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多日,寻遍各地,终是一无所获。
岳如筝觉得很累。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想与小唐一起,却会有那么多的阻碍与烦恼。
起初,她甚至还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观察,觉得自己与他长得并不相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沮丧,有时候看着连珺初的面容,竟会恍恍惚惚觉得好像与自己有那么点相似了。
这样想着,身上便不由自主地起了寒颤。
连珺初却不知情,只是见她神态疲倦,还以为是过于紧张与劳累所致。
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官道路口,面前就是岔道,不知应该去向何方。
他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如筝,我们回山。
回山?岳如筝牵着缰绳,吃了一惊,你不打算再找了吗?都找了那么久,该来的始终会来。
连珺初不忍见她再受折磨,语气很是坚定,他抬头望着漫漫前路,道,岛上的事情有连珺心打理着,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何况,她本就是连家嫡女,也该由她来主持事务了……岳如筝走到他身边,轻轻道:你不担心我的来历吗?连珺初侧过脸望着她垂着的睫毛,低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如筝。
岳如筝很高兴地抱了抱他,这个动作在以前看来寻常,可是这些天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近他了。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可是连珺初没有看到她在伏于他肩头之后,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苦涩。
她怎会不知,连珺初只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回山这条路。
曾几何时,她那么向往与他一起踏上回山的路,可现在这个选择,却无疑只是一种逃避。
但面对这样的小唐,岳如筝又能说什么?即便不能真正成为夫妻,她也无法抛下他,独自离开。
一旦摒除了其他杂念,这回去的路程倒变得不那么崎岖了。
时已二月初,枝头冒出了新芽,天空是纯澈的蓝,偶尔点着丝丝缕缕的浮云,像是轻柔的薄纱一般。
岳如筝喜欢与他一起坐在马背上,他坐在前面,她就环着他替他持缰,慢悠悠地朝前行着。
小唐,你看,那边有很多船。
嗯,这里已是江南,船只自然多了起来。
我好像还很少与你一起出去游玩呢……他转过头,微微笑道:那我陪你在这逗留几天吧。
他们这时正到了姑苏地界,处处白墙黛瓦,碧水间轻舟一叶,款款滑过琉璃镜面,转眸间便隐入杨柳深处。
只余下水上点点涟漪,忽起忽落,荡漾生姿。
岳如筝站在岸边望着这水乡景致出神,眉间眼角被初春的暖阳拂上了一层柔光。
连珺初也不做声,只是静静地倚在她身边的桥栏上。
她翠绿的衣裙与身前柳枝恍若一色,而这柳枝柔软刚韧,也正与她给人的感觉相似。
连珺初很想将时光定格在这一时,只要能够这样望着她,就会心安。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带着她前去寻找落脚的客栈。
岳如筝因为知道他不想住在过于繁华的街市附近,便主动提议想去较为僻静之处。
问询了几人之后,连珺初得知在西南角盘门有一家年头已久的客栈,便与岳如筝一同前往。
两人来到城南,此处果然较为安静,沿着青石街道走了不远,连珺初便望见前面有一小楼,正门前白粉壁上写着盘翠客栈四字。
进得堂内,早有小二上前跑前跑后,连珺初抬头四顾,见这客栈虽然不大,却也窗明几净,只是看店内摆设虽是别致,却并不像路人所说的那样有近百年的历史。
小二正过来询问,见他看着这些桌椅器具,唯恐是客人不满,少了生意,便忙掸着桌子道:客官请放心,我们这店虽不是很大,不过可是老字号,绝对不会怠慢了你们。
我看这墙壁摆设之类的也不过十多年的光景……连珺初本是随口一说,但正在柜台内打着算盘的老板听了,便抬头接话道:公子好眼力,实不相瞒,本店是开了上百年,可惜在十几年前失了火,险些全烧掉,后来重建了起来。
原来如此。
连珺初点点头,正待叫岳如筝一起上楼,回头却见她看着门口发怔。
如筝?连珺初喊了她一下,她才转回身来,神情有些迷茫。
你不想住这里?连珺初走到她身边低声询问,岳如筝忙摇了摇头,没有啊,我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于是两人随着小二上了楼,这楼梯上安放了花架,其间栽植着兰草,岳如筝一边走着,一边回望,似是有所思索。
进得房间,小二端来茶水后便出去了。
岳如筝坐在床前,望着青瓷杯中茶叶在水中上下漂浮,室内弥漫了一种淡淡的幽香。
不知为何,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总有一阵奇异的感觉,好像在某次梦境中曾经也到过类似的地方。
连珺初此时还未回自己房内,见她呆坐不语,问道:如筝,你是不是想要休息?岳如筝省了一省,站起身走到桌前,端起茶杯捂在手中,不是……我并不很累。
那你怎么总是神情恍惚?连珺初不解道。
岳如筝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只觉齿颊留香,她又环顾四周道:感觉好像梦见过这里。
连珺初笑了笑,客栈都差不多样子,你又怎知是这个地方?岳如筝无法解释,但也没有过于在意,连珺初陪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房好让她早些休息。
他走后,岳如筝斜倚在床头,时而想想这一路上与小唐的同行,时而想想若是回到南雁荡后到底该怎么生活,没过多久渐渐有了些困意。
她迷迷糊糊之间只想着稍稍睡一会儿,便和衣躺了下去。
窗外风声渐大,桌上的烛火尚未熄灭,摇摇晃晃地投下淡淡的光影,岳如筝这一躺不觉就真的睡着了过去。
约莫到了深夜时分,原本已经熟睡的她忽然间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
她猛地坐了起来,屋内一片漆黑,那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烧完,而此时窗外那纷乱的脚步声和喧闹的喊叫声交错在一起,突然之间又有一阵急促的锣声响彻夜间。
岳如筝浑身发冷,她想要站起却觉得双腿发麻,好不容易扶着床栏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就向房门口奔去。
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越是着急,越是难以将房门打开,使劲摇晃门闩,竟还是纹丝不动。
窗外的喊叫声越来越响,岳如筝心急如焚,用力地拍打着房门,恨不得将它撞碎了事。
此时外面传来连珺初的声音:如筝,出什么事了?!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岳如筝顾不上回答其他,只是大声叫喊。
稍后又有店小二的声音传来:姑娘不要惊慌,这门闩只是有点紧,你握着晃动几下试试看吧。
岳如筝气喘吁吁地晃着门闩,又将它往左边一拉,这才将房门打了开来。
只见小二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连珺初敞着长袍站在门口,脸上神情紧张。
其他几个房间内的住客似乎也被吵到,正骂骂咧咧地开门探出身来。
为什么还不逃走?!岳如筝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喊着便要往楼下冲。
这里没有危险,我们不需要逃。
连珺初诧异地转过身朝着她道。
店小二也急忙道:姑娘是不是听见外面吵闹?那是隔着河的地方失火,不会蔓延过来的。
岳如筝怔怔地站在原地,小二见她不再慌张,便进屋重新点燃了蜡烛,又出去对其他几个客人进行劝解。
连珺初看她脸色很差,叹了口气,用肩膀轻轻推了她一下,道:走,我陪你回房。
外面的喧哗声还未停止,岳如筝直至回到房中,额头上依旧冷汗点点,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伏在床栏上不语。
连珺初坐在她身边,蹙眉道:如筝,你是不是一个人睡在这里害怕了?岳如筝没有回答,眼神迷茫,嘴唇都有些干裂了。
连珺初觉得她不太对劲,忍不住以脚勾住她的脚踝,想要拉她一下,不料她竟忽地跳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叫道:干什么?!连珺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怔住了。
岳如筝喘着气,背靠着桌子,双手反撑在桌面上,眼神散乱不堪,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如筝?连珺初站起身想要过去安慰她,她却又忽然冲到床边,一下子将床单给掀了起来,随后便两眼直直地盯着黑洞洞的床底,一句话也不说。
连珺初看着她这近乎疯狂的模样,心里一阵发寒。
他不知如筝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这样,只能慢慢地蹲下身来,可还没等他开口,岳如筝忽然转身,猛地将他紧紧抱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如筝全身都在发冷,都在颤抖。
连珺初跪坐在床前,用力贴近了她,低声道:如筝,如筝,你不用害怕,有我在你身边。
我要被烧死了……岳如筝忽然呜咽着说了这么一句,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怎么会?大火烧不过来的。
连珺初以为她还沉浸在刚才的那场慌乱之中,不由放缓了语气。
岳如筝抓着他的肩膀,苍白着脸,慢慢抬起头来。
小唐……我曾经在这里住过。
住过?!连珺初惊讶万分,之前岳如筝还对他说过从未来过这里,现在却又忽然这样说了,他一愣神,忽而醒悟过来,如筝,难道是你小时候的事情?岳如筝无力地瘫坐在地,喃喃道:是的……我记得,那是一年冬天,我跟姑姑到了盘门,正是住在这客栈里。
这里虽然重建了,可是那楼梯,那花架上摆着的兰草,还有这房间里的摆设,全都是依照以前的格局……那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岳如筝不禁又打了个寒战,她大口地呼吸了几下。
脑海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不断地撞击,弥漫的浓烟,冲天的火焰,刀剑交错的寒光,飞快闪动的人影,杂乱无章的画面在眼前不住地晃动……半夜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楼下打斗,姑姑冲了出去,我也想跟上,她把我推进房里,又将门反锁了。
岳如筝带着哭音,语无伦次地说着,可是后来,也是这样的吵闹,我闻到了烧焦的味道,知道着火了……我喊了很久都没人进来,外面都是惨叫声……门缝里有浓烟涌了进来,我几乎要喘不出气了,便爬出床底蹬着椅子攀上了窗台……然后,然后我就跳了下去……说到这里,岳如筝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风疾天黑,火苗已经窜上窗台,她双腿发软,站在高高的窗口,眼见又一波火苗燃来,便不顾一切地跃下了窗口……连珺初听她说着往事,不由也一阵阵心惊。
他贴着她的脸颊,尽力用自己的温暖去带给她一些安慰,那你跳下去之后,就没有再见到姑姑吗?岳如筝噙着泪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身后的小楼被熏得乌黑……我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坐了许久,别人来问我,我也说不上什么……后来便不知怎么就自己走了……现在想来,至少在那时姑姑并没有回来找我,也不知是不是卷入了江湖纷争……连珺初心头一沉,不知如筝的姑姑会不会在那夜便已经因纷争而亡,但在此时他已顾不得其他,只是想着要让如筝平静下来。
不会的,她肯定是耽搁了时间,等赶回来的时候却又找不到你了。
他尽力温和地说着,又道,我们不要坐在地上了,冷得很。
岳如筝这才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站了起来。
房内烛火幽幽,连珺初再也不敢回自己的房间去,这一夜他便一直守在床前,直到岳如筝睡去,都没有离开半步。
天亮之后,连珺初与岳如筝下楼向老板询问当年的那场火灾。
老板提起往事,还是心有余悸,说来已有十四年了吧,那年冬天格外得冷,冬至那晚我看风势极大,路上行人也没几个,正准备早早关门打烊,却有个少妇拉着个孩子急匆匆奔来投宿。
她带着的是不是约莫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连珺初问道。
是。
老板想了想,又确定道,那女孩子像是身子不好,被紧紧裹在披风内,也不怎么吵闹,我便让她们进了店。
此后再无客人进来,我便回到后院休息。
谁知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力地砸门,我与伙计生怕有恶徒闯进,原想不加理睬,但外面的叫嚷声越来越凶,我只得战战兢兢给那些人开了门。
这伙人个个带着刀剑,一看就不是善类,他们进来后只管在楼下喝酒作乐,不久之后楼上忽然传来那先前投宿的女子的声音……他说到这里,又朝岳如筝望瞭望,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那么惊慌失措地冲了下来,手中还持着双剑,二话不说就朝那群人乱刺了过去。
一时间店堂里打成一片,我与伙计吓得退到了柜台内,抱头蹲下,不敢轻易站起来。
没过多久只听一声巨响,有人将桌子踢翻,那煤油灯倒了之后点燃了桌椅,他们却因为忙着打斗而没有发现。
等我抬头看时,店堂内已经燃起火焰。
我原想冲过去扑灭,谁想到那几个汉子踢开大门便逃了出去,这外面风势卷进,火势一下子变大。
我与伙计赶到后院打水,可是回来时楼上的客人们纷纷扛着行李冲下来,整个客栈慌乱不堪,火势越来越大,我们已无能为力,只好随着众人奔出门口……老板连连叹息,还是十分懊悔遗憾之状。
岳如筝不禁问道:那个女子呢?她?老板皱眉道,当时那群汉子逃出客栈,她便也追了出去,竟不顾在楼上还有个孩子呢!岳如筝呆坐不语,连珺初沉吟道:那她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吗?老板叹了一声道:第二天我们在清理废墟时,她倒是回来过,披头散发的很是吓人。
直抓着我问起女孩儿的下落,我又到哪里去找呢?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又哭又闹,引来不少路人围观,但我们忙着打扫,谁还有心思去为她着想。
路人看了一阵后便也散开,等我再想跟她解释时,才发现她竟也已经不知去向了。
姑姑……岳如筝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悲声道,她或许以为我已经烧死在客栈内……老板愣了一下,许久之后才惊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女孩?岳如筝默默点头,连珺初很想再问到关于姑姑的事情,但老板也只是与她一面之缘,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只是记得她身材高挑,容貌姣好,着素白衣衫碧蓝长裙,看人时目光闪烁,似是总在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