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西风肃杀,赣北的官道上车马疾驰。
临近道旁有一茶肆,来往商旅因天气骤冷,纷纷下马躲到草棚下以热茶驱寒。
小伙计忙着给众人端茶送水,耳听得身后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哥,去龙虎山可是走前面那条路?正是。
小伙计忙不迭回头,但见有一绯衣少女牵着马儿站在棚外,这路上风沙卷地,她头戴帷帽,面前垂着淡淡黑纱,虽掩去了面容,但还是隐隐约约可见其俏丽姿容。
在她身后却还有一名中年道姑,面容柔和,眼角低垂。
那道姑向少女低语几句后,便带着她进入茶棚休息。
少女待道姑入座后方才坐下,并解下了头顶帷帽。
但见她肌肤柔白,柳眉上挑,双眼灵动含波,虽并无不悦,但嘴唇微微嘟起,平添几分娇嗔之意。
边上的商旅们见两人身后皆背着长剑,便知是江湖中人,因此虽觉好奇,却也不敢多看,生怕招来麻烦。
少女正为道姑斟茶,又有一行人马自东边而来,个个身挎刀剑,精神抖擞。
行至此地,为首之人跃下马背,朝着伙计道:小二,快些准备干粮,我们要赶路。
伙计想来是与他们相熟,一边忙着给他们装干粮,一边问道:徐大哥要往哪里去?那人道:这一趟要去川中青城山喝喜酒,特意带上这些兄弟,好让他们见见世面。
那么远,你们也乐得去?!伙计吃惊道。
马队中有年轻人笑道:我们平时只在附近走动,难得有机会去青城山,听说还要有比武大会,可让我们瞧瞧这青城派里到底是谁占得鳌头。
可我听说,青城山不都是出家人吗,怎还会有人成亲?伙计纳闷道。
先前那人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他们也有俗家弟子。
那新郎以前曾救过我们,如今迎娶的更是唐门老太太的外孙女,我自然少不得准备厚礼送去。
说话间,伙计已将几包干粮递给他,那大汉招呼中人正要出发,却听角落里有人出声道:你说的那个新郎是谁?大汉回头,见那绯衣少女目露讶异之色站了起来,他打量其几眼,觉得从未见过,便反问道:看姑娘的样子也是江湖人,难道没听说过青城派铸剑阁总执事厉星川?少女微微一怔,蹙眉道:我怎能没听说过,你刚才说他要与谁成亲?唐门老太太的外孙女只有一个,就是原本衡山派剑侠蓝柏臣的独生女儿蓝皓月。
少女脸色一变,紧紧抿唇,那大汉得意道:姑娘真是孤陋寡闻了一些,此事江湖中已经人人皆知了。
说罢,扬手带着下属策马而去。
莞儿,她自有自己的选择,如今准备嫁人也并没什么不妥。
道姑放下茶杯起身道。
莞儿脸带忿忿不平之意,师傅,我只是觉得她将小师叔害成那样,现在却要嫁人,世道真是不公平!林碧芝叹道:青玉从未细说过往事,你也只凭着自己的揣测,他既然不想再回忆过去,我们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休要在他面前说起此事。
这个我知道。
莞儿闷闷不乐地拿起帷帽和包裹,随着林碧芝走出茶棚,朝着通往龙虎山的大道行去。
******她随着师傅到了龙虎山下,乘坐青竹筏顺流而上,一路上但见两岸群峰峭拔,垂藤蔓蔓。
河流蜿蜒曲折,激起浪花高低起伏,遥听得深谷中怪鸟哀鸣,竟让她不寒而栗。
此时山崖更加高耸陡峭,莞儿抬头望去,竟见两边断崖间悬着无数残缺不全的棺木,在古树掩映下森然可怖。
师傅,这里为什么都是悬棺?!她惊愕道。
林碧芝蹙眉道:我多年前来时便是如此,这些棺木已有数百年岁,你不要大声惊扰了亡灵。
莞儿心中不安,但只得闭嘴不言。
自从池青玉当年出家离去,她从未再见过他,即便是顾丹岩他们,也都只是偶尔才能接到师傅的来信。
因岭南地处偏僻,有时一封信送到,已经迟了数月,久而久之,他们便根本无法弄清师傅带着青玉去了何处。
只知道这一老一少餐风宿雨,只凭竹杖芒鞋,离开岭南后曾去过粤北桂东,甚至还去过大理……而这一次,凭着新近收到的信中所述,林碧芝带着莞儿找到了赣北贵溪龙虎山。
莞儿坐在竹筏上,垂首望着雪白水浪,心事重重。
一别三年,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只会依赖着小师叔的顽劣丫头,但他呢?到了。
林碧芝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莞儿急忙起身,林碧芝已经施展轻功跃上岸边高岩。
山风浩荡,吹得衣衫扬起,全身刺骨发寒。
林碧芝握着长剑在本无路可走的山岩间飞掠,莞儿急提气跟随,两人一前一后越过这道山梁,林碧芝踏着崖间古树飞速落下,莞儿见底下激流飞溅,强忍着畏惧攀着突起的岩石,想要纵身跃下,却又怕撞到山岩。
正踌躇间,已望不到师傅的身影,急得她大叫起来。
正在此时,忽听半空中有高亢清脆之音回旋,她紧贴着山岩举目远眺,从那霭霭云间飞来白鹤,在她身旁不断鸣叫盘飞。
莞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古树林中,传来林碧芝的话语。
白鹤展翅飞去,莞儿用力呼吸,竭力朝前跃出。
足尖一点山崖,身子已如纸鸢般斜掠向莽莽丛林。
小莞儿,不要害怕。
有苍老的声音自风中响起,白影一闪,在莞儿背后轻轻一推,便将她送到了平地上。
莞儿才一站稳,便见林碧芝正站在面前,而身后风声扑簌,又有人踏着松枝缓缓落地。
白鹤在头顶转了一圈,停在了不远处的深潭边。
师公!莞儿回头,望着白发白须的海琼子惊喜道。
海琼子哈哈一笑,你竟长得这么高了,如今快到十六了吧?我已经十七了!莞儿狡黠地望了望他,师公,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爱忘事。
不得无礼。
林碧芝沉脸呵斥。
海琼子笑道:我连自己的年纪都记不清,更何况你的。
碧芝,你怎么会带着她找到了这里?林碧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弟子本不会打搅师傅清修,但上月有人送来急信,说是师傅在岳阳的故友身染重病,百般寻医得不到解救之法。
丹岩随那人去了,但后来又传信回来说以他之力也只能暂时压住病情,无奈之下,便想请您前往救治。
海琼子启信看罢,双眉紧锁。
看样子,我是要去一次不可了。
只是……师公,你是不是担心小师叔?莞儿接道。
海琼子挥手招来白鹤,转身带着她们朝着古树林间慢慢而行。
他随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多,还算渐渐习惯。
林碧芝犹豫了一下,问道:他现在怎样了?海琼子脚步稍缓,抬头望着远处,我花了一年时间让他身体复原,又花了一年时间让他不将自己视为罪人。
如今他每日随我静坐冥思,有时会有山民接他去替人治病,他的全部心思似乎都放在这两件事上了。
转过几道弯后,四周古柏愈加苍翠高大,莞儿身处林间,唯觉昏暗幽深,好似茫茫无尽。
那白鹤始终在上方飞翔,此时却忽而振翅鸣叫,朝着斜前方飘然飞去。
海琼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方。
莞儿顺势望去,只见松林尽头有清泉潺潺,水潭上石桥横斜,有人静立桥上,面前是一盏香炉,烟雾徐徐漫起,缭绕了一身。
他身着素黑道袍,白玉长鹤簪子挽发,腰间白色丝绦轻垂,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配饰。
白鹤,你回来了?他听到鹤鸣之音,缓缓抬起手,伸向前方。
白鹤舞动双翅,慢慢地落在了石桥栏杆上,翅膀长羽触及他手指,迅速地又合拢了起来。
他收回手,又微微侧过身子,苍青的帛带依旧覆住了双目。
师傅,你带来了朋友?他听着声息,略有迟疑。
林碧芝上前一步,行礼道:师弟,是我与莞儿来看你了。
池青玉一怔,过了许久,才扶着石栏走了几步,林师姐,莞儿?莞儿早已按捺不住,此时便奔向他,到了他近前,望着他眼前束带,不禁又想起当日那一剑横抹鲜血飞溅的场景,一时间心潮难抑,竟哽咽了起来。
海琼子走到她身边,向池青玉微笑道:青玉,莞儿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见到你却有些羞涩。
池青玉低声道:我以为她是看到我害怕了。
莞儿忙道:小师叔,我怎么会怕你?他沉默不语,海琼子扶着他的手,放到了莞儿头顶,他的姿势有些生硬,若不是海琼子在旁,只怕他都不会伸出手去。
……莞儿果然长高了。
池青玉的唇边慢慢浮现笑意,可在莞儿看来,即便是他在微笑的时候,都似乎神态恍惚,更有一种疏远落寞之感。
******幽潭边枫叶丹红,数枚飘落水面,白鹤在水边悠然而立,时不时抖动羽毛。
在这枫林背后,有草庐两间,近旁植有药草,空气中浮动着微苦的清芬。
室内极为简单,除桌椅外床几别无他物,与他在罗浮山的居处很是相似。
林碧芝与莞儿都知道他的习惯,只在靠近门边的椅上坐下。
池青玉避开她们的位置,端起托盘往外走。
青玉,不要忙了。
林碧芝还是担心他,不由站起止住。
海琼子抬手道:没有关系,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会自己烧水做饭。
林碧芝讷讷坐下,莞儿托腮望着他的背影,意态失落。
我是想着师傅离去后无人照顾青玉,便将她带来了。
本来紫源想来,但观中不能没人主管,他便只好留守。
林碧芝低声道。
师傅,你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师叔的。
莞儿信心十足。
林碧芝睨了她一眼,见池青玉已经去了潭边,便小声道:你万万不可再说起以前那些事情!海琼子喟然道:经此三年,他已不再像当日那样激烈了……若不是师尊,只怕青玉不会恢复成现在这样。
林碧芝道。
海琼子摇摇头,他不应是现在这样。
他们低声言说片刻,见池青玉返回屋前,便停了这话题,只谈些各自经历。
待到午后,海琼子简单收拾了行囊,来到门外向池青玉说起要远行之事。
池青玉道:师尊要去哪里?岳阳。
海琼子淡淡道。
池青玉先是一怔,继而沉默了。
海琼子看着他,道:你不愿随行?师尊是要去救人的,我行动不便,会耽搁时间。
他很是平静。
好吧……海琼子喟叹一声,我与碧芝即刻启程,莞儿留在此处照顾你起居,你自己要留意小心。
于是海琼子与林碧芝又叮嘱了莞儿几句,便启程赶赴岳阳。
莞儿站在屋檐下,见池青玉只是静静伫立,似乎没有太多的留恋,也没有太多的意外。
小师叔,师公与师傅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
望着远去的背影,莞儿想要伸手去拉池青玉的袍袖。
他却自己转过身去,朝着里屋走去。
莞儿不知他为何连话也不愿回应,不由纳闷道:你怎么了,不愿意我来吗?池青玉这才停下脚步,好似刚刚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
对不住,我没留意你说什么。
他低声道。
莞儿欲言又止,失望地道:没什么了,我去打水。
他轻轻应了一声,再也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顾自走进了房间。
******起初,她还以为是因为相隔三年未见,彼此有些陌生。
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绞尽脑汁地想与他熟络起来,但池青玉始终静如止水。
他就好像一株从来没有经历过人间悲欢的空谷幽竹,自顾自地对着满山荒烟,寂寞无声。
一天两天三天,莞儿留在他身边,却好似处于一片虚无之境。
小师叔,这是我新学会的烧豆腐,你尝一尝。
她兴致勃勃地拉来了池青玉。
他漠然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好吃吗?莞儿疑惑不解。
好吃。
池青玉坐在桌前,离她很近,但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莞儿蹙眉道:那你为什么不吃了?他正对着前方,我习惯了自己做的饭菜,多谢你费心了。
莞儿愕然。
她只能看着他自己摸索着去烧水煮饭。
以前,在罗浮山的时候,她也跟他一起做过饭,她知道小师叔因为看不见,所以最多只会做简单的饭菜。
现在他还是一样,甚至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迟缓,他坐在炉灶前,对着鲜亮的火苗,长久地陷于静止之中。
大约是忘记了时间,仅有的一碗青菜都有些烧焦了。
他却浑然不知,很慢很慢地吃着,仿佛尝不出任何苦味。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这就是小池现在的状态了……☆、晋江独家发表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