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岳如筝被车窗外袭来的寒气冻醒,她微微睁开眼睛,看看身上还裹着连珺初留下的青袍,但车中却没有了他的身影。
她的心不由一紧,撑着坐起,后背处的那种刺痛虽暂时减轻,但是全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样。
她伏在窗户上向外张望,遥遥望见应龙与两名青年正倚着树休息,昨夜的篝火早已熄灭,晨曦初露,林中时或有鸟儿轻啼几声,周围很是幽静。
岳如筝不想惊醒应龙他们,只能默默地倚在车中,等了许久,也还是不见连珺初回来。
她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内心忐忑不安,低头握着盖在腿上的青袍。
这时,她的指间感觉到有异物戳着,岳如筝细细一寻,原是他那件长袍的袖中藏着东西。
她有些诧异地将手伸进袖中的口袋,触及那物,有一丝凉意。
岳如筝的心房为之一颤,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藏在他袖子里的东西。
--正是先前一直系在璎珞上的贝壳。
她还以为是连珺初取走了贝壳,将它丢弃了,不曾想到,他竟然悄悄地收在了袖中。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也不愿丢弃这贝壳,为何要在她面前说那些话,又为何要趁她昏睡之际取走……岳如筝握着贝壳,酸楚与温柔之感在心间交错纠缠,反反复复,难以平静。
低头间,又见这长袍的下方几乎已被磨破,还沾着泥土的痕迹。
岳如筝为之拂去了一些尘土,披覆在自己身上,这衣料清冷滑韧,她忽然记起,当年的小唐曾为她跃下悬崖去采摘那束二月兰,那时候,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奇异的绳索,如今想来,便是与这衣衫的材料来自一处了。
这样想着,岳如筝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对于小唐,自己到底了解了多少?每次来来回回,她都如清风一般拂过他的身边,有时候又怕触及他的伤处,很少过问他的私事。
她甚至都不知道,在她每次离开南雁荡之后,小唐自己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
他永远都是带着淡淡的神情,做任何事情都聚精会神,仿佛潜心于其间,不会受到别人的打搅。
岳如筝也一直以为他似乎无所不能,可以克服各种困难,但眼前衣衫上那些摩擦破损的痕迹,分明在告诉她,有一些事,他终究竭尽全力,也无法做到。
光线渐渐明亮,应龙等人也纷纷醒来,岳如筝正待询问他们,便听到马蹄声渐渐迫近此处。
她满怀期待地尽力起身,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身穿深色劲装的毕方还未等马匹停稳,便已经跃下马背,疾奔至众人跟前,朝应龙急切地说着什么。
那几人脸色惊愕,低声交谈片刻之后,应龙大步朝马车走来。
岳如筝的不安越加浓重,还没等应龙开口,她先撑着窗栏道:出什么事了吗?应龙犹豫了一下,没有正面响应她的问题,只是道:岳姑娘,你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这就启程去别处。
岳如筝忽然想到昨夜连珺初曾说过派人去寻找墨离的下落,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急得抓着木栏不放:究竟怎么了?他到哪里去了?你是说公子?应龙怔了怔,低声道,他没事,只是出了些别的事情。
说罢,他坐上车头,一抖缰绳,驾着马车朝着前方慢慢行进,毕方与其他几人亦上马紧随左右。
岳如筝听了应龙的回答,虽是暂时将七上八下的心放了一放,但终是惴惴不安。
一路上应龙顾及她有伤在身,不敢加快速度,岳如筝倚坐其中,既要强忍着关节经脉间的阵阵刺痛,又担心连珺初的安危,只觉这段路程格外漫长。
她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看那样子像是在朝着巢湖而去,好不容易才渐渐听到湖水涌动之声,马车也慢慢停在了路边。
应龙跃下马车,与众人一起快步朝前赶去,岳如筝焦急万分,扶着车壁吃力地撩起车帘,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能发怔。
她独自坐在马车中等了许久,也不见众人回来,更不用说是连珺初了。
清冷的水面上吹来阵阵寒风,高过人头的芦苇萧萧摇曳,晃得她有些晕眩。
她思忖片刻,还是毅然下了马车。
岳如筝跌跌撞撞地朝着应龙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走不了几步,她就得停下来扶着路边的草木喘息很久。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至双腿发软,岳如筝才刚刚接近巢湖岸边,所幸透过那一大片苇丛,她依稀望见了众人所在。
只是他们虽然都聚集于彼处,却很是肃静,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
岳如筝想要再走近几步,可脚下已经再无力气,她紧紧抓着身边的苇杆,妄图想要有所依靠,但那苇杆本就随风摇动,她的身子晃了一晃,脚下踉跄几步,不由自主地朝前冲去。
岳如筝跌出苇丛的时候,应龙正站在前方,听得身后有声响,急忙回身,恰好一把扶住了即将摔倒的她。
岳姑娘,你怎么跟过来了?!应龙一惊,岳如筝勉强稳了稳身形,却在此时望到了连珺初,以及躺在他身边的连珺秋。
一望无际的湖水之畔,连珺初独自坐在岸边的白石上,自从毕方走后,他便一直迎风而坐,眼前是澄如璧玉的浩渺湖面,天际有丝丝缕缕的白云静静飘过,可他始终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而在岳如筝印象中的连珺秋,从第一面相见起,便一直都是冷峻干练的样子,但此时的她,闭着双目躺在水色之际,素白的布裙上血迹斑斑,就连脸颊上亦有数道已经干涸的血痕,映着她那没有血色的面容,平添几分触目之感。
毕方等人默然而立,即便是连珺初,此时也只是慢慢抬起头,很迟缓很漠然地望着岳如筝。
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眼泪的痕迹,如同没有一点温度的死灰。
应龙扶着岳如筝朝前走了几步,岳如筝轻轻挣脱了搀扶,到了连珺初跟前。
怎么会这样了?她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尽力温和地问道。
连珺初的眼神很是呆滞,岳如筝的心就好像被人揪紧了一样,低眸望着他,轻声道:小唐……从一开始就陷入木讷状态的连珺初震了震,他用一种充满悲哀的眼神望着岳如筝,许久才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能送你回庐州了。
岳如筝从未听到过他的声音会这样低沉,她以剑鞘为支撑,慢慢地蹲□,平视着他。
寒风中,连珺初的脸色很是苍白,未穿长袍的他,身子也有些颤抖了。
岳如筝鼓起勇气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庞,只觉触手之处冰冷至极。
她忍住悲声,努力地笑了笑:我回不回庐州没什么要紧的,可这里好冷,你别再坐着不动了。
连珺初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他似乎也很想笑一下,可呼吸却急促起来。
我会派人去通知你师傅的……他一字一句,语音低沉,说得极为吃力,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岳如筝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了,可她不想在这时,更不想在连珺初面前再度流泪。
应龙与毕方小声商议了几句,走上一步,轻声道:公子,我们暂且先将大小姐安置于马车内,毕方估算着二小姐应该很快就能到来,到时候再商量后事吧。
连珺初低头看着连珺秋,应龙上前抱起连珺秋的遗体,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便悄然退去。
岳如筝即便是撑着剑鞘,身子也摇摇晃晃了,她索性扶着白石,坐在了连珺初身边。
她微微扬起脸,清晨的阳光洒了下来,身旁的人沉默不语,因为没有穿上长袍,他双臂上的铁器暴露在外。
岳如筝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清晰地看着这诡异的武器,她屏息注视许久,慢慢抬起手,摸着那冰冷的铁锥末端。
连珺初依然不说话,目光虚无地落在浩渺波光间,整个人就像是空壳一样。
和我一起回马车那边去,好吗?岳如筝轻声道。
他定定地望着远方,道:我说了,会叫他们来接你……可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岳如筝深深地呼吸着,轻轻地倚在了他的腿上。
连珺初似是想要躲避,但终是让她倚靠着自己。
对于连珺秋之死,岳如筝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可面对着如此憔悴的连珺初,她一个字都问不出。
她低头望着他的双膝,想到之前连珺秋对她说过,昏迷之时,是连珺初跪着将她拖出林子。
岳如筝试探着伸手轻放于他的膝上,他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岳如筝抿着唇,不敢再加以碰触。
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从心底深处涌起一种感觉,只想无限接近他,感受他的温度。
可惜她既不能像以前那样抱住他的肩膀,又不能伏在他的腿上,但饶是如此,岳如筝觉得,能这样伴着他静静坐着,也已经是最心安的时刻。
水声幽远,寒意恻恻,岳如筝抱着双膝坐在连珺初身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他低沉着声音问道:离开草屋的时候,大姐是不是曾经对你说了什么?岳如筝的心怦然一跳,她踌躇片刻,移开了视线:她只是问了问我这些年的经历。
连珺初缓缓转过脸,他的眼睛不复以前那样明澈,带着暗沉之色。
她在最后的时刻……叫我代她向你道歉……他凄冷地望着她,这又是为什么?岳如筝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她几乎不敢直视于连珺初。
一阵风过,湖水翻涌不止,溅起点点水花,飞洒于两人身边。
岳如筝一咬牙,撑着地面站了起来,道:这件事情,能不能过后再说?为什么要过后才说?连珺初抬起头,含着悲声,你们又瞒了我什么?!她现在尸骨未寒,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说那些事情!岳如筝虽是提高了声音,但掩饰不住虚弱之意。
连珺初慢慢地站了起来,面对着她,眼神出人意料地有些散乱。
跟以前的事有关吗?他无力地道。
岳如筝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我要知道。
连珺初压抑住了一切情感,缓慢又冷寂地道。
岳如筝用以支撑身体的孤芳剑在手中微微颤抖,她的指节突出,脸色灰白。
寒风不停吹袭着她的衣衫,似乎要夺去仅存的温暖。
如果我告诉你,三年前是她有意安排好一切,让师兄上岛,又专门引我去忘情阁取走神珠……你,愿意相信吗?她一直觉得自己不会有勇气向他说出这件事情,但是当话一出口,岳如筝却反而好像卸去了沉沉的负担。
她上前一步,离他极近,看着他的眼神从原来的故作冷静,慢慢变得支离破碎,好像被狠狠砸裂的琉璃。
岳如筝紧依着他站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似乎都已经停止了。
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抱着他,可是就在她的手刚刚碰到他衣衫的时候,连珺初摇晃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带着苍凉的笑意道:这次,你说的都是真的了……所以我才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告诉你。
她想向他微笑一下,缓解他的悲伤,可只觉脸容麻木,唇角牵强。
连珺初迷茫地望着前方白絮般的芦苇,不知为何,他并未像岳如筝担心的那样震怒不已或是拒绝接受。
这种寂静来得很是出乎意料。
可越是这样,岳如筝心中越是不安,她正要开口,不远处的苇丛后传来了应龙的声音:公子,毕方已经启程前往庐州了。
我们是否要回到巢县去等待二小姐?岳如筝一怔,连珺初沉默了片刻,向她低声道:毕方是去找你师傅的。
说罢,脚步缓慢地朝着苇丛而去。
岳如筝紧跟着他走到了路边,应龙等人已经将连珺秋的遗体安置于马车内。
连珺初此时好似已经恢复到了原来那种冷静的样子,他低头侧身向应龙交代:你带着岳姑娘回县城找个地方住下,不要留在这荒郊野外了……应龙还未来得及答应,一边的岳如筝抗声道:我不走。
连珺初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继续面无表情地向应龙身旁的一名部属道:你去将丹凤和重明他们找来,等连珺心到了,我们就一起启程。
是,公子。
那属下应诺一声,即刻上马飞奔而去。
岳如筝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紧紧咬着嘴唇,连珺初就像是要用极其平静的态度对待这突变,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
应龙向岳如筝道:岳姑娘,请上马,好在这里离县城不远,我带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岳如筝隐忍着,坚决地摇头。
应龙偷偷看了看连珺初,见他自从部署好一切后,便如同入定般站着不动。
应龙也不敢多加言语,向岳如筝朝着连珺初指了一下,便退后至一旁。
岳如筝身形微摇着走到连珺初跟前,抬头望着他,道:你是要走了吗?连珺初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来响应了她。
为什么?岳如筝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再次流泪,她的脸上甚至还含着微笑,我以为,你已经渐渐原谅我了呢,小唐。
连珺初还是没有看她,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是因为大姐的死吗?岳如筝不死心地追问着,试图让他再看自己一眼。
可是他却执拗地转向应龙所在的方向,低声道:带她走。
哪怕你要走,我也只想再留下来多待一会儿,就这样都不行吗?她近乎绝望地道。
我很累。
连珺初怔怔地望着天际,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只说了这三个字。
【番外一】生命轨迹连珺秋自记事起,便生活在那一片碧海蓝天下,浩渺无垠的波涛冲刷着海岸,留下许许多多的海螺与贝壳,好像漫天的星星。
每当这时,珺心就会带着众多下人去海边玩耍,她穿着华丽的裙子,戴着闪烁的珠花,最美的贝壳都被她收归已有。
连珺秋看看自己,终年穿着深色的练功服,腰间佩着双剑,眼前的那一切,她从来没有时间去体会,也没有心思去体会。
那年,她也不过十四岁。
十四岁的青葱岁月里,她一如既往地每天勤于习武,忙于帮着父亲打理琐事,照料久卧病榻的母亲。
虽然这其实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但作为养女,她深知如果没有他们,或许她此刻还在街上流浪,或是早已不在人世。
但即便是这样看似寻常单调的日子,也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个五月的寿宴,那个带血的锦盒,打破了七星岛的宁静。
连珺秋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的神情,出生入死都习以为常的他,竟然会双手颤抖,呼吸为之停顿。
她想要上前看一眼锦盒,却被父亲粗暴地推开。
于是她只看到盒子上以大红帖子写着的三个字:连珺初。
这是少女连珺秋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弟弟。
后来,父亲带人找回了已经失去双臂的弟弟,再后来,她站在高高的土岗上,看着父亲伛偻着背,将那个锦盒埋葬在岛上的墓地中。
再再后来,一直都体弱多病的母亲对珺初的到来耿耿于怀,长夜啼哭数日后,撒手人寰,只留下了歇斯底里的连珺心……小珺初在七星岛只住了三个月。
他从开始的狂暴发怒,到后来的心如死水,不过短短十几天时间。
连珺秋时常跟着父亲重金请来的名医去给他换药,她惊讶于这个看似瘦小柔弱的男孩子,竟能一声不吭地忍受剧痛。
饶是常会遭受外伤的连珺秋,都不敢看他断臂处的伤,但他只是紧咬着牙关,痛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也绝对不会哭喊一声。
只有每次换好药之后,小珺初躺在床上的时候,连珺秋才会从他失神的眼睛里,捕捉到深深的绝望。
他只有九岁,却好像已经度过了千百劫数,对人生再不复任何期待。
连珺秋曾试图想跟他说说话,但是任由她如何询问,男孩子都抿着嘴唇,直直地望着窗外。
窗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连珺秋在多次询问无果之后,离开了那件阴暗的屋子。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冷冷清清,只有挥之不去的药味。
她走出屋子,低头间,望到了墙角处攀援生长的一丛蔷薇。
淡红色的小小花朵,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碧绿枝叶随之起伏不止,就像是浪涛中散落点点繁星。
再次回到屋中的时候,连珺秋的手里便多了一朵幼小的蔷薇花。
她俯身,将花朵放在连珺初的枕边,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原本幽黑圆亮,可这些天来,已经渐渐失去光彩,空洞无神。
闻闻,香的。
她蹲在床前,一手拿着花朵,一手抚着他的颈侧。
连珺初垂下眼帘,长长密密的睫毛覆在幼白的肌肤上,他先是忍着疼痛,转过头来,随后很轻微地呼吸了一下。
连珺秋望着他的脸颊,试探着伸手摸了摸,笑了笑:等过几天,带你出去看花好吗?连珺初犹疑着抬起眼眸,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花朵。
窗外有风吹来阵阵清香,让他好像回到了山间,草屋前后,母亲亲手种植了许多花草……他想伸手去摸一下枕边的花儿,但是仅仅那么一想,肩膀才一动,断臂处的伤口便钻心地抽痛起来。
不能拿了……他忽然呜咽着说了一句,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打湿了小小的蔷薇。
连珺秋局促地用衣袖给他擦着眼泪,一直沉默的他终于哭喊起来:不能拿了,不能拿了!不能拿,可以看啊。
连珺秋一边安抚着他,一边举起那朵含着眼泪的蔷薇,轻轻地放在他的眼前。
因为要帮助父亲誊写账簿之类的文书,连珺秋好几天没有时间去看弟弟。
等她得空再去的时候,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他靠在床头,双臂仅剩不多,厚厚的白布包着末端,整个人显得孤零零的。
她始终不太忍心注视他,默默地推开了屋门,大片阳光照射进来,墙角的那丛蔷薇开得正艳。
再过些天,陪你出去走走。
她淡淡地道。
他望着外面的世界,眼神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犹豫。
他的伤口渐渐愈合,连珺秋如承诺的一样,扶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出了屋子。
这个执拗的孩子,不肯在白天出门,只能在夜里走到庭院里。
他站在蔷薇花前,连珺秋用手托起最美的花朵,道:喜欢吗?连珺初迟疑着,微微点了点头。
连珺秋便想要折断枝干,他却急忙小声道:别!怎么了?她回头不解,给你插到屋里的花瓶去。
他望了一眼花枝,低下头道:断了,就死了。
连珺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那你就多出来看看它们。
她只好摸摸他的头,花也会孤单的呀!花会孤单,人亦如此。
连珺秋在此后的日子里,心中总会牵挂这个敏感纤弱的男孩。
但是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一段时间还跟着父亲离开了七星岛,等她回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珺初已经可以自己走动了。
但是他却出奇地沉默。
甚至在连珺秋献宝似的把从外面带回的各色小玩意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都没有一丝笑意。
这个,会动的。
连珺秋伸出手指,戳戳桌上的泥娃娃,娃娃的底部是圆弧状,被她一推,就摇摆起来。
可是他只睨了一眼,便紧抿着唇,低下头。
不喜欢吗?她有些失望地将泥娃娃放到他的腿上,他却一撤身子,泥娃娃一下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连珺秋怔了怔,不由也生气了,没有打扫残局,便走了。
晚饭的时候,她还是不放心,叫来下人问道:珺初现在吃饭还是你们喂的吗?下人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不是……他不肯……好像是自己吃的,不过吃得不多。
连珺秋的心沉了一沉,没有惊动别人,悄悄地到了连珺初住的地方。
屋里暗沉沉的,没有点灯,她凑在窗外,小心翼翼地望着里面。
薄暮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凑在桌前,吃力地伏在碗上,慢慢地吃着饭。
碗很深,他只能吃到最上面的一些,到了中间,就没法再吃到。
连珺秋看得直揪心,忍不住推开门走了进去。
连珺初听到房门响,急忙趴在桌边,将脸在一块平摊着的湿布上擦了又擦。
随后瑟缩地坐在床沿,又往后退了退,藏在了暗处。
等到看见是连珺秋,他的那种紧张与畏惧,才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
但他还是不出声。
连珺秋皱着眉头,端着饭碗走到他面前,想要喂给他吃,他却不肯抬头,身子直往后躲。
怎么了你?以前她也经常喂他吃饭,现在见珺初这个模样,连珺秋又是疑惑又是担心。
她坐在他身边,低头侧过脸望着他,小初……为什么不肯吃了?连珺初依靠双腿挪动到床上,身子摇摇晃晃,很是不稳。
连珺秋叹了一口气,只好放下饭碗,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他忽然往边上一躲,但是因为失去双臂的缘故,没能坐稳,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你在怕什么?连珺秋急忙俯身抱着他的腰,想将他抱起。
他却挣扎着滚到角落里,屈起双膝,将脸埋在膝上。
小初,小初!她着急起来,没有多想什么,便爬上床凑到他身边,到底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你不是好好的吗?他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发抖,用脚踢她。
不要,不要碰我……连珺初很小声地哭着,我很脏……什么很脏?她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泪水不停地流。
连珺初不说话,只是哭。
连珺秋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发现还是自己临走时候给他换的,又气又急道:没有人给你洗澡吗?不是别人的错。
他哽咽着,只说了一句,就再也不肯开口。
连珺秋难过极了,默默端过饭碗,夹了一筷子菜,道:吃吧,吃完了,我给你洗澡。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偷偷地洗,不会被别人看到。
好吗?洗澡的时候,她甚至骗珺初说,自己是闭着眼睛的,看不到他的样子。
也许珺初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可是只有这样,他才会稍稍安心地让她给他脱掉衣裳。
连珺秋喜欢给弟弟穿上白白的衣服,她觉得只有白色最能衬出弟弟的好看。
洗完澡之后,她就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素白短襟衣衫,给他穿上。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淡淡的,她蹲在床前,轻轻握住珺初的脚踝,晃了晃,道:小初,真好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末了才道:你骗我,我的样子丑极了。
谁说的?她扬起眉。
连珺初沉默着低下头去。
这一次的沉默之后,隔了不久,便发生了那件令珺初一心想死的事情。
对于始作俑者连珺心,没有人能够责备她,即便是父亲,也只是呵斥了她一顿,却反被她又趁势大哭大喊一通。
然而珺初是彻底地被她打击了,连珺秋之后才知道,原来珺初变得那么沉默,那么卑微,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珺心的辱?。
为了救活珺初,父亲请来了故友九幽老人,那是个精通医理却又脾气怪诞,不肯轻易救人的老头。
说也奇怪,这样一个人,竟会与父亲有着不浅的交情。
连珺秋眼睁睁地看着下人们将珺初抬上小舟,九幽老人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把珺初带离了七星岛。
连珺秋曾请求父亲让她也跟着去南雁荡住上几天,可连海潮说:珺初现在根本不想看到七星岛的人,你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她无奈地退了回来,只有坐在寂寞的海滩上,看着波浪来来回回。
一个多月后,父亲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去了南雁荡。
南雁荡的深山坳里,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就是九幽老人隐居之处。
连珺秋到了那里,这老者只是瞟了她一眼,朝屋里指了指,道:已经能够下地了。
连珺秋一怔,随即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子。
连珺初背对着她,坐在地上,长长的袖子垂着,正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她走到他身边,他才抬起眼。
地上有一堆小石子,圆的尖的,各式各样,分成两堆。
连珺初光着双脚,正在用脚夹起石子。
有时候一次不能成功,便要夹第二次、第三次……小初。
连珺秋还是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
他抿着唇,看着地上的鹅卵石,用力夹起,举在半空中,朝着她笑了笑。
我可以用脚拿东西了,姐姐。
在南雁荡住了几天,连珺秋都在陪着他练习用脚拿东西。
他可以整整一天都坐在地上,不停地夹石子。
他的脚趾都肿了,连珺秋心疼地叫他不要再练,可他却认真地道:我得在一个月里学会自己吃饭。
为什么?她不忍心地看着他稚嫩又成熟的眼神。
不然没饭吃……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屋外,九幽老人出去采药还没有回来。
连珺秋愣了愣,随即恼怒起来:那老头强迫你的吗?不是……连珺初局促地往后坐了一下,动了动双脚,总要学的。
我不喜欢别人给我喂饭……那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啊!连珺秋翻箱倒柜,正要找点药来给他抹上,忽听房门外一声咳嗽。
她忙回过身去,九幽老人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门口。
连珺秋鼓起勇气道:老前辈,弟弟年纪还小,多给他一些时间……马上就十岁了,还要人喂着吃饭?你喂他一辈子?老人寒着脸,将背后的药草重重放在墙角,转身便向另外一间房走去。
连珺初不安地低下头,顾自又用红肿的脚去夹着石子。
连珺秋忍着泪一把按住他的脚,不准练了!连珺初吃力地弯下腰,用肩膀抵着她的手臂,道:姐姐,我能学会的。
连珺秋抿着唇不说话,这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还没有回头,一个布包已经飞落在她手侧。
你这个做姐姐的,未免太心软了。
九幽老人冷冷说了一句,连门都没进,就又转身走了。
连珺秋怔怔地打开布包,里面是清热消肿的药粉。
后来的几年里,连珺秋时常来往于七星岛和南雁荡之间。
父亲很少主动过问连珺初的情况,只是在连珺秋向他禀报的时候,也会停下手头的事情,默默地听着。
那年冬天到来之前,连珺初学会了自己吃饭。
连珺秋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了连海潮,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如此吗?对了,我还看到他跟着老前辈在练武。
连珺秋想到看见的场景,不由又有些忧心忡忡,他还站不太稳当,老前辈就要他把腿抬得很高……连海潮却似有似无地笑了笑:九幽老人除了擅长医术之外,腿上的功夫也在江湖中数一数二。
你不必太多虑。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连珺初已满十岁,连珺秋去看他,他穿着那件素白的短襟衣衫,背着大大的竹筐,跟在九幽老人身后,摇摇晃晃上山采药。
天快黑的时候,一老一小才回到院子里。
看到久站于院前的连珺秋,珺初走得快了一些,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摆来摆去,可他却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脸上带着无谓的微笑。
姐姐!我采了你喜欢吃的蘑菇!隔着很远,他站在夜色里朝着她喊。
--他一直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连珺秋心头暖暖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陪伴着她度过了好几年。
于是她在江湖打拼,为了七星岛的未来,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
作为女子那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她无暇珍惜,完完全全投身于与各大门派的争斗之中。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到在那不远不近的山里,有个小男孩,正在慢慢长大。
连珺初十四岁的时候,九幽老人去世了。
这个常年不苟言笑的老人,直到临终都没有对自己唯一的弟子露出过笑脸。
可是珺初跪在墓前,还是哭得很伤心,让站在一边的连珺秋看得都为之不忍。
珺初已经不再是孩子,他的个子虽不是很高,却也跟连珺秋差不多高了。
连珺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替他擦着泪水,轻声道:小初,这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跟我回去吧。
连珺初竭力忍着眼泪,摇了摇头。
连珺秋叹道:你现在渐渐长大了,连珺心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欺负你。
你不要担心。
我不是害怕她。
连珺初坚决地道,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连珺秋看着清贫的屋子,不由担心道,以前还有师傅照顾你,现在你自己……连珺初抬起肩膀,侧过脸擦了擦眼泪,倔强地站起身道:我已经不需要别人照顾了。
你不要逞强!她也站了起来,扳着他的身子,我不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连珺初后退一步,低着头,望着师傅的坟墓,我真的只想住在这里。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大姐。
他的执拗无人能解,即便是连珺秋,最终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去。
五年后,二月初九,是连珺初的十九岁生日。
连珺秋隔天下午就到了南雁荡,离了很远,她就望见清寂的院子里,连珺初独自坐在屋檐下,光着脚,不知在摆弄什么。
珺初。
她遥遥地喊了一声,连珺初才站起身。
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了,多年前那个瘦弱不堪的男孩子,现在已经出落得眉眼清秀。
走到近前,她好奇地看看地上,除了几片叶子外,并没有什么东西。
你刚才在做什么?连珺秋随意地问道。
连珺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用脚踢了踢树叶,没什么事做,看看这几片叶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连珺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里有些酸楚,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她带着他走进屋子,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套石青色的短襦,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道:应该差不多大小,你换上试试。
我有衣服。
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望着床头的竹箱。
我送给你的,你还不要?连珺秋板着脸,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连珺秋伸手便往他衣襟扣子上解,连珺初愣了一下,转过身子,道:大姐,我自己来。
连珺秋垂下眼帘,将新衣服放在床上,道:你害羞?小时候还是我给你洗澡呢!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连珺初局促地坐在床沿上,蹬掉鞋子,侧过身子,抬腿夹着腰间的系带用力扯开。
连珺秋无言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动作虽然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在旁人看来,始终显得很是费力。
她见珺初脱掉了外衣,便将新衣递过去。
他闷声不吭地低头穿衣,为了免除一些麻烦,腰间的系带是连珺秋专门给他缝在衣衫上的,但虽然如此,要系起来还是让他折腾了许久。
连珺秋看他用牙咬着一端,又伸腿去够另外一端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珺初……她忍不住开口。
连珺初正好不容易将系带的另一端夹住,听她说话,一恍神,衣带便又掉了下去。
他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连珺秋已经看不下去,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衣带,三两下就给他系好了。
你看这不是很方便吗?为什么不要我帮你?连珺秋拉着他的衣衫下摆,一边替他整理,一边蹙眉道。
连珺初原本在穿衣时还很自然的神色变得有些低落,他任由连珺秋替自己摆弄着衣服,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连珺秋才起床,便望见连珺初背着竹篓准备出门。
你又要进山?她追到门口。
他回头道:不是,我下山去买些米粮回来。
连珺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些粮食进山,于是这半天只留她一人守着院落,快要中午时,连珺初才背着满满一筐米粮回来。
她替他卸下竹篓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双肩,疼吗?他抿着唇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连珺秋分明感觉到他的颈下冒着微汗,只是他不肯说,她也只能装傻。
大姐,我去给你做饭。
他说着便要往厨房走。
连珺秋拉住他,正色道:我是来陪你的,怎么还能让你干活?说罢,将他按坐在椅子上,顾自拿了竹篓去给他准备午饭。
那天中午连珺秋给他做了面条,她一边收拾炉灶,一边看他吃面。
大姐,你也来吃饭。
连珺初吃了几口,抬头道。
哎。
连珺秋擦干净手,自己盛了饭,坐在他对面,却不吃,只是看着他。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筷子,道:怎么了?珺初,你十九岁了。
连珺秋望着他的眉眼,言语中带着些许的感慨。
他却没什么感想似的低下头,小口地喝了一下汤。
我的弟弟明年就要真正成人了。
她略带憧憬地笑了笑,继续道,很多人到了你这年纪,都已经要定亲甚至成亲了。
连珺初的脚背有些绷紧,他头也没有抬一下,低声道:那是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连珺秋静默了片刻,道:珺初,你打算在这深山里待一辈子吗?他也沉默了,许久才抬头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连珺秋望着他,知道再多的话语在他心里也激不起浪花,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餐饭吃得有些沉寂,她怀着心事,他也似乎不愿去想以后的生活。
午饭过后,连珺秋替他收拾了厨房,又里里外外清扫房屋,连珺初被迫坐在院子里,她只为了在干活时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却显得很寂寞。
他有好几次都想去帮忙,却被连珺秋推了出来,你好好坐着就是,有我呢。
等到连珺秋忙完一切,发现他已经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脱掉了草鞋,准备砍柴。
地上那么脏,快起来。
她又要去拉他,他晃了晃肩膀道,没事,我用布擦过了。
晚上做饭不是要用柴火吗?连珺秋怔了怔,蹲下道:我晚上不在这里了。
连珺初抬头望着她,眼睛里有些失落。
最近江湖中不太平,父亲叫我早些回去。
她扶着他的肩膀,连珺初低下头,用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木柴。
连珺秋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道:像是快要下雨,我得走了。
晚上早点休息,不要老是去采药,你缺钱只管对我说。
连珺初点点头,她起身进屋收拾东西,他就站在屋檐下望着她忙碌的背影。
连珺秋走的时候,已临近黄昏,天色越加阴沉了,她走出院子时,回头望着连珺初。
他穿着她亲手缝制的石青色短襦,静静地站在山坡上。
如果不看他的身形,他的容貌无疑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连珺秋一边朝他挥手告别,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是他没了双手,或许,这辈子不会有别的姑娘喜欢上他了吧?下山的路很是崎岖,她在即将走出山坳的时候,远远望见对面山道上有人进山。
看身形衣裳是个年轻女子,连珺秋急于赶路,未曾细看,匆匆忙忙离开了此处。
而在这个时候,连珺初正背着竹篓朝着深山而行。
大姐总要给他留下钱物,但他始终都只依靠自己采药来维持生活。
进山的路上有些湿滑,山里雾气缭绕,云层低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山泉淙淙流淌。
抬头眺望,天际灰蓝,偶尔飘过点点雨丝,他曾经想要原路返回,但想到回去之后又是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便还是走向了山谷。
山间的细雨绵密如织,但他早已习惯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依旧像往常一样采集着草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原先就无人的山谷显得愈发幽深,他将装满草药的竹篓背负在肩后,按着原路返回。
这一路略带泥泞,稍有不慎便会滑下斜坡,但他还是走得极稳,十年的采药生涯早已让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也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
只要下了最后这个山坡,便是通往小院的桃林,这时山风徐来,吹落树枝上的点点雨水,洒落于他的脸颊。
他侧着脸,抬起肩臂想要拭去雨水,却在无意间望到那斜坡下露出的一角衣衫。
浅紫的裙袄,那里,似是有人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