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厉星川回到林子里。
池青玉倚在树下,似乎一夜未眠。
皓月病得很重。
厉星川一见到他,便语气沉重地道。
池青玉扶着树干站起身,吃力道:她现在一个人在客栈吗?我出来时她刚喝完药睡下,之前一直在说胡话。
厉星川忧虑道,我在镇子上找了人,等会儿他们会过来帮忙将蓝前辈与树安的尸首抬回去入殓。
但蓝前辈毕竟是衡山派的人,不能随随便便在此处安葬。
我已经托人传书回衡山,请万掌门带人过来……你,不会有异议吧?池青玉怔怔地站在树影下,过了许久,才道:由你安排……******池青玉回到那间小客栈的时候,蓝皓月还处于昏睡之中。
他坐在床边,握着她发烫的手,她似是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皓月……他低声唤着,蓝皓月没有回应。
他伸手摸到她的眉间,不知是惊惧还是别的原因,她双眉紧蹙,额间冷汗涔涔。
别碰我,别碰我!蓝皓月似是陷入了梦魇,猛然惊叫着,痛苦不堪地踢着床栏。
池青玉惊愕之余跪在床边,抱紧了她,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
但她却像着了魔一样,奋力想要挣开他的怀抱。
池青玉用尽全力将她搂在怀里,脸上被她的指甲划过,顿时起了红痕。
此时房门一开,厉星川快步走进,奔到床边将蓝皓月按了下去。
青玉,给她点穴!他急道。
池青玉狠狠心,运指如风,封住了蓝皓月七处要穴,她再也无力反抗倒在了床上,但双目紧闭,脸色愈加苍白。
我已经将蓝前辈他们师徒两人送到了镇外的义庄……厉星川疲惫地坐在了床边,望着蓝皓月道,这事来得太过突然,皓月怕是急火攻心,再加上本就虚弱,更是承受不住了。
池青玉依旧跪坐着,握着她的手不放。
厉星川见他自从昨夜起便好似变了个人似的,不觉蹙眉,青玉,事到如今你不能这样,该放下的便放下,否则优柔寡断怎好承担起重任?池青玉缓缓侧过脸,低声道:她父亲的死,与我有关,我不会否认。
厉星川愣了一下,淡淡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要振作精神想好接下去怎么办。
池青玉沉默片刻,道:等衡山派的人来,安葬了蓝前辈。
然后呢?厉星川问道。
池青玉深深呼吸,疲惫道:我会去替前辈报仇。
厉星川望着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过了片刻,才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对珍珠耳坠交给了他。
这是我从蓝前辈身上找到的,觉得有些眼熟,想来是皓月曾经戴过的。
池青玉握着这耳坠,想到之前曾几乎要卖掉它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银子,心中不觉悲凉。
他将其放在了蓝皓月的枕边,低声道:厉兄,多谢。
此时,蓝皓月慢慢清醒,她睁开眼,便看到了甚是疲惫的池青玉。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这个样子,眼泪就又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皓月醒了。
厉星川见状便起身,但望了一眼池青玉,又随即坐了下去。
池青玉听到了她的抽泣声,侧过身,尽量平静地道:皓月。
眼泪打湿了床褥,她抬手想要拭去,却望见了枕边的耳坠。
耳坠为什么又在这里了?她想起昨日还不是这般处境,悲从中来。
池青玉犹豫了一下,道:是你父亲拿走了耳坠……他话未说完,蓝皓月紧紧闭上双眼,神情痛楚。
她大口呼吸着,强行忍住泪水,道:他和树安,现在在哪里?星川已将他们送去义庄,等待衡山派的人过来再处理后事……池青玉沉重道。
厉星川沉吟道:这件事应该也要告知唐门,只是皓月现在很虚弱,我若是走了,只怕青玉照顾不周……池青玉默然。
蓝皓月好似没有听到这番话,只是将珍珠耳坠握在手中,怔怔地道:我想去义庄。
池青玉愕然,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我只是先去看一看!蓝皓月想要撑起身子,但穴道被封,双臂只是微微发力,便觉酸痛难忍,不禁惊呼一声。
厉星川亦上前劝解,但蓝皓月却流着泪道:去上一次香都不能吗?池青玉听着她那无力的声音,心中也似刺了针一般。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沉默着。
厉星川看着他们,蹙眉道:既然这样,你休息一阵,我送你去。
******午后,厉星川牵来了马匹,但蓝皓月却摇摇晃晃地坐不稳,最终还是池青玉背起了她。
天色渐渐阴郁了下来,云层低垂,几乎与远处大地相接。
西风卷过长街,吹起一地落叶,他一手托着蓝皓月,一手还要执着杖,为怕她摔落,只能将背压得更低。
他走得缓慢,到城外义庄时,已近日暮了。
这里地处荒僻,风势更大,久已失修的大门在风中不断开合,发出凄厉之音。
厉星川为他们推开了义庄之门,映入蓝皓月眼帘的便是数具棺木,再往前,案几上燃着微弱摇曳的烛火。
香案两侧,惨白帘幔长垂及地,角落处还有些许纸钱散落飘飞。
唐门与衡山派里自有祭祀上香的祠堂,俱是巍巍宏大,而眼前这义庄,狭小阴沉,凄冷死寂,案几下方还挂着蛛网,地面亦是高低不平。
她不曾设想过父亲有朝一日竟会静静躺在这样破败的地方。
她头晕目眩地下了地,拿着粗糙低劣的香烛到了棺木前,却只是木然站着,连应该怎么做都不知道。
池青玉听不到她的动静,小心翼翼地问了她,她才恍恍惚惚道:我爹死了。
皓月……我会去追查芳蕊夫人的下落……池青玉攥紧了手,低声道。
蓝皓月惨笑,那又怎么样?他还能活过来吗?她怔怔地望着那黑漆漆的棺木,喃喃道,以前,我还对他喊过,我说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我的心,怎么变得空荡荡的……池青玉的手微微颤抖,他始终都低着头,不再像以前那样身姿挺拔。
蓝皓月无力地跪坐在棺木前,望着手中的纸钱发呆。
窗纸上忽响起淅淅沥沥的雨点声,本就虚掩的木门被一阵朔风吹得大开,雨点夹着寒意扑了进来,她无所倚靠,垂着头连声咳嗽,声音空而闷。
池青玉缓缓蹲□,扶着她的手臂,道:地上冷,我扶你起来。
她摇着头,望着那渐渐被打湿的窗纸,用力将棺木挪开一丝缝隙,把那对珍珠耳坠放了进去。
这是我娘生前的最爱。
******雨点愈来愈大,一颗颗砸落于地,溅起泥土的气息。
他们被困在了义庄。
天色渐黑,厉星川打开大门望了望远处,连人影都无。
他回头看着憔悴的蓝皓月,蹙眉道:青玉,你陪她留在这里,我先骑马到镇上看看能否租到马车,不然这场雨若是不停,皓月就没法回去了。
谢谢。
池青玉跪坐在蓝皓月身边,怔然回了一句。
厉星川走到大门口,忽又停下来转身道:你不必总是谢我,照顾好皓月就行。
池青玉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开门上马,冒着大雨挥鞭而去。
雨点打在屋瓦上,错杂纷乱,池青玉与蓝皓月都坐在棺木边,之间只隔了很近的距离,但两个人都不曾靠近。
风声雨声不绝于耳,这寂静又喧闹的感觉让他想到了曾经,想到了不顾一切地抱着她,告诉她,在他心中,她也与别人不一样。
偌大天地,几点冷雨,打尽悲欢,染湿了眼睫。
随着夜幕降临,义庄内愈加阴冷,帘幔被风吹动,瑟瑟颤动。
厉星川迟迟未归,蓝皓月始终恍惚,伏在棺木上,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池青玉扶着她的肩膀,她却没有回应。
他听着那空空的咳嗽声,心中钝痛。
皓月。
他从袖中取出从客栈带来的药瓶,递到她手中,先吃一枚药丸,会好受一些。
蓝皓月紧握着药瓶,怔了许久,忽然道:要是我们没有到这里,他是不是就不会死?池青玉只觉心里一凉,刹那间,有无数念头涌上心间,似乎在互相揪扯,拽得人一阵阵发疼。
他哑声道:皓月,我很抱歉。
蓝皓月望着漆黑的窗外,不言不语。
外面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只是时不时地还会滴下几颗雨珠,打在树叶之间。
冷寂之中,他勉强装作镇定的样子,问道:你后悔了吗?一股酸楚扑上蓝皓月心头,她无法再回答这样的问题,而是背对着他,身子弯曲,仿佛坐也坐不住了。
夜雨声中,寒虫犹在垂死挣扎,发出低微凄楚的哀鸣。
池青玉朝着正前方,执著道: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会去找到夺梦楼的人……池青玉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蓝皓月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悲声道,我不想听!他呆住了。
你一直这样说,我只会更加难受你明不明白?!她狠狠抓着棺木,头垂得更低,请你别再逞强斗狠,也请你让我静一静!我没有逞强。
池青玉定定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有责任。
可我现在不希望你去厮杀你懂吗?!蓝皓月反过身,泪水不断下落,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不知道我真正在想什么!他苍白了脸色,是,我不明白……所以我问你是否后悔了?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思吗?她涩笑不已,迷茫了双目,后悔怎样,不后悔又怎样?我只知道我现在很难过,你却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思!他紧攥着拳,指尖几乎刺破掌心。
蓝皓月经过这一番发泄,已近虚脱,手中抓着的瓷瓶叮然落地,滚到了一边。
池青玉这才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跪在地上摸索着那瓷瓶,她不忍看这景象,闭上双目扭过了脸去。
瓷瓶就在她的裙边,他却寻了很久才找到。
打开塞子,他谨慎地倒出一颗药丸,托在掌心。
皓月……依旧唤着她,声音却没了底气。
蓝皓月已经没了力气,不想再去吃什么药丸。
他却以为她连应声都不愿了,重新又叫了她一声,带着祈求之意,皓月,吃药。
他快要落泪了。
蓝皓月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她睁开眼,望着这没了高傲的少年,心中一阵抽痛。
忽然抑制不住悲伤,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是我出走才害死了他!她嘶声哭着,反反复复叫喊,直至声音嘶哑,才颓然倒在了他的肩头。
池青玉身子微微发颤,他以微冷的手指抚过她发烫的脸庞,涩涩地道:前辈不会希望你这样难过的……不要哭了。
他抓着蓝皓月的手,将药丸塞到她手心,再握着她的手指让她牢牢抓住。
蓝皓月紧皱着眉头将之放入口中,但此时口干舌燥,丸药刚一入口,她便觉一阵恶心,竟哇的一声干呕了出来。
我不想吃……她带着哭音说着,又是一阵气喘,身子都伏了下去。
池青玉慌忙抱住她,低声道:我去给你找水来服药,好不好?她吃力道:上哪找?来的时候,我听到路边有水流的声音。
他解下自己的衣衫,小心翼翼铺在地上,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她却抓住了他的手腕,忍着咳喘,道:你别再一意孤行了……我只是想给你找点水来……池青玉说着,将瓷瓶中剩下的药丸倒出递给了她,你放心,我不会弄错的。
说罢,便拿起身边竹杖站了起来。
青玉!蓝皓月看他向前走了几步,心中不觉浮起忧虑之意,忍不住叫了他。
他微微侧了侧脸,道:好好坐着,等我回来。
******木门吱哑,池青玉冒着寒风走出了义庄。
蓝皓月透过残损的窗户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整个人空落落的。
直至现在,她还是心乱如麻,甚至记不起自己在最激动时究竟喊了些什么,只是知道一味地发泄。
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子滚烫的她无力再去想以后的事情,靠着棺木昏昏沉沉闭上眼。
窗外雨声潺潺,一丝丝寒意从窗缝间渗入,让她瑟缩成一团。
处于朦胧中的她分不清是梦还是醒,只隐约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睁开双眼,身边却还是空空荡荡。
池青玉走时雨势本已渐止,但如今隔着窗户都能听到风雨凄厉,树枝胡乱地打在窗棂,发出寂寥的声响。
她呆呆地坐着,终按捺不住焦急担忧,扶着棺木站了起来。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门前,才一开门,狂风便吹得她全身发抖。
蓝皓月望着外面那高低不平的泥泞小道,心中更是不安。
环顾左右,找不到可以遮风挡雨的物件,便转身至案几边,吃力地扯下半匹帘幔。
她就用这薄薄的白布挡在了头顶,沿着义庄前的泥路一路向前。
雨点打在她的脸上,打在她的眼中,令她看不清远处,甚至看不清脚下。
这义庄位于荒野高坡之间,蓝皓月在来时很长一段路都闭着眼睛,只隐约记得似乎确实听到过水流之声,但如今风雨肆虐,她根本辨不出方向,也找不到池青玉的身影。
小径两旁荒草长及腰间,头顶的白布早已被雨打湿,她摇摇晃晃地走在狭窄崎岖的路上,顶着大风喊着池青玉的名字,希望他可以在远处听到。
不知是风雨太大还是池青玉并不在附近,蓝皓月精疲力尽了,都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夜色昏沉,风雨不绝,蓝皓月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前方而去。
恍惚间望见远处斜坡下有水波翻涌,似是有一池塘,便强打起精神向小径那端奔去。
这一段地势渐渐升高,路上满是泥浆,她不顾衣裙溅湿,只想早些找回池青玉。
眼见小径已近尽头,她奔到路侧,踮起脚尖往下方张望,谁料这泥路本就湿滑,她稍一用力踩上边缘,脚下之土竟突然松软沉落。
蓝皓月还不及发出叫喊,整个人朝前栽倒,在风雨中直摔下斜坡去。
她的身子在突起的山坡上连连撞击,像无力的布偶一般坠到坡底,掉落在了冰冷的污水边,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想来想去还是弱弱地问一句,小蓝在蓝爸死后的表现,尤其是对池子的态度,会不会让人觉得她不在乎池子的感受……☆、晋江独家发表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