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谁念西风独自凉

2025-03-26 11:59:45

池青玉听着重重的摔门声,以及蓝皓月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不是滋味。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摸到了椅子,坐了下来。

头脑中全是刚才楼下那些人的议论……他觉得自己真的变了,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些,如今却会心绪低落。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不过,或许这只是历练……只要等到唐门的人来了以后,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回山了。

他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但顾丹岩此去并未说何时才能回来。

池青玉竟在这小小客栈等了至少有三天,每天楼下人声渐起时,他知道这是天亮了,等到沿街的叫卖声与谈笑声渐渐消失,直至四周完全寂静,便是天黑了。

这是从小就被人灌输,加上自己长久思索得来的结论。

所谓天亮与天黑,所谓看得见与看不见,在他心里,其实也就是刻板又虚无的概念。

正如蓝皓月要他触摸那玉簪,还告诉他的所谓紫色与白色。

他并非不知道世间有各种花草,还有各种飞禽走兽,相反,他自来到罗浮山之后,师傅便用刻在竹简上的字与画,让他明白了很多以往从不明白的事物。

但那又如何?只是一道道痕迹,指尖划过时,才能感觉到的一些轮廓。

许多时候,师兄们或是素华与素怀在无意聊天间所说的一些话语,他始终都不曾真正明白。

但他也从来不会去问。

他只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无谓是对是错,更无谓是黑是白。

所以他抗拒蓝皓月的接近,她越是活跃,越是好心,他越觉得烦恼。

不想,最好什么都不想,才可以保持住原来的清静无为。

怀中的青色玉坠像一滴冰水,他将之紧紧握在手中,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冷却驿动的灵魂。

******在这三天里,蓝皓月果然再也没有到过这房间来,他起先是觉得终于可以回归宁静,但不知不觉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因为想到了当日她不辞而别的事情,故此池青玉开始担心,怕她会不会又独自离开,而自己却还傻傻地等在客栈。

于是他虽足不出户,却一直静静地坐在房门内,听着楼梯上上上下下的脚步声。

他记得蓝皓月的脚步声,即便是在闹市里,也可以依稀辨认得出。

在那熟悉的声音尚未出现的半天内,他曾一度坐立不安,可就在他想出门去找她的时候,却终于等来了她从门前走过的声音。

原来她还在。

池青玉久久不能安定的心,这才终于落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多的烦恼,他必须一直关注着她下楼后是否回来。

他听着她来来回回,知道她每天都在,如此,便已足够。

******第四天的一早,他坐在房门口,听到了楼下车马喧闹,间杂着很多外乡的话音。

他虽自幼离开了峨眉,却听得出这些人来自蜀地。

再细细一听,果然是当日在唐门外遇到过的那几人。

他才想开门,又听蓝皓月那边的房门一开,她飞快地跑下楼去了。

楼下欢笑声不绝,想必是在叙着久别重逢的话语。

他便按捺了下楼的心思,独自回身,摸到了窗边,默默站着。

片刻之后,顾丹岩敲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又跟蓝姑娘吵架了?池青玉正背对着门,他听到此话,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只是让她不要接近我,免得坏了名誉。

顾丹岩叹了一声,关上门,道:青玉,你与我们相处时并不是这样。

我不明白你与她为何不能好好说话。

他默然,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

顾丹岩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天启程。

回山吗?池青玉怔了怔,问道。

好像暂时不能。

顾丹岩遗憾道,他们已经跟夺梦楼的申平等人交过手,我找到他们的时候,申平刚刚被击退,但唐寄勋的手下也受了伤。

我们如果这样离开,未免于理不合。

池青玉愕然:那你的意思是?至少让他们抵达衡山附近吧。

顾丹岩看了看他,你如果真的不愿意与他们一起走,我将身上的钱留下,你住在这儿,等我回来再带你回罗浮。

池青玉心情低落,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负累。

不要紧,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

他扬起微笑道,最多以后不跟她吵架。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以后会怎样。

楼下的声音渐渐减轻后,顾丹岩带他下去见见唐门众人。

池青玉下楼的时候,感觉到蓝皓月正从他身边经过,两人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走,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停留。

他故作镇定地随着师兄到了堂中。

凭着声音认出了唐寄瑶、唐寄勋,还有一些其他的随行人员。

啊哟,原来你也是道士?!唐寄瑶一看到他,便惊讶地叫起来。

池青玉不做声,他并不喜欢这人,也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顾丹岩微笑道:小师弟自幼在观中长大,言行举止自然都恪守清规。

唐寄勋虽未曾与池青玉交过手,但那天也看到过他与蓝皓月在一起,对这少年有些印象。

此番见他又是另一番打扮,道装肃然,白穗飘飘,背负古剑,颇有仙骨,不过神色始终孤傲不驯。

尽管心中诧异,但唐寄勋还是上前抱拳:当日还多亏了道长,那枚被正午夺走的神珠方才完璧归赵。

池青玉低眉道:不用,举手之劳。

对了,那个小女孩这次没有跟着你吗?唐寄瑶对莞儿的泼辣还未忘记,有意朝着池青玉问。

她年纪还小,不便总是出来闯荡。

池青玉漠然应道。

唐寄瑶笑了几声,道:其实也是,你既然是出家人,身边如果常常带着小姑娘,难免会招人非议。

池青玉抿唇不语。

顾丹岩也不由望了她一眼。

******他们在这小镇上休整了一天后,重新启程向衡山出发。

出客栈的时候,车马喧嚣,池青玉独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他知道应该尽量不要给别人造成麻烦。

皓月,上马车来!唐寄瑶高声唤着,池青玉听到有人穿过人群,径直上了马车。

随后便是各种声音交错,顾丹岩牵来了马,让他坐上。

唐寄瑶喜爱谈天说地,即便是在行进中也不时发出欢笑声。

池青玉一路跟着他们,却始终听不到蓝皓月的话语。

这样的情况直到晚上,到了另外的小镇落脚住店,也没有改变。

他们在堂中饮酒闲谈,蓝皓月在场,他也被迫坐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她说一句话。

他本就不喜热闹,怔怔地坐在人群间,完全不知他们在高兴什么。

青玉?顾丹岩察觉到他的异常,低声唤了他,你在想什么?他才一晃神,轻声道:没什么。

周围又传来唐寄瑶与众人的划拳声,蓝皓月应该还在,但他还是听不到她的声音。

师兄,我先回房去了。

他很低地说完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顾丹岩想要送他上去,他婉言谢绝,唐门的人畅饮正欢,只是看了看他,便也没有在意。

池青玉自己回到了楼上,推开房门,紧紧关上。

******那晚楼下的筵席直到很晚才撤。

池青玉坐在窗前,听着他们的轰然笑语,加之酒杯碰撞之声,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幼时睡在爷爷背上,听着那沙哑的嗓音唱起的山歌。

山风凛冽地吹,草棚四面八方都有寒气钻进,唯一御寒的被褥也卖掉换了米粮,爷爷只能背着他缩在角落,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仅有的慰藉。

爷爷,爷爷,再唱一首。

他冻得直发抖,但却还想听。

爷爷揪揪他裸在外面的小脚,叹道:娃儿,你听了这首就睡觉。

我睡不着,冷。

他用力抱着爷爷骨瘦如柴的肩膀,但我听了爷爷的歌就会暖和一些。

爷爷低声笑,便又哼唱起峨眉的山歌。

山歌里唱着娃娃骑在阿爹肩上去看花灯,花灯盏盏亮堂堂,有龙有凤有牡丹有芍药,看得娃娃笑开颜。

他摇着爷爷:爷爷爷爷,我阿爹呢?你阿爹出远门去了,要等你长大才回来。

你说我生出来后,阿爹也带我去看过花灯?是啊……那我怎么不记得了呢?爷爷咳嗽着,又勉强笑:你还小嘛,忘记了。

那时的他不知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只以为自己真的曾经拥有过,只是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一切。

那我还可以再看花灯吗?可以,等你阿爹回来,带你去。

爷爷说着,将他抱到怀里,拍拍他,娃儿,天黑了,该睡觉了。

他听话地躺在爷爷怀里,眼睛却还睁着。

爷爷叹了一声,将他双目轻轻抚上。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缩起身子,迷迷糊糊地说:我要睡觉了,爷爷,我想再去看看花灯。

好好,今年就带你去。

爷爷随口应着。

******那年元宵,爷爷真的背着他去了镇上。

周围也都是欢笑声叫卖声,他头一次到那么喧闹的环境中。

他闻到了蜡烛燃烧的味道,很多很多,让他很奇怪。

爷爷,这里在烧什么?那是花灯里点着的蜡烛。

爷爷说着,费劲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娃儿,你伸手,摸一摸这花灯。

爷爷抓着他的小手伸出去,他的手指感到了一阵温暖,指尖下是薄薄的、光滑的东西,隐约有点高低不平,像是有什么花纹。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摸着,又触到了丝丝缕缕的东西,一把抓着,想要再仔细摸一摸。

爷爷还没有回答,却有人大喝:干什么?小娃娃不买不要乱摸!他吓得一抖,手中抓着的东西滑落了下去。

爷爷向那人说着好话,好像是在说他们并不是故意乱摸。

我孙儿眼睛看不见,头一次出村子,我只想让他知道一下什么是花灯。

瞎子还看什么灯?!走走走,一身破烂,别挡着我做生意!他趴在爷爷背上,不知道那人为何发火,只觉得爷爷被人用力推开,险些摔倒。

他惊慌失措地抱住爷爷,小小的心脏跳作一团。

爷爷叹着气,已经在带着他往回走了,身后还传来一声嗤笑。

瞎子!瞎子,这个词语,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村子里,也有人这样当着他的面说过,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奇怪,他明明有名字,为什么别人要这样叫他。

其他人都不会被这样称呼。

他原以为那只是村子里的人说说而已,可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别人也会说这个词。

而且,与村子里的人一样,会嘿嘿地笑。

回去的路上,只听见风声刮过。

爷爷告诉他,灯会结束了。

他垂着头,很沮丧,更多的是不解。

难道那乱哄哄的声音就是看花灯?什么是龙?什么是凤?什么是牡丹?什么是芍药?——还有,到底什么是瞎子?爷爷,他鼓起勇气,用怯怯的声音问,什么叫瞎子?爷爷的脚步好像停了一停,过了很久才道: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长大了就知道。

很多时候,很多问题,他追问过后,都是同样的答案。

于是他学会不再发问,因为他知道,只有长大后,才会明白。

尽管如此,其实他的那些问题,此后不久就好像有了答案。

因为一次生病,他全身发烫得起不来,爷爷求人来给他看看。

那个郎中也是村子里的人,摸过他的额头后,走出去对爷爷说:老哥,其实你要不要就那么算了……当初你捡来这娃儿,我还以为你有了个养老送终的人,可后来没想到竟是个瞎子。

你养大他,他也干不了活,白吃你的饭,倒不如让他去了,也免得他受罪。

爷爷颤声道:捡来时虽然不知道他眼是瞎的,可养到那么大,我只当是自己孙儿一般了。

你叫我不管,可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郎中叹着气走了。

他睡在湿冷的草垫子上,缩得一抖一抖,却不敢出声。

爷爷回来后抱起他,他抽泣着趴在爷爷心口,滚烫的小手紧紧抓着爷爷那褶皱不堪的领子。

爷爷,爷爷!不要扔下我!他虽昏昏沉沉,潜意识里却有着莫名的恐慌,说不出别的,只会哭着喊这一句。

病好后,他学会了用竹杖探着前方走路。

他很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爷爷背着,他也学会了在周围打柴,重重的柴火压得他直不起腰,但他会摸索着回到家里交到爷爷手中。

爷爷,我不会白吃你的饭。

你是我孙子,爷爷会养大你。

爷爷,长大后我也会养你。

他每天拄着竹杖来回于村中小路,道边放牛的孩子都叫他瞎子,他只是抿着唇一味朝前。

随着时间流转,他开始渐渐明白,原来,别人走路都不需要竹杖。

别人干活也比他快,比他好。

花灯是用眼睛看的,不是用手摸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样子,也不需要用手摸就能知道。

他用手碰过自己的眼睛,他不懂,他也有眼睛,可为什么没有任何作用。

好多好多的不懂,千言万语说不清。

他只知道了,他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没有朋友。

起先听到别的小孩子在路边抽陀螺的时候,他也曾被那欢笑吸引,站在一边仔细地听。

他喜欢那嗡嗡的风声,虽然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叫抽陀螺。

让我玩玩好吗?他曾经背着重重的柴草,挪到他们边上,小声地问。

可没人回答他的问话,相反的,那嗡嗡的声音消失了。

我们不跟瞎子玩。

小孩子们轰然而散,很快跑开了,只留他一个人还在原地。

从那之后,池青玉懂得了远离。

远离一切不欢迎他的人,远离一切与他不同的人。

他们自有他们的世界,而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

☆、晋江独家发表VIP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就想放防盗章的,但是因为昨天正上收藏夹,所以就耽搁了。

从今天开始我会在更新的同时放下一章的防盗章,各位只要看到章节简介是和文章内容有关的就知道我已经替换好了。

说实话我这样自己也麻烦,但也是无奈之举,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