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城南的道路上,重明远远望见了连珺初,觉得他步履沉重,好似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急忙迎上,道:公子,你是不是受了伤?没有……连珺初疲惫地回了一句,见此处只留下他与另外一个骑手,微有诧异,他们几个呢?那个骑手下马回答道:我叫三弟先送两个受伤的兄弟去南城了,丹凤那有止血药,而且我也怕他们在那等急了。
连珺初点了点头,当下由他们扶着上了马,骑手为他牵着缰绳,三人朝南城缓缓行去。
待到了约定之处,应龙已为受伤的伙伴包扎了伤口,一见连珺初他们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重明看看四周,又撩起车帘朝内张望,应龙见他这般举动,不由拍拍他的肩膀:别找了,丹凤不在这里。
她怎么了?重明握着剑柄,紧张地道。
应龙一边搀扶连珺初下马,一边回答他:她知道你们没事之后,想到还有两个兄弟留在印溪小筑附近,等不及到天亮汇合,便自己骑马去找他们了。
连珺初才刚踏到地上,听到此话,脸色一沉: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去?你不知道极乐谷的人还在附近吗?她……她听回来的弟兄们说极乐谷的人已经撤走。
应龙忐忑不安,声音小了下去,公子,您知道她的脾气,我拦不住。
连珺初蹙眉想要说他几句,重明已翻身上马,道:公子,我去接应,反正这里离印溪小筑也不是太远。
不要再落单。
墨离会那么轻易就走了?连珺初跨上马车,应龙自知犯错,小心翼翼地跃上车头,掉转方向朝印溪小筑方向而去。
他们一路上并没有快速前行,按照时间估算,丹凤找到两名骑手后也应该原路折回了。
但走了许久,也不见三人的身影。
又过了一阵,天色已微微发亮,前方道路上有人影晃动,间杂马蹄声响。
重明喜道:是我们的人!应龙这才放了心,但此时马蹄声近,却分明只有两个剑手,并不见丹凤身影。
丹凤呢?重明也已发现异样,迅速策马迎上他们。
剑手面露错愕,一人道:我们刚从印溪小筑过来,丹凤难道去找我们了?糟了!重明重重地一夹马腹,冲回马车边,还未开口,车内的连珺初已然叹了一声:早知道这样,我根本不该带你们出岛。
丹凤离开应龙他们之后,马不停蹄地往印溪小筑方向赶路,道路两边松柏苍郁,暗影幽然。
她与重明一样,都还是头一次离开七星岛,她虽是表面上装得毫无畏惧,心里却隐隐也有些不安。
但此刻,她只想快些找到另两名伙伴,早日启程回岛,不要再卷进是非之中。
她所走的这条小路,与来时的并不是同一条道路,此处有一矮丘,上边亦可通行,行至半程,忽听得远处马蹄声阵阵,似是朝着这边而来。
丹凤一怔,以为是公子带人赶到,回头望去,在微明的天色中,依稀可见在上面那矮丘上,有一队黑衣人正策马行来。
她心中寒意一起,急忙下马躲在树下,紧贴着斜坡。
那队人马匆匆赶来,没半点交谈之声,直奔前方。
丹凤屏住呼吸,等到他们远去之后,才上马继续前行。
那些人似是也要前往印溪小筑,丹凤唯恐自己又生出事端,不敢接近,只是放慢了速度,遥遥跟在他们后面。
到了大蜀山区域,丹凤却找不到那两个骑手的踪影,她暗自担心,不知他们是否出了意外。
沿着那溪流继续寻找,她便渐渐靠近了原先到过的默林,只见不远处黑影晃动,尽朝着印溪小筑方向而去。
丹凤将马匹留在原地,自己手握双剑,谨慎地跟在后方,那一行人到了印溪小筑围墙之外,弯腰疾走,手中似是拿着一截竹筒。
这时有一个精瘦男子向墙内掷出数枚黑丸,饶是丹凤离得较远,也能闻到那些黑丸在半空中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甜而带腥。
众人又将竹筒上的填塞之物取下,只见一团团白物自筒内飞出,先是在他们头顶徘徊一阵,紧接着似是嗅到了那黑丸之味,便齐齐朝着院内飞去。
不多时,只听墙内有人惨呼一声,噪杂声四起。
此时那些黑衣人迅速后退几步,自腰后取出弩箭,对准了围墙。
这是什么东西?!院内有人一声暴喝,说话间有一人跃上围墙,才露出半个身子,便被飞射而出的弩箭刺中,即刻倒了下去。
此时印溪小筑正门中已经冲出许多人,其中也包括着衡山派弟子。
江疏影疾步而出,白衣一拂,站在人群当先,朝着那群黑衣人怒斥:墨离又要来生事不成?自不远处传来阵阵低笑,这声音似有似无,犹如弦音一般萦绕不绝,但在众人听来,耳中嗡嗡作响,刺入心扉。
江疏影定下心神,凝目望向前方,一身黑布长袍的墨离缓缓而来,眉飞入鬓,若不是脸带病容,倒也算得上相貌堂堂。
江夫人不必发怒,我这次来,并不是找你麻烦。
他轻掸去衣衫上的尘土,扫视印溪小筑门前众人,我要找的是于贺之。
江疏影脸色一变,正要追问,身后响起了蓝柏臣那浑厚的声音:怎么?贺之兄这样隐逸闲散的人难道还会主动招惹了极乐谷?丹凤见这里情势不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不料脚下正是枯枝,发出轻微声响,那个站在墙侧的精瘦男子闻音猛然回头,双眼一斜,当即持刀追了过来。
丹凤返身便跑,身后刀风大作,她忽而拧身急旋回转,手中双剑横掠,正撞上那人的弯刀。
丹凤只觉手腕一震,心知此人内力不浅,敛容屏息,双剑一颤,如灵蛇般左右缠向他的肩头。
那人招式虽然简单,却劲力十足,卷起满地枯叶。
两人交手十数招后,丹凤剑尖一挑,斜撩男子咽喉,趁他仰身闪避之时,足尖一点,便纵向林中。
那男子稍一迟疑,飞奔追了过去。
丹凤在默林间急掠,还有不远便是她栓马之处,她虽内力不及那男子,但身姿轻盈,如青蝶般穿梭。
此时那男子追及身后,见她即将飞跃上马,掌中弯刀斜削而出,直砍向丹凤后腰。
丹凤闻音回手一剑,叮的一声,兵刃相撞。
丹凤趁势纵上马背,扬起缰绳便飞奔而去。
那男子左袖一抬,飞出一枚极细的银针,正刺入那匹马的后蹄。
马在疾行之中强鸣不已,丹凤顾不上别的,只得强行挥鞭,骑着这受伤之马冲出默林。
才到道边,马已支撑不住,飞奔之中突然侧翻倒地。
丹凤惊叫一声,在摔下马背之际一踏马鞍,斜斜掠出数丈开外,才刚站稳,那黑衣男子已经迫近道边,其后还跟来了数名帮手。
恰在此时,丹凤望见有一女子骑马而来,她在情急之下,飞身纵去,单手一按那人肩头,翻身跨上马背,抢过缰绳叫了声:得罪了!话音未落,追击之人展臂射弩,数道黑羽弩箭激射向丹凤身前的女子。
丹凤才要抬剑去挡,那女子已挥鞭将弩箭一一震了回去,趁着那几人闪避之时,女子从丹凤手中又夺过缰绳,掉转马身沿着原路疾驰。
丹凤双手抓着马鞍,不住地回头,那些人急追几步,又一排弩箭呼啸而出。
丹凤一拉那身前的女子,两人迅速弯腰伏在马腹之侧,风声疾劲,弩箭紧紧擦着丹凤的肩头掠过。
前方便是分岔路口,一条较为平坦,正通往庐州城,另一条则崎岖蜿蜒,通向远处的山峦。
耳听身后追击未断,那女子略一思索,便纵马踏上那蜿蜒小道。
丹凤转身回望,那些黑衣人有的也已上马,那个持刀的男子一马当先,正不断迫近。
这条山路越来越狭窄,丹凤的衣裙不时被道边的灌木挂住,脸上也被擦破。
此时正遇转弯,再往上去便是山坡顶端,那女子奋力策马想冲上坡顶,丹凤却听见背后一声啸响,才刚刚回身,一支漆黑弩箭带着尖利之声扑面而至。
丹凤震惊之余,紧抓着那女子的腰带,想拉住她一起躲避,岂料座下马匹受惊,猛然间高高扬起前蹄。
这山路本就满是沙石,这一跃之下竟将丹凤抛下马背,但她还紧抓着身前的那个女子,一时不及松手,女子便被她拖着一起滚下了山坡。
虽是冬季,这山坡上并不荒芜,灌木丛生,枝桠横斜。
丹凤一路下坠,不知撞断了多少枯枝,最后才摔落在山坳之间。
幸好有树枝的阻挡,她才未被摔晕,但全身疼痛,连坐都坐不起来。
有交谈之声从上方传来,隐隐约约的,也听不清楚。
她趴在地上,既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
过了许久,她听不到上面还有什么动静,才试着撑起了身子,头顶是一方突起的土石,上有树丛,挡住了视线。
丹凤小心翼翼地挪到靠边的地方,四顾张望,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那被她拉下山坡的女子正拄着剑朝她慢慢走来。
这时天色放亮,丹凤才看清女子的样貌,她看上去比自己年长,面容姣好,黛眉微微上扬,只是眼睛带着浮肿,脸色也很是憔悴。
丹凤扶着山岩想要站起,后腰酸痛,发力不得。
那女子的伤势似是比她要轻一些,尚能走动,她来到丹凤身前,俯身望瞭望她,轻声道:你走不了了?好像撞伤了腰间。
丹凤蹙着眉,很是沮丧。
女子抬头望着上方,过了片刻,只说了一句你在这等着,便又朝着山坳那头走去。
丹凤不知她要做什么,见她径直绕过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踏着满地碎石,一会儿就消失在灌木丛之间。
等了许久,那女子也未曾回来。
天色是亮了,但这山坳里阴冷潮湿,丹凤独自瑟缩在这里,心头浮现各种各样的猜测,恨不能插翅飞上山崖。
正在焦虑之时,听得不远处有踩着枯枝的声音,丹凤警觉地直起身子,握住腰后剑柄。
待得来人转过山角,她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那女子去而复返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丹凤试探着问了一声,观察她的神色。
女子没有回答,将背后的长剑挪到腰侧,蹲□子,便将丹凤背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通知一下,周四从37章开始倒V……谢谢各位与我一路走到现在。
这是我第一次写文,希望不要扑得太惨,哈哈哈。
五二、远帆零乱向漠漠把你送到城里,然后你自己想办法。
那始终沉默前行的女子忽而微微侧过脸,朝着丹凤说。
趴在她背上的丹凤怔了一怔,她想到若是公子他们找不到自己,必然会留在城南等待,便讷讷地道:不需要进城,我只想去城南。
女子紧抿了唇,也没说同意或是不同意,继续往山外走去。
这里仍是谷底,地面上枯枝败叶积了厚厚一层,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丹凤见她身材也不高大,背着自己显得有点吃力,心中很是惭愧。
姑娘,我把你拽下山坡,真是对不住……丹凤小声地说着。
女子还是不说话,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丹凤觉得气氛很是尴尬,只得问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不用打听那么多。
还是异常疏远的回答,丹凤以为她其实心中还是有怨气,便急忙补充道,我不是要打听你的底细,因为我的缘故才让你也受了伤,等我回到城南后,要告诉我家公子,请他来谢谢你。
女子的脚步有所迟缓,似是更加费力了。
原本应是放晴的天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不多时,点点细雨打落,透过头顶的尖叶松柏洒在两人的身上。
女子背着丹凤本就不便,一不留神,踩在突起的树根上,险些滑倒。
丹凤紧张地抓着她的双肩,她走到一株古松之下,将丹凤放下,无言地望着远处灰白的天空。
这时,丹凤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缠着一条白帕,已被污血浸渍。
你受伤了?丹凤忐忑地问。
女子抬了抬手腕,垂下眼帘道:被刚才那弩箭擦伤的,不碍事。
丹凤揉着后腰,见这冷雨虽然不大,却使得道路更加难走,心情也随之低落下来。
她想了想,从腕上取下一条精巧别致的链子,托在掌心:你还是不要背着我了。
我们的人应该会在城南,等雨停后,你只需去那里把这个交给他们,他们就会来找我了。
女子接过链子,见那上面坠着珊瑚雕成的星星,荡来荡去,含着几分顽皮之意。
丹凤见她望着这链子兀自出神,唇边绽出小小的笑意,指着那珊瑚星星道:这是海里才有的东西……可话才说出口,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抿住了唇,躲在树下,露出一丝既担忧又畏惧的神色。
怎么了?女子低头望着她那稚嫩的脸庞。
没什么……丹凤虽这样说,但是语气仍是低沉的,摇摇头,道,都怪我,自己跑到这里来,本来想早些启程离开庐州的,结果反而耽误了时间,还连累了你。
公子肯定会责备我的,还不知他要怎么样……她一边说着,一边泄气地托着腮,又抬头看看女子,见她眼波黯淡,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忙解释道:不过你若是见到我家公子,不用害怕……嗯,他只是,只是看上去有些冷漠……女子侧过脸,望着远处山谷,低声道:我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是谁?丹凤狐疑地望着她,微微直起腰来。
七星岛的连公子,不是吗?女子淡淡地说了一句,握紧了丹凤交给她的链子。
丹凤略感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原来你知道。
你是以前就认识他吗?他很少会离开七星岛的。
只是最近才见过。
女子缓缓地说,连公子的确行事决绝,不留情面。
那也是没有办法啊!丹凤叹了一口气,故作老成地道,他接管七星岛时间不长,如果优柔寡断,其他人更不知会怎么说他了。
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就算是有些冷酷,也是摆在面上,并不会使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女子听着,没有在这话题上继续下去,沉默片刻后问道:我知道以前七星岛都是由连珺秋管理大小事务,为什么这些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反而是,由连公子继任?丹凤怔了怔,目光游移道:连姑娘已经厌倦了以前的生活,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
女子看着她,见她明显有所掩饰,也不再强行追问。
你是专门侍奉连公子的侍女?她转身,低声问道。
我和重明、应龙,都是自幼失去了父母,在街上卖艺为生,后来被岛主带回七星岛,就专门陪着公子练剑。
对了,我们的名字都是公子给起的呢!丹凤终究还是年少,对她的问题并没有戒心,相反,似乎很乐意说到这些事情。
练剑……女子喃喃地念着。
丹凤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敬慕之色:你知道吗?我们与他同时开始学剑的,自问并不算懒惰愚笨,但抵不过他没日没夜地苦练。
他通常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别的时间一概在海边练剑。
虽说只有三年多,但若真算起来,他花费的时间恐怕超过了别人的六七年吧。
女子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倚着古松,看上去很是无力。
丹凤怔怔地看着她那手腕上的伤处,见白帕上的血痕有些发黑,不由惊了惊:姑娘,你的伤,没事吧?外伤而已。
她撑着树干,见雨点渐渐转小,向丹凤道,我去找人接你。
丹凤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一直在牵绊着内心。
城南的郊野中,连珺初抬头望着苍茫的云天,重明在他身后道:公子,应龙他们应该能找得到丹凤吧?连珺初回头,见他年轻的脸庞上掩不住的忧心忡忡之色,便道:我们刚才沿着道路也没发现什么打斗痕迹,应该不会有事。
这次出来真是晦气透了!重明不无怨气地说了一句,想想又不妥,不过还是我们第一次离开七星岛,做事不谨慎,拖累了公子。
连珺初似是笑了笑:你们总有一天也会真正踏入江湖的。
此时雨已几乎停了,只是偶尔还稀稀疏疏地落下细小的雨珠。
远处有数人策马而来,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两人,前面的少女正是丹凤,被应龙以双臂护着,身形仍有些摇晃。
重明喜悦地喊了一声丹凤,便奔了过去。
应龙等人驰至近处,一一下马,丹凤蹙着眉,站着有些吃力。
连珺初也赶至她身前,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身上并无严重的伤处,才沉声道:你究竟怎么回事?丹凤一路上早就想到这次必然要惹公子生气,她往后缩了一下,未等开口,眼圈已经红了。
连珺初望了她一眼,压住了原本想说的话,侧过脸问应龙:在哪里找到她的?印溪小筑附近的山谷里,我们先是发现了她的马在那山道上走,随后有个女子从谷底攀了上来,正巧被我看见。
她说有人还在下面,之后我们就看见了丹凤。
原来是有人救了你。
重明向丹凤道,那女子是什么人,你可曾问过?丹凤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低声道:她不肯说。
但我看她也会武功,听口音也是当地人。
我本来想找到你们之后要谢谢她,可应龙救我上来后,她就已经走了。
也许人家不愿卷进是非呢!重明见丹凤苦着脸,便道,公子,既然丹凤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启程了?连珺初抬起眼望瞭望丹凤,忽而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丹凤愣了一下,道:穿着浅绿衣衫,身材娇小,瓜子脸,眼睛很漂亮。
不过我看她脸色不好,而且她手上还被极乐谷的弩箭刺伤,也不知情况怎么样了。
连珺初低下头,没有说话。
众人不知他为何会在意这些,也不敢轻易发问。
他站了一会儿,低声向应龙道:劳烦你再跑一次,去印溪小筑那里,打探一下丹凤说的那个女子,有没有回去。
如果没有,就去查清她到了哪里。
应龙虽是疑惑不解,但还是带着几名手下急忙又原路返回。
丹凤被重明扶进了马车休息,旷野里,连珺初独自站着,等待应龙他们的再次归来。
快要临近中午的时候,马队才如急旋风般的回来。
应龙还未下马,便向连珺初回报:印溪小筑之前跟极乐谷发生了冲突,但因为有衡山派蓝柏臣在,墨离只与他们打了个平手。
丹凤说的那个女子并不在印溪小筑,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刚才在庐州城找了一圈,渡口那有人说,不久之前是有这样一位姑娘去过,但是已经乘船走了。
为什么她没有回印溪小筑?连珺初望着应龙,说话声却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应龙为难地摇摇头,连珺初这才回转身,默默走向马车。
帘子一撩,丹凤忍住痛探出身子道:公子,她是不是以前与你认识?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
连珺初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丹凤战栗了一下,忙收声不语。
等连珺初上了马车,她才偷偷望了他一眼。
他侧脸朝着窗外,应龙驾着马车缓缓前行,离庐州城渐渐远去了。
丹凤觉得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一直住在幽静岛屿上的她,很是手足无措,甚至到现在,她的头脑还是晕乎乎的。
她倚在角落里,刚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忽然听到连珺初喊了一声:停下。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他已经起身出去。
公子,又有什么事?应龙他们很是诧异。
你们先回城,带丹凤去原先住过的客栈。
他跃下马车,又叫过应龙,低声说了几句,便独自朝庐州城折返回去。
丹凤急忙掀开车帘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公子,你要去哪里?去找一个人。
他没有回身,只留下了这句话。
正午的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淡淡地落在城门上,衬着庐州二字,有说不清的绵长悠久。
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欢笑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路边的人家不知在办什么喜事,门前劈劈啪啪地放起了炮仗,鲜红的纸屑在风中飞了好远,宛如扑簌簌的花瓣。
他一步都未停留,在拥挤的人群中朝着渡口跑去。
这条路漫长而曲折,等他穿过大街小巷,赶到渡口时,渡船已远去。
岸边空无一人,只有绿水滔滔,白鸟翩翩。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夔《踏莎行》(第四卷完)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丹凤、重明、应龙等人的名字,取自于《山海经》,丹凤与重明皆为神鸟,应龙为有翅膀的巨龙。
嗯嗯,我给起的名字,也就是小唐给起的名字,~\\(≧▽≦)/~啦啦啦【第五卷鹧鸪天】五三、白水青山生晚寒淝河东逝,穿城而过。
沿着这古河顺流而下,远离了喧嚣,唯有水声凉如碎玉,木桨拨过,便荡起一圈圈一阵阵的涟漪。
船行至岸,便是巢县,到了渡口,船上的人们纷纷下船,多数都是往城里赶去。
岳如筝与人群背道而行,沿着古河道朝东南方慢慢走着,冬日午后的时光原本应是闲散恬淡,但因早先下过的那一场雨,那一丝丝寒冷之意钻进肌肤,让本就有伤在身的岳如筝很是乏力。
伴着那缓缓流淌的河水,她独自前行,出城之后,河流两侧更是幽静冷清。
凭着过往的记忆,她一直沿河往南,走向淝水的尽头。
黄昏时分,薄暮冥冥,河流至此,汇入了巢湖。
远处一片白茫茫,水意氤氲,连天衰草与灰蓝苍穹相映,勾勒出那片湖泊的轮廓。
岳如筝站在岸边,眼前是朦朦胧胧的寒气,如云似烟,慢慢浮满了水面。
就如同往日那些迷蒙的记忆。
幼年时流浪到此,赤着双足,踩在湿滑的湖边,只为了能捡到一条死在水面上的小鱼……天色渐晚,又累又困的她,实在支撑不住,背着孤芳剑便坐在了浩渺的湖边。
手腕处的伤处还会偶尔渗出血滴,已经快要一天,却未能止住。
芦苇在寒风中起伏不已,岳如筝伏在双膝上,很想将自己蜷缩起来,才能抵御住外界的侵袭。
不知是何缘故,尽管天气寒冷,她却渐渐地意识模糊,脑海中光怪陆离,好似陷入了噩梦中,却又挣脱不得。
她在这难言的恐慌之中想要醒来,但全身无力,只稍稍睁了睁眼。
影影绰绰之间,依稀望见水波远处,青山之畔,有人朝这里走来。
初初望去,处于朦胧之中的她只是有所警觉,待到再近了一些,岳如筝忽然浑身一凛,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摇晃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相反的地方奔逃而去。
绵延的芦苇丛中,飘絮如雪。
她慌不择路,险些被泥土间的石块与根茎绊倒。
奔至芦苇边际,终是无力再跑,她伏在岸边的树上喘息不已,双腿不住地发颤。
脚步声渐近,直至停在了不远处。
她低着头,身子紧贴着斑驳的树干,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头。
追来的人也没有说话,彼此沉默了许久,只有风声掠过水面。
天色一分分地暗了下来,站在身后的人终于开口。
为什么不回印溪小筑?他的声音还是如初次相遇时那样清冷,甚至让人无法察觉到任何情绪。
岳如筝用手指抓着树身,指尖微痛,硬是忍着没有回答。
他等了半晌,见她连回应都不给一句,又冷冰冰地掷出一句:你打算在这里等死?岳如筝被激了一下,忍不住负气回道:我不会死的。
他冷笑了一声:那你把右手抬起来我看看。
岳如筝固执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上前几步,走到她身侧,岳如筝垂下眼帘不敢看,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心里一阵打颤。
抬起来。
他用命令的语气道。
她把右手藏在身后,连珺初忽然一抬腿,一脚踢中她膝盖下方。
岳如筝惊呼一声,一下子栽倒在地。
他迅速上前,抬脚踩住她的右袖。
岳如筝忍着痛,左掌就往他腿上砸去,他用另一只脚轻轻一钩,便踢中她后肩。
岳如筝只觉手臂一麻,再也用力不得,颓然躺在地上。
连珺初用脚尖撩起她的右袖,看着她那污血斑斑的手腕,眉间一沉:这就是你说的不会死?我自己知道分寸!她逞强道,又不是什么重伤!连珺初坐在她身边,道:确实不是重伤……中毒罢了。
说罢,右肩往后一动,袖口突然露出一截剑尖,他一抬臂,那剑尖便飞快地往她右腕处划去。
你干什么?!岳如筝尖叫起来,想要翻身起来,却被他用左腿一下压住腰身,挣扎不得。
你不是说不会死吗?反正这样下去手也保不住了,帮你砍掉,免得麻烦。
他淡淡地道。
岳如筝面朝泥地,脸色苍白,眼里都是泪水。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忽然发疯一样喊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了,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不要这样羞辱我行不行?!喊完后,她侧着脸紧贴着泥土,忍着眼泪,身子在他的膝下不住地发抖。
连珺初没有说话,右臂一抬,剑尖移到她手腕处,轻轻一挑,便划断了那布帕。
她捆扎已久,手掌与手臂处已经明显地分为了两种颜色。
手掌乌青,手腕上端却变得惨白。
布帕一断,那污血便涌向上方。
连珺初又一压剑尖,在她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一瞬间,发黑的血从伤处喷涌而出,溅上了他的衣袖。
岳如筝只觉手臂一阵刺痛一阵酥麻,无力再挣扎,昏昏沉沉地俯身躺着,任腕上血流不止。
连珺初却用膝盖碰了碰她,沉声道:你有没有干净的布?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皱着眉,俯身道;把我外衣解开。
她睁开双眼,看着他不语。
快点!他眉尖一挑,满目厉色。
岳如筝被他这陌生的样子吓了一跳,强撑起身子,用左手解开他外面那件长袍的系带。
他左肩又往后一沉,左边袖口也突然伸出剑尖。
随后他往自己里面的白布衫下摆处一划,削下一截,用剑尖挑起,递到她面前,道:还算干净,拿去包扎。
岳如筝跪坐在他身前,他右边袖中的剑笔直地朝下垂着,剑尖上还滴着血,左剑又挑着白布直接送到她面前。
她看着他这怪异的样子,忽觉一阵恐惧,心又猛烈地揪痛起来。
连珺初左臂上的剑微微颤了颤,他看着自己的剑尖,紧抿着唇,片刻后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道:有什么好怕的?岳如筝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从那剑尖上取过白布,抬起了右腕。
但她右手一点儿也不能用力,单凭左手很难包扎。
连珺初看她费劲地在那缠绕,便用两支剑撑在地上,然后俯身咬住了那道白布的一端,用眼神向她示意了一下。
她明白他的意思,用左手与他配合,一道道绕过手腕,又打上了结。
他这才松了口,剑尖一撑地面,直起身子。
岳如筝瑟瑟地倚着大树,湖面上吹来的寒冷卷乱了她的长发,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是很憔悴了,可是她已经无心去关注这些。
在岳如筝的心里,始终还镌刻着昨天深夜,他在庐州古城墙前的样子,清冷淡漠得好像再也无法接近。
以及他那句简单至极又陌生至极的话。
--我姓连,连珺初。
现在他就坐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岳如筝却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只觉得自己像个逃亡已久的罪犯,被人擒获后,没了脸面,却还苟活于世。
晚风萧萧,天边最后一抹斜阳余晖也落进了水色之中。
连珺初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道:不要再坐在这里了。
岳如筝没有起来,只是略微动了动双膝,反而将身子更贴紧了那株大树。
他侧过脸,用眼角余光睨着她,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候还在逞强?他似是强忍着不满,压低了声音。
岳如筝的脸贴在粗糙的树干上,眼里酸涩难挡,心更是好像被人撕碎了一般。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颤声道:对不起。
连珺初的呼吸似是瞬间停息了一下,随即扭过脸,眼里笼着深深的沉寂。
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
他很快地说完了这句,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湖边。
水面的风吹起了素白的芦苇,起起伏伏,挡住了西沉的斜阳。
一钩残月浅浅地挂在天际,渺远难寻。
连珺初独自对着碧波万顷的湖面站了片刻,转回身来到岳如筝身前,道:起来。
你得去找极乐谷的人要解药。
岳如筝支起身子,抬了一下右臂,那种酸麻之感依旧存在。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连珺初,他很迅速地移开了视线,神色冷淡。
你走吧。
岳如筝低下头,完全没了力气。
他转过脸,正对着她,眼眸深处含着怒意。
你真是打算在这里等死了是吗?刚才只是稍稍缓解一下,没有解药你那伤口根本不会好,明不明白?连珺初素来的冷静似乎已经被岳如筝的固执给打败,甚至有点口不择言。
岳如筝忍着右臂的酸痛,强自坐直了身子,发狠道:我就是不想回去!我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来找我!你以为我是来找你?连珺初冷笑,我只是看看是什么人救了丹凤而已。
我救她,不是因为她来自七星岛!岳如筝挣扎着站了起来,倚着树,边喘边道,只不过是我讨厌极乐谷的人,所以才带她走了一程!连珺初紧抿了唇,盯了她一眼,才道:我明白!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她语气强硬,泪水却渐渐弥漫上来,只是硬生生地忍着。
连珺初在这时候居然不屑一顾地笑了笑:你希望我立刻消失?应该消失的是我!利用你的身份上了七星岛的是我,瞒着你闯进忘情阁的也是我!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骗子!岳如筝苍白着脸,泪珠自脸颊一滴滴地滑落,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看到你,我就慌得找不到方向!连珺初看着她虚弱却又执拗的样子,不禁愤笑起来:说到底,我就根本不应该再跟你见面是不是?岳如筝,你就希望我永远留在七星岛,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但你别搞错了,要不是你几次三番出手,我根本不会在意你如今在做些什么,更不会来找你!你既然不愿意看到我,就不要故作姿态去帮我的部下!你以为这是在赎罪吗?告诉你,我不需要!岳如筝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一时之间连眼泪都止住了。
连珺初说完之后,也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若眼神也是兵刃,岳如筝觉得自己早就在他的目光中被刺得遍体鳞伤。
注视一阵之后,连珺初忽而转身就朝着来时之路快步走去。
岳如筝背倚着大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止不住心酸悲凉。
眼见他即将转过那一片的苇丛,她终于忍不住,撑着剑追了上去。
小唐!唐雁初!任由她怎么大声地喊,他都不肯停下脚步。
岳如筝伤心至极,只觉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错,无论怎么弥补都是徒劳。
连珺初!她发泄似的将手中的孤芳剑狠狠掷向他身后。
浅粉的剑穗在暮色中飘飞,那柄剑重重地砸在了他身后的地上。
他停下脚步,低着眼眸望着脚边的剑。
岳如筝走上一步,身形摇晃,脚步虚浮,脸上泪痕未干,唇边带着悲伤的笑。
只有叫你一声连公子,你才会承认了是吗?连珺初没有回答,反是扬着俊秀的眉问道:不是叫我走吗?为什么还叫我?岳如筝垂下眼帘,道:你要去哪里?去找人,把你带回印溪小筑,随后叫你那什么师兄师傅的,赶紧找极乐谷的人要解药。
我说过我不想再添乱……连珺初斜睨了她一眼:你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受伤的缘由吧?岳如筝咬着唇,侧过脸不看他。
他上前轻踩落在地上的剑尾,勾起一踢,孤芳剑便飞向岳如筝手边。
还自命为江湖人,连剑都不要了。
连珺初略带嘲讽地说着,转身就走。
只是这次他的步伐比之前稍稍慢了一些,岳如筝迟疑了一会儿,远远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五四、幽怀难写今非昨墨离现在还留在庐州?一直走在岳如筝前方的连珺初忽然问了一句。
岳如筝始终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亦未曾上前。
她有气无力地边走边道:应该是。
我背丹凤出来之前,曾经回印溪小筑附近看了一下情形。
极乐谷的人都守在庐州,要我们交出于师伯。
连珺初的脚步缓了缓,似是很随意地问道:极乐谷为什么要找于贺之?不知道。
岳如筝走得吃力,原先只是右臂酸软,现在连双腿都渐渐麻木,勉强才能挪动脚步,心口也郁结难言,故此已没有精神再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连珺初听她说话声音轻弱,侧过脸朝后望了一眼:你在这里等着。
岳如筝的伤处此时虽已止血,但那种难以名状的晕眩一阵一阵侵袭而来,她想尽力忍住,至少不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糟透了,为什么偏偏在他出现后变成这个样子,或许在他眼里,她岳如筝无非是以这脆弱来博得他的同情。
她不想欠他任何人情,之前的已经无法偿还,为何还要添上新账?于是她很执着地摇头,故作自然地道: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不料话刚出口,她忽觉脚下一软,身子便朝前栽去。
连珺初下意识地往她身前一挡,岳如筝的手心才一触及他的肩膀,便觉好似被无数尖针扎了一般,他也忽然回过神来,立即撤身一退。
岳如筝收势不住,一下就摔倒在地,那手腕的伤处正撞在地面,痛得她冷汗直流。
连珺初怔了怔,低头看着她。
此时他双袖短剑已经收回,袖子依旧空了半截,垂在身侧。
他默默地看了她片刻,低声道:你自己起来。
岳如筝强忍着痛,用左臂撑着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到路边坐下。
她不知道他的肩下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碰也碰不得。
自从听雨山庄重见连珺初之后,岳如筝便一直很不安。
她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像已经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唐雁初。
从外至内,几乎再也找不出一点过往的痕迹。
留在这。
连珺初没有看她,说完这话,便独自朝着前方走去。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之中。
岳如筝的视线也逐渐模糊,这些年间,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是有一天,能再遇到他,她应该如何解释当年的一切。
有时候,她甚至想要再去一次南雁荡,看看他是否还一个人在那山坳里生活。
可是真正遇到他之后,她却只能语气卑微地说一声抱歉,他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让她根本无法继续开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与徒劳。
原来他早已离开了南雁荡,以前独自面对着无言的青山,如今则是空守着广漠的东海。
岳如筝无法想象,这几年,在他的身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样度过这些日子,演变成现在的模样……戌时过半的时候,朦朦夜色中,有三人骑马而来。
岳如筝直起身,不由有些紧张。
当先一人到了近前,一跃而下,抱拳道:岳姑娘。
岳如筝起先还未曾看清,此时才记起早上正是他带人来到印溪小筑附近寻找丹凤,她用力一撑地,站起身道:你们怎么会来了这里?应龙道:我们是循着标记来的。
他又返身拉着缰绳,牵来了马匹,姑娘受了伤,还请上马,我们带你走。
岳如筝看着眼前这几个青年,心里无端失落。
她欲言又止,应龙将她扶上了马,其他两人慢慢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岳如筝纠结无比,忍不住问:你们没有遇到连公子吗?正是见过之后才知道你在此地。
应龙微微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不是公子让你等在那的吗?是……岳如筝踌躇半晌,道,那他,怎么没回来?应龙沉吟了一下,道:他有些事情要去办。
湖泊之北的小道上,有快马疾驰,马上之人一身黑衣,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沿着湖岸绕过那浩浩荡荡的苇丛,便是分叉路口,此人略一张望,策马朝着近湖一侧的岔路而去。
路旁杂草丛生,风过之时,萧萧作响。
忽然间一道寒光自蓬草间飞刺而出,如出洞的毒蛇般直袭向那骑马之人。
那人陡然一勒缰绳,马匹腾跃而起,他亦飞身纵向前方,足尖踏上道旁树干,腰后弯刀出鞘,反掠向那蓬草。
刀尖起落,草屑飞扬,之前的寒光倏忽隐灭,那人于黑暗中失去了目标,才一迟疑,只觉后心处冰凉刺骨,顿时动弹不得。
他手中的弯刀还未放下,手指微微一紧,背后的人已用剑尖刺透他的衣衫,直顶在他的肩胛骨下。
苏护法,你最好不要乱动。
僵立在乱草丛中的苏沐承看着马匹早已奔逃,自己却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不禁向后方瞟了一眼,冷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属下而已,值得连公子亲自动手?短剑的微光映照在连珺初的脸颊上,平添几分寒白。
他略一扬眉,喊了一声:毕方。
也不知从何处闪出一个负剑男子,看那样貌,并非之前一直跟在连珺初身边的人。
连珺初用剑尖将苏沐承迫前几步,毕方自腰间抛出一道银白绳索,径直套在苏沐承身上,将他双臂牢牢捆住。
苏沐承有心挣脱,但这绳索不知是何物制成,通体如冰丝滑泽,既韧且刚。
他越是暗中发力,越是被勒紧。
毕方手执绳索的一端,冷冷道:不用妄想了,这是天蚕丝。
苏沐承恼怒不已:连珺初,你想拿我当人质?连珺初转至他身前,抬起右袖中的短剑,朝着他的心口:你有那么高的价值?那你究竟要干什么?!素来阴寒的苏沐承似乎有点焦躁。
极乐谷弩箭上涂的是什么毒液?连珺初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苏沐承略一皱眉,哼了一声:原来如此。
连珺初用短剑探了探他的衣襟,道:你别告诉我,解药不在身上。
如果这样,你更走不得了。
我可以拿给你,苏沐承拧眉道,但你得让我走。
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连珺初淡淡道,当面拿出解药,万无一失之后才能走,如若不然,你身上的各种毒药都会被塞进自己嘴里。
岳如筝随着应龙他们朝北行了一程,依旧未远离巢湖范围。
湖水拍岸,寒声入耳,她遥望远处,见有黑影晃动,应龙策马迎上前去,与那骑马的人一起将马后拖着的苏沐承押到了近前。
岳如筝乍一见苏沐承被牢牢捆住的狼狈样,不由一怔。
应龙将他推了一下,道:弩箭之毒的解药在哪里?苏沐承瞟着岳如筝,脸上浮现讥讽的笑意,扬眉道:岳如筝,你怎么又跟七星岛的人在一起了?岳如筝扭过脸不说话,应龙紧了紧手中的绳索,苏沐承哼了一声:解药就在我怀里,敢的话就来取。
应龙抽出背后长剑,一下挑开苏沐承的衣襟,从他怀里落下数个纸包。
毕方上前一步,向应龙低语几句,应龙点头并未去拾。
苏沐承反倒是皱起眉头:怎么?连拿都不敢拿了?少啰嗦!应龙以长剑横于苏沐承颈侧,目光却望向远处。
岳如筝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茫茫苇丛尽处有人快步而来,青衿锦袍,正是连珺初。
岳如筝感到心头好似砰的一声,目光却下意识地低垂了下去。
连珺初走到苏沐承跟前,朝地上扫视一眼,侧身向毕方说了一句。
毕方伸手自苏沐承背后夺过一支弩箭,苏沐承被应龙以剑胁迫着无法退避,只见毕方手腕一捺,那弩箭便斜刺进苏沐承肩头。
你自己看着办。
应龙将长剑迫近他咽喉,用足尖踢了踢地上的那些纸包。
苏沐承咬着牙强忍了一阵,只得低声交代。
原来这数包药粉缺一不可,须以固定份数兑和而成,稍有差别便无济于事。
毕方等人先是给苏沐承敷上药粉,见他无碍之后,才依照原状给岳如筝解毒。
整个过程之中,连珺初一直静默地站在一边,好似置身事外。
药粉敷上后,岳如筝的伤口渐渐止了血。
苏沐承捂着肩头,瞪着众人道:解药已经给了你们,还不放我走?岳如筝正待有话要问,连珺初却以眼神示意,应龙撤下长剑,苏沐承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便朝着原路疾行而去。
毕方与应龙等人牵过马匹,低声向连珺初说着什么。
岳如筝独自站在他们身后,听又听不懂,只能看出他们神色凝重。
片刻之后,她见这几人像是要准备离开的样子,不禁急了起来:你们就这样走了?应龙等人诧异地望着她,连珺初走上一步,平静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为什么就这样放苏沐承走了?他不是本该在庐州的吗?忽然出现在这里,不觉得意外吗?岳如筝虽是一连串地抛出问题,眼睛却是望着其他人。
连珺初冷淡地看了看她,道:这是你们印溪小筑与极乐谷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们还有其他事情,不可能再浪费时间。
岳如筝又气又恼,抓起剑走到他面前道:我不是想让你帮忙,你明明知道极乐谷的人在追查我师伯的下落,却还将苏沐承放走,连问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周围几人不知她与连珺初的关系,见她忽然发怒,皆是颇觉意外。
连珺初扭过脸冷笑了一下,望着别处,道:那你想怎么样?岳如筝本想发泄心中烦闷,见应龙等人都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只得强压下想说的话,径直从连珺初身边走过,朝着苏沐承离开的方向而去。
应龙与毕方等人虽是不知就里,但见岳如筝走了开去,便颇为着急的想要让连珺初上马。
不料连珺初未看众人,拗着唇望着岳如筝的背影,见她毫无回头之意,忍不住叫了一声:岳如筝!她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前行。
连珺初快步追到她身前,怒视着她,压低声音:你究竟想干嘛?!岳如筝深深呼吸了一下,平缓地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要挟你什么。
我想清楚了,这事确实与你无关……我没有理由再叫你做什么事。
之前对你发火,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他忽然打断岳如筝的道歉,抬起眼盯着她,脸上带着悲伤的笑,为什么你现在一点都不像你自己了?岳如筝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就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很想洒脱地大步迈过他身边,双腿却沉得难以抬起。
是,我变了,已经不是以前的岳如筝了。
她吃力地说完这句,才咬牙与他擦肩而过。
她的身影隐没于苇丛深处,连珺初还站在原地,他并没有回头去望,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七星岛的部属们一直都在远处观望,毕方踌躇半晌,才走到他近前。
连珺初低着头,在那些部下看来,是从未有过的颓丧。
公子,刚才跟您说过的事……毕方本想询问清楚,但看到连珺初的神情,又只得止住了话语。
连珺初的面容隐在阴影下,过了片刻,才哑声道:你们先沿原路返回巢湖,让我自己静一静。
毕方似乎很是意外,回头望瞭望其他人,又向连珺初道:不需要我们前去查探吗?连珺初沉默片刻,低沉地道:不用,极乐谷的人恐怕也在附近,暂时不要惊动。
是。
还有……毕方踌躇着道,我离岛之时,二小姐也已经在准备启程来这里了。
连珺初默默地点了点头,应龙返身退下,与众人齐跨上马,向着巢湖行去。
五五、不肯寄与误后约巢湖之北的河流分支曲折蜿蜒,汇入山林深处。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岳如筝沿着那水流一路追踪至紫薇山下。
这紫薇山实则只是矮丘,四周怪石嶙峋,岳如筝伏在灌木之后,借着微微的光亮,望到不远处苏沐承身影一闪即逝,隐没在土石间。
她虽已解去了毒性,但毕竟有伤在身,再加上一路急行,已是气息不稳。
眼看苏沐承消失不见,岳如筝心内焦急,却也不能追上前去。
此时又从斜坡后闪现数个黑衣人,看那装束应也是极乐谷部下,他们紧贴灌木走过,岳如筝屏住呼吸,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几人步履急促,行至山前,稍一商议便分散开朝着不同的方向掠去。
岳如筝暗中观察了其中一人行走的路径,待他们渐渐远去之后,便想要跟踪而去,看看这些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追踪至山坡西侧,原本可隐约望到的黑衣人竟消失无踪。
她正疑惑不解,忽又听上方足音轻起,她忙侧身隐藏于一块突出的灰石之后。
片刻后,头顶上方传来了苏沐承与其他人的话音。
查清他的去向了没有?还没有,只是刚才我们进了那紫薇洞,确实在里面找到了有人暂住的痕迹。
混账,既然能找到这里,为什么又让他跑了?护法……我们久等你不来,又不敢擅自行动……苏沐承怒哼了一声,这时又听得远处林间似有轻风掠过,枝桠一阵晃动,伴随着沙沙之音,有人足踏草木点跃而至,正落于山坡顶端。
谷主!众人压低了声音,苏沐承也不敢造次。
你们确信他已经离开了此地?墨离低沉地问了一句,语音中带着不悦。
岳如筝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暗自忐忑。
这时苏沐承忙接话道:我赶来之前他应该是在这紫薇洞中,但现在已不在。
已经安排了人在各处路口搜寻堵截。
墨离冷笑一声,似是踱了几步,忽而又问道:紫薇洞内是否仔细找过?先前与苏沐承对话的那个人支支吾吾道:那洞里岔道很多,我们也看不清楚,只是在最外面找了一遍。
简直是废物!未等墨离开口,苏沐承已经抢先斥责了一句,随后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
岳如筝屏息等待了片刻,上方也不再有话语之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听了他们的对话,应是在寻访于贺之的踪迹,岳如筝不明白为什么师伯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雁荡山,到了庐州附近也不去印溪小筑。
但不管如何,她觉得极乐谷的人要找他,肯定是心怀叵测。
她估算着墨离他们应该已经走下山坡,便握着剑朝着上方攀行。
不料还未等她爬上山坡,忽觉劲风扑面,岳如筝左手抓着枯藤,迅疾侧身,见那出招之人正是墨离。
她一惊之下,剑尖直挑,划出一道斜痕,刺向墨离手臂。
墨离袍袖一震,阴风阵阵,苍白的指尖如利爪般直擒向岳如筝的手腕。
岳如筝身子悬在半山,右腕又有外伤,无法使尽全力,但仍咬牙高纵而起,借势飞踢墨离肩头。
墨离右肩一沉,闪开攻势,左掌正对上岳如筝足尖。
岳如筝心知墨离内力远胜于自己,于半空中拧腰急旋,双腿一剪,已如燕子般掠向他身后,手中孤芳剑迅速斜挑,朝着墨离肋下而去。
不想墨离身形变幻极其诡异,看似未曾回转,却在她出剑的一?那飞速出掌。
岳如筝眼见他黑衫激扬,掌心隐隐发红,挟着一股巨力直击而来。
她的剑势再凌厉,却冲不破面前这一袭无形之力,墨离掌心之力犹如怒海狂涛,猛地翻涌冲天,紧紧攫住她的剑身。
岳如筝不及撤剑,手臂竟被这股力量死死缠住,任她发力后退,也无法抽身而出。
她的右腕伤处鲜血迸流,几乎要被墨离的内力撕扯成碎片。
此时四周萧萧作响,两道带着尖钩的铁索飞刺而来,直落向她的双肩。
此时岳如筝被墨离以内力牵制,孤芳剑在半空中颤抖不已,既无法前刺又无法后撤,她已是拼尽全力才勉强定住身形,若不然,早已被那源源不住的内力打得筋脉尽断。
现身侧铁索呼啸生风,显然是要将她扣死在此。
岳如筝咬牙发力,孤芳剑上的那抹淡红瞬间通透发亮,她手腕一震,剑光如虹彩般飞向墨离咽喉,而她则借着这一股反震之力,翻身退向后方。
身侧之人挥动铁索,尖利的爪钩扫向岳如筝双足。
岳如筝手中已无武器,不能挡住那铁索的袭击,见身后正是山岩,便想纵跃而上。
孰料墨离已急掠而至,手中拈着孤芳剑,指尖一弹,那长剑便飞速刺来,扎向岳如筝左目。
铁索、长剑,由下而上席卷全身,将她迫得无路可退。
倏然一道银链破空而至,横扫过岳如筝身侧,将已即将刺中她的铁钩震飞出数丈之远。
再一上扬,链尾飞剑疾如旋风,正撞上孤芳剑剑刃,那宝剑被击偏数寸,紧贴着岳如筝的脸颊深深刺进岩石,犹在嗡嗡抖动。
墨离霍然回身,只见林间青影闪动,飞剑回旋,四周空气化为漩涡。
满地枯叶蓬然乍起,为剑气所震,尽成暗器状,激射向墨离等人。
墨离与属下为避枯叶抽身后退,岳如筝倚着山岩,刚刚将孤芳剑拔出,已有人踏着松枝掠至她身前。
青缎锦衣,眉目冷澈,正是连珺初。
抓着。
说话间,那道自他右袖中射出的银链已经荡了回来,他肩膀一沉,银链便缠在了岳如筝的左腕上。
岳如筝下意识地握住,此时墨离已击碎枯叶,欺身直上,掌风凌厉。
连珺初双足一点山岩,左袖间剑影明灭,将墨离的掌势阻了一阻,趁此机会带着岳如筝纵身跃过山峦,飞落不见。
极乐谷的部属见状急欲追赶,却被墨离低声喝止。
谷主,抓住岳如筝,不是可以作为要挟吗?印溪小筑总不至于眼看她落在我们手里,还不让于贺之出面!两旁之人本已准备上前,只得无奈地退回至墨离身边,犹自忿忿不平。
墨离微微拧眉,不悦道:此事若是被七星岛知道内情,必定会横生枝节。
连珺初并非我们之前想的那么好对付。
那我们当时去印溪小筑,被衡山派蓝柏臣遇上,会不会也……墨离淡淡道:蓝柏臣虽然有些迂腐顽固,倒也不会对我们要的东西使什么手段。
我之所以先去印溪小筑,正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于贺之藏在庐州。
你们现在只需继续追查,切不可让七星岛再插手此事。
那些部属应诺一声,返身投向山野之际去了。
之后墨离一回头,隐于暗处的苏沐承悄然来到他身后。
苏沐承才刚要开口,墨离双眉一皱,抑制不住气喘,低沉地连咳数声才平息了下来。
谷主身体可受得住?苏沐承一惊。
墨离摆摆手,虽是示意无事,眼里却依然流露阴狠之色:若是找到于贺之,必将他碎尸万段。
晨阳渐渐升起,洒落在高低起伏的山林间。
岳如筝跟在连珺初身边,她紧握着银链,掌心惟觉冰凉,但若非如此,以她现在的状况,实在难以跟上连珺初的速度。
微冷的风迎面吹来,拂动他束发锦缎,岳如筝望着他的侧脸,他直视着前方道路,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目光。
一路飞奔,两侧密林摇曳,她有些晕眩,脚步稍稍放慢。
连珺初似是望瞭望她,带着她又行了一程,才停了下来。
四周依旧是古树参天,小径幽深,依稀通往紫薇山后方。
那道极细的银链还被她紧紧抓在掌心,她低眸,看着它延伸进连珺初的衣袖,链尾的短剑在她手腕下方垂着,在半空中微微的晃动。
他衣衫整洁,一丝不苟,可岳如筝不知道在这看似完美的装束之下,到底是如何的模样。
可以了。
连珺初率先打破沉默,很轻地说了一下,随后动了动衣袖,牵在岳如筝手里的银链往后一紧。
岳如筝怔了怔,手一松,那银链倏然收回,连带着短剑一起消失在他低垂的衣袖里。
阳光投映于他的眉眼,清冷低沉。
岳如筝望着他的衣袖,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他抬起眼眸,快速地扫视了她一眼。
我是说,那剑……她心情压抑,说话声音也很低,还带着点犹犹豫豫。
连珺初沉默不语,侧过脸无意识地望着远处。
岳如筝觉得这寂静的氛围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屏住呼吸,伸手便想去拉他的衣袖。
连珺初却像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猛地后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
干什么?他那幽黑的眼里充满敌意。
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岳如筝望着他的眼睛,竭力装作平静。
没什么好看的。
他很冷淡地说着,身子还是紧贴着后方的古树,好像生怕她再次接近。
过了一会儿,他又垂下眼帘,补充了一句:与你没有关系。
岳如筝本就力竭气乏,听他这样淡漠而又冷静地说出此言,只觉自己好像要不断地往下沉,勉强才站住了脚。
是你自己练的吗?岳如筝自从在听雨山庄,再见到他的第一面之后,心中就被许许多多的的问题堵塞得满满的。
他本是沉默的,眼睛只是望着地上的树影,听得她又不甘心地问了,静了片刻,方才扬起脸,定定地直视远方;不是自己练,还能是怎么样?他的语气始终充满冷峭,岳如筝怔了怔,低声道:难道不是你父亲……连珺初忽而转过脸望着她,眼神幽深,却有着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死了。
岳如筝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平静直白地回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只得道:我听说了……好像很出人意料……连珺初的眼眸似是沉了一下,随即浮起了薄薄的霜意:谁都会死。
岳如筝咬着下唇,心内百转千折,此时又见他转过身子,她以为他要离开,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他的去世,和我那件事有关吗?连珺初背朝着她,似乎是很轻微地哂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都会受你的影响吗?岳如筝望着他的背影,眼前渐渐朦胧,先前一度曾硬下的心肠又揪痛起来。
她朝前迈了一步,离他很近。
她努力控制着即将蔓延的泪水,低沉缓慢地说道:如果你心里难受,尽管可以朝我发泄,我只是不希望,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略微抬了抬头,朝着前方。
刺目的阳光落在眼里。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你跟以前还有一点点相似吗?岳如筝悲声道。
连珺初静了一下,淡金色的阳光透过松针落在他的玄青衣衫上,他的双袖寂静地垂在身侧,此时没有短剑的支撑,显得有些空荡。
他抬起眼望向她,冷冷地反问:为什么一定要跟以前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我从始至终都在骗你?岳如筝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可还是抑制不了声音的微颤。
连珺初依旧望着她,可岳如筝竟无法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任何情绪的变化。
他的眼眸还是幽黑清冷,但情感更收敛无踪,好似沉沉地压在了湖底。
岳如筝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打心底里泛起了一阵凉意。
我对这些,已经不在意了。
他低声说着,微微仰起脸,眼睛在阳光下闪着透澈的光。
眼前这个男人,容貌清俊,锦袍玉带,可岳如筝看着他,只觉身子一阵一阵发冷。
她哽咽着注视他:没有过去了,是吗?他紧紧地抿着唇,片刻后只答了一个字:是。
任何解释都没用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即将要干死在沙滩上的鱼。
连珺初别过脸,连回答都不给。
那你刚才为什么回来了?!她失去了理智,身子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一次又一次来救我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我更加痛苦,自行了断吗?!我再也受不起你的恩惠了!她近似发泄般地喊着,连珺初却只是静默无语地站着。
他望着地面,许久才道:我不出现,你说是在折磨你,可我出现了,你又说更痛苦……说到底,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岳如筝还在哭泣,他自己又接下去说道:或者说,你是不是很后悔曾经认识了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一边哭着,一边大声道。
可他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她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呓语:三年前,我不该在那山坡下救下你的,是吗?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岳如筝心痛不已地颓然倒退了几步,倚靠在身后的古树上,在你心里,就真的认为我始终都是在演戏吗?!你情愿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了吗?!小唐!连珺初慢慢地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脸色有些苍白,好似忽然从刚才那一连串的疑问中惊醒。
他听着她的哭声,沉默许久,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在岳如筝的泪眼朦胧中,他转身。
很慢但又很执着地离她而去。
五六、前路不见伊人来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写过长评的,积分都送了。
其他的等我下周一个个去点哈!留言要满25字才可以自动送积分喔。
晨阳渐渐升起,林子里不再是阴郁幽暗,岳如筝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之意。
连珺初已经渐渐走远,她强迫自己不去再望他一眼,甚至连哭声都硬是压制了下来。
在如今的连珺初面前,她觉得自己完全就像个苍白无力的破布偶,失去了原有的生命。
积累多年的解释与歉疚,竟显得如此多余。
他冰冷高傲,根本不需要她的任何理由。
她只有眼睁睁看他离去,不留一点痕迹。
或许这一次的重遇,反复的纠葛,只是为了完成最后的了断。
她扶着身旁的古树,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他相背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如银针一般刺得她睁不开眼,岳如筝的视线被不住涌出的泪水所模糊。
他的轮廓,他的眉眼,始终都镌刻在她心里。
哪怕冷冻成冰,依旧晶莹剔透。
面前的道路狭窄而崎岖,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有漫无目的地不断前行。
原本就曲折的小径越来越难走,两旁的古树被枯藤缠绕,尤显阴郁。
没走出多远,前方之路被倒在地上的枯树所阻,已是无法通行。
她茫然若失地站在道路尽头,怔了许久之后,环顾左右,只见不远处有一山洞,洞口被低垂的枯藤遮掩,看不见里面的深浅。
寒风打着旋从山坡那边袭来,岳如筝无力地走至那洞口前,倚着石壁慢慢坐下。
天边的白云缓缓流动,寂静地好像让人可以遗忘了时间,遗忘了一切。
岳如筝怔怔地坐着,头脑中似乎已经一片空白。
直至一种奇异的声音,使她从恍惚中略微地回过神来。
--似是有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在狭小的空间内急剧碰撞,卷出翻涌不已的波浪。
这声音忽高忽低,飘渺难觅,岳如筝辨别了许久,才发现似乎正是来自于身后的洞穴。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伸手便拨开了垂于眼前的枯藤。
洞内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她犹豫了片刻,朝前走了几步,脚下甚是湿滑,四周空气中也带着青涩味道。
岳如筝扶着凹凸不平的洞壁,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却在此时,自不远处忽传来一声尖锐之音,那声音好似鹤啸九天,惊破苍穹,挟着隐隐风雷,在幽深的洞穴中不断激荡回响,震得岳如筝险些站立不住。
她震惊之下,刚想往回退出,只见一道寒若冰刃的白光轰然闪现于眼前,爆裂出状若彩虹般的光华。
这光芒扑面袭来,卷起风声疾劲,岳如筝根本无法抵挡,返身便奔向洞口。
就在她即将逃脱的瞬间,如巨浪般的真力自后冲击而至,岳如筝双足点地,还未待纵出多远,后背已被击中。
她只觉一股寒意飞快地旋入腰背,又陡然炸开,四散蔓延。
跌跌撞撞向前冲了几步,撑着剑才一回头,从那枯藤深处又射出一缕寒风,直奔她眉间而去。
岳如筝以剑横挡,手腕一麻,孤芳剑被震得颤动不已。
她心知那洞中人内力高深,只得忍住全身剧痛,转身向回疾奔。
岂料那股击中她的内力,初时只是寒意迫人,待她运力飞奔之时,却好似冰屑碎裂,刺入她的骨髓深处。
岳如筝呼吸慌乱,前路已阻,只能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怎奈脚步滞重,每一次迈步都引得气血翻涌,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清道路。
身后却还有风声隐隐,似乎有人一直在不远处追踪,却又始终没有上前。
但正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恐怖,使她只有拼命奔逃。
林间小道弯曲起伏,岳如筝逃到之前与连珺初分手之地,已经精疲力竭。
她以长剑撑地,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一阵。
可后方的那种阴郁之感始终未曾消失,似乎有人一直在窥视于她。
岳如筝被这难以言明的感觉逼迫得不能停步,勉强提起内力,想要护住心脉,但周身冰寒,连最基础的心法都已无法运转。
她急促地呼吸着,脚下好似踩进了浮云,阳光穿透松柏射在眼前,隐约中,远方树影下似乎有人坐着。
身后一阵细琐之声由远而近迫来,岳如筝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前方走了几步,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满地枯叶之中。
朦胧之间,她好像听见有人朝着这边快步行来。
竭尽全力地睁开双眼,世界是旋转摇晃的,而就在这极度的眩晕中,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地奔向自己。
你没有走……岳如筝喃喃自语着,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他的衣袖在风中微扬,让她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九岁那年,他自海边高岩翩然跃下,眼含欣喜,白衣胜雪。
那时候,与他近得就在咫尺,能呼吸到彼此的温度。
她扬起嘴角,想笑一笑,却觉喉咙处一股腥热液体喷涌而出。
连珺初奔到岳如筝面前的时候,她脸色惨白,却带着惨淡的笑意,鲜血自她的唇角流淌而出,染红了衣衫。
岳如筝……他怔怔地喊了她一声,岳如筝还想要奋力撑起身子,只挣扎了一下,便又倒了下去。
连珺初跪倒在地,迅速地俯身,想用双臂去将她扶起,但他如今的肩下已经满是利刺,又隐藏了各种暗器,根本不能接近她的身体。
就在焦急之际,连珺初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拽了一下,低头只见岳如筝睁着无神的双眼,手中却还牵着他的袖口。
别碰!他用力地晃了晃肩膀,却又不敢使劲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那上面有尖刺!或许是身上的伤痛已经太过剧烈,岳如筝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手心的疼痛,她呼吸急促,始终死死攥着连珺初的袖子不放。
你不要这样!连珺初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
但岳如筝就像已经失去了理智似的,只用一双负着隐痛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连珺初无计可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唇角还在滴血,眼神一点点变得涣散无光,脸颊失去了血色。
他想要挣开那一道道紧紧束在身上的锁链,可任由他如何使劲,也终究只是徒劳。
冰凉的锁链连带着双剑,纹丝不动地生在他的身体之上,让他根本不能接近岳如筝。
连珺初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怪物,他第一次那么憎恨这诡异的武器,更憎恨自己。
他不能让她松手,又无法将她抱起,只能咬牙将右腿伸到岳如筝身侧,屈起膝盖,奋力地抬起她的身子,用腿支撑着她,让她勉强坐了起来。
但此时岳如筝已经濒临昏迷,甚至连坐都坐不直。
他俯身过去,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
岳如筝颓然无力地倚着他,右手抓着他的衣袖,左手吃力地抬起,环在他的颈侧,青色衣领上满是她的血迹。
连珺初低下头看着她,急促地道:怎么会这样?岳如筝微微摇头,刚想回答,唇角的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下。
不用说话了!他急得用膝盖顶着她,双臂却派不上一点用处,怕她被内藏的利刺扎到,还只能往后躲。
小唐……岳如筝不顾一切地抓着他的肩膀,气息短促,脸色苍白。
连珺初的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下,他的呼吸也很快,眼神中深藏着苦涩。
我这是要死了吧……她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眼神却飘渺虚无,我……活得也很累……小唐,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连珺初呆了半晌,忽然声嘶力竭地悲喊:你凭什么要解脱,我不许你死!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很是酸楚,只觉得前尘往事纷杂而来,却再也没有办法去想清那些是是非非,极度疲惫的感觉让她只想睡去。
连珺初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心头一阵阵地下沉,好似沦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微微颤抖着侧过脸,贴在她的唇上,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重逢后,他还是第一次离岳如筝那么近,却没有办法抱起她走出这片根本不大的林子。
他从没有这样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
如筝,如筝……他坚持不断地在她耳边喊着,岳如筝似是还能有所感应,环着他颈侧的手稍稍地动了动。
连珺初略微侧了一□子,吃力地道:抱着我,我背你出去。
岳如筝的右手沉重地往上抬了抬,旋即又落了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住他了。
连珺初深深地低着头,山林中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咬住岳如筝的衣袖,将她的右手拖到自己肩前。
随后小心翼翼地侧转过身子,让岳如筝倚在他的背后。
随后,他双膝跪地,弯着腰,依靠腰腹的力量,用后背撑着岳如筝,勉强朝前跪行了一步。
可这样挪不了几下,岳如筝的身体就会朝一侧倾斜,他只能用牙死死地咬住她的双袖,将她的双臂固定在自己身前,有时又必须停下,把她挪到合适的位置,再重复着向前跪行。
林中小径高低不平,时有枯枝败叶甚或土石突出,可他已经顾不了这些,只是深弯着腰,驮着她一下一下地往前移动。
连珺初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将岳如筝留在此地。
他估算着路程,离山林边际也不是太远,可就是这不到几百步的距离,他花了很久才走完。
不远处,已经可以望见通往巢湖的道路,连珺初挣扎着连连跪行,拼尽全力将岳如筝拖到了林边。
可是,那条道路宽阔安静,空空荡荡,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阳光渐渐黯淡下来,云层越来越厚,连珺初呆滞地望着远处,他能感觉到伏在背后的岳如筝似是动了动,可他却不能回身去看她一眼。
痛……她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无意识地说着,声音细微而颤抖。
连珺初的口中还咬着她的衣袖,他不能用言语响应,只能更深地弯下腰,牙关紧咬,死死地望着地面。
这条沙石道路延伸向远处的郊野,他深深呼吸着,又一次开始以他的方式拖着岳如筝朝前跪行。
双膝已经被磨得疼痛难忍,他无暇停留歇息,只能不停地挪动。
可是天际茫茫,长路漫漫,这荒僻的野外,除了偶尔飞过的鸟雀之外,竟无半点声响。
紫薇山渐渐远去,可是巢湖还在无法望到的远方。
虽是寒冬时节,连珺初的内衫已经湿透,前方的道路渐渐上倾,他以肩膀之力强行将岳如筝拖上一点,自己却再也承受不住膝下的剧痛,一下子栽倒在地。
岳如筝倒在他的身侧,他翻过身,伏在她身前,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忽然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拼命地去咬着她肩前的衣衫,妄图想要将她拉起。
他的嘴唇被自己咬破,岳如筝的衣衫也被扯坏,可他始终都没有办法再背着她前进。
他用脸颊紧贴着岳如筝,似乎唯有这样,还可以给她一点温暖与慰藉。
岳如筝的嘴唇发着白,衬得唇边的血迹更加触目惊心。
她似乎感觉了他的存在,想要睁开双眼,却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
不要死……不要死……连珺初全身都在发抖,将脸伏在她肩前,眼泪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她那浅绿的衣衫。
寒风扫落一地黄叶,有脚步声渐渐靠近。
连珺初依旧跪在岳如筝身边,对周围的动静已失去了感觉。
直到那人走到了他的身前,站着不动,他才茫然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简朴的粗布衣裙,身材匀称有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
大姐?!……连珺初一震,望着她,一时不能言语。
连珺秋什么都没说,弯腰将奄奄一息的岳如筝抱了起来,回首望着依旧跪坐在地上的连珺初。
起来。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带着往日那不容置喙的决断。
连珺初如梦初醒般站了起来,身形有些摇晃,衣衫也凌乱不堪。
连珺秋紧抿着唇,望了他一眼,抱着岳如筝便大步朝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幽静的道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