘方才说,让我多跟你来往。

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了句。

襄荷哑然,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有多好运么?周清芷继续道,几百年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进得了其他院,只你进去了,真是走了狗屎运!原来是为了这个啊……襄荷恍然,随即摸摸鼻子,十分坦诚地点头:嗯,我也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

周清芷气结,随即面上又露出忧伤来,低声道:我娘年轻时才名远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即便是科举策论也不输一般男子,比你——她觑了襄荷一眼,十分不屑地道,比你更是强上不知几万倍。

爹曾说过,我娘的才学丝毫不他当年那些同窗,娘当年也曾想入其他院的,但最终却只能入女院,这是娘一生最大的遗憾。

襄荷不知还有这些事,听了后便有些沉默。

周清芷继续道:娘本来已经释怀了,但因为你的出现,最近娘就有些奇怪,总是念叨当年的事。

她横了襄荷一眼,都怪你!这可真是躺着也中枪,不过想想周夫人的遭遇,襄荷心里也有些为她难过,因此也没心思反驳。

很快,上菜的丫头们端着各色菜肴鱼贯而入,襄荷面前的小几上也摆上了饭食,周清芷嘟囔了一堆,最终恶狠狠地留下一句:好好珍惜机会,下次簪花宴上若是看不到你,咱们就绝交!说罢快步回了自己位置,留下哑然失笑的襄荷。

看来,真的要努力啊。

襄荷摇头笑笑。

74|4.18诗会过后没几日,书院的寒休便到了。

农院的寒休时间是两个月,过年前后差不多各一个月。

离院那日,兰郎中与刘寄奴早早赶了家里的车,襄荷没料到两人来那么早,原本准备早起去玫瑰园一趟,此时却已经没了时间,想想谢兰衣不喜人扰的性子,她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去玫瑰园,而是坐了车直接回家了。

反正前两日已经跟他道别一次了,襄荷想着。

进了腊月,秀水村已经渐渐有了过年的气息,虽然因为经济原因没有满大街放炮竹的孩子,但各种吃食的香气已经满村飘荡。

往常兰家过年都比较简单,尤其在吃食方面,兰郎中大男人不会做,襄荷人太小没力气做,再说以前兰家也穷,人又少,预备那么多吃食既费银子也吃不完,因此以往过年的吃食基本都是从镇上买些东西凑活着过。

但今年不同,今年兰家多了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有了银子。

兰郎中驾着自家的毛驴车,拉着两个孩子去县城大肆扫荡了一番,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看上什么买什么,再不像以前那样顾忌着银子,回来时颇为宽敞的车里堆地满满的。

村里有人杀年猪,兰郎中三五不时地就被拉去吃杀猪菜,回来时就拎着几条新鲜的猪肉和灌好的血肠。

襄荷便用那猪肉和血肠炖起了菜,这是秀水村每户人家过年都要做的,只是兰家以往因为种种原因从没做过而已。

新鲜的大骨、肉块和血肠先下锅,熬出其中油脂和香气后加白菜豆芽等,然后将水兑地没过菜,接下来便中火慢慢熬煮,从中午直熬到晚上,满满一大锅水熬成浓稠的汤汁,肉菜都炖地软烂才起锅。

这样手法简单的炖菜成品自然不可能多精致,比起襄荷前世吃过的无数佳肴更是算不上什么,但在这样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这满满一大锅的肉菜对于庄户人家代表的就是富足,是希望,是看在眼里的喜悦。

过了小年,秀水村的家家户户又开始蒸馒头做包子炸糖糕下散子,包子馒头襄荷还会做,其他的却是一概不会了,只能请了田大婶来指导,襄荷与兰郎中刘寄奴按着田大婶的指示做,兰郎中和刘寄奴负责和面揉面等需要力气的活儿,襄荷则负责包包子团面团,最终做出的东西倒也似模似样。

所有过年的东西都准备好,转眼就到了年三十。

中午三口人吃过饺子,兰郎中看襄荷这几日都忙得团团转,便自告奋勇地接过晚上年夜饭的的活,硬要襄荷歇歇。

年夜饭的食材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做起来并不算难,以兰郎中的手艺也应付得过来,因此襄荷就痛快地答应了,准备下午好好歇一歇。

但是,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热闹的爆竹声和喧闹声,心里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最终还是寻了个借口,说是与田菁一起去镇上玩,实际上却是拎了个篮子,装了些这几日做好的吃食,又将中午剩下的饺子捡了两碗,然后便悄悄地去了书院。

与山下城镇热闹的景象相比,此时的书院极度冷清,襄荷一路走来,只看到三两个留下洒扫的仆役,到了玫瑰园,更是冷清地没有一个人影。

虽然平时也是如此,但襄荷却觉得今日格外冷清。

她拍了门,却久久没有等到回应。

难道,离开了?她心里涌上沮丧,拍门的手也无力起来。

门却在这时嘎吱嘎吱地开了,万安苍老的脸从门后探出,看到她后,脸上露出又是惊讶又是喜悦的表情。

兰丫头,你怎么来了?襄荷心里的沮丧顿时一扫而空,她将装满吃食的篮子举到身前,双眼弯成了月牙:万爷爷,我给你们送点年货!万安接过篮子,哎了声,脸上的褶子便颤动起来,双眼竟闪现了一丝泪光,不过很快就隐去,他将襄荷拉进院子,赶紧关了门道:快进来,外边冷。

看了他的反应,襄荷顿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早些来。

即便选择了避世,这样热闹的日子里多少也会觉得寂寞吧,尤其是万安,老年人最受不得寂寞。

万安如此,那他呢?他会不会也觉得寂寞?她很快就见到了他。

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即便窗外寒风凛冽,他也仍旧保持着平日的习惯,待在空旷的书房看书。

没有自己为他念书,他便取了白绫自己看,只是看一会儿便闭上眼歇息,过一会儿再睁开眼再看。

襄荷走进书房时,他便正闭着眼,身体倚靠在轮椅椅背上。

你来了。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向她。

万安跟在襄荷后面走来,举着手中的篮子,扯去上面盖着的白布,笑着道:丫头给咱们送年货来了,看看,包子馒头糖糕散子……哟,还有菜,还有饺子,还热乎着呢!看着白布被掀开,又听万安道出里面的东西,襄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包子饺子馒头炖菜什么的……这么接地气的东西拿来送人,送给秀水村的村民还好,但送给谢兰衣——怎么觉得有点不搭调呢?而且,听到万安说饺子还热乎,她才猛然意识到——饺子是吃剩下的!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去镇上,哦不,去城里买些精细的点心。

越想越觉得自己干了蠢事,襄荷的脸飞快地红了起来,要不是谢兰衣摘了白绫,万安也在旁边站着,她肯定已经把脸捂住了。

此时也只能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结结巴巴地道:都、都是家里自己做的,就是……不太好看,也、也没铺子里的点心精细,你可能吃不惯……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地如同蚊蚋。

万安,取筷子来。

谢兰衣突然道。

襄荷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正巧有些饿。

他也看着她,声音很轻,明明没有什么起伏,襄荷却似乎从中听出了什么。

万安很快取了筷子来,谢兰衣接过,没看襄荷的反应,迳直将筷子伸向盛着饺子的白瓷碗,挟了一个饺子,送入口中。

襄荷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

很好吃。

饺子咽入肚腹,他冲她微微一笑说道。

说罢,筷子继续伸向碗中的饺子,一个接一个的,直到吃了大半碗,才放下筷子,有些无奈地道:饱了。

襄荷心里早已笑开了花。

就在他认真地吃饺子时,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像从高空落到了实处,再没有一点漂浮感,取而代之的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虽然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平日只是一起读书,她很少见到他其他时候的样子,印象中便只有他或捧著书卷,或闭目聆听的样子,安详,沉静,从不失态,从不慌张,仿佛跳脱红尘之外。

即便心里知道他也是同自己一样的凡人,却终究难免有些许疏离,好像他是那盛放的娇嫩花朵,她就是那赏花人,只远远看着,不敢抚摸,不敢触碰。

可是,方才的他让她知道,他不是不能触碰的花朵,而是能与她并立的赏花人。

喜欢的话明日还给你送来!于是冲动之下,许诺便脱口而出。

好。

他接的自然之极,眼里满是温柔笑意。

吃完饺子,他又一一翻看篮子里其他东西,一边翻看一边问,问包子是什么馅儿,问那包子饺子是不是都是襄荷亲手包的,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状似遗憾地说自己从未亲眼见过,说自己不会包包子也不会包饺子。

于是襄荷又冲动了,说要教他包饺子。

那便明日吧,他认真地道,不用送饺子来了,这里米面肉菜俱全,明日你来教我可好?襄荷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明天可是初一啊,她能瞅空上山送饺子就不错了,若是再加上包饺子,所费时间过长,那就绝对瞒不过兰郎中和刘寄奴了。

她想拒绝,但看着他的眼神,嘴里却鬼使神差地吐出一个字:嗯!他眼里的笑意便更盛了几分。

于是,大年初一这天,襄荷便不得不再次说谎,绞尽脑汁才从兰家出来,一大早地便去了书院。

万安直接将她领到厨房。

主仆二人显然做了准备,厨房里包饺子的各种材料齐全,襄荷进去时,甚至看到谢兰衣已经在厨房等候。

他摘了白绫,狭长凌厉的凤眼此时却显得十分乖顺:我需要做什么?简直像是听候老师吩咐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襄荷心里想着,因此,毫不客气地直接派给他择菜的活儿。

他坐在轮椅上,面前的笸箩里放着嫩黄的韭黄,碧绿的芫荽,还有包裹地紧紧地菘菜,他便听着万安的小声提醒,用干净修长的手认真地择去菜上的枯叶和根茎,速度不快,但每一根菜都择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菜择好了,万安去和面揉面剁肉馅儿,襄荷调味,他便闲了下来,看着冷冷地锅灶,居然主动要烧火。

听着他兴致勃勃地说要烧火,正在调味的襄荷手一抖,一罐子盐顿时下了一半。

哎呀!,她惊叫一声,赶紧用勺子将多余的盐舀出来,随即一言难尽脸看了看他,半晌才道:你高兴就好……于是,谢兰衣就顶着一张天仙脸干起了烧火丫头的活。

烧火其实是个技术活,襄荷最初学烧火时没少出错,不是半天点不着火,就是弄得满屋子浓烟滚滚。

因此此刻见谢兰衣烧火,襄荷便一直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把厨房给烧了。

可是,直到饺子出锅,她担心的事情也没发生。

明显谢兰衣以前也是没烧过火的,但他几乎没出什么错,很快点着火,然后添柴,然后控制火候,甚至连身上都没沾惹一丝灰烬,技术好的让襄荷简直自惭形秽。

大块的木柴放进灶里能烧很久,于是这其中的间隙,谢兰衣便洗了手,跟着襄荷学包饺子。

不一会儿,襄荷瞅着他手里规矩整齐地仿佛流水线上出来的饺子,再瞧瞧自己手里歪歪扭扭仿佛三岁小孩包出来的饺子,煞有介事地说了句:我觉得你有当大厨的天赋!嗯,我也觉得。

他点点头,目光瞥向她手里的饺子。

——吐艳,能不能不要那么诚实!75|4.23一起吃了顿饺子,襄荷就急慌慌地要回去。

等等。

谢兰衣却叫住了她,将轮椅转向她没去过的几栋屋宇,道,跟我来。

襄荷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玫瑰园占地颇大,房屋也不少,谢兰衣只有主仆二人,自然住不了那么多房子,因此只占了前面几间,其余仍旧落了锁,只由书院的仆役定时打扫一下。

而谢兰衣此时去的地方,赫然便是落锁的那一片房屋。

这片屋子靠近山林,几乎在玫瑰园的最里头,若不是特意来此,还真不容易找。

到了。

他轻声道。

襄荷抬眼望去,这才发现他们眼前这间屋子竟是没落锁的,且看门窗的痕迹,显然也是常有人至,不像是空了许久的样子。

她眼尖地看到门前有少许木屑。

谢兰衣已经推开了房门。

陈旧的门扉吱呀吱呀地响起,襄荷抬眼望去,就望到一幅从未想过的场景。

宽大的屋宇里一应摆设俱无,只有各种木匠用的工具和到处散落的木料。

斧子,凿子,墨斗,木锉……还有许多襄荷不认识的工具。

而那些木料也各种各样,有刚伐下来的新鲜木料,有去了树皮的毛料,有截成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小块料。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木工房。

襄荷忽然想起书房里突然多出的小凳子。

书房里的太师椅太高,她要狼狈地爬上爬下,然后很快,太师椅不见了,书房里多出一只完全符合她身高的、崭新的凳子。

当时她以为是谢兰衣让山下的木匠连夜赶做的,但现在看来,那分明就是出自这个木工房。

出自谢兰衣之手。

她从不知道,除了读书和学医外,他居然还喜欢木工活。

许是襄荷脸上表情露出了心中所想,谢兰衣微微一笑,道:很惊讶么?襄荷重重点头。

她来了玫瑰园这么多次,却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木工房,也从不知道他居然做了那么多木工活。

他解释道:我每日上午在木工房,下午才去书房,你总在下午来,是以才未见过这里。

也就是说,不是故意瞒她,只是凑巧没有碰到而已。

襄荷释然,又瞥了屋里遍布的各种木匠工具一眼,忽然掩嘴偷笑起来。

谢兰衣挑眉,不说话,只用那双凤眼直直地看着她。

襄荷抵挡不住他那眼神,忙举手投降,一边说还一边笑:这么说来,你不就是木匠了么,嘻嘻……木匠,多么朴实接地气儿地一个词,跟谢兰衣联系到一起,怎能不让她偷笑。

谢兰衣听了,斜睨她一眼,却大大方方地点头道:这么说来,的确是。

襄荷又嘴贫地说了句:可惜生意不好,都没客人上门,是不是木匠师傅手艺不行啊?谢兰衣似笑非笑,没反驳,只转动轮椅又往前走。

这件屋子十分宽敞,虽然没有各种屏风之类的遮挡视线,但各种堆积的木料却也将房间隔断成几个区域,襄荷便只看了进门一处的景象,而随着谢兰衣转过一堆木料后,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各种凌乱堆积的木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成品。

小至木头雕刻地各种小摆件,大致房屋模型,这是襄荷认识的东西,但更多的却是她不认识的,奇形怪状,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做什么用的,还有些形状特别前卫的好像怪兽和机器人的东西,感觉就像进了外星人的实验基地一样!只瞟了一眼,襄荷就知道那个手艺不好的说法错地多厉害。

虽然很多东西都不知道用处,但只看那些栩栩如生的摆件就知道,这个木匠的手艺绝对不差。

于是襄荷立刻竖起两只大拇指,十分狗腿地道:木匠师傅我错了,你的手艺超级棒!谢兰衣听惯了她口中时不时吐出怪词儿,也不以为怪,倒被她那狗腿地样子愉悦了一把,于是下巴微抬,表示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你了。

被放过一马的襄荷又将视线投向那琳琅满目的成品。

这一看之下,又发现一个让她瞪大眼珠的东西。

这、这——她看着眼前前后两个轮子,上面一条横木的东西,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谢兰衣笑了笑,应该叫自行车吧。

襄荷简直惊呆了,小嘴张成o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行车,自行车啊!虽然是木头做的,虽然不知道实用性怎么样,但看起来的确是辆自行车啊!虽然这个世界已经有很多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东西,但她还是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自行车!谢兰衣道:太|祖谢琰留下的手记,说是有这么一种东西,无需畜力,仅需双足交替踩踏踏板,踏板驱使前后两轮转动,即可日行千里,谓之自行车。

我照着描述做了个出来,只是不知与先祖所说是否是一个东西。

可惜只有木料可用,许多地方若是换成钢铁,成品应该更接近先祖所述……怪不得,又是那位穿越帝啊……襄荷恍然,但随即又有些疑惑:既然有太|祖手记,怎么世人过了这几百年都没做出这东西?自行车的技术难度并不算大,毕竟不需要电力也不需要蒸汽机,最简单的版本甚至只需要两个连在一起的轮子。

而这个世界又因为谢琰的存在已经有了土法炼钢,因此链条什么的也不难制出,加上这个世界墨家发展的情况,若有谢琰的这番描述,想要制出一辆自行车来应该不算太难。

谢兰衣粲然一笑:自然是因为——手记一直未现世。

襄荷瞪大眼睛。

谢兰衣道:你可知道,我出宫后为何要来鹤望书院?襄荷疑惑:不是因为这里有玫瑰园么?王朝更迭,属于谢氏的一切荣光乃至财产都已消失,但因为鹤望书院的特殊地位,大周皇族并未插手书院内部事务,而玫瑰园也因此得以保存下来,成为谢氏一族唯一得以留存的先祖遗产。

谢兰衣点点头:你说的对。

他又将目光转向窗外,道:但是,不只是为了这一处处所,更是因为,这里有着先祖谢琰留下的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回头,朝她笑了一笑,露出白皙的齿:比如记载了先祖许多奇思妙想的手记,比如——沉香令。

襄荷惊呼出声:沉香令?!她可没忘记,就是那一枚沉香令,才让她如今有机会站在这里。

后来她也打听过,才知道沉香令那么有名。

无数人都在猜想最后一枚沉香令在哪儿,但又有谁知道,居然会是在这座玫瑰园中?谢兰衣点点头:那枚沉香令本是太|祖送给贺女官的,只是贺氏终生未嫁,也没有子嗣留下,这枚沉香令变成了无主之物。

所以,为了帮她入书院,也为了打消那位九五至尊的猜忌,他就将那枚沉香令用在了她身上?毕竟,谁能想到最后一枚沉香令不在谢氏子孙身上,却是被送给了一个外姓女?这么看来,谢琰跟那位贺女官显然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啊,襄荷心底暗暗八卦着。

不过显然,谢兰衣并不想多谈自己祖先的风流韵事,因此很快将话题转到那本手记上。

襄荷对那手记也十分好奇,因此便乖乖听着。

很快她便弄明白了那手记是什么东西。

与其说手记,不如说是工作计划。

谢琰虽然身负穿越光环,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后世古今中外的文明成果数不胜数,他自然不可能全都给搞出来,没当上皇帝前把能快速发家致富的搞出来了,当上皇帝后,能增强国力且容易做的也搞出了一些,但毕竟是一国之君,整天日理万机的,也只能先将紧要的,比如土法炼钢这些弄出来,其他不紧要的、一时又难以实现的,便只在小本本上写了个计划和简单描述。

如果他命长点,估计还真能被他都搞出来,但他短命啊!尤其征欧一役,赔上自己的命不说,还差点让整个大宋江山倾覆,更是因为带来了可怕的瘟疫而声誉大降,一生英名毁于一旦。

他死后,这些记载着他工作计划的小册子被他儿子显德帝得到,但显德帝当时不过是个小孩子,事事都要倚重几个顾命大臣和贺同芳,这些计划自然就被搁置。

且当时的朝局动荡,世家门阀疯狂反扑,许多谢琰在世时的举措和发明都被废除,后来即便显德帝成年,又哪还敢重提这些计划。

至于后来,这些小册子又怎么到了玫瑰园,却又是一个不解之谜了。

于是这么一代又一代,谢氏皇族虽然知道先祖留下了这么些册子,却没有一个皇帝有心去寻过,直到谢兰衣这一代,才在离宫之后,为了这些册子来到了鹤望书院。

他的目的不是什么治国之策,而是那些在世人看来异想天开的点子。

比如谢琰曾说,将来他会造出一种能让人乘坐,能飞在天上的鸟儿,名字叫做飞机。

那些手记上,记载的最多的便是这些东西。

但因为描述的太模糊,谢兰衣来了书院几个月,如今也只做出了一个自行车,且因为没有试车的人——他腿残骑不了,万安年纪太大也骑不了——至今也不知道实用性如何。

襄荷一听,立刻自告奋勇要试车。

谢兰衣拦住了她,转动轮椅道:自行车改日再试不迟,我给看另一样东西。

在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之中,谢兰衣准确无误地从中翻出一个木盒来。

木盒只比手掌大一点,样式简单,没有一丝纹饰。

这是什么?襄荷好奇地问。

谢兰衣将盒子递给她,鼓励着道:打开它。

襄荷接过,把看上去浑然一体好似一块原木的盒子找了一遍,才在盒子一面的正中找到一个类似按钮的东西,她带着迟疑轻轻按下去,松手的那一刻,盒盖旋即弹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巴掌大的木头鸟儿,一鳞一爪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又用彩墨涂了颜色,再用清漆固色,摸上去十分顺滑,而眼珠处更是镶嵌着碧色的翡翠,更添一份灵动。

漂亮!襄荷一眼就喜欢上这只鸟儿,拿在手里不停把玩,随即看向谢兰衣,有些期冀又有些不敢相信,这……是送给我的?谢兰衣眼里含笑,轻轻点头,嗯。

襄荷立刻财迷地把那鸟儿抱紧,正欲好好欣赏,看到那双碧莹莹的眼珠,又纠结起来,指着那眼珠问,这个……是不是很贵重?即便她不懂珠宝,也看得出那做小鸟眼珠的翡翠品质怎样,那样清透的颜色,绝对是翡翠里的极品,想想他曾经随手给的那颗珍珠一当就当出了一百两,襄荷觉得这两个翡翠眼珠恐怕也不会多便宜。

那珍珠她收地心安理得,是因为不管怎样当时兰家却是因他受累,可眼下两人谁也不欠谁,真要说起来还是她欠他多一些,平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心里不安。

不过是些没用的旧物件。

谢兰衣淡淡地道。

抬眼看见她脸上的纠结,话里便又带了丝安抚,都是往日在宫中时贵人所赐,只是母亲当时整日荆钗布裙,用不着那些首饰头面,等母亲故去,就更是用不着了,宫中又花不着银子,所以,也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来:我小时倒是挺喜欢那些珍珠,当作弹珠玩也有些趣味。

又抬头看她,你如今也只比我当时大一些,我估摸着你兴许也会喜欢,可惜珍珠不适合做眼,因此用了翠玉。

襄荷听得咋舌,嘴巴长得更大了。

她知道他有钱,但没想到会有钱到这样啊!拿珍珠当弹珠玩,这真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

只是这么说来,当今及先帝表面功夫做的真不错,若不是谢燊及他前两个儿子都先后因为种种原因意外去了,听了谢兰衣这番话,指不定会以为皇帝对前朝皇族多厚待呢。

只是,稍微多想一些,襄荷那点子羡慕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有钱又如何?在那深宫里,赏赐一大堆不能吃不能喝又不能用的珠宝首饰,真是除了好看没丝毫用处,谢兰衣的母亲荆钗布裙,未必是不喜金银珠宝,而是怕惹人闲话吧,本身就有那么一个不靠谱的丈夫了……不过——宫里是宫里,现在你出来了,这些东西就都是银子啊!襄荷一副你个败家子的眼光看着谢兰衣,痛心疾首地道,你从宫里带出多少东西?万一用完了怎么办?在外面可是处处都要花钱的!谢兰衣却轻笑一声,柔声道,不必担心。

说罢又揉了揉她头顶,将她整齐的丫髻揉地松松散散,襄荷皱着鼻子瞪他一眼,他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收回手,嘴里说着:给你你便收着,银钱的事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他说地坚决,襄荷也只好收下。

不说贵不贵重,单从这份礼物本身来说,她还是很喜爱的。

她高兴地拿着那小鸟上下把玩,突然,手不知碰到哪儿,直觉得手心一麻,耳边响起轻微的破空声,再一看——手中的小鸟不见了。

而头顶上,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正在打着旋儿地飞来飞去。

襄荷抬着头望着那鸟儿,小嘴再度张成o型。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啪嗒一声脆响,随即那飞地正欢快的鸟儿便收拢了木羽,缓缓下降,准确无误地落到一双白皙的大掌中。

大掌将鸟儿送到她眼前。

这、这是——襄荷结结巴巴地说着。

飞天木鹞。

谢兰衣道,你不是想要么?襄荷抬头看他。

簪花宴归来,她兴奋地跟他说着飞天木鹞的神奇,他但笑不语,最后却问她,想要么?她说想。

所以他就给她做出来了?心底划过一丝暖流,仿佛春天里软风吹着花香拂面,她握紧了那鸟儿,郑重地说了句:谢谢。

谢兰衣又揉了揉她头顶。

这次襄荷没皱眉瞪眼。

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感动过后,随之而起的就是惊讶和佩服,连珠炮般的问起来:这也是墨家机关术?你也会这个?不是说这飞天木鹞很难做么?那个梁守三年才制成,你一个月就做出来了?!小技而已,算不得多难,墨院的山长中,便起码有十人能做出。

谢兰衣面上却淡淡的。

但襄荷听了却更惊讶。

墨院不比农院,墨院的山长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位,十人听上去很多,但却还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大多数墨院山长都比不上谢兰衣!而且,山长们无不是饱学多年,最年轻的都有三四十了,而谢兰衣却才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襄荷记得清楚,簪花宴那日,梁守的飞天木鹞可是不能收回的,但谢兰衣的这只却可以收回,而且飞行路线还不是直线,它能绕圈,能转向!看当日兵院院长黄韬以及墨院院长相里渠的反应,显然梁守的飞天不要不算稀奇,但是,放飞后能收回能转向的呢?襄荷看着手里的木头鸟儿,只觉得好似握着只烫手山芋。

半晌才冒出一句:你觉得……相院长能做成这样么?谢兰衣揉弄她头顶的动作一顿。

那双凛冽的凤眼中居然露出一丝狡黠,不知道呢……也许能,也许不能吧……说罢还朝她眨了眨眼。

襄荷下意识地也眨了眨眼。

像是完成了什么约定一般。

谢兰衣教她怎么控制鸟儿。

控制鸟儿的机关竟全在那平平无奇的木盒上,盒子里面嵌着密密麻麻许多按钮,按钮之下还有许多东西,襄荷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脑胀,她有心想知道遥控的原理,便缠着谢兰衣讲了,但听他讲了许多,却只觉得脑袋更晕了。

只好放弃弄清楚原理,乖乖地记按钮。

这只木鸟跟飞天木鹞不同,因为谢兰衣是做了送襄荷的,便估摸着她会喜欢什么样子的,照着设计了木鸟的功能。

这只木鸟飞的没有飞天木鹞远,但它能够在空中转圈,能够放飞后再收回,且鸟腹中还有一只特制的铃铛,开了机关便能让铃铛响起来,好像鸟儿鸣叫一般,可玩性比飞天木鹞要强得多。

襄荷喜欢的不行,但因要赶着回家,也不能多待,因此玩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回去时,她犹豫再三,想要把木鸟留下来。

秀水村可不比玫瑰园,在村子里玩很可能会被人看到,而这,无疑会给谢兰衣带来麻烦。

看那日兵院院长的模样就知道,一个可以遥控指挥的飞天木鹞有多重要。

有些时候,这几乎能够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如果是其他人,若能做出这样的成果,献上去便是大功一件。

但谢兰衣不同。

只是表现地比皇子聪慧便失去了双腿双眼,再表现出非凡的军事器械制造能力呢?会失去什么?所以她不敢拿回去。

谢兰衣却坚持让她带走。

既然送出去了,便再没留在这儿的理。

他说道,你只管玩,别怕给我惹麻烦。

可是——襄荷急道。

别担心,谢兰衣截住了她的话,脸上露出隐秘的光芒来,在她耳边低声喃喃,我很惜命的,既然七岁那年让我活了下来,以后,除非我想死,谁也拿不走我的命……76|4.23襄荷最终还是带着那木鸟离去了,但她下定主意不在人前把玩,甚至想连兰郎中和刘寄奴也瞒着。

即便他不怕,她也不想为他多添一丝风险。

距离书院开学还有一月有余,这一个多月襄荷半点没闲着,不仅要忙着给村中女童们上课,更要忙活开春后卖花的生意,还时不时地找借口去一趟书院去看谢兰衣。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跟开始时的热情相比,如今还来兰家女孩子已经不若以前那么多,有些是年纪小没定性,学着学着觉得枯燥便厌学了,加上家里也没期望,自然便不想来,还有许多却是因为家里忙,要帮着家里做家务,而没有时间来。

这后一部分,襄荷知道,等到农忙时候会更多,尤其是大一些的孩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秀水村没有哪一家的女孩儿不干活的,很多女孩儿三四岁就要帮着家人做些简单的活计,六七岁能上灶台的都不在少数。

说起来襄荷也在六七岁便上灶台的之列,但她自己清楚自己情况,自然不会把自己跟别的正常孩子等同,想着前世那些千娇万宠的孩子,再看看这里,每每看到那些小不丁点的孩子干活,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儿。

可是这也没法,因为租著书院的低组学田,加上襄城还算风调雨顺,相比其他乡下地方,秀水村不算太穷,但也绝对不算富,能吃饱不饿死人的程度而已,想要舒舒服服享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等到农忙时,劳力不充足的家庭妇人便也要下田,通常这时候家务便都由家里的女儿操持,洗衣做饭打扫喂牲畜,一天下来净忙着了,哪还有时间来跟襄荷学认字?襄荷便有些头疼。

那些厌学的孩子其实不算什么,她担心的是大点的孩子。

好几个孩子说是回家帮忙,然后帮着帮着便不回来了。

未必是她们不想回来,而是真的抽不开空,或许家里不允许。

起初襄荷书院学生的名头帮了点忙,让村民们主动送自己家女儿来兰家学认字,但当发现学认字和干活冲突之后,很多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让女儿学习。

女儿家嘛,认了字也不能光宗耀祖当大官,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帮着家里干点家务活。

这是村民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更是生活逼迫出的无奈抉择,任襄荷怎么劝说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而在忙活月季生意时,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既然村民们觉得女孩子们跟着她学认字浪费时间不产生收益,那么如果有收益呢?开春后的月季生意,襄荷原本是想跟赵家合作,还跟卖印字果实似的,由赵家寄卖,自己只提供货源,或许出出主意,然后就坐等分红。

但这样一来,无疑她的利润,以及谢兰衣能够得到的利润,都会被分薄不少。

赵家方面也不是全然占便宜,因为这贩卖花木之事,赵家以往从未做过,花木又不能像几个果子似的直接摆在珍宝坊的货架上,因此少不得要另开一家店,说起来还要担些风险。

种种原因之下,襄荷便弃了原本的念头,想要直接自己开店。

自己开店,自负盈亏,固然风险多了一些,但一旦盈利,所得也会更多。

开店是个麻烦事儿,襄荷原本没这个想法的主要原因是——没人手。

但是,现在却有些现成的人手——那些被迫回去做家务的女孩子们。

她是从现代而来,明白一份工作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而在她手下工作,她自然会想办法让她们不停止接受教育,虽然无法向以往那样跟着她认字,但认字本就不是她的根本目的,让她们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懂得争取自己的幸福才是。

有了这个想法,她便对开店更加上心了。

她有玫瑰园无数新品月季,更有能够增加植物变异几率的灵液,往后肯定会有许多新品、极品花卉,有这些倚仗,开店的成功率并不小。

思量再三后,她终于拿定主意,开店!一间属于自己的、在这个时代尚属首例的花店!趁著书院还未开学,她开始为了开店做准备。

首先是找店面。

这次店面自然不能再在秀水镇上找,而要在花店的主消费人群所在地,也就是襄城找。

店面不需要太大,但地段要好,要靠近达官显贵的住宅群,环境也要好一些,像帽儿街那样的地方自然不行。

于是,襄荷跑遍了襄城所有繁华地段,最后找到的地方,竟然就在周家不远处的一条街,走路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这样的地段租金自然也不会低,相比开医馆时七十两买下一个小院,这处地方要小得多,但要买下来却需要五百两。

兰家如今全部财产加起来也才不过五百两左右,因此自然不能买,只能租,而这里一个月的租金便要八两。

如果花店不盈利或者盈利过少,那只能很快关门大吉,因为兰家根本负担不起。

所以襄荷做了很详细的计划。

花卉不比生活必需品,除非达官显贵,很少人会购买,而那些达官显贵却又有一个问题:他们大多都有出产花卉的庄子。

所以襄荷要开店,卖的自然不能跟那些庄子上出产的花相同,或者说,即便花相同,包装也不能相同。

月季不用说,可以保证是外面绝无仅有的,但既然开了店就不能只卖月季,更重要的是为襄荷以后可能弄出的各种新品种花卉铺路,所以花店新、奇的名头要打出来。

而要做月季这桩生意,其实还有一个难题。

如今的月季可不比现代,没有那么多意义,更没有那么大的名气,虽然常见于大户人家的庭院中,但却不会是主角,更不会是能让人花大价钱的东西,换句话说,如今的月季身价低。

身价低,那就提高身价,让众人意识到,兰家的月季与以往的所有月季都不同,更不同于乡间田野随处可见的野蔷薇。

襄荷开始忙碌起来。

如今月季未到花期,她便先将月季这一摊按下,而是准备先用去年培育出的素梅蕙兰打响花店的名头。

不同于月季蔷薇,兰花在这个世界可是深受装逼人士喜爱的呵呵呵。

77|4.25襄荷先将店面租了一年,付了租金后便开始筹备开店。

开店需要人手,这对襄荷来说并不难,应该说这正应了襄荷的意。

开店之初并不需要多少人手,因此她便在村中找了两个之前因为家中有事不能再来学习的女孩儿,都是模样齐整手脚利落,年纪在十三四上下的。

原本这两人的父母还不愿意,但一听一月一两银子工钱,态度变立刻变了,襄荷很顺利地招到这两个人手。

她们就是花店的小二,也会在后期承担花束包装一类的工作,不过现在却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

然后是找一位掌柜,毕竟襄荷不能时时看着,兰郎中要看着医馆,刘寄奴志不在此,因此只能在外面找掌柜。

这个襄荷没经验,因此还是托珍宝坊的赵掌柜,找了个过往履历清白,只是因为原本的东家转移产业才失去工作的老掌柜。

然后是账房,也经由赵掌柜牵线找到,这才算凑齐了一个简单的用人班底。

找起人手之后就是装修店铺。

首先是改良店内的采光条件,尽量让店铺显得敞亮一些,因此原本几个隔间都被打通,只用花架阻隔视线,所有的空间布局都是借助花木完成,让人宛如置身庭院之中。

虽然主打品牌是月季,但也不是就不卖其他的花,因此店铺外墙、内墙,乃至房梁上都增添了许多壁挂式花盆。

这时候没有轻便的塑料和树脂花盆,陶土盆虽然是适合种花但太笨重,陶瓷的倒是好看了,但不适合用来种花,而且重量也不轻。

因此花盆都是襄荷积攒下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海螺壳,比如掏空的木桩,比如蜂窝一样外表赤红质地轻便的岩石……用各色彩色丝线编织的绳环将这些花盆高高低低地悬挂起来,等到春暖花开时再种上各色绿植,就能够为店铺增色不少。

当然,装修都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打响名头。

想要打响名头,最起码当然要有个名。

襄荷闷头想了三天,终于给花店想出了名字——鹤望兰。

跟兰郎中和刘寄奴解释时是这么说的:咱家姓兰,又住在鹤望山脚下,所以就叫鹤望兰!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只看她为店铺画的标识就知道了:一朵仿佛鸟儿般的花——正是鹤望兰,也就是天堂鸟的形状。

当然,这个世界没有天堂鸟,有也还在非洲某个角落不为人知的静静长着,因此兰郎中和刘寄奴都对襄荷为何画出一朵一点都不想兰花的鹤望兰而纳闷不已。

事实上,将花店的标识画成那种极品梅素的模样更贴切,因为襄荷偷懒地直接给它也取名叫鹤望兰,理由也很说得过去——鹤望山野兰杂交出的兰花。

不过由于襄荷心里到底对前世还是有些怀念,平日谁也不能说,这次便藉着这个小小的商标和兰花的名字,算是自己默默地怀念一下。

于是花店的名字和商标就这么定了。

这些前期准备做好,襄荷便开始为鹤望兰扬名。

她先是找了赵寅年,打听襄城哪些达官显贵喜爱兰花,到了临近开学时,便将有人育出极品梅素的消息散了出去,但却并没有说清是谁育出。

此时,经过一冬的蛰伏,鹤望兰原本的两苗已经变成了四苗,只能花开时节,便是鹤望兰花店开张的时候。

除了忙这些,襄荷还时不时地去趟玫瑰园,除了为谢兰衣念书,大半时间都泡在了木工房。

自行车是襄荷关注的重点,经过试骑和襄荷貌似不经意的提醒,不过短短两个月,谢兰衣已经将自行车数次重做,如今的模样跟最初的简陋结构也是天差地别,又因为襄荷找了铁匠打造了符合条件的钢铁链条、踏板、车轴等,如今的自行车已经是半钢半木,除了没有塑胶轮胎,与现代的自行车已经很接近了,哪怕直接投入市场都可以。

事实上,襄荷曾经为此狠狠动心了一把。

如果襄荷没有手心的灵液做后盾,仅凭玫瑰园的月季,卖花的生意毫无疑问,还没自行车更有赚头。

只要将自行车推行开来,再规范生产,降低成本,那么带给大周的将是一次出行方式的改|革,而带给她和谢兰衣的,则是难以估量的财富。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以谢兰衣的身份,安安静静待着被人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要藏拙,半点风头都不能出,能遥控的飞天木鹞不能现世,自行车自然也不能。

所以哪怕自行车的前景多么好,也不能拿出去做生意。

所以襄荷也只是心动了一下,然后便果断地把这念头掐死了,连想都不再想。

但是,每次去谢兰衣的木工房,对襄荷来说都是一次挑战。

木工房里那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不都是用来玩儿的,事实上,它们几乎都有着不同的用处。

玫瑰园占地颇大,虽然不紧要的地方可以由书院仆役定时打扫,但平日起居坐卧之地却只有万安一个人打扫,加上做饭、洗衣等等,万安虽然身子矍铄,但毕竟年近花甲,这样的家务负担对他来说还是太重。

谢兰衣腿不能行,想帮忙也帮不上,除了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万安减轻负担外,就是捣鼓出许多帮助提高干活效率的东西。

比如底部安有毛刷,设定好固定路程,一经放出就能自动扫地的扫地机,比如一个不断旋转着将水流洒遍整个月季园的小风车,再比如水流驱动两只木槌上下交替捶打的洗衣机……每次见到这些超出东西,襄荷都想对谢兰衣说一句孙大圣的经典台词:呔!妖孽哪里来!这些东西,认真挑拣一下,很有些是能够卖出去挣钱的,看在襄荷眼里,那就是一堆堆的银子。

可惜,这些银子只能看着,不能变现,任襄荷再怎么心动也只能干看着流口水。

要不是自己也有生财的办法,襄荷都不确定能否抑制得住自己的魔爪。

好在,书院很快就开学了,而春天,也终于姗姗来迟。

花店的筹备工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只等鹤望兰以及玫瑰园里的月季开花。

只是去年鹤望兰开得太晚,虽然也有可能是初花以及去年春天太冷的原因,但如果这个品种太晚开的话,对花店宣传也不利,因此襄荷早早就注意为它防风保暖,春日一到更是进行增加光照以及控水等催花措施,功夫不负有心人,赶在花朝节前,鹤望兰终于抽葶,而玫瑰园里的月季也都陆续开放。

鹤望兰花店的宣传工作这才正式展开。

于是,襄城爱兰的上层人士们都听说了一个消息:城中不日将新开一家花店,而开张当日,将会出售一盆极品梅瓣素心蕙兰!什么都有圈,爱兰的人自然也有圈,在襄城,爱兰,又有能力为一苗兰花钱的,则只有襄城的大小官员,以及书院的山长和其他读书人。

这些人之间未必全都认识,但交际圈子如蜘蛛网一般相交相连,想要将消息传遍整个圈子并不算难事,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依旧有难度,但对有着赵家支持的襄荷来说,却又不算什么。

于是,极品梅素的消息不胫而走。

梅瓣素心,懂兰的人都知道这有多么珍贵,一时之间,襄城整个兰友圈都震惊了,但无论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确切是哪家店铺。

因为神秘,关注度也随之上升,很快,不只是襄城,襄城周边几城的爱兰人也听说了极品梅素的消息。

喧喧嚷嚷传了几天,却始终没人知道究竟是哪家店铺,又是哪日开张,于是便有人起了疑心,觉得不过是一则谣言,毕竟梅瓣素心几乎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

但也有人觉得这么神秘的放出消息,倒更像是商人逐利的手法,而幕后之人既然敢这么放消息,自然不会是纯粹无聊想耍着人玩,多半是手里真有东西,这么玩神秘不过是为了炒热气氛,抬高价格。

眼看气氛炒热,很快更确切的消息随之而来:店铺的地址就在长安街,距离清贵云集的御马街不过隔了一条街。

于是很快,刚刚装修好的鹤望兰花店便被发现了。

再于是,开店的日期便也不是秘密——就在三日之后。

这一天是二月十二,也就是花朝节,三日之后,便是二月十五。

就在这时,襄荷参加了一个聚会,一个整个襄城上层小姐几乎都会参加的宴会:花朝会。

花朝会,顾名思义便是在花朝这一天。

襄城气候温暖湿润,各类香花到了花朝时节便争相开放,因此便也形成了习俗,许多人在花朝这天踏青出游,各类宴饮更是多不胜数。

襄荷参加的,就是襄城大家小姐们举行的一次宴会。

若说这次宴会的特点,与簪花宴倒是异曲同工:与会之人需得头上簪花。

因为这个特点,也有人将其成为闺阁中的簪花宴。

但这种宴会上比的不是才华,而是样貌打扮,谁能在簪花宴上出彩,谁的穿衣打扮甚至都能在襄城小小地引领一下潮流。

至于头上簪的花,其实倒不算重要,因为毕竟来来去去就那么些花,想在花上取巧其实很难。

但襄荷所要做的,就是在花上取巧,只是取巧之人并不是她,而是周清芷和卜落葵。

这倒不是襄荷一味不想出风头,而是同样一朵花,戴在她头上和戴在备受瞩目的人的头上,达到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当然,不想出风头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周清芷的地位足够高,因此襄荷首先便选了她。

卜落葵虽然也算书香世家出身,但相比周清芷,其实要差上许多,给她也送去一朵,只是因为襄荷想帮帮小伙伴,毕竟卜落葵在闺秀圈子里受冷落这事她是知道的。

赴宴之前,襄荷仔细从玫瑰园中挑了两朵,都是欲开未开的状态,一朵嫩粉,一朵鹅黄,花瓣俱是层层叠叠,排列工整如山茶,却向内紧包呈包子型,花瓣质感又娇嫩如丝绸,与如今大户人家庭院中常见的蔷薇月季都大有不同。

这两朵,嫩粉的是送给周清芷,鹅黄的是送给卜落葵。

周清芷气质清艳,脸小下巴尖,若是大一些,大红色也衬得,但如今年纪还小,因此还是粉色最衬她。

卜落葵容貌不及周清芷,但脸圆眼圆十分可爱,配上暖暖的黄色,能衬得她更加可爱。

与花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封信,心中明明白白写了她的计划,并没有一丝隐瞒。

这事说起来是襄荷送花帮两人出风头,但襄荷自己知道,不过是她为了宣传花店罢了,所以实际上还是两人帮她,而不是她帮两人。

襄荷并不担心卜落葵,以两人的交情,卜落葵很大可能会帮她,但她却不确定周清芷愿不愿意。

好在,周大小姐只是傲娇地回信,表示既然你巴巴地给我送过来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戴一下吧╮(╯▽╰)╭,襄荷唯有囧脸以对。

襄荷的苦心没有白费,花朝会上,周清芷与卜落葵果然都戴上了襄荷所送的月季,然后,如襄荷所愿的,吸引了几乎所有与会闺秀们的目光。

这时节簪花的选择不外乎桃杏樱李海棠等,当然还有最为夺目的牡丹。

桃杏李等俱是小花,于气势上其实输了一节,牡丹花朵固然大,但也有些太大,更适合已经长成的贵妇人簪带,不然未成年少女们身量未足,或是容色不丰,其实很难压得住牡丹的气势。

但不管桃杏李还是牡丹,都是众人见惯的,顶多有新品牡丹时才会引起众人惊呼,但好在,今年并没有哪位小姐戴了出众的新花。

相比桃杏李和牡丹,月季蔷薇的大小更适合簪花,因此与会的小姐们之中也有簪蔷薇或月季的,但相比襄荷精心挑选的两朵,此时常见的蔷薇月季简直就像个乡下土妞,无论是大小、颜色还是瓣形,都被玫瑰园的月季全方位碾压。

于是,周清芷和卜落葵大大地出了回风头,连带着出风头的便是即将开店的鹤望兰。

小姐们争相向两人打听花是得自哪儿,两人便乖乖地按襄荷所说,供出了鹤望兰花铺的名字。

三天之后,鹤望兰花铺开业,满襄城的爱兰的文人墨客和爱簪花的闺阁小姐乃至贵妇,都在等着这一天到来。

78|4.26未到巳时,长安街一家店铺前便围满了行人车马。

站立着的人有耄耋老者,亦有中年文士,除了一些明显看得出是小厮的小子,大多穿着读书人常穿的儒服道袍,所用衣料都是上好的,看得出俱是家境优渥。

还有骑马的,只是马匹被牵到街角栓马处安顿下来,因此上面的人也都下来站立着等着。

除了这些站立的人,还有许多马车停在店铺前,黑压压地甚至阻塞了道路,有人高声引导着车夫依次排队,莫要阻了道路。

马车外多站着一两个丫鬟婆子,而多数马车内,则时不时传来年轻女子的说笑声,偶有几辆传出男子声音。

巧的是,不断有马车旁的丫鬟婆子从那些站立着的人之中认出自家少爷或老爷来,或是相反地,站立之人认出自家的马车或是自家的仆人来,于是惊诧的呼喊声不绝于耳,闹了好半晌,才弄明白各自来意——原来都是冲着眼前这家店来的。

这热闹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好奇地看去,便见那店铺门楣上的招牌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鹤望兰。

鹤望是城外的鹤望山,兰是什么?难道是家卖兰花的店铺?可兰花来来去去不过那么些,还值当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街开价店铺?路人们有些摇摇头不解地走了,有些却留下继续看热闹。

巳时正,鹤望兰两排四扇红木雕花门一齐打开,外面的人看见铺子里的真容。

不大的店面收拾的干干净净,而率先跃入众人眼中的,便是那墙上、架子上,乃至房梁上悬挂的点点绿意。

大多是一色的绿,深深浅浅的,映着红木窗子外投入得阳光,好似一团团绿色的光点。

有些还开着花,花朵不大,小小一朵,粉的蓝的紫的,并不夺人眼球,因此不会让这屋子生出艳俗之感。

内里情形只得匆匆一瞥,很快,里头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出来便拱手作揖,满脸淳朴老实的笑:小店鹤望花铺今日开业,承蒙各位厚爱,店内除极品梅素‘鹤望’外,其余时令鲜花一律八折!说罢招呼着几个帮工放起爆竹来,辟里啪啦的声响便传遍了几条街,引得更多人前来围观。

爆竹声一落,便有无数站立着的人上前拥住掌柜,七嘴八舌地问道:你们店里真有极品梅素?怎么卖?掌柜的痛快点说个价格,爷今儿个势在必得!……除却这些男人,还有许多丫鬟婆子也毫不落后,拿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过三关斩五将挤到掌柜面前,同样七嘴八舌地问着,不过问的却是店里可卖前几日周家小姐花朝会上簪的那种月季花。

掌柜满脸堆笑:卖的,都卖的。

各位贵客请先进店。

于是一群人挤挤挨挨地都进了店,好在店内没多少货架,因此即便不算太大,也能站的下许多人。

掌柜又忙着让那两个秀水村的女孩将两群人分开,冲着兰花来的待左边,冲着月季来的待右边,男女泾渭分明,也不怕冲撞了谁。

掌柜去了左边的男客那里,两个女孩儿则去了右边招待女客。

那边,掌柜站在一张高高的桌子后,桌子上有个正正方方的东西,上面蒙着红布。

已经有人猜出那正方形东西里面是什么,人群再一次鼓噪起来。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掌柜忙摆摆手让众人安静,各位大人没猜错,小店确有极品梅素,名曰‘鹤望’,乃是东家亲手培育而出,但因去岁才育出,一共也才得了四苗,此次小店拿来出售的,便是这四苗中的两苗。

这话一出,下首人群又议论起来。

才两苗,这许多人可怎么分?一须发皆白的老人哀叹道。

更多的人却在问价,还有人在质疑真假,执意要先见花。

掌柜不慌不忙,笑眼望了下质疑的客人,口中说着‘自然要让各位看到’,一边缓缓将桌上方形物体上的布揭开。

红布一揭开,鼓噪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看那红布下的物事。

这边吵吵嚷嚷的早引起右边女客们的注意,此时陡然安静下来,那边便有不少小姐也看过来。

红布下赫然是个二尺见方的玻璃罩子。

虽然玻璃早在前朝歂岳帝时就被造了出来,且造价并不昂贵,但却仍旧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东西,只因——玻璃十倍造出来了,但切割玻璃的钻石却没找到。

因此此时的玻璃造出来后若想切割,便只得靠人工一点一点打磨,需要工匠技巧娴熟不说,还十分费工夫,因此玻璃的价格算得上昂贵,寻常人家绝不会奢侈到用玻璃做窗户。

眼前这个玻璃罩子,怕是没二十两银子下不来。

掌柜的一脸肉痛,又想起小东家原本还想用玻璃做橱窗,不由得更加肉痛了。

客人们却没一个注意到那玻璃罩子,而是各个死死盯着罩子里的物事。

透明纯净的玻璃映得里面的兰叶更翠,兰花更透,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众人却清清楚楚地看到绿叶间那一杆花葶。

挺直的花葶上左右侧列着九朵花,朵朵俱是一般模样,标准梅瓣,碧绿素心,清而不艳,娇而不妖,确是传说中的梅瓣素心兰!掌柜只说了句‘价高者得’后,便被漫天的喊价声淹没了。

我出五十两!一百两!一百五十两!……一千两!一名衣着普通——或者说,在这群客人中相较而言比较普通——的中年男子咬牙切齿地喊道,他热切地看着那个玻璃罩子内的‘鹤望’梅素,仿佛看着什么绝世美女一般,只是紧握的双手上暴突的青筋显露出了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喊价声顿了一顿。

一千两,对于一盆兰草来说绝对不算低价,毕竟毕竟不是金银宝石,这是只在爱兰人心中才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这不是寻常的兰草,是可遇不可求的梅瓣素心兰,除花铺东家手里那盆,世间仅此一盆的梅瓣素心兰!于是很快,喊价声又起。

一千一百两!一千二百两!价格节节攀升,眼看着打破两千两大关,朝着三千两奔去。

先前出价一千两的中年文士脸色青灰,但看向玻璃罩子的目光却更加热切。

两千九百两!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咬牙喊出,显然,这价格对他来说也有些肉痛。

三——千两!中年文士扶着身边的小厮,吐出的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先生!小厮惊声叫道,咱家哪有那么多银子?!没有人再喊价,几个显然跟中年文士认识的人都劝说了起来。

王山长,你这是何苦?王兄,知你爱兰心切,但也不可如此冲动啊!王山长,咱们一月束脩也不过十两,三千两,这是你多少年的束脩?切切三思啊!……山长二字一出,周围人便知道了这几人的身份,毕竟,在襄城这个地方,能被叫做山长的,那几乎毫无疑问便是鹤望书院的山长。

身为鹤望书院的山长固然受人尊敬,但同时,却也代表着一定程度上的清贫。

书院的普通山长一律是一月十两的束脩,各院院长则是二十两,相比许多山长本身的名声,那真的是相当微薄,虽然另有学田、禄米等福利,但总的来说,并不算十分优厚,起码比不上有着各种油水的官员们。

这种收入能让山长们维持普通的优渥生活,但想要一掷千金,难度无疑有点大。

所以另外几位山长才全力劝阻。

但王山长显然已经拿定主意。

因几人这么一打岔,暂时便没了人喊价,王山长提心吊胆等了会儿,见依旧无人出价,才苍白着脸,对那几人强笑道:各位山长不必为我担忧,这些银子凑凑还是能凑出来的,无非是卖些田地,削减些仆役,我有手有脚的,银子总会再挣回来。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

为了几棵草卖房卖地,倾尽家资,这可真是——兰疯子!一位山长摇头道,你可真是个兰疯子!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可不是疯子么。

众人正震撼呢,先前出价两千九百两的富商却咳咳两声,见众人都看向他,才扬起笑说道:出价可还没结束呢!掌柜的,我出三千一百两!众皆哗然。

王山长更是差点昏过去。

你、你这人怎能这样!王山长一位同伴急道。

富商斜眼瞥了那同伴一眼,这位先生说话可真不中听,我怎么了?我不就出价么,怎么,还不许了?那同伴显然不是个善辩的,憋了半天才憋出个君子不夺人所好!富商鼻子里哼出一道气来,什么君子!这花儿又不是他的,怎么就算夺了?我只知道掌柜的说价高者得,买卖东西自然是谁出的钱多给谁,在下可没听过谁是君子就给谁,就不许别人买了,这可不是君子,这是强盗!同伴顿时涨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正待要说什么,却被王山长拦住。

说得对。

他有气无力地道,价高者得,这是掌柜订下的规矩,自然要遵守。

又对那富商道,是我等失礼了,王某给先生赔个不是,还请原谅则个。

富商皮笑肉不笑:还是王山长明事理。

王山长的同伴尽皆默然。

道理谁不懂?只是常人看了王山长这副模样,哪还忍心跟他抢,余下的众人中未必没有继续出得起价的,不过是于心不忍罢了。

王山长又打起精神,朝富商道:只是王某还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家在何处?王某一生爱兰成痴,对这梅瓣素心兰梦寐已久,今日无缘收为己有,也是王某的命,只是还望先生首肯,若能让王某日后登门赏兰,王某感激不尽。

富商却连连摇头,状似无奈地道:这个怕是没法如先生的愿了,其实我对这些花呀草呀的可不敢兴趣,不过是听说有位贵人喜欢。

言下之意,重金买兰不过是为了送给那贵人,好讨那贵人欢心。

至于是哪位贵人,富商当然不会说。

王山长原本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掌柜的也被这情形弄得有些懵,心里也着实同情那王山长,但可惜,他也是商人,且是受雇于人的商人,东家不在,他的责任便是把东西卖出最好的价格。

眼看花就要落入富商之手,有几人也不知是看不过富商为人,还是真心想要,又都出了几次价。

但富商势在必得,一次次加价,直到到了四千两,终于无人出价。

既如此,这极品梅瓣素心兰,就属于——掌柜拉长声音说道。

五千两。

一道声音忽然从店外一直停驻的马车中传出,语调十分平淡,全无一丝激动,仿佛口中说的不是五千两,而是五文。

店内的众人被这反转弄的有些懵,都惊诧地看向那马车。

就见马车旁一小厮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钞,正是各州府通行的宝钞,一张一百两的面额,看上去足足有数百张。

那小厮说道,这是一万两,我们王爷说了,不够可以再加。

一万两,王爷!这两个词一抛出来,瞬间震住了在场众人,而原本胜券在握的富商也如霜打地茄子般,瞬间没了气焰。

尘埃落定,极品梅瓣素心兰‘鹤望’终于名花有主。

店外那外表十分普通,看不出任何徽记的马车缓缓离去,店内的众人却议论如火。

王爷?襄城可不是京师,大街上撞个人都能撞上个皇亲国戚,哪个王爷会来这里?众人不由纷纷猜测。

收了整整五千两钞票的掌柜老眼笑眯眯:管他哪个王爷呢,东家的任务超额完成了!79|4.28……都猜是端王,本朝也就端王一个皇亲是在书院读的书,其他皇子皇孙都是在国子监。

王爷是个念旧的人,早早在襄城置办了一处宅院,每隔几年总会来住些时日,见见旧友……听说跟周冷槐周山长还是同窗呢……下午下学后襄荷就急匆匆赶了过来,正好赶上店里在盘账,此时她便一边看着今日的账,一边带着笑听掌柜八卦。

能不笑么?一天就赚了五千两,做梦都要笑醒了。

至于王爷什么的她不关心,反正只要知道是个花得起钱的大主顾就行了。

说完王爷的八卦,掌柜又汇报起月季的销售情况来。

东家的法子妙啊,那些小姐们原本就有买的心思,一听一种花色每日只一朵,绝不会有两个小姐戴着一色儿的花,那一个个眼神简直亮地吓人!九十九种花色,居然全都卖出去了,一朵不剩!今儿八折,每朵四百文,这就是三十九贯六钱,还有好些小姐没买到或满意的花色被人挑走了,因此留下了一半的定金,早早预定了明天的货,还有的小姐为家中姐妹也预定上了,这就有七十三位……掌柜说地唾沫飞溅,老脸涨红。

能不激动么?刚开始知道东家是个这么小的小姑娘时,他心里那个凉啊,若不是鹤望书院女学生这层身份给了他一点点期望,他当初差点就撂挑子不干了。

还好还好,如今花铺一开张,首日就生意兴隆,不说那天下独一无二的极品梅素能给这小店带来多少名气,单说那月季花,也是个稳定来钱的生意。

他初步估算了下,哪怕打个折扣,光靠卖花一月就能入账一千两上下!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尤其鹤望花铺只是个小铺子,所有人手也不过四个人,最重要的是——货物基本上不需要本钱。

他也去玫瑰园看过,那满园子的花根本就是数之不尽,而且因为是积年的老花树,基本上不需要人手怎么护理。

因此开支就只剩下了每月房租加人手,以及每天将花从书院运到店里的运输费用,再加上种种杂费,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百两,一千两收入减去一百两开支,东家入手的就是九百两的纯利!更美妙的是,在襄城这块地盘上,书院学子和山长的一切财产都会酌情免收或少收赋税,因此作为东家财产的花铺所要上交的税钱也比其他铺子少得多,东家入手的那九百两是实打实的。

虽然不是自己赚那么多钱,但能经营这么一个有钱途的铺子,干了多年掌柜的掌柜还是很激动。

襄荷笑吟吟看着掌柜唾沫飞溅,心里自然也高兴。

仔细想了想,对掌柜道:可以让预定了的小姐们着人前一日傍晚来取花,夜里用水泡着,第二日梳妆正好用。

掌柜忙点头应下。

说了正事,襄荷又想起掌柜说的那位王山长。

不知是哪个院的,以往倒没听说书院有这么位爱兰如命的山长……她问道:那位王山长当真是倾尽家财也要买下‘鹤望’?掌柜点点头:可不是,后来听另外几位山长说,那位王山长可是个当之无愧的兰疯子,家里有个兰园,养着几百种兰不说,一听说‘鹤望’的消息就疯了一般,对‘鹤望’是势在必得。

但他并非出身世家,又只在清水衙门当了几年官儿,因不善钻营被人排挤,索性辞了差事后到书院教书,如今一心治学,家里也没个擅长庶务的,一大家子就靠他的束脩和一些田地度日,这三千两可是要把王家给掏空啊。

掌柜的语气又是感叹又是惊奇,好似在说什么奇闻趣事似的。

可不是奇闻?世间爱兰者众多,能像王山长这样为一盆兰花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怕也就他一人。

只怕今日之后,这位王院长兰疯子的名头就要远远盖过他在学问上的成就,倾尽家资买兰最终却不得的故事也要成为市井间的一则笑谈。

虽然如此一来鹤望花铺也能藉机扬名,但襄荷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同为爱花人,她多少懂些王山长的心情,只是她不像王山长那么疯狂。

其实大凡花草新品种,总是刚问世时价格炒的高,等过几年繁育地多了,价格便一落千丈,像前世的那许多兰花,有人几十万买了一苗兰,当个宝似的供起来,谁知道不过几年后,兰苗价格就从几十万降到几千甚至几百!还有月季,新品出来时大多是一苗上百,当初的斑马耐心更是被炒到三千一苗,但大多都是没过几年就跌到了白菜价。

因此襄荷一向认为,普通花友理智的话就该坐等热炒或新品期过去,等到价格降到自己能够承受的地步再下手。

而王山长这种人,要放现代,那就是商家最喜欢的典型傻多速。

不过古今情况不同,倒也不可一概而论,毕竟这里市场并不如现代规范,市场消息更是不灵通,许多东西的确是可遇不可求,一次错过或许就是终身错过,因此王山长如此急切倒也不是没因由。

爱而不得的滋味不好受,襄荷对王山长的心情有些感同身受。

听完掌柜的话,她眼前一亮:你说他有个兰园?掌柜点头。

襄荷拍掌,笑地露出细白的小牙:掌柜,你去打听下王山长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拜访一下这位‘兰疯子’!开店后的第三日,襄荷才有空去玫瑰园和谢兰衣详谈,之前都是摘了花便匆匆离去,已经好几天没有为他念书。

……这么说,你用一苗兰换了数百苗兰?襄荷果然聪明。

谢兰衣一副我家孩子就是聪明的语气道。

被夸奖了的聪明孩子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昂着头坦然受了夸奖,随即就继续兴致勃勃地道:我跟王山长说好了,两年之后就分他一盆,在这之前,‘鹤望’就放在花铺里,他想看随时可以去看,这样还能为店里增加名气,昨天我就让掌柜放出了消息,说不定今日就有人慕名而去了呢……说起从王山长兰园中打劫的那几百苗兰,她笑地像个偷喝油的小狐狸:那些兰苗我留着可有大用处呢!王山长不愧是兰疯子,当世的兰花铭品几乎都被搜集到他的园子里,倒省得我再去搜集……又说起分红的事来,襄荷好不容易让自己的表情严肃起来:没让赵家参股,这样就只剩咱们分银子啦,不过我觉得当初说的分红比例还是不对。

谢兰衣轻轻哦了声,完全没一点深入探究的意思。

襄荷不满:喂喂!好歹是你的银子,怎么也不关心一下,万一我吞你银子怎么办?谢兰衣轻笑,凤眸斜睨了她一眼:你会么?我——当然不会!襄荷瞪大眼睛。

谢兰衣笑。

襄荷回过神来,皱皱鼻子,继续道:我觉得三七分的话你太亏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找了个店面找了些人,每月看看账,这些万爷爷也能干的。

以前两人商议,谢兰衣占三成,襄荷占四成,剩下三成给赵家,但如今没有跟赵家合作,因此赵家那份就被分给了襄荷。

四成陡然变成七成,襄荷觉得这银子自己拿的有些烫手。

她也就出了出点子跑了跑腿,花店之所以挣钱,最主要还是因为玫瑰园月季独一无二,所以她觉得谢兰衣只拿三成简直太亏。

虽然他不介意,但她却不能如此心安理得。

谢兰衣揉揉眉头:那你觉得,我拿几成合适?五成。

襄荷说出自己细思后的结果,话语里带着份坚定。

他出货,她经营,五五分成正好,谁也不吃亏。

不管怎样,今天她一定要说服他!襄荷暗暗握起小拳头。

谢兰衣愣了下,旋即手掌又揉上襄荷梳地整整齐齐的头,浅笑道:好,五成就五成。

襄荷握起的小拳头惊诧地砸到膝盖上,张大嘴巴傻乎乎地问:什么?谢兰衣浅笑着重复:我说好,五成就五成。

居然这么容易?原本准备了一箩筐话来说服他的,结果他这么容易就点头了?使力打空的襄荷小姑娘瞬间失落了。

不按理出牌什么的最讨厌了tvt主子,你怎么又同意兰姑娘的提议了?你以前不是说兰姑娘一个小孩子不容易,要让着她么?万安不解地道。

谢兰衣想着那小姑娘意外之极的表情,脸上便不由得露出笑来,听到万安的话,微倾着头想了想,道:她很固执的,若我不收,她不知还要费多少功夫说服我。

虽然努力说服的样子应该也很可爱,不过,使力打空后的失落模样也不错嘛……万安不由搓了搓手:奇怪,怎么觉得有点冷……耳边又听自家主子说道:那些银子就权当给她存着了,嗯……等到她出嫁时,就当作嫁妆给她添妆好了。

万安很想提醒主子,他们跟人家小姑娘没亲没故的,凭啥给人家准备嫁妆啊。

不过想想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兴许之前会发生什么变动把银子还回去呢?因此也就闭上嘴不说了。

80|4.28鹤望花铺很快就名扬襄城。

价值千金的极品兰草,前所未见的新品蔷薇,重返襄城后再花铺一掷千金的端王,乃至爱兰成痴的王山长,都为花铺大大扬了名。

一时间,襄城上层人士几乎全都知道了鹤望花铺的名字。

花铺如今只卖一样东西,就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九十九朵月季,每朵卖价五百文,比得上上好的绢花。

但绢花可以重复使用,鲜花却是日抛的,因此这定价不可谓不贵。

好在襄城富庶,出得起这个钱的大家小姐远不止九十九人,因此花铺不愁没生意,相反的,需求远远大于供给。

怎么又没了!一个小丫头跺脚喊道,掌柜的你们怎么做生意的,昨日我来你就说没有,今日来还说没有,那到底什么时候有?我们小姐可等着要呢!类似这样的抱怨话语,掌柜已经听得耳朵快磨出茧子,可没办法,谁让店里生意太好?因为可以预定,花铺里如今压根没一朵鲜花,都在昨日傍晚被各家的丫鬟婆子取走了,而明日的乃至后日的,也都已经被预定出去,如今再要,只能预定大后天的份额了。

因此许多客人慕名而来,只见到一个空空的店铺,虽也有许多可人的花草绿植,更有一盆非卖品的天价鹤望兰,但却不见这几日风靡襄城的新品蔷薇的影子。

别说花了,连根叶子都没见一片,许多人兴冲冲地来,满怀遗憾地走。

眼看送上门的银子不能赚,掌柜急得不行。

他不明白,东家明明背靠一个玫瑰园,别说九十九朵了,九千九百朵花也是有的,为何偏偏坚持只卖九十九朵,还说一朵都不能多,哪怕有无数客人空手而归。

撑了几天后,掌柜还是没按捺住,在襄荷又一次来查账的时候劝她多给店里供点货。

襄荷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这叫饥饿营销。

她笑嘻嘻地对掌柜道。

稀少才显得珍贵,才会引得那些小姐们争相来买。

掌柜也是多年的老手,襄荷略微一提,他也就明白了,心下不由对这个小东家更加佩服。

但还有一个状况,就是因为店里没现货,客人预定的时候也没个参照,因此也不是没出现过有人买了之后却发现花的颜色或形状不和自己心意的。

本来这个也好办,反正玫瑰园里花那么多,每日多送一份当作样品也就是了,但这样一来难保有胡搅蛮缠的要买样品,因此也不能这样做。

掌柜有将这个情况报给了襄荷,襄荷埋头捣鼓了好几天,转头就给了掌柜一个惊喜。

同样是九十九朵月季,不同的是,这九十九朵是干燥且可以长期保存的。

青梗绿萼红花俱是栩栩如生,花还是欲开未开的状态,色泽一点未变,甚至还还能闻到隐隐香气,但这一切,却都是凝固在一片透明的物体之中。

问过襄荷后,掌柜才知道那透明物体竟然是松香。

襄荷前世就喜欢做标本,普通的枝叶可以做压制标本,但许多花压制后就失了韵味,因此她常常做立体标本,最简单地就是用ab胶浇筑,但这时候当然没有ab胶可用,因此她只能寻找替代品,也就是松香。

松香原色发黄,因此还得去了色才能用,但即便如此,松香乃至ab胶做成的标本放久了颜色也会变,襄荷做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暂时应付店里的情况,想用这些标本来当样品好招徕顾客,也想因此多赚些眼球,毕竟松香不便宜,这些标本造价并不低,要不是刚赚了一大笔钱,襄荷才不会舍得花这么多钱搞这些。

干花技术古已有之,但像这样能不伤原貌,完整的将整朵花保存下来,却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了。

掌柜的连呼神技,又怂恿襄荷卖标本。

襄荷有些动心,但还是想先看看反应再说。

做好的九十九朵松香标本被装进展示柜里,下面铺上松软的丝绸,旁边有名牌写着每一朵花的品种名(当然,不过是襄荷从诗词里挑好听的乱取的),上面罩上玻璃罩子(手握五千两巨款的兰小东家表示不在乎玻璃那点钱)。

一列展示柜整齐地排列,一进店就能看到,而玻璃、透明松香的运用,则带给古人绝对新奇的感受。

松香标本很久就又引起轰动,很快就有人询问价格。

聪明的商人总是给客人想要的,既然有人要,那襄荷自然没有不卖的道理。

只是松香标本造价高,制作起来也不容易,相比无本买卖的月季花,这称得上是高成本了。

因此襄荷毫不手软地定了三十两定价。

这个价格吓退了不少人,但仍旧有不少不差钱的下了单,这又是一笔钱入账。

只是襄荷自己肯定没时间做标本,只能另外找人做,这找谁做,就成了个问题。

开店以来,襄荷一直暗暗观察店里的四个雇员,掌柜的不用说,虽然脑筋有点死,但足够敬业,人也忠厚。

账房先生打的交道不多,但起码账目一目了然,没有弄虚作假。

剩下的就是那两个秀水村的女孩儿了。

在村子里,襄荷要管这两个女孩儿叫一声姐姐。

要是脸皮厚的,兴许就因此觉得自己身份特殊,拿腔作势了。

但好在这两个女孩儿都不是这样的人,相反的,因为襄荷给她们的工钱优渥,她们如今简直成了村里除襄荷意外最有出息的女孩子,不仅从无穷无尽的家务中脱离出来,因为能够挣钱养家,在家中的地位也上升了不少。

因此,她们打从心底里感激襄荷。

感激的直接表现就是工作认真,襄荷吩咐的话都绝无异议地去执行。

襄荷仔细观察几天,觉得她们为人不错,就决定将制作标本的活交给她们,而她们原来的工作,则要另从村里找两个女孩。

一听说襄荷又要招工,这次不用她自己上门,许多村民直接将女儿送上门让她挑。

襄荷也没费心,很快挑了两个平日印象比较好的女孩儿,并且放出话来,说以后可能还会招工,让这次没有被选上的村民不要心急。

至于原本的那两个女孩,虽然襄荷信任她们的人品,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跟她们签了个保密合同,要求不能将标本制作的方法外泄。

签好合同后,两个女孩便在花铺后面带的院子里的房间开始制作标本。

如此一来,花铺里既有价值千金的极品兰草,又有一个独家秘方,虽然原本为了看护兰草已经请了两个护卫,但人手还是有些薄弱,毕竟如今花铺风头正盛,扬了名的同时肯定也因其不少宵小的注意,因此不可大意。

襄荷便准备再雇些护卫,回秀水村时,她将这事说给刘寄奴,是想让他介绍几个武馆的弟子。

但刘寄奴思索半晌之后,却提出自己去看守花铺。

襄荷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他一直有大志向,绝不是甘心做一个小小护卫的人,因此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可是刘寄奴做出的决定又怎会轻易改变,他为她阐述利害,又说自己如今在武馆也学不到什么,还不如待在花铺里多见见世面。

于是,刘寄奴最终还是去了花铺。

不过他倒不是孤身去的。

赵小虎不知打哪儿知道了这事,死活也要跟着。

他自打跟着刘寄奴学了武,就把刘寄奴当成了偶像一样崇拜,如今偶像要去花铺,他自然也要跟去。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他如今也是可以独当一面,对付两三个毛贼不在话下的男子汉了,因此一听说襄荷担心花铺的安全问题,便自告奋勇不要工钱也要帮小伙伴看店。

赵小虎如今十岁,但长得却像十二三岁的大孩子,跟着刘寄奴练了些时日也的确学到些本事,虽不像他自夸地那样能够以一敌众,但也的确可以当半个大人使了他意志坚决,赵大虎也没反对,襄荷无奈,只好也允了他,但工钱还是要给,只不过是正常护卫的一半。

再加上刘寄奴从武馆找来的几个护卫,花铺的安全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店里生意蒸蒸日上,襄荷却还想着别的生意。

去年嫁接的牡丹今春不少都开了花,二十种花色都浇了灵液,因此开花时果然收获了惊喜,除了四种完全没变化外,其余十六种都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异。

只是变异不能按着人心所想地变,因此有些虽然发生变异了,但变异后的花色并不出众,有些甚至还有倒退返祖的现象,能称得上新品的,不过五种而已。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是非常惊人的结果。

这五种新品数量还少,因此襄荷并不急着推出去,准备等到明年繁殖地多一些后再推出。

除却牡丹外,还有去年秋季扦插和嫁接的无数月季。

扦插苗还小,襄荷准备等再让它们再长长再开卖。

至于那些嫁接的树月,她则准备等店里月季销售的热潮过了之后再推出。

再加上从王山长那儿得来的数百盆兰草,等到用灵液浇灌或杂交后,就又有新的兰草品种可以上架。

总之,手握灵液,往后花铺的货源完全不用愁。

忙忙碌碌地,很快便又快到季考,而正在这时,襄荷身上却又沾惹了风波。

而这风波的源头,却是沈知节。

81|4.30鹤望花铺如此出名,书院的人自然也多少有所耳闻。

尤其在襄荷拜访了王山长之后,就有好事之人将襄荷是花铺幕后东家的事儿给扒了出来,再一次跌破了一众师生的眼球。

农院与襄荷相熟的学子都知道这个小学妹平日最好莳花弄草,连自己的试验田上都种满了花,但没人能料到她居然不声不响地开了个花铺,开了也就开了,居然还搞出这么大动静!襄荷再一次成为书院,尤其是农院舆论的中心人物。

季考得过一次榜首后,如今已经没有人拿学识等来攻讦襄荷,农院学子对襄荷的敬佩更是到达了一个顶峰,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襄荷的人缘在整个农院中都是最好的。

因此这次舆论刚开始还是朝着良性发展的,大多数人都在感叹她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能干,虽然也有质疑她只是个噱头,花铺的背后操作之人定然是兰家的大人这样的猜测,但也是很正常的猜测,并没有什么主观恶意。

但不久,舆论悄悄出现了变化。

花草终究是赏玩狎弄的玩物,怎么能因此忘记了咱们农家之人的本分呢?农为本,说的是粮为本,百姓为本!痴迷花草这等偏门左道,于国家社稷有何益处?于黎民百姓又有何益处!花草窃据良田,花农不事稼穑,废了这许多人力物力,所得不过是供权贵赏玩!虽说自前朝起边有兴商的势头,但买卖之事终究比不上农事。

身为农院学子却汲汲于铜臭,未免本末倒置。

……诸如此类的言论层出不穷,刚开始不知是从哪儿传出,虽然因着襄荷的好人缘,许多人都未加以附和,但身为农院学子,他们心底里对这样的话其实也多少有些同感。

襄荷自然不可能得到全院人的喜欢,因此,这种舆论终究占据了一定市场,且不知怎么越闹越大,襄荷这几日忙得要死都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高|潮是在季考前一天下午下学,学子们正在收拾笔墨却还未离开的时候。

兰学妹,请留步。

沈知节高声喊道,声音一瞬间盖过所有人的吵杂喧闹。

众学子惊诧地望过去,襄荷也迷茫地抬起头,见是沈知节,脸上神色就更加迷茫了。

虽说入院时有着同车之谊,但如今这一干同窗中,她跟沈知节却是最不熟悉的。

沈知节为人高傲,加上肚子里也的确有些墨水,又擅长言语煽动,时常侃侃而谈,因此还是有一些拥踅的。

物以类聚,沈知节的拥踅跟襄荷也不太熟,可以说,除了沈知节以及以沈知节马首是瞻的那一小撮人,都是与襄荷相处地极好的。

平时虽然不太熟,但起码井水不犯河水,沈知节这是要干嘛?襄荷有点纳闷。

没等襄荷纳闷太久,见众人将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沈知节心下得意,脸上却不露声色,相反的,还迅速凝肃了面容。

然后,一连串的诘问便在众人耳边响起:身为农院人,为何汲汲于名利?既知农为国本,又为何本末倒置?可知莳花弄草非正道?可知力田之苦辛?民生之艰难?……这诸多指责冰雹似地朝襄荷一股脑儿砸了过来,字字饱含痛惜,句句掷地有声,再配上那十足沉痛惋惜的表情,活脱脱一位明智长者,仿佛是不忍见小孩子走错路,才好心地诤言相劝。

襄荷有些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脸上表情立即像是被吓坏了。

沈、沈学兄……像只受惊的小白兔,襄荷红着眼睛颤声说道。

沈知节一愣,觉得有点不妙,眼神一扫,果然,围观的众人中不少都皱起了眉头,正面露不满地望着他。

沈知节,兰学妹还是个孩子,你这么凶做什么?一位学子不满地说道。

沈知节脸色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一心向先声夺人抢占上风,因此口气便显得咄咄逼人,若对方是如他一般年纪的学子,这做法自然没问题,但对方不过七八岁,还是个女孩子,这样的做法便显得像是以大欺小。

她才不是小白兔呢!沈知节心里暗道,只觉得其他人真是瞎了眼,都忘了她入学时的彪悍事迹了?敢当着众人的面打其他各院学子的脸,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会被因为他语气稍稍重了些便被吓到?怪只能怪她的外表太有欺骗性!看着襄荷一副吓坏的模样,沈知节差点没咬碎了牙。

但即便心里怎么恨,面上也不能露出来。

他赶紧调整了下语气,同时,脸上沉痛的表情更加情真意切。

他拱手朝那出声的学子道:李兄说的是。

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见学妹走上左道,仓促间言语便有些情急了。

那李姓学子撇了撇嘴。

襄荷则继续扮作无辜柔弱小白兔。

她眼睛一红,话里带着十分的委屈:学兄,你为、为何说我走上左道?沈知节微微皱眉,随即缓和下面容,语重心长道:学妹你年纪还小,走错路也是寻常,只是以后切莫再如此汲汲营营,专心学农才是正事。

襄荷心里默默朝他比了个中指,脸上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学兄为什么这样说?我一直专心学农啊,山长教的东西我都仔细听了的!沈知节额上青筋一跳,觉得这话简直就像打自己的脸。

他那话重点明明在走错路,汲汲营营,专心学农什么的不过随意一提,再说那句本意也是想说她不要不务正业,专心二字意在不分心,又不是说她不认真听讲。

笑话,不管她是否认真听讲,如今她都是新生里的头名,还牢牢压在他头上呢,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她的学业?襄荷才不管他什么反应,说完那些,她又低下头,话里带着无尽失落:至于花铺一事,学长要说我汲汲营营……那我也认了。

我年幼失母,爹爹一手将我带大,其间爹爹不知为我吃了多少苦,如今我常住书院,不能奉孝于爹爹膝下,心里如何能不内疚?且我读书的一应花销也不少,爹爹那么大年纪,身上又有旧疾,却还要为了供我读书而终日劳碌。

身为人女,我又怎么忍心看爹爹如此辛苦?因此我想要挣钱,挣好多好多钱,这样爹爹就不用辛苦了……襄荷说这话愿意不过是为恶心他,但说着说着,想起以前日子艰难时兰郎中为她付出的一切,眼眶便不由湿润起来,原本半真半假的话看起来竟是十足的真了。

周围学子听了这话,不少都唏嘘起来。

先前说过,农院寒门出身的学子比较多,因此对襄荷这番话感同身受的人不在少数,而即便是家境好的,听到一个小姑娘这般为了父亲努力,也在不忍心苛责什么,反而报以敬佩和同情。

眼见众人的反应跟自己的预料不同,襄荷又乱扯些有的没的,就是不直面回答问题,沈知节便有些急了,正要说话。

襄荷却又给了他迎头一击。

……学兄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吧,还记得那日看榜,你我有缘同乘一辆车,伯父伯母就是自己吃黑面窝窝,却将唯一的白面馒头给你吃呢。

我爹也是这样,还骗我说他不喜欢吃白面就喜欢粗粮,我那时候小,居然就信了……这话一出,围观学子们的目光立即变了。

做儿子的吃白面,做爹娘的却要吃黑面,又不是像兰学妹那样的孩子,做儿子的是吃得下去的!沈家还要吃黑面窝窝?我看他平日吃穿用度还挺大方的啊?不是说世代耕读,虽不富裕但也不愁生计么?说起来还从未见过他爹娘呢,有次碰巧门人说他爹娘来看他,我说要拜见一下,他却百般推脱不让我见呢。

……无数议论声响起,而听着这些话的沈知节,额头上冷汗都快要落下来。

不孝可是个大罪名!他慌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爹娘何时吃过黑面窝窝!襄荷瘪瘪小嘴,委屈地道:我从不说谎的,不信的话,儒院的李可儒学兄可以作证啊,那日他也在车上的。

如果不是之前对沈知节为人有所了解,兴许襄荷还真的以为他那番话只是因为与她理念不同。

但细处见品格,襄荷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车上,沈知节一不敬父母,二不珍惜食物,平日也是好高谈阔论吹牛皮的,这样的人,说出上面那番话真的只是因为重农轻商?怕她走了歪路?联想到这几日偶然听到的风言风语,以及那奇怪地、似乎有人背后推动地传播态势,襄荷心里便有了谱。

所以她并不与他正面争辩,而是模糊焦点,掌握话语主动权,随即反将他一军,让他自顾不暇,这样也就没空来找她的茬了。

反正她说的也都是事实。

82|5.02没有人怀疑襄荷说谎。

人们总是相信孩子天性无邪,而襄荷一贯的形象也让人不自觉地相信她。

更何况,她还有人证。

尽管还没有听到证人的说法,但在场之人几乎全部相信了她的话。

明明家境贫寒却假装阔绰,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父母却啃黑面窝窝……虚荣,不孝,这样的人居然入了书院的门,还与他们一起求学!瞬时间,在场学子都将愤怒地目光投向了沈知节。

沈知节心慌了起来。

这与他料想的完全不同啊!那日马车上吃了什么他早已不记得,但平日里他的一应吃穿确是比父母家人好上许多。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是读书人,是沈家一家的希望,整日劳心费脑的,吃穿好一些又如何?但是,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想法。

外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尤其是在这对学子品德要求十分苛刻的书院。

村子里知道他平日行事的人不少,但村人没有途径接触书院的人,书院之人也没有谁会特地去他家调查,但如今经那死丫头这么一闹,一旦闹大,书院的山长们肯定会去查证,而那时……不孝之人可是会被逐出书院的!被逐出书院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个读书人,若背上不孝的名声,那他一辈子的前途就都毁了!想到那可怕的情形,沈知节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而下,张张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慌乱间眼神飘到那个子矮矮的女孩儿脸上,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漆黑的眸子如淬了寒冰,冷冷地望了过来,与方才那天真无辜地神情全然不同,见他看她,那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明明是笑,他却忽然打了个冷颤。

威胁,这是威胁!不要再惹她,不然——沈知节陡然激伶伶打了个寒颤,膝盖一软,眼里朝那双眸子露出哀求来。

求求你,再也不敢,我再也不敢了!周围喧嚣的议论之声还未停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咳。

突然一声尚带稚嫩的轻咳响起,随即女孩子柔和清亮的声音响起:不过,学兄那日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我记得你那天脸色很苍白呢,还不停咳嗽,所以伯父伯母才把白面馍馍让给你吧?我生病时爹爹都给我吃最好的,说是病人就该这样呢!随着这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愤怒和批判之声稍减。

原来是病了?虽然还是有些不妥……不过,倒也情有可原……即便如此,也称不上孝子所为!唉,只可怜天下父母心…………襄荷瞥了沈知节一眼。

梯子搭好了,就看你怎么下了。

沈知节面色惨白,突然抱拳朝四周道:诸位学兄说的对,沈某确是不孝。

众学子都看向他。

他脸上露出自责与愧疚的表情,沉声道:那日我确实身体不适,爹娘担忧我身体,才处处以我为先,但我不该,不该如此接受!他的自责情真意切,发红的眼眶和苍白地脸颊无不表露了他内心的煎熬与苦楚,加上方才襄荷所说,在场学子便几乎全信了他的话。

仍旧有学子不满地望着他,但大部分人看他的目光已经缓和,起码相比方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说孝字当头,但那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苛刻的人,都会觉得情有可原。

听着耳边逐渐缓和的议论声,沈知节麻痹的身子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知道,这一难算是过去了。

但是,他并非毫发无损。

人的疑心一旦被勾起,那么真相便总有暴露的一天。

谁又能肯定在场众人都信了他那番话?且即便有病,让父母食粗食也终究当不得一个孝字。

所以,如今他要做的便是老老实实做孝子给众人看,这样即便再有人疑心,再去他家里查看也查看不出什么,因为那时他已经的的确确是一个孝子了。

襄荷给他的不只是一个梯子,更是一段缓冲时间。

学子们渐渐散去,学堂中只剩下两人。

襄荷目不斜视地从呆立的沈知节身边走过。

兰学妹!沈知节不由叫道。

襄荷转身,伸出食指,摇了摇:别这么叫我,我听着恶心。

沈知节噎了下。

你不会以为,方才帮了你就是原谅你了吧?襄荷自顾自说道,想得美,我很记仇的。

事不过三,她比出三根手指,嗯,看榜那日算一次,今日算一次,下次嘛——她拉长了声调,后面的话虽未说出,但其中意味却不言而喻。

沈知节脸上现出愤怒之色:看榜那日?看榜那日我哪里得罪过你?!襄荷哼了声:你是没得罪过我,虽然狗眼看人低了点,但也算不得得罪。

不过——她脸上露出嫌恶:我最讨厌不孝顺的人了!你——这与你何干!沈知节怒声道。

我看到了就跟我有关。

襄荷丝毫不受他怒气影响。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那么蠢,一边想着害人,一边却留着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抓。

沈知节面色灰白。

即便你今日不惹我,若有人看你不顺眼,又得知了你对待双亲的态度,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我自会善待父母!沈知节咬牙道。

那就好,你最好记得这句话。

襄荷露齿一笑,随即转身。

她讨厌沈知节这个人,如果按她心意,当众揭穿他的真面目,使得他无法立足书院,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她不能。

沈知节可恶,但他的父母是无辜的。

如果沈知节被逐出书院,对于一直供养他的父母,将会是怎样的打击?想起那两个面色黧黑,苍苍老矣的身影,襄荷便狠不下心来。

所以,沈知节应该谢谢他的父母,是他们帮助他逃过这一劫。

襄荷走了两步,忽又转身,道:对了,不劳你费心,我入院时的愿望可是四海无饥馁呢,谁说喜好莳花弄草便是不专心学农了?说罢转身,很快施施然远去了。

沈知节呆立原地。

回去后,襄荷再没有去管沈知节怎样应对,也没有关心舆论怎样议论,她只是静下心来,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季考。

季考过后,照旧是三天假期,襄荷跟谢兰衣打了个招呼便回家了。

回了家,她没有忙其他的,而是跑去了院中一块单辟出的角落。

这片角落什么花都没有种,只种着两种东西:小麦和水稻。

虽然喜欢花草,但襄荷从未忘记入书院时的祈愿。

愿四海无饥馁,愿天下享太平。

后半句她无法掌握,但前半句,却或可一试。

虽然谢琰引进了高产的玉米和红薯等作物,但事实上,如今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仍旧大有人在。

每年仍旧有无数人饿死,尤其灾荒年份,虽然由于襄城的特殊位置,襄荷从未亲历过那种惨状,但跟着兰郎中四处行医的那几年,却也见识到不少普通百姓的惨状。

高产作物永远不嫌多。

或许仍旧做不到四海无饥馁,但起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一点是一点。

但她没有谢琰那般帝王的能量,她所能凭借的,唯有自己,以及掌心的灵液。

既然能够促使花卉变异,那么,粮食作物也是可以的吧?院中的这一小片角落,便是她的实验。

不是不想在书院的试验田实验,但灵液之事太过离奇,她不敢冒哪怕一丝被发现的风险,所以只能将实验放在家中。

如今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稻子也已经插了秧。

院中这一小片小麦和水稻不过各十来株,种子都是在浸泡发芽后再滴过灵液的,襄荷对它们抱有十分大的期望,如今看小麦灌了浆,便仔细查看颗粒数量与饱满程度。

但查看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这十来株小麦结的穗看上去与平常麦穗并没有什么不同。

襄荷有些失望,但这失望并不大,因为这些种子都是普通的粮种,而灵液的作用,似乎在杂交、嫁接等的情况下更加明显。

杂交,当这个词与水稻连在一起时,那就是一个奇迹,一个绝对伟大的奇迹。

想起前世那位创造出伟大奇迹的老人,襄荷心里涌上敬佩,看向那尚未抽穗的水稻的目光也格外热切。

但是,灵液不能知人意,它不知道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用灵液滴过的花卉中,虽然大多都发生了变异,可多是外形的变化,对于结实率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善。

所以,这或许将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但只要成功,无论多么漫长都值得。

83|5.06又到小麦灌浆季节,农院的试验田里,许多小麦都抽出青穗,在初夏的柔风中摇曳。

襄荷蹲在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试验田,皱着眉头拨弄刚刚灌浆的麦穗,旁边是一小片舒展着叶片的水稻。

颗粒大小,普通;颗粒数量,普通;穗长,普通……唯一的改善是株高矮了些,抗倒伏能力比较强……襄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手中的小本上用炭笔记录着,紧皱的眉头一点没有舒展。

唉,怎么就不管用呢……记录完数据,她捶捶蹲麻的腿,走到试验田田埂处盛开的月季,吸了口花香后苦着脸道。

一阵风吹来,月季花瓣纷纷坠落,有些便飘到襄荷身上,好似落入一片深浓浅翠的绿叶。

她依旧穿着农院的院服,不过却不是土黄色的,而是浅绿色的,交领束腰,腰间系着一条翠绿色宫绦,衬得腰肢如风中杨柳,不盈一握。

匆匆五年过去,她从小小女童长成小小少女,连农院的院服都换了色,但小麦和水稻的研究却依旧没什么大的进展。

小荷,小荷!远远地,有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

转眼间,一个眼儿圆圆,脸儿圆圆的少女喘着气跑到襄荷跟前。

小葵。

襄荷笑着唤了声。

卜落葵哈了声:就知道你在这儿,快别莳弄你这些宝贝庄稼了,有好事。

襄荷拍拍手上的泥土:什么事儿?卜落葵笑眯了眼,扬起手中烫金的花笺:宣城郡主生日设宴,请了咱们俩呢!襄荷接过花笺,清楚地看到上面的落款,确是宣城郡主无疑:宣城郡主?卜落葵使劲点头,一脸的濡慕:对呀,就是宣城郡主。

宣城郡主是端王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而端王,则正是五年前花费五千两买去梅素鹤望的人。

事后襄荷听掌柜说过端王的事,知道他是来襄城访友兼小住,但谁知道,这一住就是五年,而跟随端王而来的端王家眷,也逐渐进入了襄城的社交圈。

宣城郡主在京城时就深受皇家宠爱,跟随父王来到襄城后,更是因端王独女的身份饱受瞩目,且在来到襄城的第二年便进了鹤望书院。

更难得的是,她身为皇室贵胄,为人却并不高傲难处,反而十分温柔可人,且才学也颇佳,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这样一个身份高贵又有内秀的贵族少女,理所当然地迅速取代周清芷的地位,短短五年间,便成为襄城闺秀圈最受追捧的人物。

这也是卜落葵这么待见她的原因之一。

她将周清芷视为头号死敌,而能够让死敌吃瘪的人,无疑将得到她的喜爱,虽然看起来宣城郡主跟周清芷关系也不错,并不像卜落葵期待的那般剑拔弩张,但这并不妨碍卜落葵偷偷高兴。

宣城郡主的生日宴会,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以卜落葵和襄荷的身份,能参与宣城郡主的宴会,在一般人看来绝对是她们的荣幸。

卜落葵像只小麻雀似的,在襄荷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郡主多温柔郡主多可亲这次能参加郡主的宴会简直太高兴了吧啦吧啦……襄荷揉揉脑袋,对有一个话唠的闺蜜感到头痛。

不过,宣城郡主?似乎的确是个没架子很温柔的人啊……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与卜落葵分别后,襄荷迳自去了玫瑰园。

依旧是重重林木掩映中的建筑,依旧是清冷寂静的庭院,门前的那条小路五年前因为每日要为花铺供花而热闹了一阵,待襄荷扦插嫁接的花苗长成之后,小路上复又生出青苔。

……为什么总是不成功呢?照常读了几页书后,两人开始闲聊,襄荷不自觉地抱怨着近日最苦恼的事。

……试了很多方法,找了很多良种,我还亲自去乡民们的麦田稻田里选取有特性的种子,可是效果还是那么不如人意……五年前,她雄心勃勃地想要在古代弄出高产的杂交水稻,但谁知,五年过去,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也不知滴了多少灵液,虽然也选育出一些良种,但最重要的亩产量却依旧没有突破,平均亩产仍旧在这个时代的正常亩产范围之内,并没有达到襄荷预期中的产量。

在花卉育种上大放异彩的灵液,在小麦水稻上却似乎没起任何作用。

这无法不让襄荷感到灰心。

无需对自己太过苛求,你做的已经很好。

谢兰衣习惯性地想要抚摸她的头顶,却在看到那原本童稚的包包头已经换成了少女的倾髻后,而蓦然停住了手。

不知不觉间,已经长这么大了啊……脸颊仍旧带着一点婴儿肥,但眉目却已脱去了稚气,显出些许少女的风韵;原本短短粗粗的孩童身材,也仿佛春笋般,一日日剥去稚嫩的外衣,露出亭亭的竹节。

襄荷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趴在桌子上,托着腮,一脸忧郁状:你不懂……不是她太苛求,而是他们没见识过后世杂交水稻的威力,不然就不会对她那只增加了几十斤亩产的良种说出很好二字了。

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抓了她垂在肩上的一缕小辫把玩起来,一边把玩,一边语调不变地道:尽人事,听天命。

还没发现自己小辫子被人揪住了,襄荷心里郁闷稍散,握握拳道:对,尽人事听天命。

想来灵液能够提升普通植物的变异几率已经是个巨大的金手指了,如小麦水稻这样的粮食作物,如果还能靠着灵液很容易就选育出无数育种人呕心沥血育出的良种,那真是太逆天,也太破坏平衡了,毕竟粮食作物不同普通植物,那是可以养活无数人的。

所以,要知足,灵液没用就没用,袁隆平也没灵液,全靠几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千万次的实验,才最终铸就那样一个伟大的奇迹。

她不敢期望能够达到袁隆平的高度,只希望能沿着其足迹,在这个时代,尽量做自己能做的,这样即便不能创造奇迹,起码能够无愧于心。

想通这一点,心里的郁闷彻底散去,她猛地站起来,打了鸡血般喊着口号:努力——啊!口号还没喊全,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惨嚎。

刚站起的身子条件反射地又伏下来,双手抱头,头则撞上书桌上的一堆书,瞬间将原本摆放整齐的书本弄得凌乱。

干嘛抓我辫子……两眼各含一泡泪,襄荷十分幽怨地控诉。

闯了祸的谢兰衣一脸无辜,听了她的控诉后,俊脸上才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来,声音难得的有点中气不足:咳……你起的太快,没来得及松手……襄荷瞪他一眼。

他却朝她暖暖一笑,好似一朵暖风里盛开的花。

无法抵挡美色的襄荷没出息地扭转身子,开始收拾被自己弄乱的书桌。

哼,看在笑地那么好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谢兰衣袪动轮椅,在她身边笑看她的动作。

咦——襄荷的动作却忽然一停,手中拿着一张烫金的花笺。

熟悉的式样,熟悉的颜色,熟悉的落款,就在刚刚,她刚从卜落葵手中拿过一张同样的花笺。

这是一张请柬,一张宣城郡主生日宴会的请柬。

她惊讶地瞪大眼,指着花笺,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谢兰衣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请柬。

襄荷怒目瞪他:我当然知道是请柬!为什么你会有宣城郡主的请柬?这才是最重要的好吧?她几乎整日朝玫瑰园跑,自然知道他平日足不出户,顶多天气好些时去附近山林里转转,且绝对不去景色好,易撞上书院学子的地方。

这样一个死宅,怎么会跟宣城郡主扯上关系?襄城的权贵们未必不知道谢兰衣的存在,但因为他的闭门不出,以及对他身份的忌讳,从来没有人在公开宴会上邀请过他,只有书院的一些山长们才会偶尔请他去赴小型的私宴,宴会就设在书院,赴宴之人也都是书院的山长,即便如此,他十次里也有九次不去。

所以,宣城郡主的生日宴怎么就邀请了他呢?这个,应该问宣城郡主。

谢兰衣道。

襄荷又瞪眼。

谢兰衣笑了,顺毛道:好了,这算什么事,兴许人家就是偶然想起襄城还有我这么个人,想看看几年不见是不是还活着。

总之我不会去就是了。

原来是旧识,襄荷恍然。

顿时八卦心起:你们以前认识啊?关系好不好?怎么她来了襄城五年,到现在才想起来见你啊?谢兰衣摇摇头:不过见过几面,算不得熟。

襄荷撇撇嘴,算不得熟还专门下帖子,郡主的心思可真难猜。

目光瞥向他俊秀的面容,心底忽又生出一个想法。

这个宣城郡主……该不会对谢兰衣有意思吧?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襄荷一拍大腿,立即怂恿道:我也收到请柬了哦,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总闷在屋子里会闷出病的,偶尔也要出去散散心嘛。

谢兰衣却无情地粉碎了她看八卦的念头,斩钉截铁地道:不去!84|5.11端王府里一派热闹暄暄。

今日不仅是宣城郡主生辰,更重要的是十八岁生辰,从前朝流传下来的规矩,十八岁便算成人,男女方可嫁娶。

如今婚嫁虽已不太遵循这个年龄,但十八岁生辰到底比寻常生辰要隆重些。

除了与郡主同龄的闺秀们,许多夫人和无官职的老爷们也登门道贺,只除了官员们因要避嫌而未来,整个襄城上层人士几乎齐聚在此。

门房处小厮收了一张又一张请帖,迎来一位又一位贵人,宾客的名单便很快被整理出来,谁来了,谁没来,一目了然。

宣城郡主的闺房内,熙熙攘攘挤了不下十个丫鬟仆妇,梳头的,熏衣的,匀面的,上妆的……莺声燕语,脂粉腻腻。

衣裳妆面俱俱周到了,宣城郡主才挥退多余的丫鬟仆妇,起身正要走向小姐们所在的花园,忽地想起什么,朝门外一个仆妇道:宾客名单可整理了?那仆妇忙将袖里的册子呈上。

宣城郡主翻了翻,在快速翻过十来页小姐夫人的名单之后,是寥寥不到两页的男子名单。

不到两页的名单,两眼便能扫完,她却细细地瞧起来,将那一个个名字看的清楚之后,敛下眼,将册子扔回仆妇怀里,不发一言地迈出门。

花园里又是一番热闹场景。

端王府的园子景致自然是极好的,又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满园子花红柳绿,蝶舞蜂忙。

小姐们所在的园子名曰忘忧,园子里点题的花儿却不是有着忘忧别名的萱草,而是正值花季,开得肆无忌惮如火如荼的月季。

只看那月季花冠下笔直如树的茎干,便知这月季是购自鼎鼎有名的鹤望花铺。

五年前,鹤望花铺凭藉着新奇的月季簪花和一盆极品兰花扬了名,但兰花只有一盆,卖了便没了;月季虽风靡一时,但任何流行都不过是一阵风,风有生便有息,很快,更新鲜的玩意儿攫去了闺秀们的目光,月季簪花逐渐少见于闺秀们的发上,鹤望花铺的生意便也趋于平淡。

许多人以为鹤望花铺便要这般沉寂下去了。

但是,这年秋天,鹤望花铺又推出十色新品菊花,俱是以往从未见过的品种。

菊花虽不如牡丹兰花等能卖上天价,但秋来赏菊早已成风俗,每到秋季,冠以赏菊之名的宴会便不知凡几,赏菊宴上若有别家没有的新花,自然便是值得夸耀的事。

因此,这十色新花很快便被一抢而空。

同时,以往只做切花卖的月季也有了苗木出售。

且不同于寻常蔷薇要搭架爬墙,鹤望花铺的月季赫然如树一般,茎干粗壮挺直,树冠如伞,伞上满是碗口大的花朵,红的粉的,远远望去如彤云生树,光彩熠熠夺人眼目。

很快,襄城大户人家的园子里或多或少都出现了鹤望花铺树月的身影。

鹤望花铺再次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后几年直至如今,每年春秋两季,鹤望花铺总有新品花草问世。

无论是牡丹兰草这等价比千金的名花,还是以前不为人知的山野草花,一经鹤望花铺培育包装,总能引得襄城豪富们竞相追逐,无不以自家庭院中有一两盆鹤望花铺的当年新花为荣。

且花铺的名声越传越远,即便是京洛之地,也遍传襄城兰氏鹤望花铺的美名,直接上门求购或辗转求人托带新花的大户人家的采买不在少数。

因为这庞大的需求,鹤望花铺的店面一扩再扩,人手也越招越多,秀水村许多女孩子都在花铺做工,即便来不了花铺,也可以在村里兰家的花圃里做工。

端王府的这个园子里,到处可见各色月季,仔细一数便会发现,恰好便是九十九种,正是鹤望花铺所售出的月季品种数。

且看成长年份,这些月季显然不是今春才种下,而是已经有了几个年头,想必是花铺开卖当季或第二年就购置了的。

能在当季就将这九十九种新花全部买下,且数量满足一园造景之需,所费必然不菲,即便在座的小姐们都多少见过花铺的月季,却少有见过这九十九色新花齐聚一园的模样,因此俱都赞叹不已。

宣城郡主还未来,各位小姐便三三两两地散在园子里赏花,襄荷也跟卜落葵一起,手拉手地逛着园子。

虽然这忘忧园如今以月季为主,但以前倒的确是种满了萱草的。

后来大部分地方都拔了萱草种上月季,但有些偏僻角落还遗留着数丛萱草,如今也正盛放。

萱草虽然丛生低矮,花朵也不如月季硕大夺目,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听着引路婢女介绍以前哪里哪里都种着萱草,如今却都拔了,换上月季,襄荷看着那仅剩的几丛萱草,有些闷闷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其实萱草也挺好看的啊,干嘛非得拔了……一旁的卜落葵翻了个白眼,不给面子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拔了还不是让你那花铺赚钱啊。

身为好友,卜落葵对鹤望花铺的事自然清楚,自打知道花铺一月进项有多少后,便再不把襄荷当成穷人家的孩子,反而经常哭起穷,要襄荷这个土豪救济,弄得襄荷哭笑不得。

襄荷摸摸鼻子没在意卜落葵的话,身旁引路的侍女却目光微讶地看了过来。

这位小姐,可是那鹤望花铺——她惊讶地看着襄荷。

襄荷含笑点点头。

侍女面上更是惊奇,低声喃喃一声:这么小啊……,面上便多了一丝钦佩.鹤望花铺如此出风头,背后的东家自然引得众说纷纭,但最得众人认可的,却还是鹤望书院唯一一位女学子的身份。

出身书院之中的农院,因为书院的威名,精通莳花便也不足为奇,又因身为女子,爱好花花草草也无可厚非。

这侍女也早听过这个传闻,只是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居然是个这么小的姑娘。

这般小小年纪,就通过一技之长挣来万贯家财,实在是令人羡慕啊……侍女有些羡慕地想着。

园中忽然喧闹起来。

侍女抬眼望去,那淡淡羡慕便倏忽褪去,笑着朝襄荷两人道:两位小姐,郡主来了。

果然,那仆从簇拥,盛装华服的美貌少女不是宣城郡主是谁?卜落葵兴奋地拉着襄荷朝郡主那里跑去。

宣城郡主为人果然可亲,也颇擅于交际,虽然身边围了许多闺秀,却几乎能够做到面面俱到,周遭的人一个都不冷落,温柔的话语使得闺秀们俱觉得郡主对自己另眼相看,因而宾主尽欢。

卜落葵拉着襄荷一凑近,便有几个闺秀的目光看过来。

那目光大多落在襄荷身上。

如今再不会有人觉得她的身份不配来参加闺秀们的宴席,这靠的,是五年来她几乎次次季考夺魁的农院首席之位,也是因鹤望花铺而带来的身份地位的水涨船高。

据传鹤望花铺日进斗金,论身家财富,在座的闺秀们可能有许多还不如如今的兰家。

几个平日相熟的便招呼着两人。

这动静很快引来人群中心的关注。

襄荷正弯腰坐在丫鬟搬来的绣墩上,便听一道柔和的声音如春风拂面:这位便是鹤望花铺的东家,兰襄荷学妹?宣城郡主也在书院读书,虽然入学比襄荷晚,但按年龄来说,叫一声学妹倒也没错。

话里带着丝纯然的好奇。

襄荷抬头望去,正对上宣城郡主温和的面容。

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且听宣城郡主这样说,襄荷便知道,以往两人虽在别的场合见过,但显然她的身影太渺小,郡主并未对她有印象。

弯到一半的腰顿了顿,随后直起身,笑道:是,郡主。

宣城郡主点点头,眼含笑意:你家的花很好,我很喜欢。

襄荷也含笑致谢:多谢郡主夸赞。

郡主未再说什么,却抬头看了看身旁一树开得正好的月季,才道: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很久,不知该不该问。

襄荷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脸上依旧挂着笑:郡主但问无妨。

宣城郡主柔柔地笑了,目光再度投向那盛开的月季:都说你家的月季出自书院,可是怀秋亭后面林子里的那处院子?怀秋亭位于书院最里,再往里便是树林,再再往里,便是玫瑰园。

树林入口处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闲人莫入,但仍旧偶有误入的学子,往前走便看到那仿佛世外桃源般开满鲜花的古怪建筑。

这些学子出来后将这处所在宣扬开来,却无一不是遭到山长的训斥。

因此书院虽未明确将树林定为禁地,但也少有人去了,即便有好奇心强的学子偷偷摸去,看到那庭院日日深锁的大门后,便也失去了兴趣。

只有少数学子知道那庭院的来历,以及如今住在庭院中的人。

在场闺秀们大多知道那处庭院,但知道庭院里的人的,却只有少少几个。

听到宣城郡主问话,闺秀们的目光都朝襄荷看来。

是。

迎着无数道目光,襄荷波澜不惊地吐出一个字。

85|5.16襄荷不知道宣城郡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看她问起自己与玫瑰园的关系,那多半是想要询问玫瑰园的事,或者说,谢兰衣的事。

但是,问出那句后,宣城郡主似乎便已经满足,并未寻根究底,而是顺着其他少女的话转了话题,倒让襄荷好一阵纳闷。

贵族少女们的话题无非衣裳首饰抑或风花雪月,因说起兰家的花铺,便有一位小姐笑道:……说起来,郡主家可还有一样东西是出自鹤望花铺,却少有人见呢,不知今日可有眼福?襄荷走神的思绪因听到自家花铺的名字而被拉回,略一思索,便知道这个小姐说的是何物。

出自花铺又少有人见,自然是五年前端王自花铺买走的鹤望梅素。

自极品梅素之名传出后,之后又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但端王府门庭之高,没有几人敢为了赏花而打扰,因此只能去还留了母株的鹤望花铺。

端王平素为人低调,千金买兰后,从未在花开时办什么赏兰宴,也没有将此作为宴饮间炫耀谈笑的资本。

如此一来,端王府的这一盆梅素,竟是从此无人得见了。

作为梅素的原主人,襄荷也是再没有见过卖出去的这一盆,此时听那小姐这样说,不由将目光转向宣城郡主。

她也想再见见呢,毕竟是自己培育出来的,即便已经卖出去了,也希望它能在新主人手里好好的。

但是,她却看到宣城郡主秀眉几不可查地一拧,脸上的笑似乎也淡了些。

那兰花是父王心头挚爱之物,平日都是养在书房的。

宣城郡主温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言下之意,想要看花,便需得去书房,但端王的书房,又岂是这些小姐们可以随意进出的?那位说话的小姐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忙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小姐们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因为宣城郡主面面俱到的交际能力,连一向不太插得上话的卜落葵都时不时插上两句,气氛一时热烈无比。

襄荷对她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便悄悄地往后退,直把自己藏在一个身形比较高大的小姐身后,才光明正大地走起神来。

她在疑惑,方才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宣城郡主似乎因为提起那盆兰花而不悦了?仅仅是因为那位小姐要求赏花唐突了么?不善猜测人心的襄荷直到宴会行至尾声也没想明白。

宴会开始前是宣城郡主的成|人礼,一脸慈爱的端王亲手为爱女绾上发髻,意味着郡主长大成|人,从此可以为人妇。

礼毕,端王称身体不适,早早地离开,接下来的宴会便由宣城郡主主持。

因来宾众多,且既有未出阁的少女,又有已婚的妇人,更有成婚或未婚的男子,因此宴席便分了三处。

不过宴会过后,许多已婚的妇人便与少女们汇合。

襄荷原本一直与卜落葵待一块儿,宴后绕着园子走了几步,便见迎面走来一个颜色清艳的少女。

瓜子儿脸,尖下巴,正是周清芷。

卜落葵圆圆的眼睛立时瞪了起来,拉着襄荷的手就要走。

襄荷无奈地笑,脚下没动,反而举起爪子朝周清芷招招手:嗨。

哪里学的怪腔怪调。

周清芷嘴里嘟囔着走了过来,面上似乎很不耐烦见到两人的样子,眉眼间却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喜色。

知道她这人一向心口不一,襄荷便无所谓地笑笑。

卜落葵却重重哼了一声,圆圆的眼睛朝天翻。

周清芷大人不记小人过般,干脆地无视了卜落葵,只对襄荷道:这里人多吵闹,没什么好玩的,我知道一个清静去处,景致也好,咱们去那里。

说罢又吩咐身后的小丫鬟:你去前院找我娘,就说我去听荷水榭了。

已婚夫人的宴席正是在前院。

小丫头应下,忙忙地朝前院去了。

听名字似乎是个荷塘,这时节荷花未到盛开时节,但荷叶却正青碧可爱,襄荷便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了,卜落葵嘟嘟囔囔地跟周清芷唱反调,不过却还是跟着两人走了。

到了地方,果然是个占地颇广的小湖,湖中种着荷花,湖面上修建着汉白玉的走廊与拱桥,中间还有数座亭台相连。

可喜的是荷花虽未盛开,池塘中却另有一种早开睡莲,莲叶贴水,比普通荷花小巧一些的睡莲花朵也贴着水面,星星点点地布满整个池塘。

普通荷花虽还未全开,却也有零星的花苞挺出水面,间杂在浅青碧绿的清水荷叶间,伴着习习凉风,倒的确是一番好景致。

且此处人少,便显得格外清净。

周清芷与卜落葵走到湖心一处亭子后便懒得动弹,兀自坐在亭子里吹着凉风赏着景。

襄荷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睡莲,却又犯了花痴病,不顾两人嗤笑,也没让两人的丫头跟着,顶着午后正烈的阳光,沿着那弯弯曲曲的走廊拱桥,看起湖面上的花来。

这片小湖颇大,襄荷没注意,只沿着水面上的走廊走,不一会儿便不见了周清芷两人待的亭子。

不知不觉路走廊走到尽头,却是湖边的一片竹林。

这季节竹子正在发笋,竹林间一个个表皮泛紫的笋子破了土,肥肥嫩嫩的让人十分有食欲。

竹林间有一条小路,清幽寂静,仿佛人迹不至的山野之中。

盯着大太阳逛了这么会儿,襄荷被晒得有些头晕,看到这清幽的竹林,便一时没忍住,下了走廊,想着在竹荫下歇会儿再回去。

谁知沿着竹林间小路走了没几米,便看到几栋相连的房屋。

这几栋房屋十分低矮,外表虽然十分干净整齐,但与端王府整体建筑风格却十分不符,掩映在竹林之中,显得十分幽静且隐秘。

襄荷迟疑了下,随即便要转身。

啪!身后的房屋中陡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下意识地,襄荷将身形藏入身旁的竹林中。

门内传来争吵声,因距离远,襄荷只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做大事……我们……孩子……似乎是一男一女,女声尖锐而激烈,男声低沉而和缓,襄荷听到的多半都是女声。

男声陡然高亢地厉声喊出两个字,随后那女声便低了下来。

那两个字似乎是素心?还是素馨?好像是个女人的名字。

襄荷的心砰砰地跳起来,那道女声似乎有些熟悉……不及多想,蹑步走出竹林,沿着原路返回了湖心亭。

返回时,正碰上先前被周清芷遣去前院的小丫头回来。

夫人不在前院,姐姐们说夫人吃了酒,有些头晕,正在客房歇息呢,待会儿再来寻小姐。

周清芷没在意,挥挥手便让小丫头退下了。

三人又在湖心亭耽搁了会儿,看时候不早,便慢吞吞地原路返回了。

途经一处假山,假山上垂下一丛枝条柔软,开着小黄花的植物。

襄荷指着那植物,状似无意地朝周清芷问道:这是什么花?因为襄荷喜欢花草,周清芷跟她一起时,便也爱问她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可惜她在植物上完全没有天赋,上次问过的东西下次再问还是不认得。

襄荷有时便会故意拿她问过的花草再考她,看她答错的样子便觉得好玩儿。

不过,这个却是没问过的。

周清芷皱了皱眉头,带着丝不确定:迎春?襄荷摇摇头:迎春的花要小一些,这是黄素馨。

哈哈,笨蛋,迎春跟素馨都分不清!卜落葵立刻毫不留情地嘲笑。

周清芷瞪眼:你才笨蛋,素馨我当然认识,只是一时没认出来罢了。

看卜落葵似乎一脸不信的样子,便又补充道:我娘闺名就叫素馨,我怎么会不认得!襄荷怔了怔。

回到宴会的园子,时候已经不早,宾客们纷纷告辞。

周清芷有些着急,娘睡着了么?怎么还不来啊?别急,许是有事耽搁了,等等吧。

襄荷安慰道。

正说着,周夫人便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到了。

吃了几杯酒,在客房歇了会儿。

周夫人笑着朝女儿解释道,说辞正与先前小丫头的说辞一致。

襄荷跟小葵也来了啊。

说罢,她将目光转向襄荷两人,目光亲切。

襄荷的心却不断下沉。

随着周夫人的靠近,鼻息间充盈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正合了她吃了几杯酒的说辞。

那除了那淡淡的酒味,却还有一丝极淡极淡,常人无法闻到的花香。

但襄荷不是常人,襄荷对花香向来敏感。

所以,常人无法闻到的花香襄荷却闻到了。

不仅闻到,那种花香她还很熟悉。

正是鹤望梅素的味道。

兰家的那盆梅素还在花铺里摆着,送给王夫子的那盆则被他当成宝贝一样养着,轻易不给人看,更遑论带到这样的宴会。

那么,周夫人身上的味道从何而来?86|5.22襄荷没来得及深思端王府遇到的事儿,注意力便很快被别的事儿牵走了。

这个别的事儿,却是关于刘寄奴的。

前年冬天,北地戎狄再度侵扰大周边境,但不同于以往的抢一把就跑,这次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上万精兵壮马冲破关隘后,硬是打下了大周的一个州,并在此州设南京,又驻守军队,俨然是要把这块儿地给吞下。

大周这边自然不甘心,朝堂上一番扯皮后,终于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势要收复失地,给北蛮子个好看。

这二十万兵马领兵的元帅名唤姜承元,出自世代骁勇的归德府姜家,而这个姜家,便是周夫人的娘家,姜承元正是周夫人的大哥,姜武的大伯。

姜承元率领着二十万兵马直奔边境,谁知结果却并不怎么美好。

二十万大军对上蛮子不到五万的兵马,战事居然陷入僵局。

前线损失日益扩大,后头朝堂又开始吵闹不休。

很快,姜承元的元帅给撸了,可新换的领兵并没有将战事带向胜利,反而节节败退,又丢了一个州。

这样的情况之下,朝堂上也分为主战主和两派,最终主和派获胜,大周派使节议和,与戎狄十三部落达成协议,献上许多财物后终于暂时得以喘息。

可惜,这些财物并不能喂饱蛮子,反而使他们胃口大开,尤其去年白狼部落将整个十三部落整合,原白狼部落首领效仿大周称帝,北地战事便又频起。

虽然戎人碍于协议,并且也怕把大周刺激狠了,因此再没有大的战事,可小规模的骚扰却也让人不胜其扰,尤其是生活在两国边境的百姓们,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许多百姓沦为流民南下,即便是襄城这样位于南北中心的地方,这一两年也逐渐有了流民的踪影。

正巧这时,朝廷下了征兵令。

以往也有兵役,但襄城这地儿离北地比较远远,加上百姓还算富庶,因此基本都是以银代役。

朝廷也不缺襄城这点儿兵源,兵役银收的不算高,因此以往去服兵役的人很少。

襄城人像兰郎中这样当过兵的,那绝对是少数。

可这次不一样。

打了快两年的仗,大周不仅损失了大笔财物,战死的兵丁更是无数,原本兵源主要出自边境上的那几个州,可那几个州如今已经有两个属于蛮子,朝廷便只得往南边寻摸。

襄城离北边不算近却也不太远,征兵令自然而然地就发到这儿了。

跟往年不同,若想以银代役,今年的钱是往年的五倍还多。

一些家境普通的人家出不起这个钱,只能让家中男丁去服役。

本来这跟兰家也没关系的,五倍的兵役银也不过不到十两银子,以兰家如今的家底,那真是九牛一毛。

可刘寄奴主动要去。

兵不好当,尤其是最下层的兵丁,那就是在战场上给人当炮灰的。

兰郎中当了八年兵,最明白其中的道道,更经历了无数次同袍们昨日一起喝酒,转眼天人两隔的情景。

他经常感叹,说自己能活下来简直是用尽了一辈子运气。

刘寄奴虽然有武艺在身,但战场上刀枪无眼,说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所以,即便兰郎中经常拿自己当兵的经历来吹牛侃大山,但刘寄奴真要去当兵,他却还是不太支持的。

襄荷虽然知道刘寄奴心怀抱负,却也不想让他冒险。

兰郎中劝,襄荷也劝,可刘寄奴去意坚决,两人只能妥协。

做好了决定,离出发的日子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襄荷去了玫瑰园。

春末夏初,正是月季盛开之时,书房明亮的落地窗外花影绰绰,窗内书香满室。

五年间,原本空落落的四面书架上藏书日渐增多,除襄荷触摸不到的高层书架外,俱已摆满了书。

襄荷进了房间,习惯性地先坐自己的小凳子,打眼一看便发现,凳子又换了。

五年间,书房里的书逐渐增多,襄荷也一年年长高,而她在书房的专属小凳子,也随着她的身高逐渐变高。

凳子没有什么花哨纹样,但却总是适合她的身高,让她坐起来舒服之极。

她走上前,拍了拍新凳子,笑眯了眼,随即比了比自己的身高,觉得以自己长高的速度,也许明年就不用坐小凳子了。

明年我要坐椅子!她兴冲冲地宣布,随即又补充道,——太师椅!谢兰衣微微一笑:好。

襄荷更高兴了。

随意聊了几句,想起此行的目的,襄荷小脸笑成一朵花,差点没把谄媚二字写在脸上:你医术那么好,上好的伤药肯定不少吧?谢兰衣斜了她一眼。

离去时,襄荷瓶瓶罐罐的装了一包裹,几乎没把谢兰衣的药箱搬空。

谢兰衣对她这强盗行径没有任何异议,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原本因为忙碌而有些懈怠的每日念书活动少不得又捡起来,继续兢兢业业地当她的人形读书机。

从玫瑰园出来,襄荷又转去了兵院。

北地的战事除了让朝堂热闹不已,也让兵院的学子们蠢蠢欲动。

如今朝中无良将,边境蛮子又虎视眈眈,朝廷对良将自然是求贤若渴。

能就读兵院的子弟自然不会缺那点兵役银,但哪个兵院学子又没做过上场杀敌的梦?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是每个兵院学子心底的梦。

因此,这次征兵,兵院学子响应者众多。

当然,学子们多是世家出身,比如姜武这样的,再加上鹤望书院学子的身份,虽也是服兵役,却不必从最底层做起。

襄荷一路走来,便听到不少兵院学子在讨论北地战事,那股跃跃欲试慷慨激昂的劲儿,与别处气氛截然不同。

襄荷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标。

姜武正在兵院宽阔的校场上操练,一杆长枪舞地水泼不进。

跟着刘寄奴学了一段时间功夫,襄荷好歹也练出了些眼光,便看出姜武这长枪耍的不错。

不过,她总觉得比不上刘寄奴。

虽然没见刘寄奴舞过长枪,但她就是莫名地相信。

当然,她找姜武可不是来看他舞枪的,看着他一套枪法使尽,便想要上前。

谁知,有人比她更快了一步。

校场旁大片的树荫下,身穿白底黑边儒服的青年青竹一般立着,姜武一停下便缓步上前。

离得远的襄荷只能等两人说完。

没办法,那是一向不待见她的周清□,她可不想上去自讨没趣。

离得远,听不清两人说什么,但隐约听见几个字眼,似乎也在讨论此次征兵。

果然,作为适龄的姜家子弟,姜武也要投军了。

襄荷原想等两人说完分开再去找姜武,可谁知,两人说着说着便并排走了过来。

空荡荡的校场中央,挡在两人行进路上的襄荷躲无可躲。

两人一时没看到前方的人,随着距离拉近,姜武的大嗓门便在襄荷耳边清晰起来。

……不说这些了,还没恭喜表哥呢嘿嘿,宣城郡主那么好的姑娘,配表哥正好!姜武满脸憨笑地说着。

襄荷便见周清□微微停下脚步,头侧向姜武,虽然离得远看不见表情,但听声音也知道,那长眉定然是皱起的。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别胡说,没影儿的事……姜武梗着脖子喊道:大家可都这么说,放眼襄城,宣城郡主要择婿,除了表哥你,还有谁更合适?再说王爷那么欣赏你,定然也愿意将女儿嫁予你的……而且,老夫人也很喜欢郡主,已经遣了媒人去王府探听了呢……这下,周清□彻底停下脚步,声音有些惊讶:什么?祖母找了媒人?姜武也很惊讶:咦,表哥你还不知道?周清□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抹浅绿,下意识地没有开口,待看清是谁后,原本微皱的眉头便皱地更紧了。

襄荷小小地叹口气,只觉得很无奈。

姜武见了襄荷倒是挺高兴。

他性子憨厚,即便周清□对襄荷印象不佳,他也没有因此疏远襄荷。

虽然也没有刻意结交,但碰上了总会打个招呼。

算不上至交,但总是熟人。

所以襄荷才来找他。

可惜比较倒霉,居然碰上讨厌自己的周清□,还凑巧听到他亲事的八卦。

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笑眯眯打了招呼,襄荷便直接说出来意:姜学兄,我有些事找你。

说罢却不说什么事儿,眼神还瞟着姜武身边的周清□。

意味不言而喻。

被那样略显嫌弃的目光瞅着,周清□只觉得胸中一股无名火冒起。

不过,他还是十分识趣地走向一边,给两人单独谈话的空间。

看周清□走远,襄荷才办起正事儿来。

来找姜武,自然是为了打听北地军中的情况。

姜承元的元帅虽然被撸了,但姜家自顾长准降敌后便驻守北地,如此经营十余年,族中子弟早已遍布军中。

北地形势,军中势力,出身姜家的姜武对这些自然门儿清。

姜武果然憨厚,襄荷这么一打听,他便将能说的能说给襄荷听了。

只是说完后不禁好奇地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襄荷脸上露出笑来,终于说出此行的隐藏目的。

我义兄也要参军呢……找姜武不止是为了打听情况,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可以通过姜武这条线,让刘寄奴不必从最底层的炮灰兵丁做起,或者即便这个目的达不到,那么让姜武稍稍照拂一下刘寄奴也是好的。

刘寄奴一身武艺,又熟读兵书,哪怕是将领也做得,如果有姜武举荐,那么完全可以有高一些的起点,姜武果然照着襄荷剧本走,很感兴趣地问起刘寄奴的事来。

只是当听襄荷说起刘寄奴武艺不俗时,他顺口问了句刘寄奴的武艺师从何人。

襄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实情说出,义兄的父亲……曾是顾家军中的一名校尉……顾家军是朝堂的忌讳,更是军中的忌讳。

但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刘寄奴一身功夫很容易便会被看出来路,与其到时候引人怀疑,还不如主动坦白。

反正朝廷也没规定原顾家军将领后人不准参军。

再说刘寄奴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校尉,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应该也不会引来什么忌讳。

顾家军……姜武喃喃了一句,神色有些怔忡,怪不得觉得面熟,说不定以前在北地见过呢……襄荷惊讶地看着他。

姜武笑笑,小小声地说了句:我小时候整天都泡在军营,跟着顾家军的儿郎们操练呢……那时候就想着,长大了也要跟着顾将军一起打蛮子……他的脸上并没有厌恶鄙薄,相反的,还隐隐藏着一丝孺慕。

就像自家老爹提起顾将军时的表情一样。

在人来人往的校场,这个话题毕竟不好多谈。

姜武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继续跟襄荷谈起刘寄奴来。

襄荷自然是将刘寄奴的本事夸地天花乱坠。

事实上,刘寄奴也的确当得起她的夸赞,最起码武艺上她并没有夸张。

谈话的最后,姜武说想见刘寄奴一面,最好当面切磋切磋。

襄荷笑眯眯地应下了。

襄荷走后,周清□缓步走向姜武。

性格使然,他并没有主动向姜武打听两人说了什么。

不过姜武却是个大嘴巴,根本不用他问,主动就全交代了。

看着姜武还一脸兴致勃勃地表达着对那人义兄的期待,周清□不禁摇了摇头。

傻子,估计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随即微眯了眼,看向那早已走远的绿色身影。

还是那般狡狯且善于利用人心啊……真是,不讨喜。

87|6.01襄荷离开后,周清□与姜武一道回周家。

才到御马街,离正门尚有数百米处便听得人声喧喧,全不似平日的安静。

周清□脚步一顿,剑眉微拢。

咦,怎的如此吵闹?姜武奇怪地道。

周清□袍袖一甩,大步向前走去。

到了偏门,便见门口堆着无数箱笼,门房小厮忙忙碌碌,周府大管家额头冒着汗,高声指挥着,直到周清□走到眼前才看到两人,忙不迭地行礼:见过大少爷,见过表少爷。

怎么回事?周清□皱眉问道。

管家又擦了一把汗:京里来了位学院监察,因一时无落脚处,暂时在家中落榻。

姜武满脸不解:只听过御史监察,学院监察是什么?监察学院的么?管家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学院监察,即监察天下学院,说是陛下新设的官职呢……姜武瞪大眼睛:天下学院?!包括鹤望书院管家点头。

姜武的眼睛瞪地更大了。

鹤望书院自创立始至今数百年,学院一应事物均由院内掌管,朝廷可嘉奖可封赐,却从未加以干涉过。

但如今,突然多了个学院监察。

想起平日听到的一些传闻,姜武不由担忧起来。

正待再问,就听见周清□缓缓问道:这位学院监察,叫什么?李恒泰。

管家道。

*周府内,与清枫院一院之隔的秋桐院正忙地人仰马翻。

李恒泰来地仓促,要住在周府的决定更是仓促,收拾打扫,配备下人,管事的婆子恨不得把自己剖成两人使。

抱香从秋桐院路过时,便被负责秋桐院的卢妈妈拉了壮丁。

她如今已经是周清枫身边的大丫头,也是清枫院里唯一一个一等丫头,清枫院事虽少,却也离不了她。

卢妈妈,三少爷那边有些走不开,要不我让蝉儿留在这儿帮您?抱香有些为难,只是脸上并不敢露出来。

卢妈妈是夫人身边的,虽说夫人心善,对待庶子并无苛刻,但小鬼难缠,卢妈妈这样的人能不得罪自然还是不得罪地好。

只是,这话一出口,卢妈妈薄薄的嘴唇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暗暗叹口气,抱香脸上露出讨喜的笑,马上转了口风,主动留下帮忙。

卢妈妈抿紧的嘴唇这才舒展开来。

秋桐院的下人忙碌大半晌才终于将院子收拾好,天将薄暮时,李恒泰终于来到秋桐院。

李恒泰并不是只身前来,除了来相送的周家之人,还有跟随他从京中而来的家眷和幕僚,而这些家眷,都是要一起住在秋桐院的。

抱香屏息列在院门两旁,眼角余光偷偷扫了那位据说的大人物一眼。

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材壮硕,显得十分威猛,只是身旁两个几乎要挂在他身上的妖娆女子却让这份威猛打了折扣。

与此同时,李恒泰也漫不经心地扫了这院子一眼,随即开口道道:小了些。

前来相送之人是周冷槐的堂兄周丛,听他这般说,忙不跌地赔不是。

人群中的抱香惊讶地瞪大眼睛:看来真是个大人物,竟让一向目中无人的丛老爷这般小心奉承。

李恒泰的目光却突然扫向一旁侍立的丫鬟们。

抱香急忙低下头,眉目低垂,视线如丝线急急从李恒泰身上抽离。

就听李恒泰道:院子是小,风景倒不错。

周丛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却只见一排身着各色衣裳的丫鬟,丫鬟们身后除了几株芭蕉,便是光秃秃的墙壁。

这般的景致,对于连皇家园林都见惯的皇亲国戚又怎能算得上好?但李恒泰说好,那自然就是好的。

周丛随声附和。

李恒泰哈哈笑着,大步迈向前去了。

直到那壮硕威猛的身影迈入正厅之中,道旁侍立的丫鬟们才抬起头来。

抱香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忙活完秋桐院的事,抱香便回了清枫院,只是两院离得不远,即便不刻意打听,抱香也多多少少听到些秋桐院那位大人的事。

据说李大人是李贵妃的亲弟,据说李大人深受皇上倚重,据说李大人一身功夫,还当过禁军统领,据说……可是,据说这么厉害的大人物怎么来襄城还没个下榻的地方,还要住在周家呢?抱香有些不解。

不过,反正不关她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很快就把这事儿扔开。

她只要伺候好三少爷就好了,伺候好三少爷,还有不到两年,她就能出府了。

出府,只要想到这两个字,喜悦就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冒出来。

李恒泰住在周家的第三天,抱香回了趟秀水村。

照例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堆东西,在众多村民村民羡慕的眼光中,孙氏矜持却又难掩得意的神情显得有些刺眼。

抱香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笑盈盈地跟村民们问好,然后与孙氏一起回家。

路过村口兰家时,抱香朝那花团锦簇的宅院望了眼,问道:娘,小荷回来了没?今天是初十,书院放假,但兰家今非昔比,除了村里的老宅,镇上有医馆,襄城有花铺,据说还在襄城买了处大宅子。

因此书院放假,襄荷却不一定会回这里的老宅。

孙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淡淡地道:谁知道呢,人家现在可发达了,指不定怎么嫌弃咱们这些穷乡亲呢,你可别凑上去自找没趣。

娘!抱香语气急促地打断孙氏,小荷不是那样的人!孙氏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抱香又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孙氏,自己手里只留了一包点心。

娘你先回去,我看小荷在不在家,三少爷让我给她捎话呢。

孙氏不想让她去,但一听是三少爷,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先走。

88|6.03抱香跟襄荷说了一会儿就走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她的时间并不多。

从青砖灰瓦,屋宇俨然的兰家到茅屋泥墙的宁家,仿佛横跨了两个世界。

五年前,两家的差距还没有这么大,那时兰家院子虽大,但房子也还是跟宁家一样的茅草房,但如今,兰家的屋子都已经翻新,内里摆设也与以往大大不同,虽比不上周家那样的人家,但在乡间,却已经是一等一的人家。

兰家是越来越好,宁家却是越来越差。

即便她已经从二等丫头升为一等丫头,每月的月钱几乎全都给了家里,宁家却还是越来越潦倒。

原因无他,一来宁霜读书花费太大,二来他还要吃药,只这两项便不是她一个丫头能供得起的。

然而宁家除了她的月钱,却几乎再没有其他进项。

宁霜不必说,在孙氏的严格要求下,每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连桶水都没提过,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再加上到如今也还只是个童生,因此不能为家里带来丁点儿进项。

宁家没有田地,也不像其他村民佃了书院的学田种——孙氏不肯下田,她觉得那不是她这个秀才娘子该干的活计。

因此孙氏除了每日在家做家务,便只趁闲时绣些荷包手帕卖,每月能挣几十文,还不够宁霜买一沓纸的。

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抱香身上。

抱香有时候想想也怕,怕等到自己出府时弟弟还没考上秀才,那时家里要怎么继续供应弟弟读书吃药呢?可是娘一直说弟弟能考上,即便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考上了,这样的话说了好几年,她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如今却根本不敢去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想。

即便艰难些,凭她在周府学到的东西,也定能养活娘亲和弟弟。

她下了决心,又想到还有不到两年就可以出府,心里便愉快了很多。

吃过一顿简单的饭,姐弟俩在一起说话。

抱香一脸心疼地看着似乎更加消瘦的宁霜:怎么又瘦了,身子还没好转么?是不是大夫不行?要不我托三少爷找个好些的大夫……宁霜摇摇手:不用了姐姐,镇上大夫医术也不差的,方子都托小荷让谢小神医看过,他也说无碍的。

你毕竟是在人家做事,能不麻烦三少爷就不要麻烦他。

知道宁霜是怕自己被主家嫌恶,抱香心中感动,也不再说什么,便又问起他的功课来。

宁霜的脸色却更白了一些。

他垂着头,无精打采地。

怎么了?抱香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低落。

姐……宁霜抬起头,因熬夜读书而泛着红丝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疲倦,我……不想读书了……抱香吓住了。

她首先看了看房门,察觉到没人后才低声喝道:你疯了!让娘听到这话该有多伤心!宁霜重又低下了头,嗫嚅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想读了,我考不上秀才的,考不上……他的身体紧绷,双拳紧握,像只被大雨淋透的鸡子,羽翼全都湿透,冻地瑟瑟发抖。

抱香便又心疼起来,抱住弟弟的头:别担心,考不上就考不上,有姐姐在呢。

宁霜的身子却更加颤抖了。

他已经十九岁了,十九了!村里这个年纪的男娃,要么已经成了家,独自支撑起一个家,要么分担家中许多事物。

唯独他,像个废物一样,被姐姐养着,每日逼着自己读书,一点也看不到考中秀才的希望。

他想干点别的,想为姐姐分担些负担。

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娘不会同意,所以他压根没敢跟娘说。

抱香抱着宁霜的头,拍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

宁霜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扯出一抹笑,刚想让姐姐不要为自己担心,便听见孙氏的声音,秋菊,别跟你弟弟说太久了,他还要读书呢!宁霜脸上的笑变地更加僵硬了。

门外孙氏又在催:快来帮我缠线,让霜儿读书,可别耽误了他。

抱香只得出去。

不久,宁家再度响起读书声,有些气弱,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伴着一两声咳嗽。

兰家这边,自抱香走后,襄荷便心绪不宁。

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那个害自己和老爹遭了趟罪的跋扈,更没想到那跋扈的身份果然得罪不起。

最得宠的贵妃的亲弟弟,还受皇上倚重,这不就是个杨国忠么?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偏又是那样跋扈不好相与的品性,如今突然跑来襄城当个什么学院监察,襄荷不得不担心。

但她最担心的却不是自己,也不是书院,而是谢兰衣。

抱香最后那句话让她心惊肉跳。

初见时那情形,李恒泰分明不喜谢兰衣。

而在之后,随着与谢兰衣日渐相熟,偶尔谈及京中往事,谢兰衣虽未多说,但从那一鳞半爪中,她也多多少少猜出一些。

虽不清楚具体经过,但李恒泰似乎在谢兰衣离京一事中出了一份力,当然,他才没安什么好心,恐怕是怕谢兰衣在京中碍着他的事,才将其逼出京城。

谁知这样却是如了谢兰衣的愿。

如今他又来了襄城,万一想起谢兰衣,想要再折磨折磨他怎么办?因此不等休沐结束,她便急急忙忙地上山,找到谢兰衣,皱着小眉头,忧心忡忡地把自己的担忧说了。

谢兰衣正在看书,他翻著书页,目光没有偏移半分。

他说道:无妨,五年前我忍他,避他,让他,如今却不必了。

襄荷不解:为什么?不是说他如今更得皇上宠信了么?谢兰衣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襄荷,你记住,狐假虎威,能逞一时猖狂,却逞不了一世猖狂。

这种被当做小孩教导的感觉是肿么回事?襄荷囧了一下,但心中还是不解。

我知道,自身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嘛!可是现在姓李的不是还有虎威可以借么,皇帝……她放小了声音,也不像快要死的样子啊……谢兰衣面色未改,丝毫没觉得议论皇帝生死是多么大不韪的事情,淡淡地道:皇帝是不是快死我不知道,但如果李恒泰来招惹,他会死。

那双凤眼微微眯起,丹丸似的点漆黑瞳蕴于其中,似收敛了一江秋水的寒意,又似林间静栖的猛虎,一动不动也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襄荷呆了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兰衣。

看出她的怔忡,谢兰衣凤眼微翘,露出一丝笑意,方才的寒意和危险气息瞬间消失不见。

总之,不必为我担心。

他温声道。

襄荷点了点头。

虽然他没具体说,但她莫名地就是相信他。

他说不用担心,那就是真的不用担心。

又等了几天,李恒泰那边并无动静,似乎望了书院还有谢兰衣这一号人物在。

襄荷又跟周清芷打听,得知那李恒泰整日跟着襄城的官员们饮酒作乐,似乎连书院的事也不准备管,心里便安定了些。

放下这事,她便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为刘寄奴送行上了。

去往北地的兵员们不日便要动身,兵院几乎空了一半,书院中处处可见其他学子为兵院学子送别的场面。

襄荷只专心为刘寄奴准备行李,并未将李恒泰回襄城的事告诉他。

一来她觉得告诉了也没用,二来他马上就要走,她不想让他临走还担心。

很快变到了动身那日。

襄荷一早便将为刘寄奴准备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她为刘寄奴准备的许多东西,但因为普通士兵都是要徒步走到北地去,因此最终还是去掉不少原先准备的,只捡重要的带上。

尤其是从谢兰衣那搜刮来的药材,都分门别类的放好,又将整整五千两的银票或塞进荷包,或缝进衣裳夹层,还另备了些碎银子方便刘寄奴随时取用。

检查完行李,襄荷与兰郎中一起去城外的长亭。

去北地的兵将们,都要在那里集合。

一路上,襄荷不断回忆自己匮乏的军营知识,絮絮地说着,希望能帮到刘寄奴一丁半点。

兰郎中也在一边不时插两句,将自己当年在军中的经验。

刘寄奴认真听着,不说话,只郑重的点头。

襄荷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对军营的认识基本都是得自前世的经验和今世兰郎中的吹牛,便怕自己说地不对误了刘寄奴,因此又赶紧道: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刘寄奴微微笑道:无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都知道的。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对军营并不陌生。

襄荷点点头,想起他亲生父亲毕竟也是兵将,他也算长在军中,恐怕对军中的了解比自己还多,因此心下便也不太担忧了。

到了长亭,只见人头涌动,车马辚辚,襄荷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有附近乡里子弟,也有书院的同窗,有人离去,有人送别。

襄荷亲自将刘寄奴带到姜武身边。

学妹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令兄!姜武拍着胸脯保证,然后便收到同来送行的周清□一个不轻不重的白眼。

战场无情,除非缩在后方,只要上了战场,谁又能保证得了谁的安全?姜武意识到自己夸大,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

襄荷并不介意。

她所要的,只是姜武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稍稍照顾一下刘寄奴,不要让他像普通兵丁一样轻易便死了。

刘寄奴只朝姜武抱了抱拳,并没说什么。

动身时刻很快到了。

姜武和刘寄奴与无数儿郎汇聚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踏着征尘,迈向去往北地的路途。

队伍出发前,襄荷望着刘寄奴的背影,大声的喊了句:哥,我和爹等着你回来!周围有无数送行的人喊着类似的话语,有年迈的前来送子孙的老人已经泣不成声。

那么嘈杂的环境,那么远的距离,襄荷觉得刘寄奴应该听不到自己的话了。

但是,很快她就看到,那个身影转过身,用力地朝这边挥了下手。

这小子……兰郎中带着重重的鼻音喃喃着。

襄荷翘首看着那支队伍的最后,看着那个背影转过身,随着队伍越来越远,越来远远,最终再也看不清。

89|6.07征兵队伍的离去使得襄城许多人家上空笼罩着一层忧伤的气氛,但日子仍旧要过,过些时日,时间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只沉淀成一份淡淡的思念留在心底。

兰家也一如往常。

有襄荷从藏书阁抄来的医书,又有与苟无患这样的名医探讨医理的宝贵经验,兰郎中如今的医术早已今非昔比,虽然还称不上妙手回春,但一般病症也少有难得倒他的了,因此如今兰镇上的医馆也经营的有声有色。

虽然相比鹤望花铺挣得不多,但却让兰郎中有了自己的事业,也不必奔波忙碌。

而花铺方面,五年来不断推陈出新,不断改进经营,如今的鹤望花铺足可称得上日进斗金,兰家也因此成为一方豪富,家底比许多积累了数代的乡绅都要厚。

与不断增长的收益成正比的,自然是不断扩大的店面,和不断增多的雇工。

如今的秀水村,几乎所有妙龄未嫁的少女及妇人都为兰家打工,仅是店铺自然用不着那么多人,但襄荷在秀水村附近买了上百亩地都用来种花,这些雇工便被雇来做种花、剪花、打包等活计。

襄荷给的工钱不少,因此如今的秀水村许多女人挣的比家里男人还多,那些早已成婚的年长妇人还不显,但那些跟着襄荷念过书,之后又被兰家雇佣的女孩子们,却显露出不一样的光彩。

相比普通村女,她们更加自信,或者说,更加彪悍,更加有底气。

田菁就是最显著的例子。

田菁与襄荷最亲密,也受襄荷影响最深。

她如今也在花铺帮忙,挣的钱比田大叔田大婶加一起还多,加上长得讨喜,上门求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

田大婶为此笑开了嘴,却也挑花了眼,整天念叨着哪个后生好,想早早给田菁定下亲事。

但田菁小姑娘却有自己的主意,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好的,与其日后嫁给个不知根底的男人,还不如自己挣钱自己花呢。

当然,她没敢把这想法告诉田大婶,只私底下跟襄荷说。

襄荷吓了一跳。

襄荷其实是赞同她的想法的,但问题是,世人不可能赞同,田大婶更不可能赞同。

而且田菁明显被襄荷教育地过了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法子妙,连平日看待村里的男娃时,都颇有些不屑一顾的架势了,也越来越不稀罕跟男娃子玩。

为此赵小虎还委屈地找襄荷诉苦,说田菁突然不理他了,那委屈忧愁的样儿,活脱脱一个思春少年。

襄荷哭笑不得,只得劝说她先看看,若有适合的,自然是成亲为好,反正只要自己不当包子,总不会憋屈死。

又劝说她不妨多观察观察身边的男孩,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田菁这才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也不再对赵小虎之流不屑一顾了,喜得赵小虎眉开眼笑,跟屁虫似得总无意间出现在田菁出现的地方。

田菁懵懵懂懂看不出这小子的心思,田大婶却不懵懂,一看赵小虎这样子心里就有数了。

都是一个村的,相互知根知底,赵家家境不错,人也都是本分人家,田大婶对赵小虎很满意。

于是,在田菁不知道的情况下,田大婶找上小虎娘,两番一合计,互相看对眼,得,定亲吧!等襄荷知道的时候,两家已经在商量着什么时候成亲什么时候抱娃了……襄荷目瞪口呆。

我才不嫁那个笨蛋!田菁气哼哼跑过来找她诉苦,不过,看那表情,与其说是诉苦,倒不如说是娇嗔。

于是原本襄荷原本准备的开解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

古人可真早婚啊……她心里感叹着。

可襄荷没想到的是,她跟田菁一般大,田菁都说亲了,她自然也跑不了。

于是,当她看到擦着香粉,抹着口脂,一身红红绿绿标准媒婆打扮的人上门时,差点没惊掉了下巴。

……不是我夸口,那王家虽说也是咱们乡里人家,但可真是家财万贯哟——白花花的银子用缸盛!祖上又当过大官儿,王小公子如今在进学,今年就准备考秀才呢……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十里八乡数得着的俊俏后生,老婆子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保准看直了眼!辟辟啪啦一顿话砸下来,直砸地躲在门帘后的襄荷眼晕。

应付媒婆的兰郎中倒是笑地一脸荡漾:一家有女百家求,来提亲说明人眼光好!不过,辛苦拉拔大的闺女儿就这么便宜了不知哪个臭小子,想想心里便不是滋味,于是便对这头一个冒头的王小公子百般不满起来。

有钱?——比兰家有钱么?祖上当过大官?——就是说现在不是咯?长得俊俏?——男娃子要那么俊俏做什么,又不是小白脸。

今年准备考秀才?——我闺女可是鹤望书院正经的学生呢,等闲秀才都比不上,更何况你一个还没考上秀才的?……于是,这么挑剔一番后,王小公子被三振出局。

可打发走一个王公子,还有张公子李公子赵公子。

兰家的门槛几乎没被媒婆踏破,来提亲的除了乡绅富户之家,还有不少来自襄城的大商户,甚至官宦权贵之家。

这情景羡煞了秀水村有女儿的人家。

但羡慕也羡慕不来,襄荷在婚姻市场这么吃香,可不仅仅是因为长得讨人喜欢,更重要的,却是钱和身份。

襄荷一直秉性闷声发大财的理念,从来不炫富,除了将老宅翻新成普通乡间青砖瓦房,内里设置并不怎么奢华。

但铺子开在襄城,一花一草明码标价,有眼的人估算一下,虽算不出具体收入,但稳赚不赔却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

二来,鹤望书院学生的身份,也是这么多人家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虽然已经有人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有才名终究是好事,加上在襄城这块地方,鹤望书院就是最崇高的存在,娶个书院的女学生当媳妇儿,那绝对是倍儿有面子地事儿。

因此,有了这两个主要因素,也无怪乎兰家媒婆不断了。

兰郎中依旧一边荡漾一边嫌弃着挑挑拣拣,襄荷却是被天天登门的媒婆给吓到了,当机立断让兰郎中散出消息,说现阶段一心求学,暂不考虑婚事。

可还没等消息放出去,就迎来了一个意外的求婚者。

90|6.09求亲的是镇上的李家,李可儒的李家。

两家因同车的缘分而结识,两家孩子又都在书院读书,又因为一家在秀水村,一家在秀水镇,距离近的可以忽略不计,因此,自五年前初次相识后,两家一直有来往。

李家门风正派,李夫子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李家娘子也是个温婉不多事儿的性子。

李可儒是独子,却难得的没有被宠坏,反而十分争气地考上了书院,去年还考上了秀才,再加上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又是正当婚嫁的年纪,那绝对是媒婆眼中的优质资源,跟兰家一样,自李可儒十四五岁开始,李家登门的媒婆就没断过。

李家求亲没找媒婆,而是李夫子跟兰郎中小聚喝酒时提起的。

李夫子是相当中意襄荷当自家儿媳的。

两家相识,他又跟兰郎中臭味相投,没事儿就聚在一起喝个小酒什么的,襄荷那姑娘他也见过好些次,就觉得性格也好,长得也好,除了年纪小了点,简直是儿媳妇的完美人选。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家那傻儿子也挺中意人家姑娘的,要不能经常兰学妹兰学妹地说着?他自诩是个开明的家长,儿子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本还因为襄荷年龄的原因而有一点小犹豫,结果一看这些天兰家媒婆盈门的情景,李夫子急了。

不能犹豫了!再犹豫,看好的肉就要被夹到人家的盘子里了!于是,寻了个由头,找兰郎中出来喝个小酒,然后就把想要做亲的心思提了出来。

这些日子已经拒绝媒婆形成习惯的兰郎中下意识地就想回绝,但碍于老友的面子,顿了那么一下。

就顿了这么一下,李夫子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把闺女嫁到李家的好处。

首先,李家离得近。

兰郎中如今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镇上的医馆,到时候襄荷也嫁到镇上,那真就是把闺女嫁到了身边边,跟没出嫁前也没什么区别了。

其次,咱孩子好啊!李可儒也算在兰郎中看着长大的了,才学相貌没得说,人品也是杠杠的,而且李家家族遗传对媳妇儿好,小两口成亲后,襄荷绝对吃不了亏。

再次,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兰家如今虽然家财万贯,但到底草根出身,除了钱,人脉上却弱了些。

李家虽然只是普通的小康之家,但毕竟书香传家,底蕴深厚,李夫子就有个堂兄在京中做官。

两家一个有钱一个有人,结合在一起那就是绝妙的互补。

更重要的是,李可儒前途无量。

他如今虽然才只是个秀才,但那不是因为考不上举人,而是想着离开书院后再考。

最后,单从两个孩子本身来看,那也是十分相配的。

鹤望书院出身的学子哪个不是人中龙凤,眼界也高于一般人,等闲看不上书院外的人。

而两个同样出身书院的孩子结合就没这个问题了。

襄荷虽然因为书院学子这一身份得到襄城许多官宦人家的青睐,但襄荷那性子,受得了那种人家的规矩和束缚么?嫁到李家就没这个顾虑,李夫子说了,俩孩子成亲后,绝不干涉襄荷做什么。

李夫子吧啦吧啦这么一顿说,然后,兰郎中动摇了。

越想越觉得,李夫子说地挺对。

于是兰郎中没有当场回绝,而是答应回去想想。

回去后,兰郎中便兴冲冲地找襄荷说了这事儿。

襄荷很惊讶。

这些年她跟李可儒来往其实不算多,主要是两人不在一个院,平常轻易碰不到一起。

因此也就比平常同窗熟悉那么一点儿。

但从接触中,她对李可儒的印象不坏。

可再怎么不坏,她也没想过要跟他谈恋爱啊!而且,关键她觉得对方也没那个心思。

于是襄荷觉得,这绝对是李夫子自个儿的主意。

于是襄荷便去找李可儒了。

襄荷觉得这事儿很简单,反正都是大人弄出的事儿,只要跟李可儒说清楚,然后李可儒再去说服李夫子,这事儿就了了。

可是——我觉得不错哎~把李夫子提亲的事儿告诉李可儒后,对方先是惊讶,而后摸着下巴沉思,沉思了半晌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襄荷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了。

哪里不错啊?!李可儒笑眼咪咪,掰着手指头说道:当然不错,你看我长得不错吧?人也挺好吧?才学虽然比不上那些天之骄子,但偶尔也能在簪花宴上占得一席。

更重要的是,咱俩熟呀!与其跟个不认得的人过一辈子,还不如咱俩凑活着一起过呢!襄荷无语了。

敢情这位就是想找个熟人凑活。

不过……襄荷又想了想,觉得李可儒说的其实也挺对。

虽然她不怎么想嫁人,但在这个朝代这个环境,不嫁人的女人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所以如果有合适的对象的话,当然还是嫁了好。

那么,李可儒是合适的对象么?相比陌生人,他的确算得上个好选择。

可是,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身影。

襄荷连忙一脸慌张的摇头。

怎么了?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书房柔和的光线打在那个白色人影身上,明明因身有残疾而端坐在轮椅上,却好像山岳一般挺立。

从飘远的思绪中惊醒,襄荷这才想起,跟李可儒分开后,她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玫瑰园,找到谢兰衣,然后,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个念书,一个听书。

可是,她念着念着,走神了……发生了什么事么?谢兰衣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带了些明显的疑惑。

想到方才脑海中突然出现的身影,再看看眼前谪仙一般的人,襄荷呆了呆,随即,从脸颊到耳根,整张脸突然地,全红了。

一只微凉的手突然贴上额头,然后襄荷就听那人疑惑地道:没病啊……近乎恼羞成怒地打开那只手,襄荷翻了个白眼:我没病!谢兰衣并没有因为她粗鲁的动作而生气,反而好脾气的笑笑,问道:那你在做什么?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脸红,这种症状他的确从未见过。

襄荷脸又红了红,随即挺着胸,瞪着眼,像一只鼓满气的小蛤蟆,十分严肃地道:我在思考人生!谢兰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襄荷无力地垂下双肩,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成亲的事?谢兰衣已经二十三岁了,在这个时代,妥妥的大龄未婚青年。

襄荷平日也没少跟万安唠嗑,却从没万安说过自家主人该成亲了之类的话。

想想谢兰衣如今的处境,襄荷觉得这倒也正常,可是,他能一辈子不成亲么?谢兰衣不同于她,他是地地道道的古人,而对古人来说,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更何况,如今的谢氏只剩下他一个人。

如果他不成亲生子,谢氏的血脉就断绝了。

对古人来说,断子绝孙是很恶毒的诅咒,而做出让自家血脉断绝的子孙,也是大不孝。

所以,谢兰衣可能会因忌讳而一时不成亲,但他会一辈子不成亲么?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这个啊……谢兰衣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襄荷的双肩更垮了,整个头颅都低了下去。

小小声地道:有人给我说亲。

空气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书房里安安静静的。

襄荷正要疑惑地抬头,便听见谢兰衣了悟似地发出一声:哦……哦什么哦啊!襄荷抬起头,瞪着他漂亮的凤眼,十分不满他简短的回应。

就见那凤眼微敛,随即张开,刹那间,满室生辉,波光潋滟。

那双微凉的手抚上襄荷的头顶。

一眨眼,居然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声音有些低沉,有些感慨,似乎在感慨流光飞逝。

襄荷木木的,被脑袋上那双手夺去了片刻心神,随即想起最初的问题,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有没有想过成亲的事?有没有……想过将来的妻子是什么样子的?只有两个人的书房再次陷入寂静,没有读书声,没有翻书声,也没有青年与少女的交谈声。

仿佛过了许久,寂静才被打破。

好像……没有想过啊。

谢兰衣缓缓地道。

襄荷双拳紧握,那……你不准备成亲了么?谢兰衣笑了笑:这不是准备不准备的事。

有些事就算不准备也会发生,有些事就算准备了,也可能不发生。

襄荷换了个说法:那你想成亲么?谢兰衣笑意不改:至少现在不想。

不知道为什么,襄荷突然舒了一口气。

舒出一口气后才惊觉:方才的追问好像有点奇怪……她干嘛关心他想不想成亲啊!掩饰性地甩甩头,慌忙找了另一个话题,将跟李可儒的事说了出来,也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我爹觉得这门婚事挺好的,李可儒也说我们凑一起过日子挺好的,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哎呀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可就是不对劲,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不太想答应,但又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盲婚哑嫁更可怕……起码我还认识李可儒,而且他的确还挺好的,嫁给他应该也不错吧……谢兰衣一直静静的听着,听着少女困惑着自己的婚事,心里,忽然也像她一样困惑了起来。

李可儒……哪里冒出来的小子,他都不知道。

有那么好么?错过就错过,有什么了不起。

哼。

91|6.10襄荷没在谢兰衣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意见,当然,她事先也没对此抱有任何希望。

于是,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襄荷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考虑跟李可儒试试,至于谢兰衣,他心里想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即便谢兰衣没有给出任何意见,襄荷也没有纠结太久。

反正她现在才十三岁,谈婚论嫁还为时过早,李可儒是不错,但天底下不错的男人多的去了,她也犯不着凑活,就算以后找不到中意的,大不了单身嘛,虽然难了点,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于是,她又去找了次李可儒,干脆地表达自己不想跟他凑活的意思。

李可儒也干脆,稍微表达了下惋惜后,马上又恢复如初,全没一点提亲被拒应有的尴尬或伤心。

说到底,这孩子也不过是觉得襄荷看着顺眼,相处也挺好,娶来当媳妇儿的话总好过陌生人,真要说多衷情,那是绝对没有的。

于是兰李两家婚事作罢,好在因为沟通良好,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事后兰郎中和李夫子俩老头儿聚一起喝小酒,对没有做成亲家发表一下感叹,然后,此页揭过。

同时,兰郎中也将襄荷之前年纪小不想说亲的托词给放了出去,这样一来,登门提亲者果然少了许多,虽然三五不时仍旧有人,但相比之前已经好过很多。

与谢兰衣闲聊时,襄荷无意中提起这情况。

谢兰衣淡淡地嗯了声,没有其他表示。

襄荷离开。

万安惊讶地发现,小主子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虽然眉眼间并没有透露出来,但他就是感觉得到。

没见连晚饭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么。

襄荷不知道谢兰衣有没有多吃半碗饭,但她知道,书院的院长们最近肯定没什么心思吃饭。

顶着个学院监察的名头来到襄城,随即入住周家的李恒泰,每日无所事事,吃喝嫖赌了足足一月之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只耽于享乐的软脚猫时,终于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鹤望书院颇有威名,但也并非铁板一块。

书院任职的数百位山长中固然有许多如卜若地这样一心治学的人,却也免不了有蛀虫。

李恒泰做的,便是抓出这些蛀虫。

而最先被抓出来的,则是崔实。

没错,就是当初阻拦襄荷入院,却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的崔实。

崔实此人胸襟狭窄,学问其实也算不上多优秀,若按卜若地的意思,这样的人早该赶出书院。

但卜若地虽为一院之长,毕竟没多少实权,且崔实隶属儒院,他也管不到。

因此在崔实没有确切的污迹下,即便是卜若地也无法将他赶出书院。

而崔实能被招揽进书院,并坐稳书院山长的位子,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当年他那一篇《忘斋笔记》。

《忘斋笔记》颇为有名,其中选录了崔实的数十篇诗赋,皆是文采斐然,微言大义,而表明其不慕权势洒然辞官的序文更是十分有名,在文人中广为传颂。

可以说,是《忘斋笔记》使得崔实文名大噪。

恰好,在鹤望书院,决定数百山长地位的,不是家世,也不是官职,而是学问与文名,而通常情况下,学问与文名是成正比的。

崔实有些例外,他文名很盛,但学问在一干山长中只能算平平,甚至可以称得上庸碌,虽然有人曾质疑过为何写出《忘斋笔记》的人学问如此平凡,但毕竟文章与学问并不等同。

崔实自言不擅经义,加上偶尔也有诗词佳作,虽比不上《忘斋笔记》,但也还过得去。

因此对他的质疑便逐渐消散了。

所以,就因为一篇《忘斋笔记》,他的地位就无可动摇,任卜若地怎么讨厌也无法轻易将他赶出书院。

所以说,崔实如今得到的一切,几乎都拜《忘斋笔记》所赐。

可是,成也忘斋,败也忘斋。

李恒泰找来了一个人,这人姓宋,而他的父亲宋天章与崔实是同乡,更是同窗同年,两人曾是相交莫逆的挚友,后来还相继辞官。

只是宋天章辞官后便隐居山间,不久后病逝,而崔实则在宋天章病逝后辞官,随即被鹤望书院招揽。

如今宋天章之子来了,还带来了一沓手稿。

一沓内容与《忘斋笔记》高度重合的手稿。

手稿上有名章,有落款,名章之名非崔实,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宋天章;落款年月早于世人所知的《忘斋笔记》成书时间,恰是宋天章辞官归隐后的那一段时间。

宋天章也曾小有文名,只是辞官归隐后少与人来往,也不再有诗文流传于士人之中,因此逐渐名声不显,但是,只要将他之前的诗文找出来,便可以看出,其行文习惯、遣词造句,乃至志向意趣,都与《忘斋笔记》有共同之处。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许多人已经猜到——《忘斋笔记》并非崔实所著。

抄袭,这是一个著作者最大的罪行。

更何况,崔实抄袭的是他的同窗好友,在友人死后窃取其文稿,借光生辉,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不忠不义,无品无德,实在无耻下作之极!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样的无耻下作之徒,居然窃据他人文章,享受着本不应属于他的尊崇和荣耀,欺世盗名十余载,而真正应该受到尊崇的人却籍籍无名!整个大周的士林都震怒了。

一时间,崔实千夫所指。

崔实自然不甘,他百般抵赖,指责宋天章之子造假,说只是一沓文稿证明不了什么,名章谁都可以随便刻,落款时间更是可以随意造假,至于文风之类,他与宋天章本是好友,经常互相探讨诗文,因此《忘斋笔记》有宋天章的影子也不奇怪。

虽然很多人并不相信这套说辞,但事实上,这套说辞行得通。

因此,一时间整个士林分为两派,相信的不相信的互相辩驳,虽然总体来说还是不相信的多,但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无法给崔实定罪。

崔实得意洋洋,满以为逃过一劫。

然而,李恒泰的手段可不止这一招。

很快,李恒泰又找到几个人,这几个人,却是崔实请人代笔的证据。

原来崔实自在书院做了山长,自知学问不深,心虚露怯,便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擅经义学问,但诗赋绝佳的形象,好取信于人,也免得因太过庸碌而被书院其他山长看不起。

但他本身诗赋也是平平,因此只能请代笔,只是真正有才之人哪里甘心为人做代笔,因此他只能寻那出身贫寒的学子,或者屡试不第的潦倒秀才。

即便如此,好诗文依旧难寻,为了维持文名,只要听说谁擅长诗文又境遇不佳,崔实便暗中打探一番,如对方有意便买下对方出色的诗文。

这样与他做过交易的人,只李恒泰找出的,便有四人之多。

而这四人中,更有一人当时多了个心眼,逼得崔实签了个代笔的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地有着崔实的亲笔落款。

如此一来,崔实剽窃抄袭之事便是铁板钉钉地了。

连远远不如《忘斋笔记》的诗文都要代笔的人,又怎么可能写得出《忘斋笔记》?之前因《忘斋笔记》而对崔实有多么推崇的人,如今便有多么厌恶憎恨他。

很快,几乎整个大周的读书人都知道了崔实的丑事,一时之间,口诛笔伐,路遇唾面,崔实变地人人喊打。

连皇帝都在听说这件事之后怒斥崔实为天下读书人之耻,着令夺去崔实功名,其子孙后代十代之内不准科举,并以盗窃罪将崔实下狱,其家产被抄查,尽数送予宋天章的子孙作为补偿。

圣上御笔亲口定夺,崔实剽窃诗文一事便尘埃落定,再也无人敢有异议。

鹤望书院更是早已将崔实逐出书院,无数山长学子深觉自己有眼无珠,错将小人当君子。

而一些原本与崔实有隙的人,如卜若地,无不痛骂之余拍手称快。

那些真正为书院着想的人也深觉庆幸,庆幸李恒泰揪出了这个害群之马,使得书院净地不再被这等小人玷污。

因此,一时之间,李恒泰的名声倒是好了起来,许多原本因为他以往名声与身份而心存偏见的人纷纷对他改观,觉得他这个学院监察干得不错,书院上下也不再对他心存抵触,连簪花宴都邀请他出席。

山长们很高兴,襄荷也很高兴,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倒霉总是愉快的,襄荷自然不会同情崔实。

只是她同样讨厌李恒泰,初见时的印象太深刻,那样狠毒跋扈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是个甘心干实事儿的。

因此不管别人如何对李恒泰改观,襄荷心中仍旧戒备着他。

后面发生的事,证明襄荷的戒备是对的。

崔实事件逐渐发酵,从书院到朝堂,从襄城到天下士林,再从士林到普通百姓,没过多久,几乎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鹤望书院有个山长是个窃据他人诗文的无耻文贼。

至此,事态开始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开始山长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依旧为李恒泰揪出崔实而高兴,谈及崔实也无不是痛骂。

李恒泰要做什么也无人阻拦了,而很快,李恒泰又揪出来一个蛀虫。

这次是一个姓常的商院山长,这位常山长倒没有窃据他人诗文,但是,他窃据了属于书院的学田。

鹤望书院的学田最初是由前朝太|祖谢琰划拨,鹤望峰周围千顷良田尽归书院所有,后来每个皇帝登基时,几乎都会赐予书院良田,数百年积累下来,鹤望书院的学田已经累积到一个恐怖的数字,整个襄城有大半的土地都属于书院,几乎相当于一个亲王的封邑。

而这些学田,也正是鹤望书院立足的底气之一,使得书院之人不必依靠朝廷财政,也因此使得书院不必对朝廷言听计从。

但是,书院的学田太多了,鱼鳞图册上虽记录地清清楚楚,但没有人能对书院的每一块学田了如指掌。

农院院长名义上是书院学田的掌事人,但如此巨量的学田又怎么可能被一人掌握,因此现任农院院长卜若地其实不过是担了个虚名,加上他一心治学,不耐烦打理庶务,因此学田的掌事之人分属几个势力。

这就给了人可乘之机。

这位常山长世代便是襄城人,祖上也是书院掌管书院学田的管事,常山长做了山长之后,这学田的部分事物便由他掌管。

常山长也颇有头脑,他并不是简单粗暴地将学田暗中卖予他人,而是多在田地分等上做手脚。

上等良田记作下等的山坡地,正耕耘的良田记作荒地……无数良田被做了这样的手脚。

不止田地质量,常山长还利用学田设了许多敛财手段,比如学田佃户的田租,如秀水村这样就在书院脚下的地方自然是没做手脚,但那些距离书院远的,所收田租却远远高于书院规定的比例,甚至还高于其他地方的平均田租。

这些地方的佃户们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但附近的田地基本都属于鹤望书院,田租也都是一样的,除非背井离乡逃到别的地方,不然只要佃田地种,便只能乖乖按照常山长定的田租交租。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常山长很有头脑。

鹤望书院名声一向很好,而这名声有一部分便是由于其学田租给佃户时田租低于平均水平,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万一有哪个佃户脑袋发热跑到书院问,常山长的那些小动作就全曝光了。

因此那些田租高的学田并不是以书院的名义佃出去的,佃户们还以为主家又是个为富不仁的富户,哪里会想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鹤望书院。

鹤望书院将近一州的田地就被常山长做出种种花巧,敛了大量财富,肥了常山长及其同伙的腰包没错,常山长还有同伙。

学田事务有空子可钻,但却不是一个人能瞒天过海的,且这其中的利益太过巨大,常山长一人也没那个胃口吞下去,因此,这其实是一个利益集团。

而且不同于崔实事件,学田的事在未暴露前也是有人知晓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揭发,只得任这个毒瘤继续存在,损公肥私。

李恒泰却不怕,他是学院监察,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小舅子,所以,他能够不管不顾地把这个毒瘤一举拔除。

鹤望书院再次动荡。

常山长自然是没什么好果子吃,涉案的一干书院管事以及山长也像那拔萝卜带起的泥,赤|裸|裸暴露在青天白日下,丢饭碗,遭唾骂,彻底从书院消失。

只是这一次不想崔实那般万众一心,因为涉案人众多,因此也有人为常山长等人奔走,只是李恒泰态度坚决,证据又确凿,奔走之人又不是什么有能量的角色,因此学田案最终办得干净漂亮,一干人等无一落网。

其间比较倒霉的是卜若地。

不管怎么说,卜若地名义上也是学田的掌管人,下面人出事儿了,卜若地最低也是个失察之罪,甚至还有传言说卜若地也参与了学田案,只不过最终没查出什么,才只按失察把卜若地掌事的位子撸了。

卜若地有些气闷,没想到崔实倒霉之后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但是他更是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主,虽然可以有种种借口,但他的确是失察了,因此对于自己的处置也干脆地接受了。

接连办了两个大案,还是实打实的大案,李恒泰的声望再度上升,书院学子中许多都对他信服不已,甚至连襄城的百姓都听说了李青天的名声。

一时间,书院内外夸赞李恒泰的声音不绝于耳。

与李恒泰的名声相反的,则是鹤望书院的名声。

崔实案使得李恒泰在士林间打响了名气,也在士林中留下个鹤望书院出了个文贼崔实的印象;学田案则让李恒泰虏获了打量民心,与此同时,也使得百姓们知道:原来鹤望书院也并不是那么完美无缺的。

襄荷回秀水村的时候都听到有村妇在讨论最近的事。

没想到书院的山长里居然也会有败类,不都说山长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么,敢情这文曲星还能假冒啊……这是在说崔实的事。

嗨,哪里没些腌臜事儿,你别看人一个个光鲜亮丽,谁知道背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现在是只查出了一个崔山长,谁知道还有没有王山长李山长没被查出来?一个农妇又提起学田的事儿,那常山长也是造孽,幸亏咱们这儿离书院近,听说那些离得远,又只能佃学田种的都过得可苦了,孩子都养不起,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卖儿卖女,真是可怜死个人咯!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告诉别人,一个农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着,这般作态立刻吸引了一干人的注意,纷纷催促她快说。

我听说啊,那常山长其实就是个替死鬼,那真正贪的,是书院的几位院长!这、这话可不敢瞎说,你从哪儿听来的?众人大惊。

虽然出了这两桩事儿,但书院的地位在这些农妇心目中一向很高,用奉若神明来说也差不离了,即便出了这两桩事儿,也并不能让她们一时转变观念,仍旧尊敬著书院的山长们。

而书院各院的院长,在她们心中的地位更是跟皇帝也没差多少了,因此此时听这人这般说都惊讶不已。

那农妇得意地道:我娘家侄儿媳妇儿的妹子在城里大户人家当差,城里人都这么说呢,我起先还不信,结果,前两天咱村来了个货郎你们知道不?货郎走街串巷的,那消息可比咱们灵通多了,我说起这事儿,那货郎亲口跟我说的,绝对可信!不然你们想啊,常山长不过一个山长,要没有上头的意思,他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贪哦!其余农妇有的依旧狐疑,有的却已经有些相信。

几天之后,襄荷去城里花铺时,也听到店里伙计乃至客人议论。

虽然主流声音仍旧是讨伐唾骂崔常两人,但非议书院的议论也不在少数,尤其种种不辨真假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想像的。

李恒泰办得这两件案子,把鹤望书院从百姓们心中的神坛上拉了下来。

只是这两件事虽然的确算得上是书院的丑闻,但不过两颗老鼠屎,还是已经被挑出的老鼠屎,居然能这么快就影响了整个书院的声誉,乃至到了街头巷闻的地步?有蹊跷,襄荷摸着下巴想着。

她才不信背后没有人煽风点火地煽动舆论。

92|6.11襄荷都察觉了的事,书院的院长们自然不会没有察觉。

但察觉又如何?幕后之人所做的不过是将事件扩大,让更多的人知道,至于那些传闻,反正只是传闻,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谁也说不准真的是百姓们的无聊猜测,还是有心人的恶意传播。

所以院长们只能努力挽回书院颜面,不让书院继续丢脸。

可是,这个愿望似乎很难达成。

之后的几个月里,李恒泰简直像是变身破案狂魔,书院上上下下,上至山长,下至管事,泰半都或多或少地牵扯到各种案子中。

前期时李恒泰很注意分寸,抓出来的也都是如崔实常山长这般易引起人义愤,证据又确凿的,而就在他这样的有心规划之下,每抓出一个蛀虫,他的威望便上升一分,不论是在学子中还是在普通百姓中,他成功地塑造出一个嫉恶如仇、断案英明的形象。

因为舆论的态势,院长们有心阻拦李恒泰,但李恒泰这时候抓的都是该抓之人,那些院长知道那些蛀虫们做的事后,许多都直接放弃阻拦。

如卜若地,在他看来凡事一码归一码,即便李恒泰这个人有点不对劲,但他如今做的事是对的,对书院也是利大于弊,那么就不应该阻拦他。

况且,他竟从不知道,看似净地的书院居然掩藏着这么多腌臜事儿!虽然书院的名声要顾,但他分得清轻重。

腐肉去除之时固然疼,却总好过任它一直腐烂下去,最终危害整个躯体。

许多山长们都是这样想,因此他们并没有阻拦李恒泰。

况且,即便他们想阻拦,恐怕也是阻拦不了的。

如今李恒泰要查某个人,已经不像最初时那般要面面俱到,非得逮到要查之人的死穴才行,基本上只要有些证据,看上去没什么破绽,百姓,乃至鹤望书院的学生都会相信这个人的确有罪。

这是一种惯性,一种可怕的惯性。

这种惯性是李恒泰用书院那些真正的蛀虫们,给学子以及百姓养成的。

但即便鹤望书院根深叶茂,以致蛀虫有点多,却又哪里经得起李恒泰这么三天一小查两天一大查?在山长们觉得腐肉去的差不多,是时候要做些事情,好挽回书院声誉的时候,李恒泰却依然没有停止。

原本只是山长及管事们被调查,到了后期,连学子也被列入调查的对象。

人无完人,任何人放在显微镜下看,都会有无数的缺陷与瑕疵。

而李恒泰如今做的,便是拿着显微镜,挨个儿地挑着鹤望书院上下人员的错处。

找到了错处,就有无数的手法可以让一个原本无大错的人在有心人的诱导下成为大众眼中的恶人:断章取义、小题大做、移花接木、避重就轻……大众最终看到的就像哈哈镜里的事务,本质或许没变,但表象却早已被扭曲。

有许多人成了崔实,成了常山长,人们为李大人又揪出了一条蛀虫而拍手叫好,却忽略了这些人与崔常之流的区别。

案件审理过程由李恒泰全权包揽,抓人,审理,定罪,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一个又一个书院学子或山长落入牢笼,而这些山长或学子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点:没有根基,至交甚少,即便犯了事儿也很少会有人会为他们积极奔走。

而襄荷也因如今兰家日渐兴盛,与赵家关系匪浅,她又与周清芷卜落葵等人交好而逃过一劫,不然只凭她女儿身却入了农院这个由头,说不定便会被李恒泰扯上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

但襄荷逃得了,其他人却逃不了。

就比如沈知节。

沈知节出身贫寒,真正的半点依靠也没有,再加上他平日为人十分高傲,因此朋友不多。

这样的人偏又对待父母不怎么孝顺,可不就成了李恒泰下手的对象?不孝亦是大罪,但沈知节的作为其实也算不上罪大恶极,也就是啃老外加对待父母颐指气使,这固然可恨,但却也罪不至死。

再加上自从那次与襄荷发生冲突,襄荷以不孝为把柄警告了他之后,沈知节已经比以前改了许多,起码在人前都是一副孝子样,又因为还要考父母供养读书,因此私底下也不敢太过分。

襄荷会知道这些,自然是因为那次之后她怕李恒泰阳奉阴违,因此特地悄悄去了沈知节的村子暗中查探。

当时她露出身份,那些村民们没必要骗她,因此襄荷觉得他们说的话还是可信的:沈知节虽不孝,但也没不孝到极点,起码面子上过得去。

但在李恒泰调查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完全不知孝悌为何物的无耻小人。

沈知节的所作所为都被无限夸大,沈父沈母以及沈知节胞妹的处境又被描述地极其可怜,两相对比之后成功地激起普通民众的怒火,痛骂鹤望书院居然也有这样的大不孝之人!外人不知情,只觉得李恒泰案子办得好,但知道实情的襄荷又怎么会没有察觉。

如今的李恒泰,已经慢慢露出他真正的目的。

帮书院去除腐肉是假,借此打击书院的名声才是真!那些家世一般,没有靠山,本身有那么点小毛病,又没有什么能量大的好友的人,便成了李恒泰下手的对象。

这样的人对于书院这棵大树来说,就像是生了点小病的叶子,掉几片也伤不了大树的筋骨。

因为没有触到痛处,书院虽然有意阻拦李恒泰下手,却也因为未尽全力,以及李恒泰的强势而失败,眼睁睁地看着李恒泰一次又一次得逞。

就像钝刀子磨肉,李恒泰选取那对躯体无关紧要的肉一点一点地割,让躯体觉得这疼痛还可以承受,因此没有立时做出应激反应。

等到这把刀割了越来越多的肉的时候,躯体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反击,但却已经有些晚了。

百姓以及士林中不断流传着鹤望书院的丑闻,一桩未平息,一波又起来。

那不断被揪出来的蛀虫们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天下所有的恶人都能在鹤望书院找到,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不孝不悌……以往这些字眼与鹤望书院似乎毫不相关,但如今,几乎只要一提起鹤望书院,人们便会想起这些字眼。

原本只是书院内的事物,却在有心人的煽动和诱导之下传遍天下,将鹤望书院拉入一团漩涡之中。

尤其当这个有心人有钱有势,更兼得了民心民意的时候。

于是,当山长们以为腐肉已经被剔除,伤口应该愈合的时候,李恒泰却拿着锋利的刀刃,将伤口进一步扩大,而这次,他的刀挥向的,却已经不是腐肉,而是完好的肉。

如今的鹤望书院便是在承受这剜肉之痛。

之前的一连串事件使得书院声望跌至最低,百姓们不再将书院奉若神明,而士林,乃至朝堂中也激起一场矛盾极大的讨论。

鹤望书院派以及非书院派争执不休。

出了无数蛀虫自然让书院名誉与声望受损,但书院百年的积累和一直以来超然的地位不容小觑,朝堂上将近三成的官员都出自书院,还有三成的官员或多或少与书院有着各种牵连。

因此即便鹤望书院声誉跌至最低点,它仍是一个庞然大物,想要撬动它,那大周的朝堂几乎也要同时被撬动。

因此即便外面如何非议,只要有这些书院出身的学子在,鹤望书院仍然是天下第一书院。

但即便出身书院,也不能罔顾是非,如崔常两案没有人能辩驳,但之后的那些案子却有待商榷,有人建议设立一个副使,辅佐李恒泰查案,一番争执吵嚷后终于被采纳,副使的人选上却出了问题。

书院派自然想要自己的人当,非书院派却以避嫌为由坚决否定书院派提出的人选。

最后终于各退一步,选了个出身寒门,跟书院没半点关系,跟李恒泰也没半点关系,平日还颇有清名的做了这个副使。

但这人上任后,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

李恒泰抓人依旧毫不犹豫,由于真正的蛀虫基本上都抓地差不多了,有点小错却被无限放大的案子便多了起来,这样的情况下,如果那副使真是个公正的,自然会阻止李恒泰罗织罪名,但最终的结果显示,这个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副使,显然不是个不偏倚的。

书院派调查之后才发现,这个原本颇有清名的副使原来早就暗中投靠了李恒泰,只是隐藏的比较深,才会让人以为他没有与任何人结党。

被阴了一把的书院派无不吐了一口血。

与此同时,不仅是李恒泰查出的这些或真或假的丑闻,更有无数人开始翻老账,那些出自鹤望书院,最终却声名狼藉的人都被扒了出来。

鹤望书院建院数百年,门生学子何其多,要在这些人中找出些名声不好人品不行的,还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这个名单不断增加着,而名单之中最为有名,也最引人关注的,便是十三年前于关山口之战中降敌的大周主将顾长准。

降敌叛国是大罪,是几乎等同于禁忌的大罪。

顾长准降敌后满门被抄,但凡有为顾长准说一句话的,便罪同叛国,为此不知流了多少鲜血,以致事情过去了十三年,依旧没有什么人敢议论此事。

但藉着这次翻老底儿,顾长准又被提起。

但顾长准最引人关注不是因为他罪最大,而是因为他如今还好好活着。

不仅好好活着,还成了北蛮子的将军,就在两个月之前,率领着蛮子的军队,与大周军队打了一场硬仗。

这场仗,大周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举朝哗然。

就算原本对顾长准还有些怜悯惜才的人,至此也彻底对其痛恨不已。

因此,这个时候提起顾长准,那绝对是能吸引大众火力对准鹤望书院的好办法。

顾长准出自鹤望书院,曾经是让鹤望书院为之骄傲的存在,但如今,他的存在对于书院却是最辛辣的讽刺。

许多人甚至扬言,两个月前那场大败说不定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自然还是书院的事儿——那场战争中,高级将领泰半出自鹤望书院。

谁知道那些将领中,有没有人也效仿他们的学兄顾长准,跟蛮子勾搭好了做内应呢?这样诛心的言论一出,军中出自书院的将领们顿时出离愤怒,然而更愤怒的,却是兵院的山长以及学子们。

春末的那场征兵中,兵院几乎一半的学子都选择了奔赴北地战场前沿,到如今,不过几个月过去,那些鲜活的生命赫然已经陨落了许多。

书院的山长和学子们正在为学生与同窗的生命逝去而悲痛时,却有人还在这般无凭无据、满腔恶意地揣测他们!这样的愤怒之下,人很容易便会冲动,一冲动,便更容易落入别人的圈套。

一个兵院学子酒后斗殴致人死亡,而死的这个人也非平民,而是官宦之子。

李恒泰闻风而动,立刻抓捕了这个兵院学子以及同在现场的其他兵院学生。

这次,这个兵院学子却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了——他是兵院院长黄韬的孙子,也是唯一的孙子。

这下不是钝刀子磨肉,而是将刀子抵在了咽喉上。

黄韬为了营救孙子而积极奔走,但还没出个结果,周家也出事了。

93|6.18周清枫终于在夏天的时候考入了书院,原本说好九月开学跟襄荷一起去,还让襄荷送他礼物,但到了开学这日,周清枫却没来找她,甚至都没打发个下人通知一声。

襄荷有点奇怪。

周清枫虽然有时候有些不靠谱,但也不会平白放人鸽子。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等到中午在女院宿舍午休的时候,襄荷便确定,真的出事了,恐怕还是大事。

隔壁周清芷的房间原本静悄悄的,忽然响起嘈杂的叫喊声,襄荷推开窗户探出头去,便看见周清芷被仆妇们拥着急匆匆地出了门,身上只披了件日常休息时穿的半旧褙子,看出来是匆匆披上,还露出里面的中衣。

一向妆容精致得体的她,竟然只松松挽了髻,眉黛未扫,脂粉未敷,炽热的早秋天气里,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惨白如纸。

清芷!襄荷叫住了她。

周清芷脚步一顿,回首看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摆了摆手,然后便大步地走了出去。

再也无心休息,襄荷忙跑出去打探消息。

消息并不难打探,似乎顷刻之间,周家的事便飞入了所有人的耳朵,襄荷只在路上便听到人议论——周家违反海禁律例,私造海船,与南洋蛮夷勾结获利,圣上得知后震怒不已。

如今周家已被驻军团团围住,周家一应人等也都被控制了起来。

书院的学子们义愤填膺,纷纷为周家叫屈,胆大些的甚至直言圣上糊涂,中了小人奸计。

小人是谁?有人说李恒泰,有人说不是;有人说李恒泰居心叵测,有人说他职责所在;有人说周家冤枉,海禁之事虽有条文,但私下早已形同虚设,莫说周家,朝中势力又有哪个没在海运中掺一脚?有人说周家虽然情有可原,但法理难逃,怪只怪周家不该贪图海运之利……原本最应该支持周家的书院学子分为两拨,闹哄哄各执一词。

襄荷去找卜落葵,得到与路上听闻相差无几的消息。

卜落葵也忧心忡忡。

虽然与周清芷是对头,平日里天天盼着对头倒霉,可周清芷真倒霉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放心,周家不是那么容易倒的。

襄荷这样安慰她,可事实上,她心里也没底。

离开卜落葵处,襄荷便直接去了商院,去找赵寅年。

周家的事她不清楚,但赵家却是早已从事南洋海运事务,赵寅年还经常给她从南洋捎带新奇的植物。

既然周家出事了,那赵家呢?到了商院,却没找到人。

事实上,商院如今许多学子包括山长都已不在书院。

海运这块大蛋糕自然不是只周赵两家分吃,襄城内举凡豪商富贾之家,或多或少都有涉及,而商院学子又多出自商贾之家,如今周家出了事儿,商院之人便不禁人人自危。

没找到人,襄荷便打发相熟的书院仆役去城里送信,务必要打听到赵家以及其他参与海运的商贾的情况。

下午下课后,去送信的仆役回来,带来了赵寅年的消息和口信。

赵寅年目前无事,赵家虽也因海运被调查,但目前人员却并没有像周家那样呗控制起来,而城里其他商贾,也多是像赵家这样。

人员被控制,惹得圣上雷霆震怒的,似乎只有周家一家。

收到口信,襄荷呆坐了半晌,胡乱地想了会儿,便去了玫瑰园。

从女院到玫瑰园,要穿过大半个书院。

一路上除了多了些争执议论的学子,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即便周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甚至周冷槐都没有再在书院露面,即便兵院院长黄韬还在为了孙儿疲于奔波,两位书院的重要人物都缺席,书院仍如一架精细的仪器按着既定的轨道运转着。

只是谁也不知道,如果事态继续恶化下去,这架仪器还能运转多久。

虽然表面上看来一如往常,但内里却不可避免地慌张失措。

到了玫瑰园,襄荷便发现,玫瑰园的食材已经许久没有送来,比往日迟了足足十天,为此万安不得不亲自下山购买食材。

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的事。

山长们忙得很,下面人也慌慌,这里就给疏忽了。

万安这样说道。

襄荷点点头,心里乱乱地不知想些什么。

告别万安,她又去书房找谢兰衣。

书房却意外地没有人。

襄荷找了一圈,终于在木工房找到人。

不知名的木制器械嗡嗡地震动着,刮起纷纷扬扬的木屑,雪片一般纷飞。

谢兰衣就坐在那器械前,手里拿着什么正忙活着,身上穿着一件旧旧的黑色衣衫,木屑落在他衣上发上,犹如雪花坠地。

来。

他头也没回,却准确地朝她招了招手。

襄荷走到他身前,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器械的声音不小,完全掩盖了她的足音。

谢兰衣停下手中的活计,那嗡嗡声便也随之停下,房间里恢复了宁静。

因为我能掐会算,知道你该来了。

他笑道。

襄荷瞪大眼,不信。

当然,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道,主要是我耳力好。

襄荷这才知道他在逗她,欲要再瞪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来时的那一点郁气便陡然散地无影无踪。

笑了就好,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愁思。

他说着,吹了吹手里东西上的木屑。

襄荷好奇地看过去:这是什么?那是个圆圆扁扁如小鱼一样的东西,很是小巧,鱼头鱼尾已初具雏形,鱼腹却还光滑着,没有刻上鱼鳞。

尽管如此,这不到巴掌大的半成品却已栩栩如生。

鱼背上有个环孔,似乎是个挂件。

谢兰衣将小鱼递给她:喜欢么?襄荷接过来,惊喜地道:送我的?谢兰衣点点头,却又将小鱼从她手中抽出:还未做好,待我做好后再给你。

襄荷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盯着那小鱼,心里喜欢不已。

见她欢喜的样子,谢兰衣眼里便染上蕴藉的笑意。

稀罕了好一会儿那小鱼,襄荷才说起今天来的正事。

虽然八成谢兰衣已经知晓,但她还是将周家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起最近李恒泰所作所为。

……书院如今人心浮动,山长们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不知道周家会怎样,以前也没听说过大周还有海禁,赵家的海船也光明正大地来来去去,谁知突然就发作起来,还只重点发作周家,做得这么明显,傻子才看不出。

还有黄院长的事,唯一一个孙子,他没那么容易放弃的。

死的那人也有蹊跷,据说是个平日不受宠的庶子,结果这么一死,那家人却跟失了嫡长子似地大闹特闹,一点也不怕黄院长的样子,要说后面没人搞鬼,鬼都不信……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渐渐又有些气愤。

若说之前她还有些不确定,但从今日打探的消息看来,如今事态已经十分明朗,有人在故意打击书院。

从数月前的崔实案开始,伪装地正义而无害,悄无声息地张网,一步步收紧,钝刀子磨肉,温水煮青蛙,最终却将书院逼至如今的境地。

如今的书院,声誉大大受损,人心也浮躁不安,与以前的书院相比,差地何止一点半点。

崔实案不是单纯地为了整治崔实,周家海运案也不是单纯地为了整治周家。

背后之人,意在书院。

而这背后之人,襄荷初始以为是李恒泰,但是,李恒泰跟书院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下这么大力气打击书院?所以,背后之人另有其人。

而如今,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鹤望书院遗世独立太久了。

谢兰衣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襄荷看向他。

可再怎么遗世独立,它还是置于世俗中。

谢家王朝容得下它遗世独立,是因为奠定书院基石之人便是谢家人,但是,别家却未必容得下。

谢兰衣淡淡地道。

94|6.19鹤望书院由谢宋王朝的开国太|祖谢琰设立,这是普天之下尽人皆知的事情。

前朝时,因为这个缘由,即便鹤望书院脱离朝廷管束,但书院之人对于谢氏却还是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

但如今却不同了。

如今,鹤望书院还在,谢宋却已消亡,掌御天下的,是从谢家手中抢过龙椅的吴家。

但是,如果仅仅是谢琰的缘故,还不至于让如今的皇室忌惮防备。

几十年前朝代更迭之时,鹤望书院并没有偏帮谢氏皇族,也没有在吴氏掌权后有所抵触。

天下大乱,明主居之,这就是书院的态度。

因此说皇帝因为谢琰的缘故忌惮书院,那是完全说不通的。

前朝乃至本朝初,朝臣泰半出自鹤望书院,但近几年,国子监与鹤望书院已逐渐成双足鼎力之势,而国子监的生员,无不是从州县府书院一级一级选送而来。

前朝谢氏子弟未成年前多在鹤望书院求学,而本朝,却是多在国子监。

谢兰衣又道。

襄荷愣神,想起国子监与书院的区别,顿时恍然。

谢兰衣继续说道:书院与国子监不同,抨议朝政,针砭时弊俱是常态,但在国子监,以及州府书院,此风却不盛行。

襄荷缓缓点头,心头终于清明。

相比起受朝廷掌控的国子监以及官办书院,鹤望书院这般的存在,对于当权者来说无疑很碍眼。

明朝因东林而天下书院尽毁,清朝时书院名虽在,实则亡,私人官办几无差异。

如今的鹤望书院,与前世明朝的东林书院何其相似,而如今的皇帝,生出与满清帝王一样的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从大周两位皇帝的一些措施便能看出,吴家想要走的路线,是高度集中的中央集权和君主的绝对*。

当然这是所有封建帝王的愿望,但前朝出了谢琰这么个穿越者,他留下了许多牵制皇帝的措施,而如今,吴家便要将这些不听话的、甚至妨碍皇权的东西一一扫除。

所以,自李恒泰到来之后的这一连串事故,也就有了解释。

抑私学,兴官学,将天下读书人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这才是当今的心思。

现在目的也算达到了,也该见好就收了。

襄荷道,皇帝不会傻地以为可以一下子扳倒书院吧?鹤望书院的百年积累不是空口说的,如今只是名誉受损便已经让朝堂吵成一锅粥,若是皇帝想让书院伤筋动骨,他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天下半数读书人的怒火。

大周可不是皇权高度集中的朝代,半数朝臣联合起来,皇帝也得乖乖吃瘪。

而历代任职儒院院长的周家,一定程度上便代表了书院,动周家,便几乎等于动书院。

黄家虽然不如周家底蕴深厚,但黄韬的门生遍布军中,把他逼急了,军中人心难保稳定。

所以看清楚形势后,襄荷原本的担心便去了七八成,剩下的两三成,只是担心当今皇帝真是个傻的。

听了襄荷的话,谢兰衣头微微倾侧,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襄荷惊讶了。

皇帝应该不会,谢兰衣答道,如果他没有变得比五年前更蠢的话。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但是,难保他身边有更蠢的人。

襄荷眨眨眼,更蠢的人——李恒泰?谢兰衣笑了笑,他够蠢,但不够份量。

前朝谢琰开国时,为了防止外戚篡权,曾立下外戚不得上朝议政、为官不得超过四品的规矩,大周开国后沿用此律。

因此即便李恒泰颇受皇帝宠信,又曾任统领禁军,却从未在朝会上占得一席之地,就算他以禁军统领的身份,也无法干预太多,因为大周的禁军可不是前世宋朝的八十万禁军,大周禁军是当今皇帝登基后所设,人数不到一万众,禁军统领便是外戚能做到最高的四品官。

再说,书院派会阻止他犯蠢,所以不用太过担心。

谢兰衣又说道。

襄荷点点头,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没过几日,谢兰衣便将那只木制小鱼做好,并细细地给襄荷演示了一番。

襄荷这才知道,这小鱼竟是个机关,里面放置有细长的铁钉,钉上涂了药,鱼尾下方有个不起眼的机括,打开机括便能将铁钉射出。

鱼身涂漆描彩,十分小巧漂亮,襄荷便将小鱼用彩线穿了,代替玉佩用来压裙,如此更方便取用且不引人注意。

襄荷觉得谢兰衣有些过于谨慎了,虽然如今襄城气氛紧张,但那都是大神斗法,很难波及到她这只小虾米头上。

不过尽管如此,得知到小鱼的用处后,她的心还是不由雀跃不已,只因为感动于他对自己如此周全的心思。

襄荷满以为周家的事很快便会落幕,但是,事情却朝着她和谢兰衣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朝堂继续争吵不休,京中指令迟迟不来,李恒泰只将周家人控制在周府,说是调查,却也没拿出什么新的东西,反而渐渐开始暴露出本来面目,藉着调查的名头大肆敛财。

据赵寅年的消息,那些参与了海运生意,但没有被调查的商贾无不被狠狠敲了一笔,自然,赵家是被敲地最狠的。

赵家对此自然憋火不已,年轻气盛些的甚至要与其他商贾联合起来揭发李恒泰,但最终被赵家族老们拦住。

李恒泰或许是忙于敛财,对于周家的事儿便不那么上心,再加上皇帝还没表态,因此周家只能继续被控制着,阖家上下难以进出,连丫鬟仆妇都不能出去,诺大一个周家上下几百人被困在一个大宅子里,普通人根本无法得知里面的消息。

襄荷时刻关注着周家,又有着赵家卜家等门道,因此比普通人清楚一些。

周家的主子们这些时日都在配合调查,足不出户,而下人们,却已有许多开始被发卖,。

得知这个消息时,襄荷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周家哪还有心思发卖下人,而如果像她推测的那样,皇帝懂得见好就收的话,现在也不会命人做出这个举动,把下人都发卖了,等周家脱罪的时候怎么办?襄荷有些琢磨不定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李恒泰的意思。

可无论是谁的意思,周家下人被发卖已成定局,而那些正在设法为周家脱困之人,可能会从这个举动中嗅出不对劲,但是,再怎么不对劲,他们也不会在乎这些下人。

襄荷却不得不在乎,因为周家还有一个抱香。

抱香没有卖身给周家,而是签了十年长契,如今距契约满期只剩一年多的时间,但就在这一年多之内,抱香的去向却还是有周家掌控,如今自然变换成了李恒泰等人。

如果抱香被糊里糊涂卖出去,就算一年多之后契满,谁知道中间要遭什么罪。

自从周家被控制,抱香便再没有消息传来,孙氏和宁霜急得四处求人,但他们求到的人,却根本没有能帮到忙的,消息还不如襄荷灵通。

因此宁霜就求到了襄荷头上。

即便宁霜不求,襄荷也不准备坐视,因此应下他所求,尽心打探抱香的消息。

她一直有让人留心周府发卖的下人,若是抱香被卖便直接买下,还让人向那些被发卖的下人打听抱香的消息,但周府被控制后各院隔开,抱香只是普通丫头,因此也没什么消息。

不过,这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等到休沐日,襄荷与卜落葵一起去了周府,与门卫交涉了一会儿,想以周清芷同窗的身份去看看周清芷,但毫无意外的,要求被拒绝。

虽然进不去周府,但今日恰巧也要发卖下人,因此襄荷便去牙人那里,将几个眼熟的周府下人都买了来。

这几人襄荷只是眼熟,因为周家下人虽被发卖,但卖的却都是粗使,襄荷虽去过许多次周府,认得几个大丫头,却认不得这些粗使的仆役。

谁知道,这一买还买着了,里面居然有个小丫头认得襄荷。

这小丫头身量粗壮,面容普通,看着也有些木木呆呆的,显见不是主子跟前的,所以才被发卖了出来。

兰姑娘!小丫头满眼含泪,奴婢巧儿,是三少爷院子里做粗活的。

襄荷大喜,忙问她周府以及抱香的情况。

巧儿只是粗使丫头,只知道周清枫整日待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对周清芷等人的情况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说到抱香时,小丫头却有些犹豫,眉目间有些怪异。

襄荷皱了皱眉,心里不由浮上隐忧,怎么,是不是秋菊姐出什么事了?巧儿脸上忙露出笑来,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抱香姐姐好着呢,李大人看上她,要收她当妾室呢!95|6.23妾室?李大人?李恒泰?!襄荷身子一晃。

抱香已经十九,在这时已经算是老姑娘了,但因为她如今还为人奴仆,因此孙氏只给她寻摸亲事,却并还未定亲,就是为了等她契满后以自由人的身份出嫁。

她悄悄跟襄荷说过,孙氏看中了邻村的一个后生,家境殷实,人也不错,虽然还未正式定亲,但两家都有意,就等着秋后下定,契满成亲。

略微回过神,襄荷追问:怎么回事,你仔细给我说清楚,李大人是谁?他怎么看上抱香姐了?抱香姐是什么说的?小丫头呐呐地道:李大人就是李大人,就是住在秋桐院的那位大人啊。

大家都说、都说抱香姐姐藉着送点心勾引李大人……正那个……的时候被人撞到,抱香姐姐没脸见人,就躲在秋桐院不肯不出来。

襄荷脱口而出:这不可能!相交多年,抱香是什么样的人襄荷很清楚。

她沉下脸:那你之后有没有见过抱香姐?三少爷呢?抱香姐是他的大丫头,总不会不闻不问吧?似乎有些被吓到,小丫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见过。

抱香姐姐不愿见人。

三、三少爷去秋桐院,侍卫大人不不、让进,说抱香姐姐谁、谁也不见。

襄荷又问了小丫头几句,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才作罢。

挥挥手让小丫头退下,襄荷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什么不愿见人,分明是出不来才对。

此时的周府,满府上下噤若寒蝉,周清枫却急得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人。

襄荷能看出不对劲,与抱香贴身相处了将近十年的他更能看出。

那混蛋分明是强占了抱香,扣着她不让她出来罢了!什么抱香勾引的,他两个哥哥那个不比那混蛋好看一百倍一千倍,抱香会放着两个哥哥不勾引勾引那混蛋?再说抱香也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侍卫不让他进院子,他就找人。

先是找周清柯,可是周清柯被看得更紧。

因为周家参与海运事务是他最早提出的,就在那次老夫人的寿宴上,一架南洋七宝镶嵌的屏风,引起了父亲的兴趣,也引起了几乎全族的兴趣。

周清柯借此参与进南洋事务,人人都说他出息能干,连周冷槐都因此多看中他们母子三人一分。

可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以往的风光荣耀,如今都成了催命符。

周府刚被控制时周清枫不慌,因为他觉得周家那么大,哪里是说扳倒就扳倒的,皇帝很快就会下谕旨赦免周家的。

可是谕旨迟迟不来。

而周府里的形势也越发严峻。

起先大家还能互相走动,后来大多被拘在院子里,府里的下人越来越少,花草都无人打理,疯长着,就像府里躁动不安的人心。

如今,他连见自己的哥哥都不能了!周清枫开始恐慌了。

他又去找姨娘,可是姨娘的身份,又使得上什么力?而且,姨娘还骂了他一顿。

一个丫头而已,命贱得很,李大人看上她是她的福气,你瞎操什么心,万一惹怒李大人怎么办?他张张口,没有反驳,拔腿跑了。

抱香十岁进周家时,他才不到三岁,他从那么小小一点儿长成现在这样,哪怕是姨娘,付出的也不如抱香多。

她为他添衣加被,关心他饮食起居,他闯祸了她去背,他有什么高兴的事,她比他更高兴。

对自己这样好的一个人,他又怎么会不操心!他又去找父亲,却仍旧见不到人。

父亲院子里的下人全换了,他一个也不认得。

看守院门的侍卫恶声恶气地驱赶他,还将闪着亮光的刀对准他。

他扭头又跑了。

这次,他跑去了素馨院。

素馨院是周夫人的院子,周夫人闺名素馨。

周夫人,那是周清枫唯一可以叫做母亲的女人,而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只能被叫做姨娘。

嫡母和庶子,听上去就像对冤家。

但事实上,周清枫一直觉得母亲对自己,对二哥,甚至对姨娘都很好。

不缺吃不少穿,发现下人慢待自己还会处罚下人,以致阖府上下再也没有下人轻视自己。

她甚至还会关心自己和二哥的功课,虽然大多是礼节性的问候,但已经殊为不易。

当然,像对待姐姐和大哥那样是不可能的,但起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是长辈看着小辈的目光,正常的,慈爱的目光。

身为庶子,他实在应该知足,应该感激。

也正因为这份知足和感激,他想做个母亲眼中的乖孩子,遇事都不想去麻烦她。

但这次,不麻烦她不行了。

好在素馨院没有不允许进入。

也许是因为母亲是女眷,查案也查不到母亲头上吧,周清枫想着。

一路看到的下人也尽是旧人,倒不像父亲那里一样都是生面孔。

这种熟悉感让他紧张急迫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由熟悉的大丫头引着,终于见到了母亲。

自从周家出事,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周夫人端坐着,周家的祸事似乎并未带给她一丝影响,丰腴的身段风韵楚楚,温柔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苦楚。

她看着座下局促不安又慌慌张张的孩子。

周清枫磕磕巴巴,好歹将事情讲清楚了。

求母亲救救抱香姐姐!他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

周夫人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

周清枫眼巴巴地看着她。

茶汤入口,唇齿间瞬间溢满淡淡的苦涩,苦涩顺着喉咙滑落,于深处又涌起一阵回甘,仿佛往事中美好的部分上涌。

她瞥了那孩子一眼,在他急切的目光中,终于缓缓开口。

你确定,那丫头不是自愿的?周清枫狠狠地点头:我发誓,抱香姐姐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那混——李大人逼迫她。

母亲求求你,帮帮抱香姐姐!周夫人放下茶盏,对着周清枫期盼的眼点了点头。

好。

我帮她。

只盼有朝一日也有人能帮我。

抱香很快就出来了。

在周清枫找了周夫人的第二天,抱香被一群丫鬟簇拥着走出秋桐院,衣裳妆容无不是精心修饰,原本就俏丽的面容显得益发出色。

、怪不得能勾引到京里来的大人,没想到竟长了这么一副勾人的样子。

围观的丫鬟婆子们好奇且鄙视地窃窃私语。

平日与抱香相熟的丫鬟婆子涌上前去。

恭喜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许多人巴着往日的交情,请她成了官太太后,莫忘微时情分,照应照应往日的姐妹。

周家遭难,接连有下人被发卖,还留下的这些难免惶惶不安,他们觉得自己置身一艘快要沉没的大船,趁着船沉之前,每个人都在寻找另一艘船。

如今控制着整个周家的李大人,毫无疑问是一艘坚固安全的大船。

而抱香,就是那登船的踏板。

哪怕他们无比鄙夷这踏板,也不妨碍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演演戏。

抱香被脂粉涂抹的白皙的脸上露出惨白的笑,不,我不是……几个往日交好的丫头已经拉了她避开众人,状似好奇地问她怎么就得了李大人的青眼。

嘴里虽那么说,眼底最深处却藏着掩饰不住的鄙视,一边鄙视,一边羡慕。

你这骚蹄子,使得什么手段爬上了贵人的床?她们眼中明明白白地这样说着。

抱香的脸更白了,上下两排牙齿打战,像两块石头义无反顾地碰撞。

他强迫我。

她直绷绷地说道。

哈?丫头们发出惊讶的气音。

哈?人家贵人要什么女人没有,会强迫你?给脸不要脸!真的……我不愿意,他强迫我,他……抱香喃喃着,像是想起什么不堪一样,整个身子都发抖起来。

看她这幅样子,一个还算有点真心的丫头狐疑地皱眉,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可是那又怎样?反正清白都没了,好也罢坏也罢,一辈子只能拴在那一棵树上了,还做出这副模样做什么?于是没多少真心的劝慰道:反正都这样了,我看李大人也是个有担当的,又没有不负责任,正经抬举你当妾,这也不错了。

听说李大人亲姐姐是当今贵妃,很受皇上宠爱呢。

你做了李大人的妾,那不就成了皇亲国戚了?多少人求不来的事儿啊。

皇亲国戚?一个妾,算什么皇亲国戚!抱香讽刺的笑了。

目光扫过那些往日亲如姐妹的人,原本的一点奢望终于彻底断灭。

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唉唉姑娘你去哪里?从秋桐院跟出来的丫鬟婆子急急地叫着。

回家,抱香头也不回地说道,嫁人的话,总得跟家里人说一声。

嫁人嫁人,男女结为夫妻方为嫁娶,不为妻,算什么嫁人?96|6.24抱香回村了。

得知消息后,襄荷马不停蹄地请假回村。

回到村里时,抱香也不过刚到半个时辰,一家三口站在门前,陪着几个妇人说话。

仅仅几个妇人,远不像以往抱香回村时的热闹。

倒不是村人凉薄,只是喜庆时凑上去,附和着说好话总是没错的;但落难时,万一说错话,难免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因此来来往往的村人也有不少,但都是浅浅安慰孙氏几句,便急急地走了,以致宁家门前显得十分寥落。

至于相帮——周家的事,这些村人心知肚明,那是他们无法触碰的领域。

因此除了苍白无力的安慰,他们也无能为力。

襄荷站在宁家门口,远远地看着孙氏强笑着送走几个妇人,抱香低着头站在一旁,宁霜一脸担忧地扶着抱香。

两人进了院子要关门时,襄荷赶紧走上前去。

孙氏见了她,脸色登时更加不好,但抱香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话。

小荷!她终于抬起头,露出白惨惨的脸来。

那模样,全不复往日的娇艳与鲜嫩,仿佛被狂风摧折的花,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她的声音里有着微小的希冀。

快进来。

她一把拉住了襄荷的手,力道甚至大到襄荷难以忍受。

孙氏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什么,悻悻地摔上门,一阵风似地走在了两人前面。

宁霜看了看两人,跟上孙氏,留两人独处。

抱香拉着襄荷去了自己的房间。

秋菊姐,到底……怎么回事?襄荷问地小心翼翼。

抱香眼中的泪唰地落下来。

微弱而又断断续续的述说中,襄荷终于弄清楚抱香这几天的遭遇。

下人们之间流传的,所谓趁着送点心时趁机勾|引的版本自然是错的。

抱香是去送点心了,却是秋桐院的丫鬟指使她去的——面对如今控制着整个周家的李恒泰的丫鬟,她不敢拒绝。

抱香没想到,她一迈进秋桐院,就是迈进了地狱。

虽然具体过程抱香并没有描述,但襄荷猜得出来。

无非是李恒泰用强,抱香反抗,却终究抵不过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被李恒泰得了手。

失了清白,抱香心死若灰,但即便是为了娘亲和弟弟,她也要活下去。

因此她没有寻死,而是设法出去,心想大不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可是李恒泰没玩够,又怎么能让她出去?再加上抱香一直不配合,李恒泰便索性将她困在秋桐院,还恶人先告状,传出抱香主动勾|引他的谣言。

直到周夫人上门,抱香才得以脱身。

狭小的斗室之中,抱香的声音微小的几不可闻。

她们不信我,所有人都不信我……她们说我是贱|人,说我勾引他,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的身子颤抖着,一句话来回说好几遍,我不敢……不敢跟娘说,不敢跟弟弟说,那畜生、那畜生……喉咙中突然发出一声压抑之极的呜咽,她抱紧了双臂,仿佛置身刺骨的寒风之中。

眼里热流涌动,襄荷使劲眨了眨眼,才抑制住眼中的热流,但胸口处叫嚣的疼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

秋菊姐,秋菊姐,不怕,都过去了,过去了……她使劲抱住抱香的发抖的身子,使出全力箍住她,好让她不再如寒风中的芦苇般颤抖。

那畜生,那畜生!她心里狠狠骂着,胸口下如有炙热的岩浆涌动,那热量灼地她胸口发痛,叫嚣着要喷薄而出。

抱香并没有失态太久。

她从襄荷怀里挣扎出来,泪痕犹在,眼睛里却放出光来。

她反过来安慰襄荷,一下一下拍着襄荷因为激动而颤动起伏的背部。

放心,放心,我不会让那畜生如愿的,死也不会。

像是在说给襄荷,也像是说给自己。

没过多久,孙氏便不耐烦地来敲门。

到家不过半个时辰,她这个做娘的还没跟闺女好好说话呢。

抱香朝襄荷歉意地笑笑,整理下面容,笔直地走了出去。

娘。

她喊道。

孙氏跟抱香叙话,虽然孙氏一副赶客的表情,襄荷却如生了根般,坐在抱香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宁霜打开房门,提了个小板凳,放在离襄荷稍远的地方,坐下。

这次多谢你,小荷。

他低着头说道。

襄荷摇头:不,我没帮上什么忙,是三少爷求了周夫人。

宁霜摇头:不,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襄荷唇边泛起苦笑。

现在说这有什么用……如果宁霜知道他姐姐遭遇了什么,他还有心情说这个么?但宁霜不知道,所以他还在不断地道谢,似乎在连着以往的情分一起,连着孙氏对她的怠慢一起,全部化作谢意,诉诸于口。

宁大哥,襄荷打断他道谢的话语,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怯懦和迷茫的眼睛,还满是少年人的天真——你能为了秋菊姐,舍弃除你娘以外的一切么?安稳的生活,未来的期望,读书人的身份……宁霜定定地回望着她,似乎不知道她为何突出此言。

但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他点点头,当然。

姐姐为我舍了那么多,哪怕要我的命来还她的恩情,也丝毫不为过。

襄荷摇头:不,不用命的,大家都要活的好好的。

该死的不是他们。

回答完问题,宁霜狐疑起来:小荷,你问这个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么?姐姐怎么了?襄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样的事,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正在这时,孙氏有些凄厉的叫声穿透堂屋的土墙,钻入两人耳中。

……你不嫁给他嫁给谁?!没了清白你还想嫁给谁?!娘想你做妾么?谁叫你招了人家的眼!凄厉的声音划破小院的宁静,声音落下后,两边都没了声息。

半晌,宁霜双目怔忡地站了起来,直愣愣地走向堂屋。

襄荷咬咬唇,跟了上去。

娘,姐,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做妾,什么……失了清白?宁霜字斟句酌地问着,每一个咬字都清晰而用力。

抱香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了一下,没有作声。

孙氏大声哭号:什么事?大事!我们宁家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就这么倒霉!好好的做个丫头还让人夺了清白!我可怜的儿,还有一年,就剩一年了啊,再过一年你就能出来嫁人了,老天爷不长眼,怎么就让你摊着这事儿!宁霜身形一晃,如遭雷击。

他下意识地看向姐姐。

抱香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神色像被风雨水流经年侵蚀的山壁,僵化出一层灰白色的壳,仿佛一触即碎。

良久,宁霜胸腔中爆发出一声怒吼:谁?是谁?!我要杀了他!啪!孙氏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要杀谁?杀了人你去抵命?杀了人你让娘怎么办?让你姐姐怎么办?宁霜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娘。

抱香突然开口叫了孙氏一声,神色却依旧未变。

孙氏看向她。

抱香秀丽的眼睛回望她,轻轻地道:所以,娘想让我给那畜生……做妾?不然还能怎样?顶着不清不白的身子你还想嫁谁?他再坏,你如今也是他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说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就算做妾,也差不到哪里去。

娘!宁霜震惊地喊着。

抱香摇头,已经干涸的眼眶里又飞快地落了泪下来,娘,我不想,不想嫁给那畜生,不想给人做妾,我不想。

我知道,没了清白是寻不着什么好亲事了,可是没关系,我不挑,穷一点、丑一点,哪怕有残疾,我也不怕。

哪怕没人要我,我一辈子不嫁人,侍奉娘亲你,我也甘愿。

孙氏身子剧烈颤抖,忽然拿起简陋木桌上的一张粗瓷碗,用尽全身力气般,狠狠地砸向地面。

碰!粗瓷碗刹那间四分五裂,锋利而沉重的碎片崩落,其中一片撞上孙氏,可她没有躲,生生受了那一击。

娘!宁霜惊呼。

鲜红的血流下来。

孙氏恍然未觉。

若你还当是我的女儿,这样的话就再也别说。

她十分镇定地说着,看着抱香的眼神镇定地让人害怕。

一女不侍二夫,你的身子被李大人占了,你就是他的人,未婚的大姑娘不清不白的嫁给旁人,你这是让人家戳咱宁家的脊梁骨,你娘我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抱香看着她。

终于听到那仿佛死刑一般的宣判,——你就嫁给他。

97|6.25娘,抱香叫着,从小到大,我没求过您一次,就连您要我卖身给人当丫鬟时,我都没求过您。

孙氏绷着脸。

可是现在,我想求您一次,抱香继续说着,求您依我这一次。

说完,她站起身,对着孙氏,重重地跪了下去。

娘!我也求您。

宁霜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们、你们……孙氏指着两人,双目泛红,声音颤抖,你们这是逼我!你们当我铁石心肠,不盼着自己女儿过上好日子?如今这情形,给李大人做妾就是最好的出路!不然照你说的,嫁给那些下三滥的男人,吃喝都成问题不说,你当人家心里就不轻看你了?媳妇儿婚前就失了身子,哪个男人不膈应?到时候你才有的罪受!那我就不嫁。

抱香轻轻地说。

不嫁?孙氏更加震怒,不嫁人你想做什么?还嫌闲话不够,非得人人指着你戳戳点点才行?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不嫁,你是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那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好?哪里好!明明有更好的出路不走,非得选个死胡同,这有什么好!孙氏气愤过头,此时反而冷静下来,一桩桩数着嫁给李恒泰的好处。

那位李大人是官身,又是皇亲国戚,若是霜儿一直考不上秀才,李大人那就是天边的云,咱们一辈子也高攀不起,你就是想给人家当妾,人家也看不上你。

你当他是糟蹋你,搁别人眼里,人家那是看得起你!你也别觉得委屈,你在周府待了那么久,知道的还不比我多?那些卖身的丫头,哪个不是拼了死劲儿地往上爬,就指望着被哪个公子哥儿收了房,从此脱了奴籍,好当那人上人。

李大人那样的身份,会没有丫头主动爬床?他也是习惯了,才当你也是这样的人,并非有意欺辱你,你看看,他还准备正经抬你做妾,而不是随便打发,或是让你做个通房丫头,他还让你回家准备纳妾的事儿,这般种种,就知道他对你还有份情,不然你当每个失了清白的丫头都能有你这待遇?抱香低头不语。

因为孙氏这话说的其实不算错。

她在周府待了九年,这种丫鬟主子间的阴私事儿,她见得比孙氏多得多。

丫鬟就是服侍人的,但服侍可不仅仅是端茶送水,那是主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让你学狗叫你就得学狗叫,让你给主子暖床你就得乖乖去暖床。

所以,所有的丫鬟,尤其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几乎都可以说是主子的女人。

主子们看上个丫鬟就收做房里人,这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周家本家的老爷和三位少爷倒是还好,没有出过强占丫鬟的事儿,老爷虽然有通房侍妾,但那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

可除了周冷槐这枝外,周家还有其他分枝,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主子,这些主子中不乏纨绔,像这种强占丫鬟的事儿,自然也没少做,抱香这些年不知见了听了多少次。

然而,并非像孙氏说的那样,所有丫鬟都费尽心思想要爬上主子的床,只要不是太渴求权势富贵,稍微聪明些的,都知道那不是什么聪明法子,就算成功了,也不一定比嫁给良家贫寒子弟,或者配小厮强。

所以,也有不甘不愿地被强占了身子的,而这些丫鬟,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做妾,大部分都是成为没名没分的通房丫头,连奴籍都脱不了。

有些更惨,主子吃干抹净不认账,那些丫鬟平白没了清白,半丝儿好处也没捞到。

所以,在一般人看来,李恒泰的做法真是相当有情了。

可是,那又怎样?娘,抱香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我知道您说得对,可是——她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愿意。

不管别人怎么想,从卖身为仆的那一刻起,她盼的就是契满的那一天,脱下奴仆衣,回复自由身。

因为有这个盼头,她才不像其他家生子那样将所有的前途都寄托在周家、寄托在主子们身上。

她从来没想过下半辈子还要在那勾心斗角的大宅院度过。

出府后,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就像之前说的那门亲一样,虽然不够富裕,虽然虽然为人妇后还要操持家务,可起码,不用再时时看人脸色,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惹来毒打辱骂。

可李恒泰让她的一切打算都落空了。

妾?说的好听是主子,但事实上,不过是高级一些的丫鬟罢了。

而且,让她嫁给不顾自己意愿强占了自己的人,剩下的半辈子都跟这个人绑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她识的字不多,但却知道抱香的意思。

刚进周府时,她只是粗使丫头,轮不到上主子跟前伺候,所以还用着原来的名字,秋菊。

后来她被分到三少爷院子里,管家嫌她名字俗,摇头晃脑半天,最后仿照二少爷院子里的大丫头抱琴,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抱香。

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意思,心里还更加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

后来,二少爷来看三少爷的时候,偶然听到她的名字,笑着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郑管家这次倒想了个好名字。

她不懂,大着胆子问二少爷那句诗的意思,又说了自己原来姓名。

二少爷便大笑起来,她毫无防备,吓了一跳。

郑管家嫌秋菊俗,却又取了个咏秋菊的名字,真真是自打脸。

原来那句诗是写菊花的啊,她恍然大悟。

世间无数花草,无不是花败之后残红满地,唯有菊花,花败花不谢,即便寒冬来临,依旧抱守枝头,连同枝叶一起,在寒风中变得干枯褪色,就像活活被冻死一样。

宁死不堕,这就是菊花的品格。

自此后,她才真真正正喜欢上抱香这个名字。

孙氏又说了一箩筐的话,可是抱香心意已决,无论她说什么都当做耳旁风,场面陷入僵局。

天色很快黑下来,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的襄荷也不得不走了。

孙氏气愤之下将三人全部赶出堂屋,随即插门落锁,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院子里,三人相视而立。

让你看笑话了。

抱香不自然地对襄荷笑笑。

襄荷摇了摇头。

这场闹剧看了之后也不是全无作用。

抱香的坚决,孙氏的固执,还有宁霜偏向姐姐的态度,她都看在眼里。

秋菊姐,她轻轻唤着抱香,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拒绝李恒泰?抱香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苦色。

是的,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其实不是孙氏,而是李恒泰。

即便再怎么不愿,只要抱香和宁霜两人一心,孙氏终会屈服,因为两人是她的儿女。

正如她威胁抱香一样,抱香和宁霜也可以反过来威胁她,虽然好像有些不孝,但襄荷有信心说服两人,到时即便孙氏气愤欲死,也不得不屈服。

可李恒泰不同。

李恒泰想要纳抱香,是抱香说不就不的么?那种习惯了居于上位,习惯了弱小卑下者顺从姿态的人,陡然遇到一个不听话的,会怎么样?五年前的李恒泰可以随意践踏无辜路人的性命,五年后的李恒泰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忤逆的丫头的命。

98|6.30关于如何拒绝李恒泰,抱香没有好的办法,襄荷同样没有。

可以预见,抱香的拒绝肯定会触怒李恒泰,但无论抱香还是襄荷,都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担触怒李恒泰的后果。

襄荷以前觉得自己也算得上个人物了,起码凭藉著书院学子还有鹤望花铺东家的身份,真要遇上什么事,襄城大多数权贵之家都会卖她一个面子。

但如今她才知道,这念头是多么可笑。

无论花铺为兰家带来多少钱财,那也仅仅只是钱财。

都说钱能通神,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是钱可以解决的。

如今的兰家只能算豪富,却不能算权贵,空有钱财而无权力,落在掌权之人手中,便是待宰的肥美羔羊。

而她书院学子,农院簪花宴首席的身份,在书院如今的形势下,尤其在李恒泰掌握著书院把柄的形势下,也不能为她带来丝毫助益。

所以,想要凭借她的力量正面压下李恒泰的怒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那一问,既是问抱香,也是问自己。

拒绝是一定要拒绝的,关键是怎么拒绝。

在自己没有足够力量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借力打力,但如今的襄城,能够让襄荷借的力,却屈指可数。

书院一派全不用指望,而襄城的其他权贵,这时候也必然不愿对上风头正盛的李恒泰。

原本襄荷还想借助舆论的力量,但孙氏的那番话却点醒了她。

这时代终归跟前世不同,什么婚姻自由,什么情投意合,这时代信奉的是男尊女卑。

姑娘家只要失了身子,那么不管是怎么失的,在世人看来,最好的结果就是嫁给*的那人。

再加上李恒泰的身份地位和抱香丫头的身份,打舆论战,抱香占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此路不通。

不能借助舆论,一般权贵也指望不上,那么整个襄城不惧怕对上李恒泰的,似乎只有一家。

——端王府。

端王的地位绝对高于李恒泰这个贵妃亲弟,加上他虽然出身书院,却没有把柄落在李恒泰手里,所以满襄城都惧怕李恒泰,他却不怕。

可问题是,襄荷跟端王府真心不熟,而端王此人平日除了跟几个好友交游,算得上深居简出无欲无求,襄荷完全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地方。

那么,排除端王后,唯一有希望的突破点,只能是端王独女,宣城郡主。

哪怕请不动端王这尊大佛,请得动宣城郡主也不错。

端王没有儿子,独女的地位便比较超然,哪怕李恒泰如何骄横,也不敢当面折了宣城郡主的面子。

而且,宣城郡主是女人,对于抱香的遭遇应该更有同感。

可是,襄荷叹息一声,她又能拿什么来说动宣城郡主帮这个忙呢?除了宣城生辰宴上那次,两人几乎全无交集。

但是,无论希望多小,总要尝试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襄荷就去了端王府。

襄荷前脚刚走,两个衣着讲究的婆子来到秀水村。

没有事先递拜帖,到了端王府,襄荷只好用郡主同窗的名头请门人通报,好在不同于周府,这次这名头比较好用,门头听了便报了上去。

襄荷在门外等了没多久,就见一个眼熟的丫鬟走了出来,似乎是宣城郡主身边的人。

她松了一口气,由那丫鬟引着,迈入端王府。

依旧是生辰宴那日宴客的庭院,只是再也不复那日的熙熙攘攘,偌大的庭院除了进出皆屏声静气的下人外,只有端坐在亭中的宣城郡主。

时值隆冬,亭子四周却没有任何遮挡,呼啸的寒风穿亭而过,侍立的丫鬟嘴唇冻地发紫。

而宣城郡主则斜斜歪在铺了厚厚锦缎的榻上,身上裹着大红的狐裘披风,颈间一圈雪白兔毛,衬得她面容更加娇艳。

她怀中抱着个精致的紫铜缠枝莲纹手炉,身前还有个小巧的炭炉,炉上架着一口小锅,锅中盛水,水中又有一口红陶酒坛,坛口汩汩冒着热气,水汽氤氲着宣城郡主的面,让人看不清楚。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是知道我正温酒,欲要与我对饮一杯么?隔着氤氲的水汽,宣城郡主微笑着对襄荷道。

郡主雅兴,莫敢辞耳。

襄荷道。

宣城郡主脆声而笑,拍了拍手,旁边侍立的侍女立即拿了酒具,从滚热的水中稳稳抱起红陶小坛中,随即将酒坛微微倾斜,琥珀色的酒液线一般落入杯中。

宣城郡主端起一杯酒,做了个举杯的动作。

襄荷端起另一杯,闭着眼一饮而尽。

襄荷不喜欢喝酒。

即便是度数极低的黄酒,仍旧不喜欢。

所以,遇上不得不喝的场合,她便像喝药似地,仰起头,闭上眼,一口气喝个干净。

长痛不如短痛。

温热微甜的酒液甫一入腹,酒杯尚未离唇,便听到对面一声轻笑:这般鲸吞牛饮的喝法,真是糟蹋了我这坛上好的石冻春。

襄荷放下酒杯,不在意地笑笑:俗人一个,让郡主见笑了。

宣城郡主笑笑,目光瞥向襄荷空了的酒杯:这石冻春需得慢慢品,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侍女立刻有眼色地将酒杯再度斟满。

襄荷暗暗叹了口气,端起杯,做足心理建设,便要开始照宣城郡主所说,慢慢地品。

罢了罢了,宣城百无聊赖般地挥挥手,意不在酒,喝再多也品不出其中滋味。

襄荷心头一跳。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为什么登门?宣城仍旧是那副慵懒的样子,仿佛午睡初醒,但说出的话,却直白地让人心惊。

襄荷舒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今日登门,是想求郡主一件事。

所以,你想让我帮那丫头?听完襄荷讲述,宣城似笑非笑地道。

襄荷缓缓点头。

宣城轻笑,用顶端裹着绸缎的火钳轻轻拨动小炉中的木炭,使火势更加旺盛,小锅中热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氤氲而起的水汽甚至让相对而坐的两人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可是,宣城放下火钳,似乎要拍去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般轻轻拍了拍手,我为何要帮她?——或者说,我为何要帮你?襄荷深吸一口气,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看向对面宣城的面容。

郡主有何要求,但请吩咐。

吩咐了你就照办?并非。

哦?宣城不怒反笑,所以你是在戏弄我么?襄荷面色不改,认真道:当然不是。

一来,以我之力能够办到,二来,不妨碍他人,若满足这两点,无论郡主有何吩咐,我当尽力而为。

宣城目光一闪,将她口中需细品的那杯石冻春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好,我只有一个要求。

郡主请说。

告诉谢兰衣,我要见他。

只是传个话而已,算不得妨碍他人吧。

宣城郡主掩唇而笑。

襄荷回到秀水村时,抱香正与两个婆子争执不下。

一个瘦长脸儿尖下颔的婆子道:我们大人心善才让你回来,要不然说纳你也就纳了,不过是一个妾而已,还指望着三媒六聘,择个良辰吉日再过门不成?回来这一日,该说的也都说了,姑娘还是赶紧随老身回去,不然回的晚了,惹得大人震怒,到时吃亏的还是姑娘您自个儿。

抱香与宁霜与那婆子据理力争,争取让抱香多留在家中两天,而孙氏则不见人影。

见此情景,襄荷心下一沉。

不能让这两人带走抱香。

襄荷走上前去,也不多说话,只掏了掏荷包,数出两张最大面额的银票,塞到两个婆子手里。

还望两位妈妈通融一下,不管为妻为妾,姑娘家出嫁总是大事,若太仓促了,难免让人看不起。

只要再等两天,容我们将嫁妆备好,府里便可来接人了。

两个婆子偷偷觑了一眼手中的银票,待看到面额后,脸上都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

总算打发走两个婆子,襄荷却轻松不起来。

两天,只有两天的时间。

安抚了抱香后,襄荷没有回兰家老宅,而是一步一步,缓慢向著书院的方向走去。

到了山脚,她没有坐马车,而是登上严霜覆盖的千层石阶,像未入书院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不借助任何外力,沿着登天梯,一个石阶一个石阶地向上攀登。

隆冬天寒,石阶凝霜,登天梯比以往难登数倍,一不小心脚下就会溜滑。

但襄荷走得很稳。

虽然很慢,虽然登上山顶时暮色已经降临,但终究走完了全程。

来到玫瑰园时,寒风刺骨的天气里,襄荷却已经额发湿透。

她舒了一口气,没有敲门,而是整理了下狼狈的形容,随后便在门前久久伫立。

但不等额发被冷风吹干,眼前厚重的石门便吱吱呀呀的开了。

浓浓暮色中,石门里面,那坐在轮椅上的人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99|7.1哎呀,怎么出了一身汗?万安惊讶的喊声飘入耳朵,随即那辆黑色轮椅驶到面前,右手被一只干燥微温的大手握住。

进来。

谢兰衣道,随即一只手驱使轮椅,另一只手仍旧握紧襄荷的右手。

襄荷沮丧地低下头,不发一言,跟了上去。

来到室内,万安赶紧生了火,让襄荷围着火炉烤火。

温暖的炉火很快将身上又湿又寒的难受感觉驱走,身子也逐渐暖和起来,襄荷将手从谢兰衣的大手中轻轻挣出,望着跳跃的暖黄色炉火出神。

说吧,怎么了?谢兰衣拢了拢她汗湿的额发。

目光从炉火移开,襄荷瞪眼看他,故作疑惑:什么怎么了?没事就不能来啊?谢兰衣没说话,只拿那双凤眼看着她。

襄荷好不容易鼓起的情绪便向漏气的气球一样飞速地瘪了下去。

她双肩一垮,眉毛都皱成了委屈地八字形。

我问你件事啊……她小小声说着。

谢兰衣挑眉。

……你跟宣城郡主,什么关系啊?终于说出口,好像一块大石从胸口移开,襄荷又放松又紧张。

放松是因为终于问出口,紧张是因为不知道答案将会是什么。

奇怪,她干嘛紧张答案?心头忽地闪过一道疑惑,但很快又被甩掉不见踪影。

她紧张地等着谢兰衣的答案。

谢兰衣脸上却露出疑惑地神情:宣城郡主?襄荷紧张地点点头。

好像——谢兰衣一副回想过去的模样,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在宫中时见过几面而已,算不上熟悉。

一直提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但想起宣城郡主的那些举动话语,襄荷又皱起眉毛,我才不信,她明显喜欢你!嗯?谢兰衣难得愣了愣,随即恍然点头,哦,那也很正常。

这下轮到襄荷愣住了,这怎么正常啊,谁会对没见过几面的人钟情啊……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对,别人是不可能,可……谢兰衣这副模样,别说几面,一面就足够了。

可就算是实话也不要这么理所当然一样的说出口好嘛……襄荷暗暗吐槽。

宣城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岁,五年前谢兰衣离京时她不过十三岁,仔细想一下便知道,两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狗血私情,不然谢兰衣不成萝莉控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豆蔻年华的宣城春心萌动,见过谢兰衣几面之后便芳心暗许,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方既知无望还仍旧念念不忘,一方却完全没注意自己无意中曾招惹下一朵小桃花。

襄荷摇头晃脑啧啧感叹着,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

十三岁什么的……她现在好像正好十三岁来着……呸呸呸,十三岁跟十三岁能一样么,她才没有春心萌动呢,绝对没有!知道了宣城与谢兰衣之间的纠葛,襄荷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做出一副好奇地样子道:那,你想见她么?见她做什么。

谢兰衣随口接道,随后顿了一顿,目光看向襄荷,怎么,你想让我见她?还是——你受她所托,要说服我去见她?襄荷双眼望天:不是,你想多了。

谢兰衣不语。

襄荷笑笑: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想见见自己的倾慕者嘛。

既然你不想见,那就不见。

这句话一说出口,从端王府出来后的抑郁豁然一扫而空,襄荷笑地很真诚。

她想救抱香,但就如她所说,不管宣城提什么要求,只有满足了她那两个条件,她才会答应。

不应己力不及之事,不许妨碍他人之诺。

谢兰衣若想见宣城,那她只是捎个口信的。

若他不想见,她也绝不会勉强他。

因为是她想救抱香,而不是谢兰衣想救,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愿望而把无辜的谢兰衣牵扯进来,那是慷他人之慨,尤其是在谢兰衣身份如此尴尬,又与李恒泰有过节的情况下。

所以她故作轻松,绝口不提抱香的事,只以宣城倾慕他的由头,问他想不想见宣城。

只因为她知道,哪怕他原本不想见,知道了抱香的事后,八成也会改变主意,为了帮自己而去见宣城。

那不是她想见到的。

只是,宣城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装疯?装病?带足银子背井离乡躲到李恒泰找不到的地方?好像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妙。

襄荷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谢兰衣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襄荷吓了一跳,抬眼便见一张貌比花娇的脸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一双凤眼静静的看着她。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奇异地看出了他眼中的意思:一定出事了,别想骗我。

她结结巴巴了半天,但在那双凤眼的凝视下,终于还是放弃挣扎,老老实实将抱香的事说了出来,只是没说她去求宣城的事。

只是,她不说,谢兰衣却猜得出来。

所以,你去求宣城,而她的条件是见我?襄荷沮丧地点头。

那张给她以极大压迫的脸终于稍稍后退,她刚刚舒了一口气,就差点没被谢兰衣下一句话吓死。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以势压人,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想治本,把病源灭杀了就好。

襄荷一手捂住胸口,像只鼓满气的小青蛙似地,眼睛鼓登登地看着谢兰衣。

谢兰衣拍了拍她的背,笑眯眯地道:很吃惊?放心,他会死地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到我们身上。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能背黑锅的人很多。

要说现在襄城仇人最多的人,绝对非李恒泰莫属。

之前拔了那么多萝卜,现在哪只萝卜的小萝卜要报仇,一刀把他宰了,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事实上,最近李恒泰已经遇到过几次刺杀了,只不过消息掩盖的好,没有流传开来罢了。

李恒泰死了,抱香的麻烦自然迎刃而解。

襄荷越想越觉得谢兰衣这提议好诱人……不过——你保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他?谢兰衣微笑点头。

想想木工房里那些功能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轮椅药箱里各种各样的成药,襄荷静默了片刻,终于不再怀疑谢兰衣下黑手的能力。

不过,她还是有些疑问,那你五年前在京城的时候干嘛不干掉他?谢兰衣似笑非笑,因为,当时的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襄荷又问:可万一皇帝因为李恒泰的死迁怒书院怎么办?谢兰衣摇摇头:布了那么久的局,现在正该收网,皇帝不会因为李恒泰一人而改变大局。

襄荷狠狠心咬咬牙,好,那就干了!距离与两个婆子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天,也就是说,干掉李恒泰,最好在这一天内完成。

虽然做了决定,但襄荷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回到秀水村后仍旧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让抱香吃了许多发物,吃得起了满脸疹子,再不复平日娇美才罢休,这样就算谢兰衣没有在一天之内解决李恒泰,也可以借疹子再拖延几天,二便是为抱香一家准备好车马银票,随时准备跑路。

当然,她希望这些准备都用不上。

提心吊胆地在村里等了一天,李恒泰的消息还没传来,朝廷派了钦差调查书院的消息便飞一般传了出来。

秀水村毗邻的那条官道不久便迎来了大队车马仪仗,村长组织了全村人在路边跪拜,襄荷躲在树丛中,远远望着那队车马,不禁觉得十分牙疼。

这个时候来,皇帝是要收网了么?可是,谢兰衣好像就是要在今天动手……这可真是太凑巧了。

送走钦差大人的仪仗,襄荷刚回到老宅,便见院中井架上停了只灰扑扑的鸟儿,猛一看似乎是只麻雀。

襄荷不经意地路过,刚走两步忽然回头,一把抓住那只麻雀。

麻雀一动不动。

抠开麻雀圆滚滚的肚子,一个小纸团掉了出来,摊开纸团,赫然是一个用毛笔描摹的分毫不差的表情。

胜利暗号就是这个~\\(≧▽≦)/~!什么意思?坏蛋死啦好高兴!100|7.02钦差大人到达襄城的第一天,迎接他的不是当地官员准备的盛大接风宴,而是案件前任主管李恒泰的死讯。

按说皇帝派了钦差来,李恒泰应该是最早知道的官员之一,而钦差代天出巡,按理说,李恒泰应该在钦差来这天与当地官员一起,去城外十里长亭处迎接钦差.但钦差大人却没在迎接官员中见到李恒泰的面,一打听才知道,李大人昨晚上就跑去喝花酒了,至今未归呢。

钦差大人心里明白,这是国舅爷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呢:别看你是钦差,来了襄城就得听我的话,想让爷去给你接风,没门儿!身为京官,钦差大人很熟悉这位国舅爷的作风,也足够了解其权势,因此钦差大人一点没生气,反正他被派来就是来协助国舅爷的,虽然在襄城可以凭着钦差的身份抖抖威风,但回了京城,脱了钦差这层皮,他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刑部四品官,能不得罪炙手可热的国舅爷自然是不得罪的好。

所以,心中毫无芥蒂的钦差大人欢欢喜喜地准备赴接风宴,可是,宴席还没开始,那位国舅爷的消息又传来了。

——李大人喝了花酒后闹事纵马,结果不小心摔下马背,摔断了脖子不说,脑袋还被马蹄子一脚踩上,脑浆迸裂,当场死地不能再死!得,钦差大人的接风宴彻底泡汤。

还有什么周家黄家的案件都先放到一边,先往京里发讣告,然后想想怎么应对皇上的怒火吧。

官署里一片愁云惨雾,玫瑰园里襄荷激动地一把抱住谢兰衣。

太棒了,你怎么做到的?死在闹市,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他自己摔下马背,官府的人想找替死鬼都找不到,皇帝再怎么恼火也只能怪李恒泰贪杯,哈哈!谢兰衣坐在轮椅上,襄荷本来想跟他来个庆祝的拥抱,但因为高度差异,这样一来,一抱之下没抱住腰,反而直接将头抱进怀里。

柔软的少女的身躯突然扑上来,谢兰衣猝不及防被抱个满怀,鼻息间瞬间盈满淡淡的少女气息,柔软的、轻盈的、混杂着一丝不知在哪儿沾惹的花香,好像春末疯狂开放的荼蘼,散发出浓烈的、使人醺醺欲醉的香气。

少女大笑着,胸腔随之震动起伏,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装,那震动依然清晰地被谢兰衣感知。

陌生的触感和气息让他的身躯不自觉僵硬,一惯白玉般的面孔忽然涌上浓重的血色,煮熟的虾子一般,一直蔓延至耳根。

耳边回荡着少女畅快的笑声和话语,耳朵却好似打雷一般,轰隆隆听不到任何除了彼此心跳以外的声音。

这下秋菊姐没事了,只可惜秋菊姐没亲眼看到那人渣被马蹄踩死的样子,听说脑浆都溅出来了……唔,不对,那么恶心的场面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不然会做噩梦的……啊对了我还是很正常的,脑浆飞溅什么的很恶心的我才不想看呢……对了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做的?我才不相信什么不小心坠马呢,肯定是你干的对不对?不过完全看不出破绽呢,仵作验尸也就是走个过场,完全没有人怀疑不是意外呢……少女还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他想要伸手推开少女,但手臂方一动作,心里便忽然涌出浓重的不舍,手臂抬起,放下,抬起,又放下……无声地将动作重复数遍后,终于还是放弃,双臂下垂,任少女依旧将自己的头颅禁锢在绵软的胸怀。

等襄荷话声终于落下,放开一双狼爪时,谢兰衣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襄荷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手有点痒……好想摸……压下心底的蠢蠢欲动,他慢条斯理地道:没什么难的,说起来也多亏了他配合。

他若缩在周家不出来倒还有些难办,但闹市之中,有太多方法可以让他‘意外身亡’了。

襄荷咯咯笑起来:所以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谢兰衣微笑点头。

说笑了一会儿,想起刚来的钦差大人,襄荷托着下巴喃喃道:不知道这位钦差大人要待多久,真希望快点走啊……多事之秋,人心浮动,这一场皇权与书院的博弈,波及了不知多少无辜,整个襄城上空都笼罩着紧张的气氛,这场博弈一日不落幕,这紧张的气氛便一日无法散去。

但是,襄荷的愿望没能实现,钦差大人在襄城足足待到第二年春末。

李恒泰的死自然惹得皇帝震怒,李贵妃更是早朝时不顾太监阻拦,披头散发跑到大殿上,跟皇帝朝臣哭诉,势要找到凶手为弟弟偿命,还惹来一群朝臣抨击她不合礼法妨碍朝事,只是被被心疼爱妃的皇帝统统压下而已。

但谢兰衣下手毫无破绽,官府的人查了好几拨,仍旧认定李恒泰是意外身死,李贵妃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将矛头对准了书院。

反正人是在书院的地盘上出事的,也是在查书院案件的时候出事的,那么拿书院当出气筒也不为过。

感情用事起来的女人毫无理智可言,尤其当这个女人有一个愿意宠着她,手握重权,还脑子不太清楚的男人的时候。

于是,由于李贵妃的故意搅局,原本钦差到达襄城便已经是收网的最好时机,却生生拖到次年春天。

而从冬到春这段时间,钦差大人也透露了皇帝真正的意图。

鹤望书院拥有将近半府之地的学田,且这些田地不用纳任何赋税,因此这也成为鹤望书院之所以超脱皇权之外的底气之一,也因此,学田案的爆发才让皇帝的震怒显得理所当然。

朝廷赐你半府学田是为了培养天下英才,结果书院的管理人员却贪蠹无数,这怎么不让皇帝生气?于是生气之下的皇帝表示:既然你书院不会管理学田,那就让朝廷替你管!钦差大人并非单枪匹马前来,跟随他来的,还有朝廷派来的专门接管学田事务的官员。

至此,皇帝的意图才暴露无遗。

学田是书院维系日常运转的经济之源,皇帝将管理学田的权利要过去,无疑便是握住了书院的命脉,这样一来,鹤望书院将大大受制于朝廷,与其他官办书院逐渐同化,再不复往日超然的地位。

从任命李恒泰为学院监察开始,皇帝一方便开始了这场针对书院的棋局。

第一步,查出几个书院真正的蠹虫,趁机将学田案大白天下;第二步,藉着之前查出真正蠹虫的势头,鸡蛋里挑骨头,将恶行无限放大,不断将鹤望书院总出蠹虫的印象灌输给天下人;第三步,借海运案拿捏住周家,又引得黄韬之孙杀人,拿捏住黄家,至此,握住了书院中对于朝堂势力影响最大的两家;第四步便是如今的收网阶段,在书院声势降到最低时,借学田案露出真正目的,掌管书院学田。

逮到全部收网之时,书院声望不复以往,学田事务也不能自主,这就是皇帝最想达到的结果。

书院人士自然不可能同意,但如今形势比人强,无论是周家的海事案还是黄家的杀人案,真正目的都是为了此刻。

书院派知道,周黄两家便是捏在皇帝手中的两枚棋子,想要周黄两家脱困,书院派就不得不低头。

周黄两家一为儒家之首一为兵家之首,门生遍布朝堂的文武官员之中,周黄两家如今被皇帝捏住把柄,这些官员便投鼠忌器。

就算有人不在乎周黄两家,也没有多少理由反对,因为如今的鹤望书院,经过李恒泰那一番折腾,声望已经下降到历史最低点。

更因为之前学田案被闹得天下皆知,如今皇帝派人接管学田事务的理由便显得很充足,书院派即便想反对,皇帝只凭学田案就能把他们的嘴给堵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书院这次务必要在学田事务上吃亏了,区别只是吃亏大小而已。

朝廷掌控学田也分什么程度,对于书院来说,全权接管自然是最坏、也最无法接受的结果,他们顶多能接受朝廷派个监工,或者书院方起码掌控学田事务上的大半权利,不然就真的沦为朝廷的附庸,与其他官办书院无异了。

皇帝自然是想完全将学田握在自己手里,但他也知道,这并不现实,他要真想那样干,就得预防朝堂上半数的臣子暴动了。

所以双方虽然各有诉求,但都心知对方底线,钦差大人要做的,便是跟书院人士不断扯皮,尽力为皇帝谋求最大好处。

原本若没有李恒泰的事,双方扯皮一番后应该就能达成协议了,但现在出了李恒泰的事。

李贵妃心有不忿想拿书院撒气,磨着皇帝将几个自家子弟派去襄城,就是为了给书院、给周家找麻烦,私底下又像钦差大人施压,务必要钦差大人给书院点颜色。

钦差大人倒还不糊涂,但到底碍于李贵妃威势,不得不断给书院找麻烦,撩拨地一众书院派怒火郁结,简直是沿著书院派的底线走钢丝儿,学田事务也一再扯皮,迟迟未能达成协议。

钦差不糊涂,皇帝也没糊涂透顶,即便再怎么宠爱李贵妃,他也不会一直压著书院,因此双方扯皮到春末时,便已经彼此有了停战的准备,钦差大人只等着皇帝令下,便准备见好就收。

然而,不等皇帝的谕令下来,那几个被李贵妃派来当搅屎棍的李家子弟便出事儿了。

101|7.04李家这几个子弟就是被李贵妃派来专程给书院派添膈应的,干的事儿其实跟以前的李恒泰差不多,就是每天找书院人的茬,鸡毛蒜皮一点事情无限上升,只是如今还在和谈阶段,无论他们如何构陷,钦差大人转身就把人放了,因此除了惹了些怨言咒骂,倒没出什么大篓子。

而除了找茬之外,纨绔们的任务还少不了向钦差大人施压,让他在学田问题上向书院狮子大开口。

当然,钦差大人脑子不糊涂,依旧像处理那些被找茬的人一样,当面应承,转身就把他们的话当屁放了。

除了这些之外,李恒泰吃喝嫖赌敲诈勒索的本事,也被这几个纨绔完美继承,襄城所有与海运沾边儿的商户们的钱柜再次惨遭洗劫,就连鹤望花铺,都因为曾出售襄荷托赵寅年带来的南洋植物而被狠敲了一笔。

双方和谈的关键时刻,又刚弄死李恒泰不久,襄荷怕事多生变,也就暂且忍耐,权当破财消灾了。

但不得不说,这又一次敲诈以及那些纨绔这些日子在书院搅风搅雨的行径,着实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如今只要脑子还算清楚的书院学子也都看清了李恒泰和这几人的真面目,当面骂不得,背后却可这劲儿地咒骂这几人早死早托生。

不巧的是,学子们又一次聚众痛骂时,刚巧被这几个纨绔听到。

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结果自然是天雷勾动地火,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最后还上演了全武行,打得难解难分,直到官兵来了才分开。

纨绔们自然不肯吃亏,但这几个学生中不乏出身显赫的,钦差大人照旧做做样子便把人放了,转头继续忙着跟书院扯皮。

但就在这事后的第二天,李家几个纨绔出事儿了。

四个人夜归时被堵在小巷子里套麻袋打,最终三死一伤。

而伤的那个,据说还是因为晕过去血糊了一脸,被误以为已经死了才逃过一劫。

这个幸运儿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傅元辛狗贼害我!。

傅元辛正是当日与李家纨绔冲突的学子中为首之人。

他出身的傅家与姜武所在的姜家可称得上大周最为显赫的两个行伍世家,而这两家又与兵院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其家中许多子弟都是出自兵院。

之前为了布局将黄韬的独孙捏在手里当棋子,却又丝毫不动姜傅两家,因此之前虽然军中也有很多不满,但到底还没出什么大问题,局势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但是,李家纨绔这一句话,却是生生把傅元辛也给拉入漩涡中。

傅元辛并非普通的傅家子弟,而是如今傅家家主的嫡孙,深受家族重视。

再加上那一行学子中还有好几个同样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如果这案子闹大,那画面太美不敢看……钦差大人都想哭了。

可他就算真哭也没用,死的不是寻常人,他就算想压也压不下来,只能原原本本地上奏给皇帝。

而奏折中,幸存的那个李家纨绔的供词十分不利于傅元辛等人。

据李家纨绔说,那些袭击他们的人以为他死了,所以最后离开时有些放松,低声交谈了几句。

虽然被套了麻袋看不到脸,但听声音,赫然正是傅元辛几人!而且,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衙役在事发现场找到一枚玉佩,正是傅元辛经常佩戴之物。

钦差大人没敢把傅元辛等人抓起来,只亲自上门询问。

傅元辛等人自然矢口否认,但说及那日那时的去向,却只有几人各自的小厮能够作证,至于玉佩,傅元辛则表明刚刚发现已经遗失。

所有这一切,都被钦差大人写成奏折报给皇帝,当然,他也没忘写清楚傅元辛几人的背景,就怕皇帝脑袋不清楚,一冲动就下令把傅元辛几个砍了。

奏折呈到御案上,皇帝毫不意外地震怒了。

虽然他也知道那几个纨绔办得是不得人心的事儿,但不管怎样,那是他允许的。

现在这几人死了,不就是明晃晃打他的脸么?这些鹤望书院的狂生们,实在是太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而看了钦差大人特意备注的傅元辛几人的背景,皇帝大人更加憋屈更加愤怒了。

或许,傅元辛几个正是因为觉得他会顾忌傅家而不敢动他们,所以才如此大胆?军中的形势皇帝比谁都清楚,虽说他是皇帝,但却还是处处掣肘,若是平时,只是处置傅元辛还不是还不算大问题,关键是现在黄家还被他捏着,若是此时再动傅元辛,军中三大势力一连招惹两家,很可能会导致军中不稳。

如今的大周皇朝可算不上稳定,北方有戎狄虎视眈眈不说,这几年内乱也是不休,天灾人祸一窝蜂地出来,流民起|义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春天的韭菜似地割了一茬又一茬。

所以,稳定军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皇帝再怎么震怒也只能憋着。

但这样一来,骨子里十分专制,渴望毫无掣肘的皇帝大人郁闷地不行。

相比皇帝,李贵妃所在的李家无疑更加震怒。

折了一个李恒泰还不够,居然又折进去三个,而且这次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明明白白地被人下了黑手。

李家也不是什么小家族,近些年因为李贵妃的裙带关系,更是在朝堂上经营了些关系。

李家能咽下去这口气才怪。

李贵妃的枕头风吹得猛烈,梨花带雨涕泪交加,坚决要求彻查案件,追究凶手责任,话里话外,却是饶不了傅家的意思。

而朝堂上,在李家的操控下,弹劾傅家的帖子也多了起来,。

皇帝也想收拾傅家,但为了军中的稳定,此时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这口气憋着,但李贵妃的枕头风还是有用的,起码让皇帝大人的憋屈到达一个新的高度。

如果皇帝能够一直这么清醒,把这口气牢牢憋着,那么无疑结局无疑会是另一个模样,但是可惜的是,皇帝大人接下来就为人们现身说法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远在襄城的襄荷不知道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拖延了几天后,皇帝严令钦差大人彻查傅元辛案。

钦差大人其实并不擅长查案,他擅长的是扯皮,要不也不会被派来当这个钦差跟书院扯皮了。

于是他只得上奏,请皇帝再派一个人协助他或者完全取代他查案。

皇帝也没含糊,立刻派了刑部一个擅长查案的官员过来,这官员出身寒门,与书院和傅家都无关联,跟李家也没什么交情,倒也不用担心他偏袒哪一方。

李家纨绔的供词很清楚,加上双方之前的那场冲突,以及现场留下的玉佩,形势对傅元辛等人很不利,偏偏他们有没有能证明自己清白的办法,随身小厮的供词因为立场关系根本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于是新来的官员调查一番后,判定傅元辛等人就是杀害李家三人的凶手,傅元辛等人抓捕入狱,至于具体如何处置,却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在案件调查的同时,傅家在军中的势力开始被调换、拔除。

短短半个月间,被罢免或调职的傅家子弟达十几人之多,且这十几人原本都是军中的中高层将领。

许多人都看出来,皇帝这是要动傅家了。

这不科学。

玫瑰园,木工房,襄荷皱着眉头对谢兰衣道,皇帝的脑子难道真的坏掉了?谢兰衣对于她出口的奇怪词语见怪不怪,缓缓点头:是有蹊跷,有人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透露着诡异。

最开始襄荷并没有怀疑什么,傅元辛等人与李家人起冲突看上去很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大概就是为什么偏偏那么巧,学子们背后骂人,偏偏这被骂的人就听到了。

但只这一点并没有让她起疑心,毕竟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多的去了,这并算不上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有些蹊跷了。

傅元辛等人就算冲动之下想宰了那几个纨绔,也犯不着亲身上阵吧?就算亲身上阵,怎么那么不细心,偏偏就留下个活口?还被人听到声音,还留下块玉佩?整个案件所呈现出的一切,简直就是明晃晃地把所有不利于傅元辛等人的证据都堆积在一起,告诉人们:看,傅元辛就是凶手!这些证据看上去太完美,完美的简直就像假的。

更假的是,新来的官员居然没有生出丝毫疑惑,不疼不痒地审讯几次后,就那么定了案。

不是说两边不靠,不是说非常擅长查案?连她都能察觉的东西,一个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却看不出蹊跷?而傅家人被调职罢免的情形,则让襄荷不禁以为:难道这也是皇帝设好的一个局,就是为了收拾傅家?可选在这个时机,也太蠢了吧?而如果不是皇帝设局,皇帝这时候应该做的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施恩与傅家,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如今这做法,却不得不让人认为:他是不是脑子进水?襄荷将自己的疑惑一一说给谢兰衣。

谢兰衣眯眼想了一会儿,缓缓地道:皇上这个人,其实算不得多蠢,如果是他自己,断不会走出这样的昏招。

但我说过,难保他身边有更蠢的人——或者说,别有用心的人——去怂恿他。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他人的意见左右,偏偏他还认为自己虚心纳谏。

若是听信明臣谏言,那自然是好的,可是,他并不具备区分谏言好坏的能力。

襄荷张大了嘴:你是说,有人怂恿他在这时候收拾傅家?什么人会这么做?为什么?谢兰衣摇摇头,他虽然十分了解皇帝的性格弱点,但到底离京数年,对如今皇帝身边的人事并不清楚。

我不知具体是谁,可能是李贵妃,可能是心腹宦官,可能是信任的臣子,更有可能,以上皆有。

毕竟,要怂恿他做出这样明显自寻死路的决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背后操纵之人很可能并非以上三方,李贵妃等人,也不过是无意中做了别人的棋子。

襄荷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总感觉……有什么大阴谋的样子……谢兰衣点头,静静地道:照如今的时态发展,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皇上会栽个大跟头,而如果背后操纵之人所图不出我所料,必然还有后招,配合着这些后招,皇帝这个跟头,甚至大到可能——从龙椅上栽下来。

襄荷瞪大了眼。

——这个背后操纵之人,到底是谁?102|7.08之后的发展跌宕起伏地让所有人都目不暇接,而当人们反应过来时,天,已经变了。

继兵院院长黄韬独孙被收押入监后,傅元辛等一众世家子弟也身陷囹圄,而这次案件不同于黄韬之孙那次,那么多巧合之处,并不只有襄荷看出不对劲来。

推此及彼,黄韬之孙的案子,是不是也有什么猫腻?判决结果甫一出来,无数窃窃私语便在学子甚至普通人之间瘟疫般迅速扩散。

襄城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肃,而书院内部,山长与学子们的愤怒已经到了一个无法压抑的高|潮。

鹤望书院得天独厚的条件培养出一群不怕权势不畏死的学子,之前被李恒泰蒙蔽,许多学子自觉理亏,因此一直没出什么乱子,但如今李恒泰所作所为的险恶用心都已经暴露,书院却因此而陷入风雨飘摇之境,备受尊崇的儒院院长一家被控制,兵院院长独孙被下狱,连在学子之中颇有威望的傅元辛等人也被构陷下狱,这让年轻热血的学子们如何不愤怒?傅元辛等被收押后第三天,鹤望书院无数学子罢课。

似乎有人在背后推动一般,一夕之间,所有学子都在讨论罢课的事,而罢课之后,又有一个新的消息不断在学子之中传递:游街示|威,为被关押的傅元辛等人讨回公道!襄荷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劝住跟自己相熟的同窗不去凑热闹,然而却劝不住所有学子。

紧接着罢课之后,鹤望书院将近半数学子走上襄城的街道,高喊着苍天不仁,奸邪当道的口号,洪流般朝着府台衙门涌去。

一路上,无数百姓围观,而外围的学子便不断向百姓们诉说着他们游街的原因。

经过李恒泰的一番折腾,鹤望书院名声大降,但尽管如此,在世代居于襄城的人们心中,无论如何,书院仍旧是不可动摇的,如今一听说书院之前的风风雨雨都是有人搞鬼,绝大多数人都选择毫无理由地相信学子们。

于是,游街的人群渐渐不只是学子,无数普通百姓自发地加入队伍,跟着学子们一起高喊口号,愤怒地涌向府衙。

府衙的官员们早在刚接到消息时便吓破了胆,这些学子几乎个个都有来历,他们可不敢像对待普通暴民一样驱赶抓捕,但如今襄城却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因此也不能眼睁睁地放任,府台大人差点没愁白了头发。

好在,钦差大人解了当地官员的围。

钦差大人虽然脑子清醒,但奈何他从未真正了解过鹤望书院里是怎样一群人,眼看大街上身穿整齐书院院服的学子们正大光明地含着形同反贼的口号,他只觉得这些人要么疯了,要么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以为喊几句口号就能威胁官员,甚至威胁皇上?于是,钦差大人毫不迟疑地下令驱赶这些学子,当然,他知道轻重,因此只是下令驱赶,并不想弄出人命。

可惜,万人游街的场面,凭借钦差大人那几千士兵,根本控制不了场面。

也不知是谁先动手,只是当一道鲜艳的血线喷上人群上方后,游街的人群彻底暴|动。

当人群失去理智,单纯的踩踏事件都能致使许多伤亡,更何况是此时的人群还是两方敌对?当书院其余几个没有出事的院长到达现场,和脸色灰败的钦差大人一起维持秩序时,无论是学子一方,还是士兵一方,都出现了不小的伤亡。

士兵固然伤亡惨重,学子一方的伤亡却更加震动朝堂。

死亡的学子一十八人,其中十五人出身世家,重伤者四十九人,轻伤者三百零二人,其中出身高门大户当朝权贵人家者不计其数。

消息传到京城,满朝震惊。

朝堂之上百余人,几乎过半都能跟这些伤亡的学子扯上拐弯抹角的关系。

关系浅的自然不会为学子谋划,但那些关系深的,却不得不想方设法为学子们脱罪。

但苍天不仁这样的口号,完全就是指着皇帝鼻子骂了,想脱罪别无他法,只能让皇帝自己承认自己错,这样学子以及学子身后的家族才能逃过一劫。

但是,皇帝又怎么可能会认错?之前傅元辛案让他憋屈的不行,本来他准备忍的,但身边不断有人撩拨,又有军中势力给他吃了定心丸,于是他决定雄起一把,办了傅元辛,出一口恶气。

结果呢?气还没出尽,只不过把傅元辛给关了,还没砍头呢,那些狂妄的学子就敢聚众游街,骂他不仁?!皇帝简直要被气死了。

看皇帝眼色的官员们纷纷请求严惩游街的学子,但书院派以及与那些学子沾亲带故之人,却纷纷指责皇帝失德,让皇帝下罪己诏,善待伤亡的学子及普通百姓,处置之前针对书院的左相等保皇党官员,以及美色祸主的李贵妃及其爪牙。

书院派们当然不是空口说白话上来就指责皇帝。

自开春以来,大周已经北部已经有两个州有了旱情,旱情伴生蝗灾,如今新增流民数十万,加上前两年纷起的流民义军,如今大周可谓流民四起,生灵涂炭,而南方又隐约有涝灾的痕迹,使得形势更加严峻。

于是,书院派便把这些天灾都栽到皇帝头上,再加上书院学子暴动,书院派毫不脸红地给皇帝扣了个失德的帽子。

皇帝若不失德,怎么会有那么多灾情?学子又怎么会游街?虽然很多人压根不信天灾跟皇帝有啥关系,但是,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商汤夏禹那样的上古圣贤尚能自言其罪,当今皇帝凭什么例外?你治理的地儿出问题了,那你肯定有问题,管他什么天灾人祸。

以往君臣和睦时碰上天灾,皇帝主动下诏,臣子捧捧臭脚,大家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

但如今双方撕逼,书院派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好借口,皇帝不主动认错,那就逼着你认错。

不知道该说书院派运气好还是不好,双方正撕得水深火热时,一直饱受旱灾蝗灾折磨的云州——反了。

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反,而是整个一州之地都被叛军占领,叛军攻下州府衙门,称皇帝失德,致使生灵涂炭,在列举了当今皇帝奢靡、昏聩、信馋等十大罪责后,叛军首领自立为仁王,号称要代天诛之,拯救万民于水火。

打下云州后,叛军队伍迅速扩大,一路南下连克两州后,大军赫然朝着京城而来。

然而,还有更加火上浇油的,正当皇帝震怒于反贼称王之举时,南方发生大地动,数万人伤亡,财产损失无以数计。

伴随着地动,长江数个支流堤坝损坏,又兼梅雨季节,江南数州发生涝情,无数良田被冲毁。

这下,老天爷亲身上阵,把皇帝失德这顶帽子扣得稳准狠。

书院派也不知道该为老天帮忙而高兴,还是为江山震动而忧心,但不管怎样,要求皇帝下罪己诏、释放周黄傅等人的声音是越来越大了。

但这个时候,皇帝已经顾不上什么书院派了,眼看仁王叛军一日日逼近京城,皇帝赶紧调集多路大军,一半去云州截堵叛军,一半进京保卫京师,因京城靠近北方,南方军队调动需要时日,皇帝便连守卫北地的抗戎军都调动了半数人马。

当然,这关头他不敢调傅家或者黄韬学生带领的军队进京,只能调剩下唯一信得过的姜家军。

其实姜家跟如今被他穿小鞋的书院也不是毫无关系,虽然姜家子弟在书院读书的不算多,但儒院院长周冷槐的正室夫人却是实打实的姜家女儿,按说皇帝不应该在这关头信任姜家,但姜家用他们的表现赢得了皇帝的信赖。

去年姜承元抗戎不利其实有着诸多原因,最重要的就是朝廷严重拖欠军饷,当时说是二十万大军抗戎,扣去夸大的、老弱病残的、吃不饱饭拿不起兵器的等等……真正与蛮子对抗的军队其实也就是三万之数,打不过简直太正常,因此姜承元背个抗敌失利的罪名被撸职,实在是有点冤。

这点皇帝跟姜家都心知肚明,但姜家有眼色,不仅一点儿没怨恨,事后皇帝私下召见姜承元,想假惺惺说些自己也不得已的话时,姜承元十分给皇帝面子,自承过失,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把皇帝说的心里熨帖之极。

而周家出事后,姜家没有丝毫营救周家的举动,反而积极为周夫人与周冷槐和离而走动,日前皇帝为傅元辛案憋火时,姜家家主更是主动献忠,用姜家的力量压住蠢蠢欲动的傅家,稳住军心,才使得皇帝最终下了收拾傅家的决定。

如今傅家军和黄韬一系的将领完全不能信任,虽然姜家跟周家还有周夫人这个牵扯,但矮子里拔将军,为了自个儿龙椅别被叛军抢去,皇帝还是调了姜家军入京。

天下生乱象,想要问鼎江山的自然不止仁王一支叛军,除了其他小股不成气候的叛军外,更加想往皇帝宝座的,不是别人,正是分封在各地的王爷,也就是皇帝的叔伯兄弟们。

皇帝调了各路大军进京,各路亲王虽没有皇帝诏令,却也调集私军,打着勤王清君侧等的名头纷纷涌向京城。

皇帝自然不能放任这些王军进京,在他眼里,这些叔伯兄弟们甚至比叛军威胁更大。

因此,调来的各路大军再度分兵,一部分去阻拦各路勤王军。

但是,也不是所有勤王军都被大军阻拦,除了与皇帝一母同胞感情极好的睿王外被允许进京外,其余各王中,唯一没有被阻拦的便是端王。

当今被分封为王的各位王爷中,除了睿王外,最受皇帝宠信的便是端王,甚至爱屋及乌到曾经想为端王的独女宣城郡主加封公主封号,只是因为端王坚决推辞才未能成事。

端王无论是在朝中还是民间都风评很好,不贪权不恋栈,喜好云游四海广交名士,仿佛化外之人一般。

但皇帝在此时如此信任端王,以至于居然让他进京勤王,却不是因为端王风评好有名士风范。

天下皆知,端王无子,只有一个独女宣城郡主。

一个没有后嗣的王爷,就算夺来皇位,没有儿子继承,又有多大意思?所以,皇帝信任端王,甚至比自己的胞弟睿王更甚。

只是,虽然皇帝信任端王,却不是人人都信任他。

皇上,端王居然只有宣城郡主一个女儿,这实在有些蹊跷,万一他是故布疑阵,其实在外面养了私生子呢?再说他一直以修道的名义修身养性不近女色,说不定就是为了麻痹陛下,如今他也正值壮年,即便想再生个儿子,也是不难。

李贵妃忧心忡忡地道。

如今宫中除了皇帝外,最为心焦的便莫过于她了,外面斩奸妃的呼声不绝于耳,她时刻都要小心皇帝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推出去了。

好在,皇帝直到现在也没过河拆桥把她抛出去,但皇帝一旦皇位不保,不管新君是哪路人马,她这个惹了众怒的都毫无疑问会被砍了平众怒。

所以,她简直比皇帝还要关心他的龙椅是否稳当。

而这个端王,在她眼里就特别可疑。

哪个男人有钱有势的条件下会不近女色?自认看透男人的李贵妃觉得,这样的人要么有所图谋,要么有心无力,可端王虽然子嗣少,但好歹还有个宣城郡主,因此不举的可能性排除,就只剩下图谋不轨一个了。

李贵妃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相了。

可李贵妃已经说了自己的分析,皇帝却仍旧不急不躁的模样,端着茶盏,颇有闲心地品着新上贡的蒙顶仙茶。

李贵妃不由心急如焚,冲动之下连有些粗俗的心里话都出来了……那端王又不是硬不起来,却自愿当了那么多年和尚,鬼才相信他没有什么图谋!皇帝倒没因为李贵妃初验粗俗而动怒,但却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猛然被茶水呛住,咳、咳!咳……等缓过气来,皇帝白了李贵妃一眼,妇道人家,毫无见识,端王仁厚端方,无欲无求,哪有什么图谋!李贵妃见鬼似地看着皇帝。

素来帝王疑心病重,当今皇帝也不能例外,哪怕亲弟睿王,皇帝都不能完全交心,往日他对待端王虽然也不差,但也没看出来居然信任到这个地步啊……什么仁厚端方无欲无求的,信这个才有鬼了。

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皇帝为什么那么信任端王?想起刚才的猜测,李贵妃不由脱口而出,难道……端王真的不举?!可是不对,明明还有个宣城郡主啊……皇帝干咳两声,油腻发黄的脸上居然异常的升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李贵妃狐疑地看着皇帝的脸色,想起些什么,脸色忽地变得不敢置信。

皇帝向来宠信端王,甚至爱屋及乌到十分喜爱端王妃及宣城郡主,端王妃已经过世,但她在世时却深受皇恩,经常被征召入宫陪伴太后,其女宣城郡主更是深得皇帝及太后的宠爱。

也就是在端王妃过世后,皇帝提起为宣城加封公主一事。

以往李贵妃觉得这一切都是爱屋及乌,端王是屋,端王妃及宣城郡主是乌。

但是……看看皇帝竭力掩饰的神色,李贵妃觉得,自己这次真的真相了——哪里是爱屋及乌,分明是爱乌及屋,皇帝这是把自家的乌鸦放端王这间屋子里放养了啊!103|7.10盛夏炎炎,京城陡然落了一场暴雨。

雨停后,身着皂衣的小吏提着铜锣走过大街小巷,尖利的嗓音划破雨后的宁静。

皇帝驾崩——与此同时,无数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驰,将变天的消息传向大周各地。

消息传到襄城普通百姓耳中时,消息灵通的上层人物已经接到新皇登基的消息。

真是没想到……襄荷叹了一口气,居然会是端王。

谢兰衣点点头。

皇帝,不,现在已经是先帝了,先帝恐怕死也没想到,他的皇位不是丢于叛军之手,也不是丢于被他忌惮的各位叔伯兄弟,而是丢到了他认为最不可能威胁到皇位的端王手上。

没有任何势力阻拦,端王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京,到达京城时,原本镇守北地的姜家军也先一脚到达。

个中详细襄荷不得而知,襄荷只知道,端王不过带领三五侍卫入宫,不过半天,那片巍峨的宫殿,乃至这天下,便换了主人。

随后,又有各路勤王军进京,但凡质疑端王者,皆被大军压制。

而京畿守卫力量没有对皇位的更替做出任何反应,驻守边疆的各路大军也丝毫没有进京讨伐叛臣贼子的苗头。

不过短短几日间,端王便稳定了京中形势,更指挥各路勤王军全力抵抗仁王叛军,将叛军阻拦在京城之外,而照目前的形势,镇压叛军是迟早的事。

至于端王为何成了新任皇位继承者,外界流传的版本是这样的:先帝自觉昏聩无能,禅位于端王,禅位之前,最后一条谕令便是缢死李贵妃及数个心腹宦官。

禅位罢,先帝涕泪满面,陡然撞向石柱,端王救之不及。

当然,这是官方说法,具体如何,就只有少部分人知道。

襄荷不是那少部分人,但仅凭猜测,也能猜出个大概。

端王只带了几个侍卫入宫,却能逼宫成功,这说明他要么有内应,要么有外援,或者两者兼有。

结合之前皇帝处理傅元辛案时的反常表现,很可能宫内就有端王的人,而宫外,则是负责守卫皇宫的姜家军最为可疑,不然只要姜家军愿意,哪怕来不及救皇帝,却能来得及拿住端王逼死皇帝的证据,但据说姜家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不仅仅是逼宫,如今一直居于幕后的端王走上台前,许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也如拨云见雾般刹那分明起来。

比如傅元辛案,傅元辛等人很可能是无辜的,但李家那个幸存的纨绔也未必说了谎,他的确听到了傅元辛等人的声音,但这世上又不是没有能够将他人声音模仿地惟妙惟肖的口技艺人,衙役也的确在事发现场捡到了傅元辛的玉佩,但这只消一个偷儿,事先将玉佩偷出就行。

比如皇帝对于傅元辛案的态度,按理说他应该顾全大局,但他却偏偏鬼迷心窍一般做出那样的决定,以至于端王摆明了谋逆,傅家军却从头至尾毫无动静,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江山换了主人。

而皇帝之所以会做出那样的决策,除了李贵妃的枕头风外,恐怕端王所下的力也不小。

到了后来的学子游街,更是明显地有人怂恿,只是那时书院群龙无首,而端王在襄城这五年,如今看来也绝不是像表面那样闲云野鹤般,而是暗中积蓄力量,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就怂恿得半数学子上街抗议。

而学子游街所造成的惨状,恐怕也是端王想要看到的。

不断激化皇帝与各大势力之间的矛盾,最终得利的便是他这个幕后布局之人。

襄荷不得不佩服此人谋划深沉,更佩服他能蛰伏数年,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做了他棋子的惨死学子,胸中便冒出火来。

原来的皇帝不靠谱,端王难道就靠谱么?襄荷暗暗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皇帝怎么就那么信任端王?不管端王之前有多少谋划,最终皇帝对他的毫无戒心绝对是他逼宫成功地一大原因。

谢兰衣轻咳一声:……在宫中时,我曾听过一些传闻。

襄荷好奇地看着他。

谢兰衣低下头,只觉得这样的话似乎不适合对襄荷说,但襄荷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垂下眸子,轻声说道:宫中私下流传……端王自王妃死后便不近女色,恐怕是……不能人道。

襄荷倒没注意谢兰衣的小小尴尬,只是听了他的话,惊讶之后随即恍然。

这样一来倒说得通了,端王没儿子,又不能人道,皇帝自然不会忌惮他了。

这样来说他的确没什么好忌惮的,可是,他的确夺了皇位没假啊……襄荷喃喃着道,这样的话,就只有三个可能,第一,他就单纯想当当皇帝,过把瘾就死,完全没想过把皇位传递下去;第二,他并非不能人道,这样现在再生个儿子也不算太迟;第三……第三,他早已有了子嗣,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谢兰衣接下襄荷的话。

襄荷心头猛震,呆呆地看着谢兰衣,脑海中曾经被忽略的、那个尖锐的女声忽地泛起。

做大事……我们……孩子……谢兰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一样,抬头皱眉道:怎么了?襄荷无力地摇摇头:有件事……需要确认一下。

谢兰衣没有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皇驾崩,新君登位在即,鹤望书院这边的一众相关案件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处理。

一直纠缠不清的黄韬独孙杀人案,最终定义为对方寻衅在先,黄公子失手致人死亡,而之前一直咬定黄家的死者家族忽地改变态度,表示只要黄公子在死者坟前道个歉,便不再追究他的过失。

没了原告,又是过失,加上黄公子的身份,最终的判决就轻的不能再轻:赔偿死者亲人一定银钱,杖责二十。

书院与朝廷关于学田事务上的管理权限也终于扯出个结果来,朝廷派监察每月查询学田账务,但具体事务却一概不插手,相比之前狮子大开口的势头,这最终结果对于书院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傅元辛案也很快水落石出,李家纨绔亲口招认所谓现场听到的傅元辛等人的声音,不过是因为之前双方的纠纷,而想要将他们拖下水而已,至于玉佩,也是他之前无意中捡到,决定构陷傅元辛后便故意丢在现场。

于是,傅元辛等学子,无罪释放。

不管这些案件的结果有多少疑点未清,但书院满意,新君满意,那这就是真相。

这样一来,唯一悬而未决的就只剩周家的案子。

襄荷到周家时,门前森严林立的卫兵已经撤走,只有两个大石狮子仍旧屹立在门前,许是很久没有擦拭,石狮子上落了灰尘,平白显得周府高大的门楣无比寂寥。

襄荷敲了敲角门,开门的已经不是以前的下人。

好在,报上名字后,这次终于得以进去。

这是自去年周家出事后,襄荷第一次进入周府。

她先去清枫院看了周清枫。

不过半年多没见,周清枫便从圆滚滚的小胖子变成了清瘦的小少年,原本俊俏的眉目倒是展露了出来,可襄荷却只觉得心里一阵发酸。

周清枫倒是没有多么忧郁感伤,见她来了,高兴地又叫又跳。

襄荷先跟他说了抱香的近况。

李恒泰死后,抱香自然不用再来周府。

孙氏得知李恒泰的死讯后呆愣半晌,抱香却笑地畅快,浑然不管孙氏的情绪,整日按部就班地在家操持家务,又寻思着做个什么赚钱的生计。

她做的一手好绣活,因此最终便去了镇上的一家绣庄做绣娘,挣的钱不算多,但也强过许多村人。

至于亲事,却是再也没有提及了。

襄荷问她,她只说随缘。

襄荷看得出来,她这话说的并不勉强。

她是真的看开了,对姻缘不抗拒也不热切,若碰上好的便嫁了,碰不上也不强求。

这样也好,襄荷想着。

她将这些都一一跟周清枫说了,而外界那些风风雨雨,除了自己的猜测,也都告诉给周清枫听。

周清枫听后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扬起笑脸,高兴地道:不管怎样,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家也很快会没事的。

真好。

看着他的笑脸,襄荷心里有些发堵。

真的都过去了么?她不知道。

告别周清枫,襄荷又去了周清芷的院子。

清枫院位置比较偏僻,离周冷槐夫妇居住的主屋较远,但作为身为深受宠爱的周家嫡女,周清芷的待遇自然不同于周清枫,她的院子就在周夫人的素馨院旁边。

即便做好了准备,进到院子,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周家母女时,襄荷还是愣了一愣。

臭丫头,你终于来了!周清芷兴奋又激动地跳起来,全没了以往的淑女仪态,拎起裙子便朝襄荷跑来。

她身后,端坐在榻上的周夫人朝襄荷温柔一笑。

襄荷心中却莫名发寒。

104|7.23芷儿,不得无礼。

周夫人轻斥了周清芷一声,又笑着对襄荷道,你别怪她,这丫头这些日子憋坏了,又总想你们这些小姐妹,可惜见不到你们,昨儿还跟我念叨你呢,你能来,她其实最高兴不过了。

襄荷哪里不知道这些,周家被控制了半年,周清芷便被生生关了半年,以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憋出忧郁症都不算稀奇,别说叫声臭丫头,叫什么她也不会怪她啊。

她笑笑道:我省得的,夫人。

如今不是风雨过去了么,再过几天,朝廷的旨意也该下来,到时她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了。

周夫人神色一顿,没有说话。

周清芷原本见到襄荷的好心情立时去了一半,坐在周夫人身旁,托着腮担忧地道:这……也说不准啊。

傅家黄家的案子都办了,如今就我们家还悬着,王爷,不,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周夫人摸摸她的脑袋,语气坚定:芷儿,相信娘,你定会平安无事的。

周清芷沮丧地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高兴了起来:对哦,娘,皇上以前跟咱们家关系挺好啊,以前在书院读书时还跟您和爹是同窗,要不然也不会提出让郡主姐姐跟大哥定亲,可惜还没定下来就……娘,那现在这亲事还算不算啊?周清芷抬头问周夫人,也没顾忌襄荷还在这儿,就说起了自家的家事。

周夫人朝襄荷歉意地笑笑,随即对周清芷道;这个可不由我们做主。

周清芷点点头:也是。

唉,净说这些做什么,好不容易你们姐妹相聚,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吧,我就不碍你们的眼了。

周夫人笑笑说道,便要离开。

周清芷调皮一笑,没出口阻拦。

襄荷起身施礼。

周夫人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施施地远去。

看着周夫人远去,襄荷才转过头开口道:清芷,皇上……跟你爹娘很熟么?周清芷托着腮笑:是啊,皇上以前在书院读书时和爹很交好呢,娘当时又是女院最出色的闺秀,据说娘当年之所以能嫁给爹,也是多亏了皇上帮忙呢!你知道的,我娘出身满是武夫的姜家,所以刚开始祖父祖母并不怎么中意娘呢,可是爹对娘一往情深,当时还是端王的皇上又极力撮合,爹和娘才走到一起。

有着这份旧情在,皇帝应该会善待周家吧?周清芷这样想着,脸上的忧愁便刹那飞走了。

襄荷低头思索。

臭丫头,怎么又走神了?我攒了好多话要跟你说呢!见襄荷低着头沉默不语,周清芷不满地娇嗔道。

襄荷抬起头,强笑一声,旋即却又沉默下来。

周清芷这才看出襄荷的异样,皱着眉道:臭丫头,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瞒着我啊。

没事。

襄荷摆摆手,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正常一些,我只是,有个问题想问,但……太失礼了……周清芷嘟着嘴不满:什么失不失礼呀,你怎么也学我娘那一套。

想问就问,我又不会吃了你。

既然你爹对你娘一往情深,为什么还会有妾室?襄荷闭着一样一口气问完。

这个问题看上去很好笑。

这是三妻四妾的男性为尊的封建社会,男人有妾简直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是周冷槐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说,或许所谓的一往情深,只是说男人喜欢这个女人而已,但这并不影响他同时喜欢别的女人。

所以,襄荷问的这个问题,如果换成不相关的人听到,一定会觉得可笑。

但以襄荷最近搜集的关于周冷槐以及周夫人的信息来看,这问题却一点也不好笑。

周清芷说的云淡风轻,但周冷槐与出身武将世家的姜家女儿姜素馨的恋情,当年也曾轰动一时。

周冷槐父母看不上姜家,姜家又何尝看得上周家?据说当年姜素馨父母上门,周老太爷和老太太自恃清高,慢待姜氏夫妻,使得姜氏夫妻气急拂袖而去。

事后,周冷槐为了说服父母而长跪不起,姜素馨也因父母受辱而不忿,但周冷槐执意挽回,姜素馨最终还是选择妥协,与周冷槐一起努力克服种种阻碍,最终才得以长相厮守。

故事的前半部分如此感人,如果只听这部分,襄荷绝不会想到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就是如今的周院长和周夫人。

虽然如今还是奉行一夫一妻多妾的男尊社会,但由于前朝谢琰这个穿越者的蝴蝶效应,以及谢琰时期涌现的众多彪悍女性人物,如今的女子地位其实比真实历史上要高得多,有身份的男子也不是个个三妻四妾,像书院的许多山长哪怕花甲之年也只有一个老妻陪伴。

事实上,只要两人有感情,什么规矩什么不得已都是狗屁,皇帝都能一生只一人,男人纳妾无非是想纳罢了,什么理由都是借口。

所以,襄荷以为,按周姜两人故事的前段来看,怎么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周院长妾室通房好几个,周夫人端庄大度不嫉妒。

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襄荷默默想道。

仿佛过去很久,周清芷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襄荷睁开眼。

周清芷吸了吸鼻子,整个身子无力地趴到在软榻上。

都是那些贱女人勾引我爹!半晌,周清芷冒出这么一句。

襄荷默然,很想回她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但周清芷显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为父亲寻找借口,因此理了理心情后又沮丧地道:其实,还是因为娘刚嫁过来那三年一直无出……祖母十分不满,父亲也是迫不得已才纳了妾。

襄荷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不由仔细问起来。

周清芷也不避讳跟她谈起爹娘的私事,或许是因为这些话憋了太久,襄荷一问,便像倒垃圾似地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祖母本来就不满母亲,后来母亲三年无出,祖母便逼着父亲纳妾。

父亲是孝子,迫于无奈只得纳了妾,可纳了一个又一个,还是无所出,后来还是娘先生下大哥,宋姨娘才有了身孕。

襄荷道:只有你娘和送姨娘有过身孕?周清芷丝毫没察觉到什么,趴在软榻上的小脑袋上下点了点。

襄荷屏息不语。

告辞了周清芷,襄荷心里乱乱的,一时觉得自己所想太过荒谬,一时又觉得无比接近真相,然而无论真相是不是如她所想那样,局势已不是她所能影响的了。

又过了几日,一些消息灵活的人家已经得知了新皇对周家的处置。

毕竟违反了大周律令,不能一点不罚,因此周家被罚了许多财帛,更重要的是,周冷槐作为周家一家之长罪责最重,人品上有了瑕疵,再难担当教化重任,因此新皇示意周冷槐主动请辞儒院院长之职。

不过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据说这不过是暂时之计,等过几年事情逐渐过去,周冷槐文名渐复时,新皇便会安排人为他造势,好让他顺势重回儒院院长之位。

这些据说,襄荷都是从周清芷那里听到的。

周清芷对于新皇这样的处理不算太满意,但相比半年多来连院门都不能出的日子,这样的结果已经算不上不错,因此对襄荷说出这些时,她还是笑意盈盈的。

周家案件有新皇新派任的钦差亲自审理,到了正式审理那日,襄城县衙衙门大开,钦差端坐中堂,县太爷与县丞等坐在下首,衙门前挤满听审的百姓。

审理时,主审的钦差大人将周家及周冷槐罪责高高提起轻轻放下,果然如传闻所说,除了罚了些财帛外并无其他重罚,而周冷槐也在堂上当众请辞儒院院长之位。

至此,周家一案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挤在衙门外遥遥望着的襄荷想到。

可是,心中却总有股不安挥之不去。

周冷槐主动请辞后,门外听审的百姓们不由纷纷为之叹息。

海运一事虽说为朝廷律例所禁,但终究于民无害,相反襄城还有不少人家以此谋生。

再加上周冷槐在襄城一向声望颇隆,因此百姓们对于他因此事受罚请辞,态度多是同情为主。

看到百姓们这般反映,钦差大人便眯眼扬声道:退堂——大人且慢,民妇要状告堂上之人!一道凄厉尖锐的女声如锐利刀刃,刹那截断钦差大人的声音。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纷纷向声音来处看去。

襄荷心中一突,目光随着众人转动,看向那发出声音的人。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堂下听审的百姓之中,一白衣素服的中年妇人越众而出,盈盈拜倒。

民妇宋巧儿,状告周冷槐十八年前强纳民妇为妾,以致逼死民妇父母双亲!白衣女子面色悲戚,吐出的话语却如惊涛骇浪,搅乱方方才要平息的风雨。

105|7.24满堂肃静,周冷槐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宋巧儿。

宋巧儿却视若无睹,双手捧着手中的诉状,双目悲戚,死死地望着堂上的钦差。

命师爷收了诉状,钦差大人草草扫了一眼,双眉紧蹙,喝道:宋巧儿,按我大周律令,凡妻妾告夫,不问情由先要杖责三十,若是诬告,则处以绞刑,你可知晓?宋巧儿俯首拜道:民妇知晓。

堂下百姓纷纷窃窃私语,宋巧儿身形纤弱,面色苍白,看上去身体并不太好,三十大板下去,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奴讦其主、妻妾告夫、子孙告父母祖父母等先要受杖责之刑的律令在前朝谢琰时曾经废除,但到了前朝末期,许多大儒以维护礼制的名义联合上书要求恢复此令,当时的谢宋皇室积弱已久,早已威严不再,因此便恢复了这条由老祖宗亲自废除的法令。

巧合的是,当时联合上书的大儒中,为首之人正是周家先祖。

也正是因为这条律令的恢复,自前朝末期至如今,人们已经很少看到奴仆告主、妻妾告夫这样的事情了,毕竟不论最终案件结果如何,状告之前就要打上三十大板,那么很可能还没等讨到公道,自个儿就先送了命。

可即便这样却还坚持要告,可见是有天大的冤屈了。

难道,周院长真是强抢民女逼死人命的道德沦丧之人?方才还在为周冷槐的遭遇同情喟叹的人们不由生了疑窦。

见宋巧儿如此做答,钦差大人无奈,只好命衙役将宋巧儿拖去后堂行刑。

三十大板,若是衙役下了死劲儿打,宋巧儿几乎必死无疑,但或许是宋巧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告状,衙门外还有无数等着看热闹的百姓,衙役不敢做的太过,力道不过是中等,因此三十杖之后,被抬出来的宋巧儿虽然下身几乎全被染红,但却无性命之忧,还可以勉强对答。

接下来的审理过程十分顺利。

宋巧儿显然准备已久,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各种人证物证却保存地十分完整,略去取证的时间,堂外围观的百姓们很快便拼凑出十八年前那场惨案的真相。

宋巧儿是周冷槐的第四个妾,在她之前,周冷槐有一妻三妾,但这一妻三妾却没有一个能给他带来一个孩子。

而宋巧儿的悲剧,则是源于静潭寺大师为其断出的旺夫多子命格。

周老妇人盼孙心切,常去静潭寺礼佛,偶然遇到宋巧儿,得知其命格后便生了将其给自己儿子做妾的心思。

可宋家父母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去做妾。

周家态度强硬,宋家父母爱女心切,两强相撞必有一伤,最终的结果便是冲突之中宋父被周府家丁围殴致死,宋母受伤,宋巧儿被一顶小轿连夜抬了进周府。

为了让宋巧儿安心为周家生下子嗣,宋巧儿自进周府后便不被允许出府,等到周夫人意外地怀了身孕,周家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周夫人肚中的孩子上时,宋巧儿才有机会回家探望。

回到家才发现,母亲赫然已经去世。

那场冲突中宋母本就受了伤,加上老伴去世,女儿进入周家失去联系,周母郁结在心,不久就撒手人寰,临走时还念着宋巧儿的名字,却终究没能再见女儿一眼。

宋巧儿悲恸不已,但自知凭借自己根本无法撼动周家报不了仇,只得日日隐忍,后来生下两个儿子,她便也渐渐熄了报仇的念头,只愿好好守着两个儿子。

可如今却有了报仇的机会。

钦差是由皇帝亲派,不会像其他的襄城地方官一样惧怕周家势力而为其掩罪,趁着钦差审理周家海运案的时候当堂告状,更是可以趁势让所有围观的百姓知晓她的冤屈,哪怕最终定不了周冷槐和周家的罪,也能让周家名誉大损,出出她憋了十八年之久的一口恶气。

所以她来告状,所以即便要先受杖刑之苦,也要趁着这时机狠狠闹一把。

宋巧儿流着泪叙述完毕,堂下已经有许多百姓开始怒骂周家。

一向在襄城民众眼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周家居然也会干出这等恶事?亏他们还有脸自诩诗书礼仪传家!对于宋巧儿的控诉,周冷槐自然不可能应承,但宋巧儿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抵赖。

可即便事实确凿,具体怎么判罚也是大有周旋的空间,毕竟宋母是病死,宋父虽然是因周家而死,可却是死于家丁之首,周家强纳民女固然不对,可若想凭借这一条就将周家或周冷槐怎样,只能说还不够。

但即便如此,这案子一旦传出去,周冷槐的名声就毁于一旦,周家的声望势必也会大大受损。

周冷槐是明白人,知道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主动认罪是最好的选择,因此一看到那些证据便改了口风,承认全部罪责,但言语之间说的颇有技巧,只将自己和周老夫人塑造成求子心切乃至被下人蒙蔽的可怜人,所有罪责都在打死宋父的恶仆,而他与周家,不过是担个御下不严之责。

周冷槐这样的说法,虽然很多人不信,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钦差也的确没法定他的罪,眼看这案子就要这样不轻不重的落幕,堂外却又传来喊冤声。

小民也要控告周家!周家仗势欺人,以不到市价一半的价格强买小民良田,如今那田地正挂在周大老爷名下!证据俱在,请钦差大人为小民做主啊!襄荷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哭号的贫苦男人以及匆匆赶来的周家众人。

神情激动的周老太爷和周老夫人似乎快要晕厥过去;周冷槐的叔伯兄弟们打点的打点,旁观的旁观;周清□和周清柯周清枫也站在人群之外,离得太远,襄荷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而那远远地停在街角的华贵马车,里面似乎便是周夫人了。

原本以为海运案今日便能尘埃落定,周家除了周冷槐便只来了两三个族人和一干下人,但如今,周家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襄荷长叹一声。

周家,或者说周冷槐,要倒了。

之后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直到这天暮色沉沉,襄城县衙的衙门便一直没有关上,无数听到消息来围观的百姓挤满了县衙门前的大街,眼看着周家和周冷槐被撕去所有道貌岸然的面具,无数阴私被一一揭露。

即便是鹤望书院那样的地方都会发生崔实案学田案等丑闻,更何况是周家这样一个屹立了上百年的大家族。

任何一个大家族繁荣昌盛的背后,都少不了见不得人的腌臜,只要有心人想要查,又何愁找不到借口?而周冷槐作为一家之主,有些事即便不是他亲自犯下,但最终的罪责却还是会落到他的头上。

就比如第二个被强买了良田的男人,那块田实际上是周冷槐一个堂叔借他之名强买而来,田里出产也是被那个堂叔得了,可谁让地契上写的是周冷槐的名字呢?被强买了田地的男人一口咬定周冷槐,那么罪责就只能落到周冷槐头上。

宋巧儿只是一个开始,被强买良田的男人亦不过是周家做下的罪恶中毫不起眼的一件,他们就像最先被点燃的导火索,导火索燃烧殆尽后,便是周冷槐被炸地粉身碎骨之时。

原本钦差大人只需要在襄城县衙待一天,然而最终却足足待了三天,只是后面两天所审的却已经不是周家的海运案,而是数十个与周冷槐有关的案子。

数十个案子,或者直接或者间接地都与周冷槐有关,周家的其他人倒是很少被波及,只除了在宋巧儿案中做主的周老夫人以及后面几个案子中也插手的周老太爷。

三天审理过后,在全城百姓的注目之下,周冷槐以及周老太爷被收监。

次日,周冷槐被狱卒发现自尽于牢房之中,留下血书一封,上书吾生有愧四字。

一生荣辱,尽毁于此。

106|7.26姜素馨出身于世代行伍的勋贵姜家,父兄皆是横刀立马的铮铮男儿,连家里的姐妹们也不同寻常闺秀,举止落落,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性子温柔绵软的姜素馨在这样的姜家简直就是一个异数。

姜母曾经抱怨给女儿取错了名字,素馨花芳姿洁白,幽香袭人,无一处不美,偏偏太过柔弱,文人曾言,素馨,花中最弱者,是为可怜花。

柔弱固然惹人怜惜,然而,凭着他人怜惜又怎能长久?这世道,姑娘家强势些才不被人欺。

那时才九岁的姜素馨被母亲抱在怀里,并不十分明白母亲的意思,窗外春光正好,素馨花的香气又幽幽袭来,小胖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在幽香中浓浓地睡去。

姜素馨自小聪慧,七岁能文,十岁熟读百家,跟着哥哥们做那科举文章竟也是有模有样,因此十岁时便进了赫赫有名的鹤望书院读书。

来到鹤望书院时,正赶上最热闹的入院考试。

初次离家来到陌生地方的姜素馨好奇地四处张望,人潮拥挤,恍然不觉已经与家人走散。

各色院服挤满了经义坪,写着各院院名的影壁前排起一条条长龙,准备报考的学子们正择院报名,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少年朝气肆意飞扬。

姜素馨羡慕地看着那条条长龙。

她知道,那是哥哥们才能去的地方,她是女孩子,只能去女院。

可是,她总想看看那些不被允许看到的风景。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条长龙的末尾,看上去像个正在排队的学子,除了那一身格格不入的粉色衫裙。

喂,小丫头,你走错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姜素馨吓了一跳,回眸望去。

是个身穿儒院院服的少年,修眉俊目,顾盼神飞,端的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杏目一瞪,温柔的眉眼偏带着决然的忿怒,水汽氤氲弥漫,盈盈水波眼映入少年的身影。

这一眼,便让这吴周王朝最后一位帝王记了一生。

不过片刻,发现与女儿走散的姜家人急急忙忙找了过来,又一身着儒服,气质沉稳的少年引着姜家人找到姜素馨。

姜姑娘,此处人多,切切小心,不要在与家人走散了。

少年低头温声嘱咐。

他比她高许多,她仰着头望他,只看到一双波纹不动的眸子,漆黑地仿佛深沉的天幕。

姜家父母忙谢那少年人。

周冷槐。

被母亲挽着手,姜素馨记住了这个名字。

至于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冒失鬼,早已被她忘到脑后。

女院的课程对姜素馨来说并不艰深,还不如她在家时跟着哥哥们一起念书有难度,因此她毫不费力的稳坐五年女院同级之首,簪花宴上次次皆有她的坐席。

因着出众的才学和温婉的相貌品性,虽然出身于一惯给人印象粗鲁的行伍之家,及笄之年的姜素馨仍旧成为书院最出色的闺秀,拥踅爱慕者众多。

人人皆知,爱慕者中最为瞩目的便是周家的长子,两人心心相许,历经无数波折才得厮守。

他为她建造栽满素馨花的庭院,她为他练起最不喜的女红针凿;他为她在父母面前长跪不起,她为他与家人生分……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他将她从姜素馨变做周夫人。

洞房夜,她看着年少相识的夫君,一反往日的温婉寡言,难得地阻住了他要交换交杯酒的手臂,杏眼横溢着水光,娇俏俏地嗔声道:你要答应我,一辈子只许有我一人。

早已被灌了许多酒水的新郎看着她如花的面容,含笑点头。

交杯酒喝过,金红帐子一撒,镂金错玉的四足狻猊熏炉中苏合香馥馥,两人合做一人。

鸳鸯被里梦一生,不见红泪滴到明。

**天字甲号,呶——提着白惨惨灯笼的牢头拿出腰间撞得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找出一把递给旁边的狱卒。

狱卒接过钥匙,看了看门外,小声问道:刘哥,来人是什么来头啊?不是说这姓周的罪大恶极,谁也不能探望么?牢头虎目一瞪,啐他一口:管他什么人,能进来就是贵人。

瞎打听什么,知道得多了没你的好果子吃,还不给贵人送钥匙去!狱卒撇撇嘴,忙点头哈腰的去了。

见到那浑身包裹在黑衣斗篷里,看不出模样胖瘦的贵人,狱卒恭敬地递过钥匙和灯笼,小心打量,却终究连是男是女都没看出来。

牢房里总是肮脏阴暗的,哪怕是相对最为干净整洁的天字号牢房,也不过是比其他牢房干净一些,甚至连周家最低等下人住的通铺都不如。

姜素馨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过一间间寂静无人的牢房,直到最深处的天字甲号房。

一个身着儒服的身影端坐其中,虽然身处囹圄,衣发却丝毫不乱,惨白灯光中,模糊的面目竟有着一丝从容。

好似身周不是腌臜的牢狱,而是兰香盈鼻的雅室一般。

听到脚步声,周冷槐睁开眼,看向铁栏外的人影。

一袭宽大的斗篷罩住全身,只看得出身量不高,男女胖瘦却全然看不出来。

夤夜来访,可惜此处无好酒好茶,慢待了。

周冷槐起身洒然一笑,话里有些叹息,似乎真的在哀叹无好酒好茶招待客人一般。

来人却并良久不作声。

周冷槐眉头慢慢皱起。

你总是这般,连在这种地方也不忘所谓的君子风度。

来人缓缓扯下斗篷的兜帽,露出雪白温婉的面容。

……夫人!看到斗篷下的人,周冷槐再无方才的淡定模样,讶然出声,急步上前,双手前伸欲要捉住姜素馨的手。

临到跟前却又突然停步。

你、你为何会来这里?他身形一晃,颤声问道。

你不是已经有所猜想了么?姜素馨的声音平平无波,看向周冷槐的眼里却突然绽出惊心动魄的笑意。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周冷槐急步后退,身形再也支撑不住,沿着牢房墙壁委顿下滑。

呵呵,我早猜到姜家与端王勾结,只是没料到……罢了罢了,你若为自保要与我划清干系,我姜素馨摇头一笑,你没料到的还很多呢,你别急,我慢慢说,你慢慢听,最后一场,总要圆满些。

周冷槐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往日爱重的女人云淡风轻地说出那般绝情的话语,比得知往日旧友,如今的新皇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之时还要震惊悲痛。

她温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那眸子是他熟悉的眸子,眼神却再不复平日的温柔如水。

好像北地漫卷的风沙,吹出行人沧桑的面容,凛冽的风刀霜剑深埋眼底,静待时机破匣而出。

记忆中她一直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善良,大度,贤惠,持家……几乎是他想像中最美好的贤妻范本,可,如今这个眼里风暴聚集的女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人绝不是他的夫人!你是谁?你不是素馨,她不会这么无情也不会这么狠绝,你为何要冒充她!周冷槐咬牙问道,额上绽出一条条青筋。

然而姜素馨仍然面色平静的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嘲弄。

冒充?二十年朝夕相处,他熟悉她的眉她的眼,熟悉她脸上每一丝细小的皱纹,又怎会看不出是不是有人冒充。

熟悉的眉眼,陌生的神态,人还是那个人,却陌生地让他心惊。

朝夕相处二十年,他却一直没看清自己的枕边人。

想起往日的恩爱,周冷槐心下大恸。

原来……你竟也早与端王勾结了么?他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罔顾我们这二十年夫妻情分!,听了这话,姜素馨终于摇头失笑,开始是无声,后来渐渐有低低的、压抑的笑声,压抑的笑声终于变成放声大笑,仿佛要用这笑声将压抑的所有情感都发泄出来一般,不多时,整个空旷的天字号牢房都充斥着她几至疯狂的笑声。

周冷槐被这笑声震得连连后退。

笑声渐息,姜素馨冷冷的声音敲冰碎玉般在空旷的牢房中响起:夫妻情分?你也有脸说情分?在你母亲对我肆意辱骂时你怎么不想想我们的情?在我苦苦哀求你遵守诺言不要纳妾时你怎么不提夫妻情分?你将一个又一个女人迎进门时怎么不想想我们之间的情分?!闻言,周冷槐丝毫不惧,反而不屑地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原来你还在为这恼我?素馨,我一直当你是温柔大度的女子,万万没料到你的心思竟是如此偏狭嫉妒。

你嫁到我周家三年一无所出,爹娘盼孙心切不过是人之常情,娘虽然对你有诸多不满,但也不过是斥责几句,事后我也好言安慰于你,你也是熟读诗书礼仪之人,竟不知孝字为何?连长辈的几句斥责都不能忍受,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地心心念念十几年?再说纳妾。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纳妾不是因为贪图美色,而是为了周家,为了子嗣大计!三妻四妾本就是天经地义,你若懂事就不会在此事上如此纠结。

我虽纳了几房妾室,可不过是为了让她们诞下周家子嗣,从始至终,我心中始终只有你一人,即便纳妾也从未因此冷落你,亦时时不忘维护你身为正妻的尊严与地位,对待清□清芷更是比清柯清枫用心无数倍。

为此你曾经甚至还劝解我对清柯兄弟多关注一些,原来全是作假的么?我如此待你,你却如此不知足,反而怨恨于我,素馨,你——太让失望了……他叹息着摇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姜素馨冷冷一笑。

果然是正人君子周先生,事事遵从大义礼数。

可是,老爷,那是你的礼数,是你周家的礼数,是天下男人的礼数,却唯独不是我的礼数。

你周冷槐的父母是你的父母,既未生我又未养我,反而辱我父母,对我不慈,我又为何要对他们讲究什么孝悌?平白忍受他们的折辱?你周家子嗣大计于我何干?那是周家的子嗣,不是我的子嗣,清柯清枫叫我一声母亲我就是真是他们的母亲了?笑话!不过说到作假,老爷您还真冤枉我了,清柯清枫都是好孩子,您恪守礼法,因为他们是庶子而疏于关心,清枫幼时被奶娘欺辱虐待,你何曾注意过?若不是我三五不时派人探望,清柯即便活下来也不会长成如今这性子。

至于你口口声声对我如何深情不悔,如何心里只有我一人,呵呵,谁稀罕你这般的‘深情?!嘴上说着如何爱我,身体却睡着别的女人,周冷槐,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一副临幸施恩的嘴脸与我行房时,我有多恶心?姜素馨上前走了一步,一字一句地看着他:周冷槐,我嫌、你、脏!周冷槐脸色大变,霍地喷出一口鲜血:你、你!姜素馨快意地一笑,眼里跳动着落日般燃烧的火焰,衬得她原本温婉的面容多了丝妖媚。

她拢拢耳边的发丝,忽地莞尔一笑。

对了,老爷,你知道么?成婚三年无出,公公婆婆逼着我同意你纳妾时,我托端王找了位擅长妇科的龚御医。

周冷槐闻言握紧了双手。

姜素馨呵呵一笑:老爷您可别多想,那时我与端王可没勾结什么,不过是想着他是王爷,认识的御医总比公婆找来的那些除了让我喝药调养就再也说不出什么的大夫强。

……我那时想啊,反正我是绝忍受不了与人共夫的,但我也不想断了你周家子嗣,若是确定我的确终身无望怀孕生子,那我就退位让贤,与你和离。

你另娶一位大家闺秀给你生孩子,即便新娶的夫人也不能生也没关系,反正已经不是夫妻,你想纳多少妾便纳多少,都与我无干了。

可是,那位御医却说我不过是宫寒了一些,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只要努力,总能生出孩子的。

于是我劝您,求您,求您给我一些时间,求您多信任我一点。

周冷槐微微动容,脑海中也忆起那段日子。

父母不断逼迫,娇妻软语相求,他夹在中间,曾经一度想答应妻子再多等几年,可他骨子里觉得纳妾并不是什么大事,父母逼得紧,孝字当头,所以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时候的姜素馨温婉可人,事事为他着想。

长叹一声,为什么她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女人的嫉妒心啊……姜素馨没在意他的走神,声音平淡如水地继续说着:……可您还是违背了誓言,决定要纳妾,我那时心灰若死,知道怎么劝你都劝不回来了,所以提出和离。

好在我爹娘兄弟俱在,虽然因为与你的婚事生分了些,但只要回去,爹娘总会收容我,让我不至于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周冷槐蹙眉。

他记得这事,那是他们夫妻相处二十年争执最大的一次。

可是即便这样的要求,你们周家都不愿满足我。

你觉得我在胡闹,在耍小性,你父母扬言想要离开周家可以,却不能和离,只能以被休的弃妇身份离开,理由便是无出。

我不怕顶着弃妇的名头过活,但我不能让父母、让姜家因我而蒙羞。

所以我只能忍,忍着看你一个个如花美人抬进家门,忍着恶心尽力周旋好不与你行房……那段日子,你可知道我忍地又多辛苦?周冷槐面色沉沉。

他当然记得那段日子。

他只以为她还在为纳妾的事生气,因此才不让自己近身,但不管她多生气,总会慢慢接受,因此对她那时的抗拒也不以为意。

姜素馨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可是后来我又欢喜起来。

你抬了一个又一个姨娘进门,一直到宋姨娘之前,你纳了三房妾室,轮流宠幸,辛苦播种,就盼着谁能早日为你生下一儿半女。

可是,大半年过去,三房妾室却无一有所出。

老爷,您当时不觉得奇怪么?周冷槐闻言细思,突然震怒地望向她:难道……难道你暗中给她们下了不能生育的药?!怪不得柳姨娘三人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你这毒妇!噗——!姜素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至笑出眼泪,才一边抹泪一边笑着说道:老爷,您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你是在周家见惯了那般手段吧?不过,我们姜家可不像您周家那般家大业大人多鬼精的,娘亲婶婶们都是上马能杀敌的巾帼英雄,别说妾室,我爹敢多看一眼别的女人,我娘就能让他跪三天校场。

什么下药落胎这般伎俩,我们姜家的女人可是半点不熟悉。

姜素馨抹去眼角又涌出的泪,继续道:您不是总说君子当常思己过,日省吾身么?说得那般好听,怎么却总是做不到呢?我嫁给你三年一无所出,柳姨娘三人嫁了你大半年也无一有孕,甚至据说有着多子命格的宋姨娘,也是在我怀上清□后才有孕,您怎么就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呢?周冷槐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面色忽地无比惨白起来。

您不想,我却想着呢。

适逢端王又来到襄城,身边还跟着那位妇科圣手龚御医。

我厚颜又拜托端王一次,请了龚御医。

怕伤着您的自尊,我还特意灌醉了您,才让他为您诊断。

您猜龚御医怎么说?姜素馨盈盈笑道,眼里还有未擦干的泪。

周冷槐呼吸急促,气息如不断拉动的风箱。

龚御医说呀:夫人,您还是从宗族里挑个孩子过继了吧!胡说八道!周冷槐大喝,猛地扑上前来,枯瘦如鹰爪的双手从铁栏之间的空隙探出,想要抓住外面的姜素馨。

姜素馨却早已料到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后退一步,躲过他的手。

抓不到人,周冷槐脸颊紧紧贴在铁栏上,望着姜素馨的眼中熊熊怒火燃烧,你个妒妇,嫉妒到发□症了么?姜素馨停下笑,冷冷地看着他。

谁在发□症,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不过,其实那时我也觉得自己在发□症呢。

嫁给你三年多,因为无所出,我喝了多少苦药,受了多少指责,甚至险些让父母亲人都因我蒙羞,结果——问题却原来是出在你身上?其实,即便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就像龚御医说的那样,从宗族里挑个孩子过继不就是了?反正周家子孙繁盛,不说远亲旁戚,各位叔伯就有不少适龄的孩子呢,周家的香火怎么可能因为你无出就断了?即便早知道你一生无子,我也愿伴着你,绝不离弃。

可是您不愿意啊。

您明知我能生也不肯多等我几年,心心念念地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还跟我说,不管是哪个姨娘为你生的孩子,若我无子,便记在我名下,那孩子便是我亲生的骨肉。

所以,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怎么让你真的一生无子?你不是说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么?既然你不能生,那么,我跟别的男人生个孩子,只要记在你名下,也跟你的亲生骨肉没有差别吧?你说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那么,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端王好心,借我御医,又借给我两个孩子,我很感激他呢。

姜素馨微微一笑,笑容温婉无比。

可惜我只生了清□清芷两个,你和你爹娘都嫌少,我可是很苦恼呢。

端王长居京城,我就是想多给你生几个孩子也没办法啊。

还好,宋姨娘被你周家强抢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情投意合,本来都准备订婚了,谁知你娘横插一脚,可怜有情人自此劳燕分飞。

我这人最看不得这样的事,心想正好你不想多要几个孩子么?我生还是宋姨娘生,也没什么区别吧?好在宋家表哥不像你一样,我不过是稍稍提供了几次机会,宋姨娘就怀了两次,真不愧是多子的命格……姜素馨还在说着,然而周冷槐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往种种浮现眼前,尤其那些孩子的面容。

他谆谆教导寄予厚望的嫡长子,视如珍宝一向宠溺的幼女,虽然不甚重视,但从未让他失望的庶长子和幼子……眼前画面的最终,是面前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她的口张张合合,吐出的利刃戳刺着他的五脏六腑,灼烧着他的血液,刺痛无比……啊!周冷槐痛苦怒吼,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身形一晃,砰然倒地。

良久,天字甲号房里无一丝声息。

穿着斗篷的女子用钥匙打开牢门,蹲下身,手指轻蘸地上未干的鲜血,在牢房空白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朝夕相处二十载,她早已熟悉他的一切,包括笔迹。

她又是那样聪慧的女子,不过是模仿一下熟悉之人的字迹,自然难不倒她。

空空的墙壁上慢慢显出四个大大的字。

吾生有愧。

你不愿说四个字,我却想听地很呢,只是今生怕是都听不到了,那么用你的字迹写下,也能自欺欺人地聊以慰藉一下。

说罢,姜素馨打着灯笼,转身朝着牢房外走去,步伐缓慢却坚定。

空旷的牢房走道上忽然响起女子的低吟:空口约盟总无凭,问取花烛可垂聆。

鸳鸯被里梦一生,不见红泪滴到明。

声音轻轻地响起,慢慢地远去,灯笼发出的惨白光芒一点点消失,片刻过后,牢房重归黑暗。

107|7.30襄城监牢后门前是条狭窄逼仄的小巷子,昨夜落了雨,路上泥土被雨水一激,再被来往车马碾过,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巷子口驶进一辆马车,俱是朴素的青毡做盖,打眼一看,毫不起眼。

马夫沉默地甩着鞭子,马儿便得得儿地跑着,直至停在监牢门口。

前头的马车里先下来个灰衣管家似的中年人,正要拿轿凳放在泥泞的地面,里面的人却已经直接下来。

玄色长靴上系着一条白麻布,脚一落地,溅起的泥点便纷纷落在那麻布上,黑与白无比分明。

管家放回轿凳,小声喊了一声:大少爷……周清□望了望老朽破旧,似乎一推就倒的监牢后门,轻轻点了点头。

管家上前敲起门来。

门吱呀打开,狱卒嘟嘟囔囔地探出头来,看见穿戴整齐的管家,嘴里的抱怨才停了,眯着眼睛道:来收尸?哪家的?后门前这条小巷子直通城外乱葬岗,因此牢里死去的犯人便都在这后门处理,有家人的通知家人来领,没家人的抬到乱葬岗一扔。

自然,也有那有家人却没人领尸的可怜鬼。

不过显然这次不是个没钱没家人的可怜鬼。

狱卒掂掂手里成色十足的银角子,笑地露出了牙花子。

裂开的嘴却在管家说出那个名字后僵住。

哦……那家的啊……狱卒悄悄抬眼瞅了瞅管家身后,只见到一个清俊的少年人静静立着,少年身后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还真是人走茶凉啊……狱卒感叹着。

呶,在这儿呢,赶紧抬了去吧,这天儿放久了可就发臭了……狱卒指了指门旁的一间倒座房。

房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摆设,地上铺了稻草,几条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盖着几具尸体。

生前多少荣辱,死后不过破布一裹。

老爷!掀开几张破布终于看到熟悉的脸,三四十岁的管家忍不住哽咽出声。

周清□上前几步,盯着那栩栩如生的脸,眼里恍若蒙上一层白雾,再不复往日澄澈。

马车辚辚地远去了,狱卒锁了门,看看倒座房里剩下的几具死尸,嘟囔着抱怨:人家好歹还有人收尸,你们这些倒霉催的,还得劳动小爷拉去乱葬岗!他的抱怨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人回应。

钦差终于走了,所有的案件了解,又逢新皇登基大赦,襄城上空一直笼罩着的乌云似乎终于散开,衙门市井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热闹。

沉寂压抑了许久,头上乌云一去,襄城的富商大户们早按捺不住,纷纷寻乐子去霉气,鹤望花铺也因此多卖出许多盆栽,据说是盆栽绿意盎然的能驱晦气。

襄荷窝在铺子里盘账,看着账面上日进斗金的数字,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午后时分,店里也没了客人,店里静悄悄地,只有襄荷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

忽地门前有人声传来,晃眼间薏米珠子穿的门帘被拨开。

襄荷漫不经心地抬眼,看见来人后眼睛倏地瞪大。

清芷?你怎么来了……周清芷戴着帷帽,一身素服,通身上下没一个饰物,小脸比襄荷上次见瘦了一圈儿,衬着素白的衣领,愈发显得清瘦可怜。

身后跟的几个丫鬟自觉的立在店门外。

周清芷在柜台前的圆凳上坐下,静静地道:打发人去书院找你却没找着,听说你在这儿,我便找来了。

是为说一声……我要走了。

襄荷吃了一惊,走?走去哪里?京城。

外祖外祖母都在京城,昨儿打发了人来,说外祖母身体抱恙,想让我们去一趟。

母亲说,去散散心也好。

周清芷低着头,声音掩饰不住地失落。

可、昨日不才——襄荷讶异,昨日才过了周冷槐的头七,热孝当中,身为儿女怎能此时离去?尤其又是在周家这样最为守礼重孝的人家。

周清芷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如今周家……乱得很,叔叔伯伯们都在争家主之位,巴不得我们赶紧离开,尤其是大哥,昨日大哥还险些吃了有毒的糕点……祖母对母亲心存偏见,这次父亲出事,她总说是是因为母亲……加上海运案还没了结前姜家要母亲与父亲和离,如今祖母恨死了母亲……周家竟已经乱成这个样子……襄荷蹙眉:可是,你们这时离开,不是平白便宜了那些心思不轨之人?再说离开容易,日后若想回来,却是不容易了啊……周清芷点点头,却仍旧说道:家产什么的……大哥和母亲都不在乎,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好好的就行了。

襄荷却觉得此时离开实在太过憋气,还欲再劝,突然想起一个可能,蓦地收回了即将脱口的话。

京城距襄城有十日车程,而昨天周冷槐头七,昨天姜家打发人来,也就是说,姜家是十天前打发人来的,十天前——不正是周冷槐在衙门受审,本以为风浪终于过去,却被突然冒出的一个宋巧儿搅乱了全局……怎么就那么巧合?还是……有人早就知道这个巧合?而且……昨日新皇登基。

心思电转间,襄荷想通其中关节,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劝说周清芷。

好在,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那位……应该不会薄待他们。

可定了何时启程?她笑问道。

换个角度想,如今的周家那么乱,走了也好。

周清芷也挤出一丝笑道:五日后。

然而,五日后送别时,走的人却只有周夫人和周清芷。

送行的人不多,襄荷与周清□恰好都在内。

周夫人和周清芷的马车一走,隔着数十米远的距离,襄荷遥遥望着周清□,便见他面色不喜不悲地朝自己微微颔首致意。

周清□要在周冷槐坟边结庐守孝,无论周夫人如何劝说都不改其意。

他的理由十分正当:如今名下男丁只他一人,他若不守孝,周冷槐便无守孝之人了。

至于周清柯周清枫,早在宋巧儿上堂状告周冷槐那日,就被愤怒的周老夫人逐出了周家门,周冷槐死后,周家人想去找宋巧儿母子麻烦,却早已找不到人。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总之不在襄城了。

或许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此生再也不入襄城。

而周清柯周清枫这么一走,周清□便成了周冷槐唯一的儿子。

周清芷此时离开还容易,毕竟是女儿,但周清□若是离开,不论如今周家多么乱,他若留下多么危险,外人也肯定会乱嚼舌头。

然而依襄荷对他的了解,他定然不会是因为怕外人嚼舌头才留下。

他留下,定然只是因为想留下,想留下为周冷槐守孝,绝不是托词。

那人一向厌恶言辞狡诈之人,性格又刚直不阿,绝不会为避祸便逃避为人子的本分。

只是,虽然说要守孝,襄荷却看得出来,谈起周冷槐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以往那般神采。

因为以往的那些小龃龉,襄荷与他一直不合,但正因为不合,襄荷才清楚地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那是个黑白分明,眼里丝毫揉不进沙子的人。

相比嘴上道貌岸然,私下里缺德事却没少做的周冷槐,周清□却是真正的守礼之人。

他会因为襄荷当年不守规矩帮助宁霜之故而心存偏见,是因为那与他做人的准则背道而驰。

而周冷槐那些比襄荷恶劣地多的事迹,毫无疑问会带给他更大的冲击。

往日敬仰的父亲其实却是个道德卑下之人——这种转变,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良好,尤其是周清□这种人。

周夫人等人的马车渐渐消失不见,送行的人逐渐散去,周清□身边没有跟任何仆从,孑然一身,独自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周冷槐坟墓的坟墓的方向。

襄荷终究没忍住,轻轻喊了一声:保重。

没有唤名,距离又不近,事实上她并不觉得他能听到,就算听到,也不一定会知道是在叫自己。

然而周清□脚步却顿了顿。

过了片刻,一个声音轻轻地传来:多谢。

说罢,那身影继续踽踽前行。

108|8.1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玫瑰园总是安静地如置身尘世之外。

又是一年盛夏,月季过了盛花期,满园花枝只零星开着几朵,倒是蝉鸣聒耳,一声声叫的人心生烦躁。

一树郁郁葱葱的树月下,绿影交叠,落在树下的人身上。

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清茶袅袅,糕点腻腻,谢兰衣与襄荷相对而坐。

日光太盛,谢兰衣便又用白绫遮了眼,只露出玉白的额头和脸颊下颌。

襄荷照旧手执一卷书,不紧不慢地轻声念着,声音伴着聒噪的蝉鸣,仿佛泉流一般洗去了燥热。

其实用念书换月季的约定早已过期,但襄荷却仍然一有空便来玫瑰园为谢兰衣念书。

几年相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念书虽说是为谢兰衣,她却也乐在其中,好像一拿起书,为对面那人轻声诵读,随着声音散逸在空气中,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便也随之一起散逸而去了。

今日读的是一篇游记,作者自名石斋道人,名声不显,游记倒是写地生动有趣,游记记载此人从京师沿东海一路南行,所见所闻,颇有异趣。

襄荷小时候那几年跟兰郎中四处行医,倒是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因此看见书中所述也大略有亲临之感。

正念到石斋道人行至南蛮之地,蛮人不信医药,唯信巫觋,作者略通岐黄,本欲教授蛮人医术,谁知差点没被迷信巫力的蛮人当做异端烧死,其中种种惊险,读来扣人心弦。

游记到了最后,这石斋道人也不知是胡扯还是怎么,说在南海寻得一处福地洞天,有灵芝仙草无数,他日日食之,自觉日益身轻,有不日渡劫飞升之感,遂趁着还未飞升之前,将自己经历着成一部游记,留待后人观阅。

一篇读罢,襄荷口干舌燥,正要端茶,泛着香气的茶盏已至眼前。

襄荷笑着接了,茶盏触手微温,正适宜入口。

襄荷一饮尽了,放下茶盏便看见谢兰衣已经取了白绫,凤眸凝望着她。

襄荷急了,怎么取下了?光线还刺眼呢。

无妨,谢兰衣摆了摆手,让我多看一看你。

这话有些暧昧,襄荷粉嫩嫩的脸倏地红了,细细的绒毛衬着绯红的肌肤,像是初熟桃儿顶端上那一抹红尖。

脸红起来,她又觉得害臊,又怪他说地太直白,眉眼飞起横了他一眼,眼波中竟已脱去稚涩,有了少女的风情。

谢兰衣几不可察地怔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漾开温温的笑意,手习惯性地又要抚上她发顶,却又在即将伸出之时按下。

我要走了。

他张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

襄荷疑惑地望着他,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我要走了。

谢兰衣重复道。

襄荷一愣,像是一场秋霜骤然袭来,绯红逐渐从脸颊上褪去,……走?走去哪里?回……京城么?不,京城早就看够了,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万里山河,看看那些未曾见过的风光。

谢兰衣温声说道。

襄荷逐渐冷静下来,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举起石桌上还摊开的书道:难道是羡慕这石斋道人,想去寻仙问道?谢兰衣摇了摇头,不,我早有此意。

襄荷沉默不语。

谢兰衣又说到,幼时,父亲常将我放置肩头,寻一宫殿高处,指着远方道:这就是我们谢家的江山。

我对是不是谢家江山不感兴趣,但却也想亲眼看看宫墙之外的天地。

后来伤了腿,出入都需人抱扶,我想此生或许都无法实现幼时愿景了。

后来偶然接触墨家机关之术,我的心思又活动起来,苦研数年,终于制出这既能登山又能涉水的山水轮车。

他指了指自己坐的轮椅。

襄荷讶然,这才知道,那辆轮椅除了是移动暗器架和药箱外,居然还能爬山涉水。

且我也算习医之人,医术一道,闭门造车最不可取,山中幽居虽好,但时日一久,只怕医术全要荒废了。

襄荷沉默地点点头。

她如何不知道他说的都对。

她还记得小时候那段跟着兰郎中行医的日子,虽然风餐露宿,衣食不继,但却还是快乐多过忧愁。

走过城郭与乡村,遇过千般万种人,高山平原,密林深壑,那万般风光,绝不是从书中,从画中可以全部领略。

就连她也时常想着,等书院事了,再跟兰郎中来一次游医之旅,兰郎中可以磨练医术,增广见闻,她可以搜寻各处的野花野草。

相比起她,谢兰衣长到这么大,却只到过京城和襄城两处地方。

她的心里忽地隐隐酸疼起来,胸口闷地慌,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不舍,亦或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会阻拦他。

那你可不要走得太远,记得给我写信。

她微微笑着说道。

谢兰衣抬起手腕,顿了顿,终于还是缓缓落在她头顶,像是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摩挲。

嗯。

今儿打襄荷从书院回来,兰郎中就觉得自个儿闺女有些不对劲。

平日都精力充沛地跟猴子似的,今儿却像热天趴树下的懒猫,杏仁眼垂了一半,越发显得无精打采。

而且去书院一趟,回来坐了辆马车,后头还跟了辆,两辆车搬下一大堆东西来,过分的是,她居然神神秘秘地不让他看!闺女,咋啦?是不是书院又出事儿啦?不是说什么监察都走了,新院长也选出来了么,还愁啥啊?有问题就问,憋着不是兰郎中的风格。

还有,这里面都是什么啊?襄荷有气无力地看了兰郎中一眼,又瞅了瞅地上放的三个超大木箱子,瘪瘪嘴,到底还是郁闷地一头砸到自家爹胸口。

木箱子里都是谢兰衣让她带回来的东西,各种成药不说,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大箱,她就算是个药罐子,估计也得两辈子才能吃完。

还有两箱都是各种机关,大到守家护院的炮弩,小到发簪样式的暗器,保证谁想对她不利,都得被戳个透心凉。

他考虑的那样周全,生怕他走后她出什么事,可是……她居然不想要那些他精心准备的东西。

那么多东西,她得用到什么时候才能用完。

若是东西少一些……他会不会就会因为担心她而很快回来?兰郎中被闺女这一砸吓得不轻。

他家闺女他自己知道,打小就乐观的不行,整日笑盈盈地忒讨人喜欢,像这么明显闷闷不乐,还郁闷地钻他怀里的动作,他从她还是奶娃娃时就没见过!闺女,你咋了?你别吓爹!襄荷头还埋在兰郎中胸口,使劲儿地蹭了蹭后,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爹,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兰郎中:……半晌,兰家小院传出一声怒吼,哪个兔崽子敢打我闺女主意?!谢兰衣和万安买了匹好马,栓上谢兰衣前些日子自制的马车,谢兰衣坐在车里,万安在前头驾车,也不用缰绳,就让马儿任意选了个方向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走出鹤望山好远,看到路边一个茶棚时,想着休息一下,万安便勒停马,转身要扶谢兰衣下来。

掀开车帘,却见谢兰衣倚在窗边,手微微勾着帘子,目光迷濛地看着鹤望山的方向。

万安叹了一口气,既然舍不得,干嘛还非要走呢?谢兰衣这才放下帘子,转过头来,目光恢复了清冷。

她太小了。

他轻轻说道,她需要些时间想一想,而我……也需要时间。

万安又叹了一声。

谢兰衣微微一笑,控制着轮椅,伸出里面的机械臂,自己下了马车。

见万安还站着叹气,他回头,目光里漾着鳞鳞水光,莞尔一笑:万安,三年后回来,若她既未婚嫁,也未许人,你陪我去提亲可好?109|8.2新帝登基,年号元嘉,是为元嘉帝。

如今已是元嘉三年。

这三年中,元嘉帝杀伐果断,手段狠辣,对内,以铁血手段收服了朝中一干蠢蠢欲动的臣子,对外,武力镇压仁王等叛军,三年之间,伏尸百万,世人皆言元嘉帝杀戮太重,难为仁君。

然而元嘉帝却全然不在乎。

镇压朝臣时,元嘉帝曾下令将数个世家名门满门抄斩,当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据说太史令为人刚直,不惧元嘉帝淫威,生生在史书上定下暴虐之语,朝臣纷纷叹息,皆以为京城又要多一户人家阖府染血,谁知元嘉帝看到太史令评语,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道:卿乃直臣也,当赏!。

满朝文武登时掉了一地眼珠子。

大周自打立国,我行我素到这份儿上的帝王,也就元嘉帝这一个了,好在他虽我行我素,却还有些分寸,并非全然滥杀,因此三年下来,朝臣们虽然不满,但也慢慢习惯了新皇的蛇精病作风。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位元嘉帝的蛇精病远远还没到达极限。

兰家小院,襄荷坐在李子树下的石凳上,早已长成大狗的馒头趴在脚边,还有只丑猫趁她不注意跳到石桌上,脑袋埋进糕点盘子里大吃特吃。

襄荷却没注意包子的偷吃的行为。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一沓信纸上。

信有三封,第一封信封用的是五色花笺,抬头还有黛笔细细描绘的海棠纹样,显然是女子所用;第二封没有任何花样,信封用的也是坊间常见的白麻纸;第三封与第二封一般模样,简单朴素,只是若凑近了闻,便可以闻到一丝淡淡的药香。

这三封信,分明来自周清芷、刘寄奴、谢兰衣。

襄荷先打开最上面,周清芷的来信。

自从三年前去了京城,周清芷和周夫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襄城。

期间襄荷一直与周清芷书信联络,得知她与周夫人住在姜家在京城的宅子,姜家人对母女俩很好,因此这三年,除了思念故乡以及少数故乡的亲人外,周清芷的日子算得上平静而温馨。

周夫人去年为她订了一门亲,到今年年底便出嫁,对方出身不算显赫,但也是世代官宦之家,最难得的是人品、相貌、才学无一不好,因此即便出身弱了点儿,也很得京城贵女们的青睐。

周清芷是罪人之女,能结上这么一门亲,几乎可以说是高攀。

好在如今姜家深得新皇宠信,周清芷几个舅舅都在军中担任要职,因此虽然周家已经依靠不上了,姜家却可以成为她有力的后盾。

上次收到她的信,虽然她极力掩饰,但襄荷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她对未来夫君的期望和忐忑,只是看着那些文字,一个待嫁少女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然而,这封信却全然没了那般少女心。

信中提到,上月周清□终于结束守孝,进京与母亲妹妹团聚,然而,就在周清□回京后不到十天,元嘉帝突然又做出一件令满朝文武掉一地眼珠的事儿。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皇储一直是个大问题。

世人皆知,元嘉帝膝下无子,连女儿都只有一个,要不然当初先帝也不会对他那般没有防备。

但元嘉帝却实实在在地成了新一任帝王,还用铁血手段将朝臣们收拾地服服帖帖。

朝臣们虽然一直都为储君的事儿操碎了心,但奈何人家皇帝不配合。

你说充实后宫采选美人吧,人说采选一事劳民伤财,再说他一半老头子,就不糟蹋人家小姑娘了,那不是老不羞嘛——没错,这就是元嘉帝亲口说的话,虽然原话比这文雅了些,但大意是没错的。

见过像他这么蛇精病的皇帝,但谁也没见过这么埋汰自己的皇帝。

这话说的进言的大臣当场一噎——这位大人花甲之年,比元嘉帝还大了一轮儿,上个月才刚纳了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为妾,为显示自己宝刀不老,这位大人还广宴同僚,如今这朝堂上知道他刚纳了个美妾的人可不少。

元嘉帝虽然已经年近五旬,但气质好、皮相佳,身材保持的也不错,站那儿也是个帅大叔,再加上人家是皇帝,是真龙天子,人皇帝都说自己配小姑娘是糟蹋人家、老不羞了,你一真·老头子·凡夫俗子配人家小姑娘——算啥啊?要搁其他皇帝说出那话,大臣们还能挑出错来教训皇帝一顿,毕竟你是天子,骄狂自大虽然不好,但也不能埋汰自己吧,要那埋汰的可不只是你自己,还有往上数各朝各代除少数几个外的历代帝王,毕竟皇帝七老八十了热心于美色的也不少。

可元嘉帝凶名赫赫,能留下来的大臣没几个想找死的,于是,教训皇帝什么的只能在梦里想想,采选美人、充实后宫之事也再无人敢当面提起,顶多隔阵子上个折子,只不过这些折子除了浪费纸张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元嘉帝依旧我行我素。

皇帝不打算自己生,那剩下的自然只有过继一途。

皇室宗亲们为此热情不已,纷纷推荐自家的娃,大臣们也拉帮结派地你支持这个我支持那个。

元嘉帝对此表示:皇储人选不得草率,血脉为次,品德为上,因此得好好考察考察各宗室子弟的品格。

这一考察就考察了到了如今。

正当朝臣们以为皇储一事将是个持久战时,元嘉帝忽然下了一道谕旨。

平原府姜氏素馨温婉端庄,明经识义,有母仪天下之风,特册封为后,姜氏育有一子一女,分别册封为长宁侯、通仪郡主。

朝臣们再次眼珠子掉一地。

皇帝娶寡妇什么的其实并不少见,但那要么是潜龙之时,譬如后周太|祖郭威潦倒时娶柴皇后;要么是先封为妃子,后来再一步步册封为皇后,像元嘉帝这般皇位稳当,一上来就把个寡妇封为皇后的,还真是少见得很。

更何况,元嘉帝可不像其他皇帝那样后宫三千,收个寡妇入后宫多半还是为了美色,元嘉帝如今后宫可是空空荡荡的半个主子也没有,平日各项需要皇后出席的祭祀之类的,都是由太后代劳。

姜氏一入宫,那就是后宫里除了皇帝太后外绝对说一不二的人物。

姜家本就因为皇帝的宠信而势大,若再出个姜皇后,气势可就真的是无人可挡了。

一时间朝臣们心思各异。

有的以为皇帝想要拉拢姜家,有的觉得是姜家给皇帝施压,也有人觉得皇帝单纯看上姜氏美色……至于真相……自然也有人猜到,但是,元嘉帝的淫威之下,还真没人敢说,毕竟若是真的,那就是皇帝的大丑闻,元嘉帝能放过一个耿直的太史令,不代表能放过第二个。

于是,自从册封圣旨一下,朝臣们虽然震惊,却也没几个人敢跳出来,少数几个跳出来反对的,当即被元嘉帝以雷霆手段收拾了,这样一来,就算原本有什么小心思的,也彻底息了念头,打定主意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朝臣们安静如鸡,周清芷却惶恐地不行。

从大儒世家的闺秀变成罪人之女,又忽然变成郡主,这其中的转变对于周清芷来说还是太过刺激。

而且,她心里也未必没有什么猜测。

关于元嘉帝册封姜氏以及朝臣反应等具体细节,襄荷还是从书院得知的,周清芷的信来的时候,消息都已经传到襄城。

周清芷信中并未多说具体经过,只是向好友抒发信中忐忑和惶恐。

襄荷是早就猜到新皇可能与姜素馨的关系的,只是当看到猜测被证实,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的感觉,看罢信,心里不由唏嘘。

不过,至少目前来看,姜素馨被册封一事对周清芷并无坏处。

元嘉帝能抵住朝臣压力空置后宫三年,想来对姜氏还是有情义的,那么只要他不倒,周清芷的处境便无需担忧。

放下周清芷的信,襄荷又拆开第二封,刘寄奴的信。

自刘寄奴投军抗击北蛮,到如今已经四年多的时间,刘寄奴本身就有能力,再加上姜家照看,因此很快就脱离小卒的身份,稳步而快速地爬升,后来皇帝换人做,姜家得势,连带着刘寄奴也爬升地更快,如今已经能成了正五品下的怀化郎将,手下率领着将近一万兵马。

他能爬升地如此之快,除了本身骁勇善战和姜家的提携外,襄荷的钱财支持也是重要原因。

打仗养兵最费钱,偏偏朝廷从先帝时就一直克扣军饷,有被户部兵部的官员贪了的,也有被将领本身贪了的,总之小兵们实际拿到手的饷银很少。

而那些不贪饷、真心抗蛮的将领,则常常要自费养兵。

后来先帝倒台,元嘉帝上位后,干脆利落地砍了好几个克扣军饷的贪官和将领,情况好转了一些,但仍旧入不敷出,毕竟国库被先帝挥霍地并没有剩下多少银子,能发做军饷的自然也不多。

很多将领苦于没银子,手下往往并没有多少实际能用的兵。

但刘寄奴不同,他那将近一万兵马,却全是能上阵杀敌的。

这几年间,鹤望花铺名声越来越盛,也为襄荷带来越来越多的财富,多到襄荷觉得自己使劲儿挥霍都挥霍不完,于是得知北地的情况后,襄荷便给刘寄奴送去了大笔银子。

她这样做,一是为了帮刘寄奴,二来也是觉得,如果边境守不住,整个大周的百姓,包括她和兰郎中,都不会有什么好处,反正她钱多地没处花,自然是有钱出钱。

再说这钱也不是白花的,刘寄奴有了权势,对她、对兰家都是有好处。

于是,有钱有能力有人脉,刘寄奴才能在几年间升到这般地位。

而他的信上则如以往无数次一样,细细的讲述自己带领手下的兵又打退了多少蛮子、军中又有什么趣事等等,只是信末提到,他已经放赵小虎回乡成亲,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

刘寄奴投军后一年,赵小虎非闹着也要去北地,他爹娘扛不住,加上当时刘寄奴已经当上了百夫长,好歹算个官,可以照应着赵小虎,因此便没拦他。

赵小虎这几年一直在刘寄奴手下当兵,如今也当上了偏将,跟还留在村子里的小伙伴相比,可以算得上十分有出息,可把田大婶高兴坏了。

赵小虎跟田箐原本就互相有意,只是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戳破,两家大人也知道,都在商量定亲了,谁知赵小虎突然要去投军,田大婶自然不再愿意定亲,就怕他死在战场上,让田箐还没过门就守寡。

可一听说赵小虎要去参军,田大婶因此不答应两人婚事,原本还不承认喜欢赵小虎的田箐当即跑到田大婶跟前,非要跟赵小虎定亲,还扬言非他不嫁。

田大婶无奈,只得顺着她。

赵家因此对田家又感激有愧疚,更是对田箐这个未来儿媳妇儿疼爱有加。

如今赵小虎混出名堂,两人年级也差不多了,因此便商量着要完婚,只是之前北地战事吃紧,赵小虎一直抽不出空回来,这次总算有了时间,也算喜事一桩。

也不知道赵家和田家知道这事儿没有,待会儿得去跟他们报报信。

襄荷这样想着,突然又想起,卜落葵也早已跟书院的一位山长之子订亲,也是今年年底就要成亲。

好像不过是一转眼间,身边的伙伴居然已经全部快要嫁人。

似乎,只剩下她了……想想自己,襄荷无奈地叹口气,放下刘寄奴的信,拿起最后一封。

谢兰衣的信。

110|8.3每次同时收到谢兰衣的信和其他的信时,襄荷总是最后才看谢兰衣的那一封。

就好像吃甘蔗的时候,总是喜欢把最甜的留到最后才吃。

谢兰衣的信却一如既往的详尽而简单。

去到什么地方,看了什么美景,遇到什么疑难病症……每一次都细细地描述一路所见所闻,让她即便没有随行,却仿佛陪着他走了千万里路。

但是,除了细致而详实的旅途见闻外,却也再无其他。

当然,也不会问她已经这般年纪了可否有许亲。

襄荷夜里常常把被子当成谢兰衣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然后报复似地狠狠咬被角。

这次的信依旧是旅途见闻,只是信末尾的一句话,让襄荷看了之后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此时襄城,应是春景正盛,花开正好,甚思之。

以前他从未在信中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是想要回来了么?襄荷纠结地想把信扔到千里之外的谢兰衣脸上。

混蛋!她恨恨地骂了一句。

然而为什么要骂他,她拒绝去想。

反正她不爽,就是想骂他╭(╯^╰)╮收拾好信件,襄荷换上农院院服,却不再是学子时简单的绿色衫裙,而是镶了一层银色锁边,领口处还绣了些枝枝叶叶——这时属于书院山长的院服。

她早在去年就已经结束了在书院的学业,但却并没有离开书院,反而被卜院长劝说,留在农院做代山长。

所谓代山长,其实也就相当于助教。

农院人才凋零,不只是缺学生,更缺山长。

真正有才干的农院学子都会去考农官,而考不上农官,又没有其他门道的,虽然他们愿意来书院执教,但奈何卜院长看不上他们。

放眼整个书院,只有农院的山长最少,包括卜若地在内,总共只有两人,两人平均年龄还超过六十岁。

因此卜院长对于找到新山长很是上心,因为若他不上心,很可能会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那样农院将会彻底走向没落。

于是,去年刚刚离开书院,年仅十六岁的襄荷便被他看在了眼里。

襄荷虽然年纪小,但在书院待得时间却够久,全因她入院够早,七岁便入学,再加上又没有考农官的打算,因此也没有像其他学子一样觉得自己学的差不多了便申请离开书院,而是优哉游哉地一直待到十六岁。

这整整九年的时间里,她都跟着卜若地学习,可以说卜若地对她有多少斤两知之甚深。

襄荷功课一向好,九年时间早把该学的都学了,只是当一个助教,教教新入学的学子,她完全可以胜任。

当然,卜若地竭力挽留,并不只是因为襄荷功课好,更多却是因为她在农学上的成就。

这九年来,襄荷并非全然将精力放在培育新品花草上,虽然她喜欢莳花弄草,但多半还是将其当做乐趣,再说培育新品有金手指帮忙,几乎并没有花费她多少精力。

真正让她付出努力的,还是正儿八经、能让更多人吃饱饭的正统农学上。

虽然前世她也没有种过地,但对于一些先进的耕作理念多少还是了解一些,只是因为没有亲自实践,对细节也不清楚,因此并不能直接应用过来,所以她只能按照脑子里的记忆一点点去尝试,经过一年两年,甚至比更多年的努力,得出最准确的结果。

这九年间,她试验出几种新的嫁接方法,让果树的嫁接成活率大大提升;更精确地提出玉米小麦等作物的施肥追肥时间和用量,使得作物产量有了提升;而且虽然灵液对于粮食作物并没有用处,但对于果树还是有用的,襄荷试验了好几年,终于培育出几种产量更高、味道更好的果树。

相对于她的年纪来说,以上任何成绩单独拎出来都足以为人称道,但对于襄荷来说,最让她上心的还是杂交水稻和杂交小麦。

只是或许真的是因为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之后对于这个世界影响太大,因此灵液这样超自然的东西对于粮食作物没有丝毫作用,因此襄荷只能自己一点点努力,每年都在稻田里选种,杂交,得到种子后再一次次播下,等待来年,再选择表现特殊的继续播下去,这样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地试验下去。

这是个笨办法,但千百年来,无论园林植物还是粮食作物,育种人们都是靠着这样的笨办法,靠着漫长的时间和坚韧不拔的耐性,才让原本野生的植物越来越符合人类所需。

而襄荷不过才努力了九年,对于园艺育种来说,实在不能算作太过漫长,因此即便直至现在也并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成就,襄荷也并不灰心。

再说,仅是目前取得的成绩,已经让卜若地等一干人大跌眼镜了。

襄荷预期中的最好成就是像袁先生那样培育出产量超高的杂交水稻,但对于这个普遍亩产只有一两百斤左右的时代来说,完全不需要亩产千斤,只要能增加一百斤,就是足以让人名留青史的成就。

而襄荷已经完成了这个成就。

选育出的新型种子加上合理的耕作方法,襄荷在书院的那块试验田早已获得最高将近四百斤的亩产,只不过试验田是良田沃土,肥料也从来不缺,因此产量可能要比普通田地多一些,但即便打个折扣,三百斤也很不错了,要知道那已经是以往产量的一半。

这就是卜若地那么热心于将襄荷留下的原因。

刚刚得知襄荷的试验田达到了亩产四百斤时,他还当即就想上奏朝廷为襄荷请封赏,只不过后来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准让襄荷推广种植,待取得稳定数值后再上报,这样襄荷的功劳才更加稳固。

天下社稷,农为本,只要大规模推广后产量真的能够提高,那么大周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口,而这个时代,人口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国力。

所以,襄荷的功劳绝对会让皇帝和朝臣重视。

今年襄荷便是将秀水村作为试点,免费为村民提供种子,又教他们先进的耕作方式,就等秋收时验收成果。

到时如果成果理想,卜若地就会为襄荷请封。

到了书院,襄荷走在树荫遮天的青石板道上,一路遇上的学子大多都会向她点头致意。

在书院待了九年,又获得了那样非凡的成就,襄荷如今在书院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几乎不再有人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当中表现出歧视,更有许多学子真心地钦佩她,整个农院学子更是全部成了她的脑残粉。

虽然她直到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却成了学院几乎所有学子的师姐,全因为她入院早,如今还在书院读书的,几乎都晚于她入学。

看着一群比自己还大的男生们恭恭敬敬地叫自己学姐或山长,不得不说,襄荷还是蛮享受的。

111|8.05兰郎中最近很忧愁。

眼看闺女已经十七岁,花骨朵儿长成含苞待放的娇花一朵,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闺女却谁都看不上,一点儿要成亲的意思都没有。

虽说他非常不舍得闺女出嫁,但不舍得是不舍得,他心里知道,闺女总要嫁,再不舍得也得放手。

可他都做好放手的准备了,闺女就是不愿意嫁!都怪那个混蛋小子!兰郎中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自从三年前闺女说出那句话,他就火上房似的搜集了那个叫谢兰衣的小子的一切信息。

刚一听说他又瞎又瘸又比自个儿闺女大十岁,兰郎中气得差点没当场吐血,冲动之下差点没拎起棍子把那混蛋小子揍一顿。

可人都走了,不在襄城了,他上哪儿揍去?等把棍子放下,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时才想起,这不就是那个他一直敬仰,却无缘得见谢小神医么?好家伙,原来那么早就对他闺女心存不轨了!他一直敬仰的人物是这么一条大尾巴狼!兰郎中怒啊,火啊,可这满腔怒火只能自己生受了,朝谢兰衣撒吧,找不到人;朝闺女撒吧,他不舍得。

他家闺女为了那混小子拒绝了那么多好儿郎,他原本还指望着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能释怀,毕竟三年前她说喜欢时不过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啊,孩子的喜爱能有多长久?可他没料到闺女这次居然那么大决心。

十七岁的年纪不爱俏不思春,守著书院那么多青年才俊,却硬是一个也不动心,傻不拉几地等那小瘸子回来,看得他心酸地冒泡。

刚开始他还想着谢兰衣走了好,走了再也别回来招惹他闺女,可看闺女现在这情形,他又日日盼着谢兰衣赶紧回来。

瞎啊瘸啊年纪大的他都认了,起码听说人品好长得俊还有一手好医术,最重要的是……他回来了,闺女才会高兴。

兰郎中又叹了一口气,双目无神地趴在药柜上,一边叮嘱新招的小学徒仔细分拣药材,一边儿又在心里把谢兰衣骂了一顿。

门外忽地传来辘辘的车轮声和车夫勒马的吁声。

兰郎中好奇地抬头望向医馆大门。

来他这小医馆看诊的病人多是秀水村及附近村子的村民,全因为他坐诊、卖药都便宜,而附近有钱,能坐得起马车的人家,那多半是瞧不起他这小医馆,若非急病,平日都要去城里大医馆看得。

而听门外马夫勒马的声音,却是听不出半分慌忙,可见并非急诊。

他好奇地望过去,就看到一个身着青衫,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那青年长了一张令人为之失神的面容。

兰郎中瞬间就想起闺女跟自己描述那王八蛋小瘸子时说过的话。

……他啊,他是那种只要看了一眼,就绝对忘不掉的长相,看见他,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倾国倾城……哎呀这样描述也很空洞,总之,只要你看到他,就会马上认出来!兰郎中真的认出来的。

二十多岁的瘸子,长得比他闺女还漂亮,除了谢兰衣还有谁?可是,不是说那小子是瞎子?你是……谢兰衣?兰郎中绷着脸,带点疑惑地问道。

然后他就见那青年点了点头,开头说道:正是在下。

请问老丈可是兰郎中,兰襄荷之父?兰郎中重重哼了一声。

是有怎么样?!缺心眼的王八蛋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谢兰衣轻轻一笑,恍如微风拂过百花。

不怎样。

只是想请问,令嫒可曾许了人家?若还未许,可否将令嫒终身托付与我?兰郎中目瞪口呆。

*襄荷觉得自己老爹这几天有些怪怪的。

那面有难□□言又止的模样,若不是深知她爹对她那死去的娘的感情,她几乎以为他是想绽放第二春了。

问他有什么事儿吧,他又不说。

而且,不止兰郎中不对劲,她最近还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自己,倒感觉不到恶意,反而有种……被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的感觉。

可当她仔细寻找时,却找不到丝毫可疑的蛛丝马迹,于是只能当做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赵小虎前天回到村里,赵田两家顿时为两家小儿女的婚事忙活起来,身为两人青梅的襄荷自然也去帮忙,绣嫁衣什么的她帮不上,但坐拥数亩花田,倒是可以让两人的婚礼充满花香花色,尤其是现代婚礼必备的玫瑰,她最不缺这个,这几年经过鹤望花铺的传扬,月季也逐渐有了点现代爱情花的名声,让小伙伴们拥有一个玫瑰色的婚礼,也算她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了。

被兰郎中欲言又止的目光看得毛毛的,襄荷拎着竹篮,去花田剪花去了。

然后,剪花的时候,那种被太阳照耀的感觉又来了。

襄荷装作毫无所觉,突然又回头,转身却只见微风吹拂的花枝轻轻摆动。

然而那种感觉却依然存在。

襄荷索性放下花篮,双手叉腰,恶狠狠地喊道:谁?躲躲藏藏的干什么?有种你给我出来!噗~极轻极轻的笑声,要不是襄荷早就竖起耳朵自己聆听,肯定会将那声音漏过去,以为是风声、鸟声,或者其他什么声音。

然而她听到了。

哪怕极轻极轻,她也听到,那声音温柔而醇厚,像一坛埋在地下多年的酒,因为人的思念而愈加浓烈醉人。

她瞬间红了眼睛。

谢兰衣,你个混蛋!她大声喊着,声音回荡在无边的花海中,惊起数只栖在花枝的鸟儿,目光到处却仍旧没有那人的身影。

你以为你不出来,我就不知道是你吗?回来就躲我,她跺了跺脚,——有种你躲一辈子!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远处传来轻轻地叹息,随即有花枝被簌簌摇动的声音,几丛开得娇艳的月季被一双手分开,露出花丛后的人。

襄荷眼眶发红地看着那人,随即恨恨地转身,不去看那张脸。

身后却有细微的声音慢慢靠近。

衣衫拂过枝叶的声音,车轮碾到松软的泥土上的细微声音,一点点的,逐渐靠近。

手突然被人从背后握住。

宽大而温暖,牢牢地将她的手全部包裹住,手心有一层薄茧,刮蹭着她的手背,触感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光洁。

我回来了。

她听到他轻声说道,声音情人一样温柔而眷念。

将眼眶里的酸涩憋回去,她转过身,瞪着红兔子眼,你躲我干嘛!谢兰衣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一遍遍贪婪地看着她的脸,仿佛许久没有喝水的旅人猛然看到一汪湖泊。

襄荷原本还能凶狠地瞪他,被那炙热地毫不掩饰的目光包裹后,眼神逐渐躲闪起来,脸颊也慢慢变得通红。

躲闪的目光划过他胸前一个物件,急忙开口以缓解那尴尬,这是什么?咦……望远镜!从哪里来的?不对——你就是用这个偷窥我的?!谢兰衣目光飞快地扫了眼被她拿在手中的小机关,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她的脸上,浅笑道:望远镜?这个名字不错。

闲来无聊做的,用来看风景倒是不错,你要么?给你。

谁稀罕!襄荷气哼哼地将望远镜塞回他怀里,头扭到了一边。

那双手心带着薄茧的手却抱住她的脑袋,扭回正面。

看着少女完全脱去稚气的面容,他叹息似的道:襄荷,让我再看看你。

襄荷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临走时他也是这样说。

想多看一看她,因为马上要走了,所以要抓紧能够抓紧的时间,将她的容貌镌刻在脑海里。

而现在呢?那样的目光,远远地窥视时还像晨起时的朝阳,近在咫尺时,却分明是盛夏正午的烈日。

是因为想念?因为错过了她成长的三年,所以迫不及待想要弥补这三年所缺失的东西?那么,他是不是跟她一样——思念着她……恋慕着她?看什么看!学什么不好学偷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像变态……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出口的只有这样故作凶恶的诘问,好像那样就可以掩饰自己的心思。

谢兰衣无奈一笑。

可是……我实在很想看看你。

襄荷,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你了……脸颊又不可抑制的升温,努力控制住因为他的话而颤抖喜悦的嘴巴,她梗着脖子质问:想我为什么不来找我?反而躲在一边偷窥!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噗~谢兰衣再次轻笑出声。

襄荷瞪他。

因为伯父不许我见你。

谢兰衣毫不犹豫地将未来岳父卖了。

伯父……我爹?我爹为什么不许你见我?咦,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爹了?襄荷连声问着。

谢兰衣轻笑。

他说,在他做出决定之前,不许我出现在你面前,以免影响他的决定。

襄荷迷惑地看着他:决定?什么决定?谢兰衣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身影刻到心上。

决定——要不要把你嫁给我。

112|8.6从北地抗蛮前线,快马加鞭要十余日的路程,刚刚结束一场战役,连生擒带斩杀了五千余人,吓得蛮人龟缩不出后,刘寄奴终于腾出一丝空闲,将军务交给几个心腹手下,只带了三五亲卫,快马赶回襄城。

赵小虎成亲,作为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他自然不能错过。

更何况,自从离开襄城,离开秀水村,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边疆数年,他夜夜听着风沙入眠,为了爬得更高,为了早日与那人正面相抗。

如今他已经升至将军,统帅近万兵马,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那人率领的蛮人大军对抗沙场,那时,他或许终于可以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如今想回去的愿望却盖过了一切。

三年多的孤独让思念变得格外难以忍受,他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那个给他带来无数温暖的村庄。

只是数年未回,不知道记忆里的一切是否仍然如昨?义父的鬓发应该又白了一些,而那记忆中的少女,应该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他记得她在信上说,一直未曾许亲。

一路风霜,他只用了不到八天便到达襄城。

在秀水村村口的大槐树前下了马,刘寄奴急切跳动了一路的心忽地安稳下来。

不远处就是他的家,家里有等待着他的人,他不是一个人。

他忽地踌躇起来,站立良久,近乡情怯般,不敢越过那一片槐树的阻碍,去见他日思夜想的人。

亲卫轻声提醒,将军?走吧。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抬脚走向茂密槐林后的小院。

一如许多年以前,他从生死边缘被素昧平生的兰郎中救起,然后带回这个宁静淳朴的小村庄。

与多年前相比,如今的兰家小院早已翻新,院墙屋瓦都变了模样,唯一不变的,只有院墙上仍旧葱葱郁郁的蔷薇,只是此时已是盛夏,蔷薇花谢,枝头上结了一粒粒的蔷薇果,青涩中透着微红。

亲卫要上前敲门,他却将其拦下,亲自敲了起来。

来了!听到门内传来少女飞扬的声音,刘寄奴不禁微微弯了嘴角。

门吱呀打开,少女明媚的脸庞突然映入眼帘,像是门旁的蔷薇果,将熟未熟,看上去却已经很可口。

看到门外熟悉的面孔,襄荷先是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后,惊喜地尖叫一声扑到刘寄奴怀里,大哥!小荷,我回来了。

刘寄奴抱住怀中的少女,军营中凝练出的冷肃刹那间全然消失,声音中只剩温柔。

身后的亲卫们瞅着他们素有玉面阎罗之称的将军,纷纷瞪大了眼珠子。

门口的响动很快惊动了屋里的人,大狗馒头凑上来,先是凶恶地瞪了刘寄奴一眼,鼻子一耸,围着刘寄奴绕了一圈后,立刻学襄荷往刘寄奴身上扑。

丑猫包子跳到墙上,不屑地睥睨着抱成一团的人人狗狗。

刘寄奴笑着腾出一只手,摸摸大狗毛茸茸的脑袋。

闺女,谁来了啊?兰郎中懒洋洋的声音传来,随之而起的还有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襄荷正要回答,忽听一声轻咳,低头发现自己正被刘寄奴紧紧抱在怀里,明明心里没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心虚地赶紧跳出来,转过身到:爹,大哥回来了!而刘寄奴也已经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义父,以及那即便坐在轮椅上,却依旧风华绝代的男人。

他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襄荷的表情。

襄荷正看着两人,目光看着兰郎中,却不自觉的溜号到另一人身上,而当她看到那人时,脸上的表情让他心脏倏地一沉。

义父,他按下心中不安,声音哽咽地朝兰郎中喊了一声。

兰郎中也激动地老泪盈眶,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互叙一番离情后,刘寄奴看向谢兰衣,开口问道:这位是——谢兰衣微微一笑:在下谢兰衣,襄荷的未婚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大哥。

襄荷不知何时站到了谢兰衣身边,闻言快速拧了他一下,但脸上却未见真的羞恼。

刘寄奴脸色暗淡下来。

*赵小虎和田菁的婚事办得很热闹,襄荷提供的大量月季花更是让来吃酒席的人都大开眼界,传扬出去后还给鹤望花铺带来了不少生意,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两人婚事刚完,兰家便放出消息,襄荷已经定亲,要趁着刘寄奴在赶紧完婚。

这消息惊呆了一片人。

自从襄荷十二岁以来,提亲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是村里和邻近村子的村民,后来襄荷考上书院,镇子上和许多富户甚至小官小吏也都来提亲。

而随着襄荷日渐长大,书院的学子、襄城富贵人家的公子,门第钱财样貌一样不缺,纷纷上兰家提亲。

然而,不管提亲的人家门第有多显赫,人才有多出众,兰家一律拒绝。

直到如今,已经十七岁的襄荷仍旧未曾许亲。

村民们听说她终于定亲,都纷纷打听究竟是哪家公子入了她的眼,待一听说是个无父无母,无产业无官职,甚至连双腿都不能站立的人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所有人都以为襄荷脑子犯抽了。

不过随着谢兰衣出现在人前,许多人见过他的相貌之后,舆论倒是改变了些,理解襄荷选择的人多了,但事实上,情况并没有比之前好。

兰家那小姑娘估计是看上那后生长得俊了!唉,长得俊有什么用,当不得吃当不得穿的,就是个小白脸……兰家还缺吃穿啊?守着万贯家财,还不是想找什么夫婿找什么夫婿。

这样说来那小子不会是看上兰家的钱了吧?又无父无母的,难道要当上门女婿?说不准,兰郎中就一个闺女,不上门的话,兰家可不就断了后了?……躲在大槐树后面听着妇人嚼舌的襄荷和谢兰衣对视一眼。

襄荷严肃地看着谢兰衣:她们说你是小白脸。

谢兰衣摸摸自己的脸,点头:嗯,她们说的没错,我的脸的确很白。

襄荷:……她们说你要当上门女婿。

她不甘心地再度挑衅。

谢兰衣笑了,有何不可?襄荷彻底郁闷了,蹲在地上画圈圈,画完圈圈抬头指控:你这反应不对!哪里不对?谢兰衣微微笑开,他人说什么与我们何干,他自说他的,我自活我的。

而且,她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对,我媳妇儿的确家大业大,我的确无父无母,不然,我真当上门女婿,嫁给你?襄荷嗷一声捂住了脸,不要脸!那个谪仙一样的俊美公子呢?说出这样的话不怕人设崩了么?!自从一时恍惚(?)答应了求婚,谢兰衣就越来越口无遮拦——也不对,是越来越嘴甜,越来越接地气了!完全不像以前那么外人面前那么高冷,也不像以前在她面前那样虽然亲近但多少还有些端着架子。

她、她、她——她完全抵挡不住好么!她原来可没想那么快原谅他冒失的求婚的!但她知道,她心里其实在窃喜,在享受着他这样的变化。

以前的谢兰衣对她来说就像一朵漂亮的花,她以欣赏的目光看他,不会产生任何想要占有的想法。

但如今,那朵花却主动靠近她,剥去扎人的刺,张开柔软的花瓣,将一切都呈现在自己面前。

她的心里便随之生出名为占有欲的恶魔,想将那花紧紧地圈在自己的小花园,只容自己欣赏,只容自己抚摸,不想让别人看去他一点点。

就像他对自己一样。

自从定下亲事,他便以她的未来夫君自居,对待任何想要觊觎她的男人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她跟大哥亲热一些都不许,让她又恼火又窝心。

然而当她看到别的女人目露惊艳地看着他时,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情。

那种想要将心爱的人的全部都据为己有的感觉。

爱是独占。

她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

以前的她不在意他是否为她私有,因为她只将他当做朋友,然而现在,她的心境却全然改变。

那么……这是因为爱吧?她爱他。

而他也爱她。

相爱两个字,或许就是世间最美好的词汇之一。

襄荷莞尔一笑,目光凝视着那个不再高冷,却在她心里更加鲜活的人:好啊,那你就当我们兰家的上门女婿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北边战事吃紧,刘寄奴不能长时间逗留,就连刘小虎也是刚刚成了亲便要再度奔赴疆场,只是走时,已经换了妇人头的田菁也要跟去。

刘寄奴下次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若慢慢为襄荷的婚期挑日子,说不准他到时有没有事,回不回得来也做不得准。

因此,在谢兰衣的怂恿,襄荷的默许,刘寄奴的沉默中,兰郎中大手一拍,直接将襄荷与谢兰衣的婚期定在刘寄奴临行前一日,也就是说,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过十天。

刚刚因为赵小虎田菁婚事热闹了一场的秀水村再度热闹起来,而这次新郎新娘子的身份,也让这热闹远远超出了秀水村的范围。

外面如何热闹襄荷不知道,遵循着新人成亲前不得相见的习俗,自从定下婚期那日,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谢兰衣了。

发请帖、请知客、订酒席等杂事自有兰郎中和刘寄奴料理,她这个准新娘子只要躲在闺房绣嫁衣就好了。

当然,她的女红功夫是万万绣不出一件像样的嫁衣的,因此不过是在基本已经做好的嫁衣上绣两针做个样子罢了。

原本因为时间仓促,她还以为只能去城里绣坊买现成的嫁衣,那样非事先定做的嫁衣自然不会太好,而且说不定合不合自己心意。

虽然最重要的是嫁的人,而不是嫁人时穿的衣服,但毕竟一生只有一次,没能穿着最美的嫁衣出嫁,心中总是难免有些小小遗憾。

但谢兰衣却又给了她惊喜。

分开后的第二天,谢兰衣就送了两大箱子的东西到兰家,其中就包括一件做工精致卓绝的嫁衣。

那嫁衣颜色极正,红如烈火,一层层绢纱堆叠坠地,倒有些像是现代的婚纱。

襄荷在看到那嫁衣的一刻就有些怔愣,因为她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对他说过,希望自己出嫁时嫁衣如火,裙摆绵延,又描述了一番现代婚纱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还并未挑明心迹。

送嫁衣来的人说,箱子里的东西都是谢兰衣在外三年游历时四处寻来或自己亲手所做。

箱子里还有一整套的新娘头面,用料虽然也珍贵,但最难得的是工艺都极好,绝非仓促之间能够做成的。

除却嫁衣头面,箱子里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大多是各色木料雕成,有簪子,有步摇,有手钏,有挂件……甚至还有两个木雕的小人儿,男娃娃坐在椅子上看书,女娃娃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调皮地欲要抢书。

娃娃的神态活灵活现,衣饰打扮,五官面貌无一不跟她和谢兰衣极其相似。

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襄荷心中终于恍然。

这些东西自然不是一时能够准备好的,恐怕从三年前离开襄城,他就已经在搜寻或制作这些东西。

所以,他在离开时就已经喜欢她了么?襄荷眼睛忽然变得酸酸的。

既然喜欢,又干嘛要离开,离开了又傻不拉几地准备这些东西,万一等他回来她已经许亲嫁人了呢?那这些东西他要怎么办?傻瓜。

她轻轻在心里骂了一句。

*最后定了婚礼在秀水村办。

到了真正成亲那日,秀水村热闹地像是整个村子都在办喜事一样。

襄荷书院的山长同窗来了不少,与鹤望花铺有往来的商户甚至顾客也有许多不请自来,兰郎中又一直与人为善,几乎不赚钱的医馆一开许多年,有意无意地便结了许多善缘。

见酒席摆在兰家,来客们都以为新郎官真是要入赘了。

在场的除了书院的几位山长外,几乎无人知道谢兰衣的身份来历,都以为是突然冒出来的,不过因为长得好,又无家无业身有残疾好拿捏,才被兰家招了做上门女婿。

而当知客们唱礼单的时候,人们就更确定谢兰衣是入赘的了。

礼单上都是恭贺襄荷大婚,或者兰郎中爱女大婚的,半晌却没听到一个恭贺新郎官大婚的。

虽然没人明说,但暗地里埋汰新郎官几句还是难免的。

直到一声墨门第四十七任矩子墨含章贺谢师大婚,路远难至,特赠机关人一具,聊表寸心。

,从声音略显惊讶的知客口中出来,人群便猛然像炸了锅般沸腾起来。

能被墨门矩子称师的人物啊!还有机关人!墨院院长相里渠当即就是一个趔趄,要不是旁边人拦着,当即就要抢了知客的礼单过来看。

然而墨门矩子的机关人还只是开始,接下来,知客一连唱出一串名字,都是恭贺谢兰衣大婚。

这些名单上的人,有到场的,有只送了礼来的,有如墨门矩子这样声名显赫的,也有全无人听闻的,其中另一个能稍微跟墨门矩子相提并论的,便是川蜀的一个医道圣手杨易道,与医院院长苟无患并称南杨北苟。

这哪里是没钱没势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这分明是隐世不出的高人,专门来打他们这些人的脸的!先前做出那样猜测,并且私底下跟同伴嘀咕过的来客们泪流满面,只觉得,脸,好疼qaq113|8.08热热闹闹的唱过礼单后,震天的锣鼓钹铙响了起来,而新郎新娘,也开始拜天地。

襄荷被喜娘牵着,眼前只有盖头的红色,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孔,耳边嘈杂纷纷,人语沸沸,钹铙喧喧,震得她几乎听不清司仪的高喊声。

然而她却清楚地听到,就在自己面前,谢兰衣脚上的机关轻轻叩击地面的声音——为了能够亲自拜堂,他做了一个可以短暂站立跪拜的机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之后,始成夫妻。

宾客们一一落座,而襄荷却在喜娘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不像宾客们猜的一样,谢兰衣并非入赘到兰家,只是他事先便跟兰郎中说好,婚礼宴客都在兰家办。

襄荷曾经偶然间跟他抱怨过,说如今的婚礼都只在新郎家里办,宴请的客人也几乎都是新郎这一方的亲朋,这对新娘子,尤其是新娘子的父母来说真是太不公平。

热热闹闹吹锣打鼓地将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娶走,转眼只剩一对老人和满地凄凉。

所以最终定下婚礼在兰家办,拜过堂之后再回到玫瑰园,而那里也将是两人今后居住的地方。

谢兰衣还跟兰郎中说了,无论两人最终生下几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姓兰,不姓谢。

只不过襄荷并不知道这些,她还在为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忐忑。

嫁人,成亲,从此生活中的一切与另一个人紧紧地绑缚在一起,她活了两世,却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感受。

年幼时她还曾经想过,如果找不到自己喜欢,又能一心一意对自己的人,她就招个弱势些的上门女婿,或者干脆一辈子不嫁人,守着爹,守着兰家小院,就那么有些寂寞但起码自由地过一生。

那时候,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遇上谢兰衣。

轿子伴着一路吹吹打打上了鹤望峰,许多跟过来的宾客闲人这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新郎竟是住在鹤望书院里。

花轿从书院穿过,一路到了仿佛藏在山中的玫瑰园。

哥特式古堡上攀爬着无数月季,岁月沉淀下的沉稳墙体配上鲜艳的花朵,背靠着山峰的玫瑰园就像书中遥远国度的宫殿。

玫瑰园从未如此热闹过,门前石阶上的青苔早已不见了踪影,围墙上的花枝似乎都在摆动着欢呼,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往日的宁静被喧嚣代替。

热闹了许久,夜色降临时,寂静终于逐渐重回玫瑰园。

谢兰衣没有亲密到可以闹洞房的朋友,襄荷这边也没人好意思闹,于是最终,两人相见时身边除了喜娘,便再没有旁人打扰。

襄荷坐在撒了莲子花生红枣等物的大红喜床上,听着外面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再听到那特有的,谢兰衣的轮椅碾在石板上的声音,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推门声响起,喜娘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却完全听不到,只听到轮椅声慢慢靠近,随即在自己身前停下。

襄荷……她听到他低声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嗯……她脸上发烫,也低低地回了一声。

喜娘笑着催促新郎官快点挑盖头。

喜秤一挑,两人的面容刹那跳入对方眼中。

襄荷平日虽说不算不修边幅,但因为常常要莳弄花草农田,穿着打扮便比较简朴,像今日这般盛装打扮,还是头一次。

盖头一去,露出明艳如春花的面容,她微微抬头,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大大的水波眼如同两汪深潭,漆黑的眼珠错也不错地看着他,顺着挺翘的鼻梁往下看,抹了口脂的唇微微抿着,上翘出微笑的弧度。

她看着他,满心满眼的笑意,虽然还有些新嫁娘的羞涩,但更多的却是喜悦。

他也看着她,双眼忽略了让他感觉到不适的烛光,只将目光牢牢地锁住她的眼。

喜娘又笑着打断了两人的对视,端来合卺酒,递到两人手中。

被一连打断两次,两人都有些讪讪地低下头,襄荷偷笑着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也在悄悄看她。

接过酒杯,两人手臂交缠,仿佛彼此以为交缠的藤萝,各喝一半后换杯再饮,两人不自觉的都将唇放在对方喝过的部位,将美酒与对方残留的唇温一起入喉。

杯中酒饮尽,酒杯被一正一反掷于床下,祈愿从此百年好合。

不知过了多久,喜娘也退出了,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两人面面相对。

谢兰衣帮襄荷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低声问:累不累?襄荷撇了嘴,摸摸肚子:不累,饿……谢兰衣扑哧一笑,袖里便滚出一包油纸包的糕点来,打开油纸,拈了一块送入襄荷口中。

襄荷看着他好看的手指捏着那软嫩嫩的糕点,顿时觉得肚子更饿了。

她张嘴去咬,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抽,一口小白牙就将谢兰衣修长的手指连同糕点一起咬了进去。

糕点香香软软,手指温温凉凉,襄荷下意识地在那手指上唆了一口。

谢兰衣:……襄荷:……襄荷哭丧着脸,赶紧咽下糕点,将手指从口中吐出来。

白皙的指尖沾着透明的口水,看上去莫名有丝……淫靡。

襄荷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谢兰衣瞥了她一眼,脸上露笑,手指并没有收回,而是沿着襄荷的唇,一点点,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襄荷……他又低声唤她,声音里有着什么在压抑着,幽深的眸子黑洞一般,几乎将她吸了进去。

床榻突然下沉,谢兰衣手一撑,身体已经从轮椅转移到了床上,恰好将襄荷盖住,双臂一拢,襄荷娇小的身子便稳稳落入他怀中。

啊!襄荷小声惊呼,双手下意识地推据,脸颊泛红,眼睛飘向一旁。

谢兰衣低低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说话时鼻息都喷到她耳边的皮肤,痒痒的:别怕,我看了书的……襄荷不由瞪大了眼睛看他,脸颊登时像是烧着的大火,眼含羞愤,像是在指责他怎么可以那么直白地说出来。

谢兰衣被她看得低头咳了一声,旋即却又道:唔,图也看了——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襄荷捂住了嘴巴。

襄荷眼珠子乱转,半晌才想起怎么转移话题。

那个……你先说……你怎么认识那么多人?还有贺礼什么的……若不是提前说过,哪能那么恰好地送过来?还有你送来的那一箱子东西,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回来之前就肯定要娶我了?谢兰衣痛快地点头承认,双眼含笑,水润地发亮,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眼疾的样子,不过,不是回来之前,是三年前。

三年前离开的时候,我便对自己说,归来时你若未曾许亲,我就再也不会放手。

至于那些人,都是旅途相交,有些是碰巧为他们治过病,有些是志趣相投,归来前我曾跟他们说,我要回去……娶一个姑娘。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几乎是含在唇里不曾泄出,然而襄荷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脸颊忽然不那么发烫了,只觉得通身升起一阵暖流,裹地她全身暖洋洋的,像在晒太阳一样,又像是被水波承载着,悠悠晃动,晃得她几乎想一直这么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她忽然靠近他,将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闭着眼睛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回来,我已经许了别人,甚至已经嫁了别人,你要怎么办?你准备的嫁衣……又想送给谁?最后一句,赫然带着酸味。

谢兰衣双眸一笑,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锁在怀里,深深地呼吸着她身上香甜的气味。

可是你没有。

我是说如果!如果啊……那我就远远看着你,将为你准备的嫁衣锁住,若你过得好,那就一直锁着,若过得不好,我就……他忽地靠近,捉住了她微微翘起的上唇,咬住。

把你抢过来。

模糊不清的声音从交缠的唇舌中泄露。

襄荷,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便是遇上你。

襄荷闭上眼,感受着他忽然靠近的气息,再也没有反抗的欲|望。

还有问题么?他轻笑着问道。

襄荷咬了他一口。

大红轻纱幔帐撒了下来,掩住了男子低低的笑声。

夜还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