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连珺初宁可客居他乡也不愿再回到七星岛。
在别人眼里,他这个所谓的岛主或许很没用。
前前后后奔波千里,到头来最终竟还是孤身一人回了这碧波深处。
可他一直记得自己尚未将责任交托给别人,因此哪怕再难堪,都还是要回去。
可能是他那落寞的神态让人一目了然,连丹凤与重明等人都没敢再多问一句。
连珺心倒是耐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他目光清冷,什么都没说。
即便是连珺心,都被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吓退,只在背后嘀咕了几次,便索性也懒得多管了。
他又开始每天坐在海边发呆的生涯。
日升日落,潮涨潮退。
天边的云彩凝重得仿佛化不开,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望着,像是似乎能从中得到什么答案。
重明在此之前就向丹凤提亲,丹凤一直犹豫不决,现在看到公子这个状态,更是提不起精神。
连珺心骂她,你还想着连珺初?丹凤的心思从未跟别人说过,被二小姐这样一说,吓得连连摆手,生怕自己僭越了规矩。
那就好。
连珺心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还是趁早找个合心意的人嫁了吧,即便是岳如筝与他没有缘分,他也不会喜欢上别人的。
丹凤的情绪也低落了下去,回房后思前想后,与重明约定,等到公子能够再缓过神来,才愿意出嫁。
这是为什么?!重明虽有些惊喜,可还是感到不安。
他现在这样郁郁寡欢,我挑这会儿成亲,不是让他更加难受吗?你这个人还真是没脑子……丹凤一边刺绣,一边不满地瞥着重明。
重明哀叹:那我只能希望公子早些想通了!这件事虽只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但是毕竟岛上很多人都知道重明对丹凤有意,见两人关系渐渐近了,却总也不提嫁娶,不免会暗中打听。
于是丹凤说的话便悄悄地传了出去,转了一个圈儿,被连珺心知道了。
她自从离开黄山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卫衡,甚至狠狠心不再打听卫家的事情。
而现在岛上又有了丹凤与重明的婚约,让她不由酸涩。
自己的大好青春已即将逝去,别人都成双成对,怎偏偏她就要形单影只?难道堂堂连二小姐,竟会孤独终老?只是这天下男子要么平庸不堪,要么风流成性,竟没几个能入得她的法眼。
好不容易觉得卫衡这人还算能配得上自己,岂料竟是个无心无意之辈。
连珺心越想越气恼,当下收拾了行装,便又想出岛散心。
……上船之前,她在海边看到了连珺初。
那时正是午后,阳光如金粉般挥洒在海面上,上下浮动,闪耀无垠。
连珺初坐在那座高崖之下,青裾微扬,眼神始终都沉寂如幽潭。
喂,我要出去一次,岛上的事情你照看着点!连珺心本不想跟他说话,可临到船边,还是不放心似的交代了一下。
连珺初缓缓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想找卫衡去?连珺心的脸色白了一下,强打着精神哼道:与你有什么相干?不知为何,连珺初竟对她有几分同情,他侧过脸道: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浪费精力了。
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现在被他这样一说,好像变得很是可怜,因此竟恼恨起来,连珺初,你又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凭什么说我是浪费精力?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你还非要去做,岂不是浪费精力?他实在不想再看她像个疯子般死缠烂打,便想借这个机会彻底打消她的念头,也还卫衡一个清静。
连珺心却骄傲地仰起脸,足尖一点,跃至海边的岩石之上,一扬双臂,道:你是在羡慕我吧?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会顾及什么后果。
哪像你,前怕狼后怕虎,先是与岳如筝耗尽了三年的光阴,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又黏在了一起。
现在又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你不愿说,我也猜到,定又是遇到什么麻烦,两个人恨不能抱头痛哭,殉情终了,可又分明舍不下,因此便还是牵肠挂肚。
这想又不敢想,去又不敢去,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情深一片,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自寻烦恼!连珺初错愕地望着她。
海风徐来,连珺心的脸上带着嘲讽,眉目之间明丽高昂,倒真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有着使不完的劲。
但他不想与她争辩,更不想将事实真相告诉她,正要转身离开,连珺心忍不住喝道:我最讨厌你这种闷声不吭的性格!你自己磨灭了时间倒也算了,难道还要拖累别人?连珺初止住脚步,压着怒意道:我并没有打算拖累别人,我原先就与如筝说过,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再去见她!原来如此……连珺心故作恍然,忽而一笑道,你可知我说的其实不是岳如筝?连珺初怔了怔,她跃下岩石,道:丹凤本来都打算与重明成亲了,就因为看你闷闷不乐,怕你触景伤情,故此一直在等着。
要不是我说,你可要害她成为老姑娘?连珺初很是失落,这些天来,他总是想着岳如筝的事情,竟对周围之人漠不关心,连这大事都不曾知晓。
我看你呀还是赶紧去跟丹凤说说,叫她不要犯傻。
连珺心抛下这一句后,便吩咐下属即刻启程。
风帆高高升起,连珺心站在船头,朝着未知的前方行去。
连珺初找到了丹凤与重明,两人起先还不肯承认,后来才支支吾吾说了想法。
连珺初看着他们那尴尬的眼神,不由深感愧疚。
不用顾及这些,我没那么想不开。
他有意地缓和了神情,反过来劝解他们。
丹凤红着脸道:公子,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是啊,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还以为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重明也趁此机会说出了心中的感想。
连珺初心中顿滞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勉强笑了笑。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丹凤大着胆子在背后问了一句:岳姑娘不会再回来了吗?他的脚步一止,那个名字果然很是横亘在心间,千萦百回,难以割舍。
回到七星岛已有一个多月,他还记得离开赤城山时岳如筝的模样,她的眉眼间出奇得冷静,以前那个爱哭哭啼啼的女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答应她会回去找她。
虽然当时并不知道暂时分开的这段时间内,她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可是他无法一走了之,便许下了那个看似无用的承诺。
回来后,他也曾扪心自问。
--连珺初,你应该怎么做?你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下,究竟打算如何面对溟雨,又应该如何面对如筝?他明了如筝不会扔下已经疯癫的溟雨而跟他走,即便没有溟雨,以如筝的性格,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像以前一样与他并肩归去。
还能怎么办……连珺初不知道答案,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至少,不能再耽误别人。
岛上的事务有重明他们照看着,他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为了个人私事而离开,不管结果如何,他会在解决一切后给他们一个交代。
应龙驾着船与他一起离开了七星岛。
他踏上陆地后直接便朝着赤城山的方向赶去。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只花了数天便又重新回到了那片古老而又幽静的土地上。
他让应龙等在山下,独自踏上了前去琼台的道路。
上山的时候,连珺初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要来看看那个独守在赤城山的姑娘,不管她愿不愿意再与他一起回去,都要再看她一眼。
山顶的风很大,雨后的树叶落了一地,母亲坟前还残留着烧剩的纸钱灰烬。
草棚内空无一人,可是在那竹塌上,却有一物,用白布紧紧地包裹着。
连珺初怔怔地走过去,慢慢坐下,低头咬起了白布。
那串海蓝色的璎珞孤独地睡在这昏暗之中,默然发着幽光。
他的呼吸为之一重,心就像是沉到了冰川之下。
如筝!连珺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奔出草棚,朝着松林间喊着。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声萧萧,泉声潺潺。
他失魂落魄,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对面山间的寺庙。
僧人们告诉他,这些年来,他们确实接济过一个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女人,就在不久前,还有一个年轻姑娘陪着那个女子寄居在另一间尼姑庵里。
于是连珺初又飞奔赶去那个很小的庵堂。
青灯古佛之下,老尼正在吟诵经文,四周散着幽幽檀香气息。
听说了他的来意后,她不无感叹地道:十天前,那位神志不清的女施主已经亡故了。
什么?!连珺初大感意外,怎么会去世了?老尼双掌合十,她本就心神憔悴,总是惶恐不安,说是有人在向她索命。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看护,不料有一天暴雨如注,女施主在夜间独自离开了小庵。
我们察觉到之后找了整整一夜,临近天明时,才在那琼台的孤墓前发现了她。
看她神情恐怖,身上并无外伤,恐怕是因为某事触发心结,最终惊悸而死。
连珺初浑身发冷,追问道:那个年轻的姑娘呢?老尼摇摇头道:她哀哭了许久,在为之办完丧事后,便离开了此地。
连珺初仿佛被千钧压顶,他颤声道:怎么可能?!她说过会等我回来的!她难道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贫尼也曾问过她意欲何往,但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说将随身的东西留在了琼台,若是有人来找,只需将那东西交给来人,便再无任何牵绊。
连珺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庵堂的,他甚至不知道那串璎珞被他扔在了哪里。
应龙找到他的时候,他完完全全没了力气,一个人坐在陡峭的山路上,像是被上苍抽去了灵魂。
公子……应龙担心地唤道。
连珺初木然地望着他,许久才哑着声音,道:她答应会等我的。
昏昏沉沉了一天之后,应龙本打算送他回岛,可第二天一早,却见连珺初已经胡乱地穿好了衣衫,坐在床头,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公子不回岛了?应龙一惊。
他居然还笑了一下,道:她答应会等我的,是我来迟了。
应龙不放心这种状态下的公子,可连珺初不等他劝说,便独自离开了。
他离开赤城山后去的第一处就是雁荡山的小院,他满怀希望地赶向那个曾经留下无数美好的青春记忆的地方,在他仅存的意识中,一直记得那是他的家,是他与如筝的家。
院前的梨花树正绽放着雪白的花朵儿,可当他冲进房间时,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寂静。
他又像当年那样,在院中的每一处疯狂找寻她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找到。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安慰自己,她也许去了别的地方。
离开南雁荡后,连珺初又去了印溪小筑。
庐州的月色依旧清雅撩人,印溪小筑的梅树也依旧遒劲苍翠,江疏影正接到了邵扬的来信,见到连珺初那神色疲惫的样子,不由错愕。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江疏影颓然跌坐在椅中,如筝根本没有回到庐州,她自己会去了哪里?我会找她的。
连珺初尽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可他那深深负痛的眼神却早已将心情暴露无遗。
……他甚至还去了听雨山庄打听她的下落。
卫衡本还以为他与岳如筝都快要成亲了,现在得知此事,急得发作道:你就不应该将她一个人留在溟雨身边!早知这样,我就会先行一步去接她来黄山了!连珺初默不作声地听着卫衡的指责,一点辩驳的欲望都没有了。
这些天来,他的心里始终愧疚,先前的那些郁结早已被如筝的失踪打得灰飞烟灭。
卫衡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起了不忍之意,觉得自己再指责他也没什么用处,喟然道:连珺初,你还记得我在南雁荡山下跟你说过的话吗?连珺初这时才省了一省,低声道:我记得。
我现在也只愿你能找回她,不要再与她分离。
卫衡无奈地望着远山,道,若是没了你,她这辈子也不会嫁给别人了。
连珺初心如刀锯。
离开听雨山庄时,齐允告诉他,连珺心前日刚来过,说是与庄主比试剑术一雪前耻。
庄主与她去了莲花峰,交战了许久方才回来。
庄主也真是的,明明武功高过她许多……齐允知道连珺初与连珺心并不和,所以在他面前也没遮掩。
连珺初勉强笑了笑,告别了齐允,独自又踏上了寻找的路程。
此后,他找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他甚至还又一次爬上了玉屏峰,奢望她会在那个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出现。
之前的月夜,她曾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他说,认识了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亦是。
可如今,展现在连珺初面前的,就只有茫茫云海,巍巍群山。
……辗转很久,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又回到了南雁荡。
他想在这再最后住一晚,然后,回七星岛,让丹凤择日出嫁。
他不能再连累另外的人。
他甚至打算好了,要把七星岛交还给连珺心统领。
如果再也找不到岳如筝,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重复以前那种采药的日子。
回到山坳小院的时候,天刚刚亮。
昨天这里刚下过大雨,院子里树叶落花堆积,一片狼藉。
他失落地进了房间,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望着挂满蛛丝的屋顶。
忽然想到了记忆里最深处的那幅画面,他曾经赌气躺在这床上,故意闭着眼睛,岳如筝悄悄走进来,一边嚼着杏仁饼,一边把糖糕塞到他嘴里。
她总是会这样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有时候蛮横无理,有时候疯疯癫癫,可她心底的最柔软处,住着一个他。
当初,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把所有关于过去,关于她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一件都没敢带走。
那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两个人都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碰不得,说不得,一触即发,歇斯底里。
就像连珺心说的那样,或许在别人眼里,仅是两个人在互相折磨,互相伤害。
连珺初的眼睛有些酸涩,就在这冰凉的小床上,他们也曾经互相依靠着,度过了最清冷却又最温暖的除夕。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那短暂的三天只是以后生活的剪影,都以为不久之后就可以一起回来……他会为她做饭,而她则会在灯下为他缝衣……连珺初心绪纷乱,侧过脸,便望见了床边的那个衣箱。
他用残臂撑着床边坐了起来,默默地脱下长靴,打开了箱子。
衣服虽还完好,却有一股霉味。
他用双脚取出那些曾经陪伴他度过了少年时代的短襟衣衫。
每一件衣衫,他都记得是在哪一次与岳如筝相见时穿过的。
他甚至都记得每次吵架或玩笑时,她的言语,她的神态……可看来看去,却发现其中少了一件。
那件浅灰色的,被她缝补过袖子的上衣。
连珺初的心突然一跳,他顾不上穿上靴子,飞奔出去,可是院子里还是空空荡荡。
这时,一阵风过,吹动墙角的那丛二月兰。
不知何时,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二月兰却长出了新苗,而就在它根部,那潮湿的泥土上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
连珺初怔了一下,朝着院外奔去。
他赤着双足,踩着湿滑的山路,漫无目的地狂奔。
山林葱郁,松涛阵阵,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来过这里,更不敢去想她到底走了多久,是不是早已离开了南雁荡,可是他不能停下来,只有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寻找……桃林,寒潭,悬崖……每一处去过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
连珺初大口地喘息着,跌跌撞撞地又往山下追,恍惚间,好像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但当他追上前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抓不到。
他颤着双肩,背倚着冰冷的岩壁,慢慢地往下滑,最终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如筝!他带着绝望的悲声喊着。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寂寞无尽。
……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忽然隐隐飘来一阵幽淡的香,他错愕地抬头,望到不远处那个一身素衣的女子。
她似乎是没有意料到会遇到他,神色惊慌。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株连根拔起的二月兰,根部则正用他那件浅灰色短襦包裹着。
连珺初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一时无力。
岳如筝惊慌万分,不知所措之下,竟转身就走。
他用力撑起身子,踉跄了几步追到她身后,道:如筝,你不要带走我的花,我的衣服。
岳如筝的双肩一颤,紧紧抱着那株二月兰,颤声道:我只是想留个念想,以后不会再打搅你了。
连珺初走上一步,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人就在这里,你为什么只要带走这些东西?岳如筝的眼泪涌了出来,却还是固执地往前走去。
如筝!连珺初忽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发抖,带着哭音。
岳如筝用手捂着嘴,却怎么也忍不住抽泣之声。
她缓缓转过身,看见连珺初一动不动地站在积水中,衣衫不整,神色凄怆,幽黑透澈的眼里流出了清莹的泪。
岳如筝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捏碎了一样,痛得收缩起来。
她抱着二月兰,慢慢走到他面前。
小唐,不要哭。
她伸出手,替他轻轻地拭着泪水。
跟我回家。
不管是七星岛还是南雁荡,你愿意去哪,我就去哪。
连珺初用含着泪影的眼眸望着她,好像要一直望到她的心底深处。
你自己回去吧,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岳如筝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可她却还是不肯正视他一眼。
连珺初的眼泪滑落在她的手背上,我们的家没人打扫了,你不想再去看一看吗?小唐!你不要再这样犯傻了!岳如筝狠心收回了手,紧攥着拳,想要阻断他的妄想。
连珺初强忍着悲伤,用澄澈的眼睛望着她,质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岳如筝的全身都在颤抖,看着他低垂的双袖,只觉抑制不住的心酸。
她压抑已久的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嘶声喊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你的手臂是因为我才没有的,你说我能做什么?!我还能怎么办?!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连珺初的眼里还有泪光,唇边却努力地扬起笑意,我只想和你一起,一起去深山采药,一起去寒潭捕鱼,一起打水,一起做饭,一起吃点心。
我答应过你的,以后你的衣服坏了,由我来为你缝补,我还什么都没给你,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岳如筝呆滞住了,她听着这段曾经由她说过的话语,想要绽出微笑的花,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他低下头,屏住了呼吸,似乎是害怕任何动静都会将她吓走,随后,微侧着脸,轻柔地吻上了她的泪痕。
他的亲吻略显生疏,却是这世间最缠绵的乐曲。
××××××红云低压碧玻璃。
惺惚花上啼。
静看楼角拂长枝。
朝寒吹翠眉。
休涉笔,且裁诗。
年年风絮时。
绣衣夜半草符移。
月中双桨归。
--姜夔《阮郎归》【正文完】【番外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番外之花好月圆(上)关于成亲这件事,连珺初曾经问过岳如筝的意见。
他虽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但总觉得对于女子而言,出嫁是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大事,马虎草率不得。
潜意识中,由于母亲从未正式过门,他其实也希望自己可以给予如筝一个象样的仪式。
成亲需要新郎到新娘家里接花轿对吗?岳如筝坐在床上,侧身朝着他问道。
此时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小院,耗费了好几天时间,将院内院外收拾干净,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
连珺初坐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道:应该是这样吧……那我难道还要回到庐州,你再从七星岛赶到那里,才能把我接回来?岳如筝觉得这样似乎是在浪费精力,想了想,又道,拜堂成亲,是不是也得有祖先在上啊?那还得去七星岛呢!连珺初沉吟道:确实如此。
她伏在他肩头,皱起眉头:不觉得很麻烦吗?可是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地与我成亲啊。
连珺初听出了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失落。
在这里也可以成亲呀!岳如筝说着,便跪坐在床上,拉拉他的衣袖,道,你瞧,我们一起磕头,就可以算是成亲了。
就这样吗?他无奈地道。
要不等我自己做了嫁衣再拜堂吧!岳如筝笑盈盈地道,可以给你也做一件。
于是连珺初只好陪着她下山去买衣料针线。
绸缎庄里,岳如筝并没有选那些上好的衣料,而是蹲在地上,看着被堆在一旁的廉价布匹。
难得一次,买好一些的不行吗?连珺初蹲在她身边,小声地跟她商量。
你好像变得大方了……她一边捏着布料,一边望着他,是因为从七星岛带了钱回来?哪有,我只是想不要这样委屈。
他说着,便想去看上面的绸缎,却被她一把拽住衣袖。
我已经选好了。
岳如筝举起手中的红布,朝身上比划了一下,其实这个也很好看啊!两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专挑些不值钱的布料,再加上连珺初没有双手,这些都被店铺里的人以及掌柜的看在眼里。
没等岳如筝开口问价格,掌柜的已经垂着双眉,道:唉,看你们这样子,想来生活也很不容易,我也不好多收钱,换了别家,肯定不会这样的。
周围人都夸掌柜仁慈,弄得两个人有些尴尬,却也不好说什么,岳如筝付完钱之后,便与连珺初一起回山。
半路上,她见连珺初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便用手中的布匹轻轻拍了拍他,叫道:小唐,小唐。
嗯。
他只沉沉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不开心了吗?她扭过脸看着他,连珺初依旧低眉肃穆,一脸沉静。
有点。
他抬起眼望瞭望她,道。
为什么?岳如筝抿了抿唇,因为刚才店铺里的人都在看你吗?那下次不拉着你去人多的地方了……他垂下眼帘,道:不是这个……如筝,我真的不愿意你这样委屈自己。
岳如筝低下头,慢慢走到他身前,抱着他,轻轻地摇了一摇,又踮起脚尖,贴住他的脸颊:可我只想跟你拜堂成亲,别的都不重要了……连珺初微微侧过脸,眼里亮闪闪的。
岳如筝见四下无人,悄悄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自己却羞红了脸。
做衣裳说来简单,其实却也要耗费不少时间,岳如筝答应连珺初,虽说布料普通,一定会用心去做出最美的衣裳。
这活计从开始到结束足足花了好几天时间,其间她的手指还被扎破了好几次。
连珺初有些心疼,可也只能看着。
岳如筝看他站在边上发愣,半开玩笑似的说:小唐,你好像曾经答应过我,要替我缝衣服的啊!他愣了一愣,随即跑出去洗干净双脚,坐回到床上,道:只要你肯让我做,我就帮你。
会穿线吗?岳如筝盘膝坐在他身前,从笸箩里给他拿出线团。
他点头,岳如筝便看他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虽是慢了些,却真的可以将细线穿过针眼。
这个时候他总是弯着腰,专心致志的,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长袖垂在身子两侧,岳如筝看着他用脚趾夹着棉线打结,心中忽又涌起一些辛酸。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之间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情,她每天都用忙碌来充实自己,让自己不去想,不去难过。
可每当看到连珺初这样弯着腰做事,甚至看到他抬起腿吃饭穿衣的时候,她内心深处都会有难以言说的心痛。
你不要干活了。
她实在忍不住心中酸涩,忽然伸手将他已经穿好的针线拿了过来,自己背转了身子,心不在焉地缝着衣裳。
连珺初本来没觉得什么,还想在她面前得意一下子,却被她劈手夺过了针线,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至看着她转过了身,才隐隐意识到了原因。
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岳如筝的手一起一落,还在做着针线活,可是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他感到有些凄凉。
如筝。
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她一下,岳如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但是却还是背朝着他。
连珺初往前坐了一些,挪到她身后,轻轻地倚在她背上。
岳如筝的身子微微颤了一颤,他抬起残臂,贴着她的肩膀,用尽全力让她靠近自己怀里。
岳如筝低垂着头,忽而转过来,伏在他心口,一动不动。
很痛。
沉寂了许久,岳如筝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连珺初皱眉道:什么?她还是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臂末端,哽咽道:很痛是吗?他用残臂抱了抱她,道:现在不痛了,小时候的事情,也早就忘记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痛。
她的手往下滑,握到的就只有空空的衣袖了。
连珺初安静了片刻,侧身用肩膀撑着她的下颌,让她勉强抬起了头。
如筝,看我一眼好吗?他见她还是垂着视线,不由有些伤感。
岳如筝慢慢抬起眼,只望了他一下,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连珺初抬起右臂,用袖子给她擦着泪水,道:你这个样子,我会很难过的。
她还是抽抽噎噎,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可这种深深的愧疚却怎么也无法消除。
你看到我就不开心是吗?连珺初的情绪也有些低落,他想了片刻,道,那我应该消失不见吗?不是!岳如筝被吓了一跳,猛地抱住他不放手,哭得更厉害,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你了!连珺初只得晃了晃身子,道:别哭,我只是说着玩。
岳如筝呜咽着道:我想到那件事就心痛,可是离开你之后我更难过!我知道……他往后坐了一下,低头看着她,慢慢地伸出双脚,挪到她的手边,轻声道,如筝,你瞧,我是没有了手,可我有你。
岳如筝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足背上,她马上又伸手替他擦去,以手掌覆上他微微发冷的脚背,许久不放。
下午,连珺初背着竹篓进山采药,岳如筝看看阴沉的天空,本想叫他不去,可他却说已经好几天没去,怕误了时间。
要是下雨,你就等在树林里,我会去接你的。
临出门时候,岳如筝一边给他整理着竹篓上的带子,一边不忘叮嘱。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天气不好,他都不肯稍等片刻,而是冒着风雨赶回来,有好几次都淋得湿透。
连珺初应了一声,像以往一样出了门。
他走后,岳如筝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屋子里。
其实山里的生活真的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清闲逍遥,忙碌的时候会累得人直不起腰,没事做的时候又会觉得时间太漫长。
比如每当连珺初进山之后,岳如筝都会感到十分冷清。
幸好她正做的衣裳还有最后一点活要完成,否则的话她也只有坐着发呆。
不知不觉中,天色越来越暗了,岳如筝抬起头,只见窗外淅淅沥沥飘着小雨。
她急忙放下手中衣裳,找出雨伞便朝着院外走去。
不一会儿,雨丝便越来越密,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
可才刚爬上山坡,却望到连珺初又冒着雨匆忙跑来,衣衫已经湿了大半。
你怎么又这样啊?她有些气恼,将伞撑到他头顶,拍着他的衣服,手上湿漉漉的。
他的脸上还带着雨水,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以为雨不会变大。
快回到小院的时候,黑沉沉的天空中忽然炸响了惊雷,岳如筝吓得一颤,手中的纸伞都掉在了地上。
她晃了晃神,才手忙脚乱地追上已经被大风吹到路边的纸伞,等她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一身是水。
没事吧?连珺初看她脸色不好,急忙问道。
岳如筝默默地摇了摇头,撑着伞,与他一起回到了家里。
进屋后梳洗换衣,她异乎寻常地沉默。
连珺初其实一直都知道她还是畏惧黑暗,畏惧独处的,尤其是当她自己也知道了黑夜独处意味着什么以后,常常会想到九岁时候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与姑姑走散,你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双手?当初她就这样问过他,他给出过各种各样的解释或者安慰,但在岳如筝心里,这或许始终都是很难想通的症结。
所以他才不想,甚或是不敢轻易留她一个人在家待着。
连珺初走到窗前,看她撑着腮,独自望着窗外的雨帘,又看到桌子上那件深红色的衣裳,故意道:这是我的吗?岳如筝这才一省,伸手拿起还没有缝好的衣衫,但触手之处,正捏着衣袖。
她原本才平静下来的心,又忽地沉了下去,恹恹地放下衣衫,道:我累了,晚饭不想吃,你自己不要马虎。
说罢,便顾自走到床边,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了。
她朝着里侧而睡,看不到连珺初,只是听到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走出了房间。
岳如筝知道每次自己伤心的时候,他也会一起难过,可是她不知为何,总是无法控制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到他之所以被砍了双臂,都是因为自己的错。
雨点打着屋瓦,滴滴答答,透出几分萧瑟,几分寂寞。
她在夜色中躺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连珺初进来,心中不免有些惶恐与牵挂。
想来还是自己太过任性,只知道心里不舒服就不愿说话,却忽略了他的感受。
于是起床出了房间,堂屋里空空荡荡的,桌上也没有饭菜,岳如筝更觉过意不去,到了厨房,才见连珺初自己坐在椅子上,对着黑漆漆的炉灶发怔。
岳如筝的眼里有些酸涩,她走上前,蹲□,扶着他的膝盖,道:你怎么连饭都不做?连珺初抬起眼眸,望着她,静了片刻,才道:我也不想吃了。
岳如筝原本就不安的心顷刻就被他这一眼,这一句被搅乱了方寸。
她抿着唇,拿起地上的木柴塞进灶台,道:打算饿死自己吗?他这才抬起脚,取过火折子,俯身轻轻一吹,亮起了微弱的火光。
在这清冷的雨夜里,倒是增添了一些暖意。
做饭吧。
岳如筝接过火折子,拿在手里,朝他晃了一晃。
……清晨的阳光淡淡洒进小屋,连珺初醒来时,发现岳如筝一反常态地坐在了窗前,正在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他的那件新衣。
如筝,怎么起得那么早?他望着岳如筝的背影,有点纳闷地问道。
岳如筝一回头,见他只穿了薄薄的单衣就坐在那里,忙扑过来将他使劲往下按,跟你说过好多遍,现在不是夏天了,起来了就马上穿衣服。
连珺初看她那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地笑了,我身体好着呢,哪会那么容易着凉?那也不行。
岳如筝取过衣服给他穿上,趁机摸了摸他的颈侧,皱眉道,好冷,还说没有着凉!明明是你的手冷……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看她斜睨着自己,便只得止住不说下去。
岳如筝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拍拍他的肩膀,你先不要起来,等我一会儿。
随后,她便又匆忙回到了窗前,顾自缝着新衣。
连珺初等了一会儿,不禁道:我又不是没外衣,为什么赶着做出来?岳如筝没有理他,只是取过剪子绞断了线头,方才拿着新衣走来,坐在床沿上,笑盈盈道:做好了,穿穿看吧!她将衣裳展开,披在他肩上,连珺初自己弯腰抬脚扣好了衣襟,之后晃了晃肩膀,算是略做整理。
深红色的衣裳虽并不华贵,在她的精心裁剪之下却也很是合身。
岳如筝细细看了许久,拉着他的衣衫下摆,道:小唐,你喜欢吗?连珺初低头望着衣衫,道:你做的就喜欢。
我的小唐,穿什么都好看。
她柔柔地趴在他身上,轻声说着。
连珺初弯起嘴角,淡淡道:只有你会这样说。
我又没有骗你。
岳如筝环着他的腰,直起上身望着他的眼睛。
连珺初的眼神像春水微微泛起涟漪,他轻轻倚靠向她,道:我知道的。
岳如筝伸手在他眉间划了一下,小唐,衣服都做好了,我们可以成亲了呢。
他怔了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你要赶着做好。
你现在不着急了!她掐着他的脸颊,故意恶狠狠地道。
番外之花好月圆(下)这一天,天朗风清,漫山的叶子泛出绯红的胭脂色。
岳如筝从下午起便将连珺初赶到堂屋里,说是要等到拜堂的时候才准他看到她的样子。
不是早就认识了好几年了吗?他无奈地隔着门道。
哪有你这样的?岳如筝躲在屋子里不肯开门,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却又忍不住在屋里问,小唐,外面冷吗?连珺初有意不说话,岳如筝果然急了起来,走到房门边,刚开了一道缝,瞅见连珺初好端端地坐在桌前,慌忙又紧闭了门,气道:你捉弄我?放心,我不会闯进你的闺房。
连珺初好整以暇地侧过身子,还专门将你的闺房说得重了一些。
岳如筝透过门缝张望着他的身影,带着些许的羞涩,道:不是我的闺房,这屋子都是你的。
连珺初果然有些小小的满足,展开眉眼道:穷得很,只有这间旧屋子,你居然还愿意嫁我。
嗯……我很好养活的……岳如筝自己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脸上微微发热,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连珺初转身望着房门,静静地坐了片刻,道:如筝。
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将心里话说出来,这些年,好像害你吃了很多苦……岳如筝的心一颤,急忙敲了敲门,道:不准说了!连珺初静默了下去,岳如筝倚着门,幽幽道:小唐,真的不要说这些,好吗?我怕自己又会哭……连珺初抬起头,走到门边,轻声道:好,不会再让你哭。
一轮皓月升起,繁星熠熠闪亮,浩瀚如深海的天幕无边无垠,几抹微云悄然移动,在青石庭院中投下淡淡影子。
依照习俗,岳如筝到天黑时才打开了房门。
连珺初早已在堂屋正中的桌上布置好了一切,并燃起了龙凤烛。
匀淡的光影下,他穿着以往从未穿过的深红衣衫,白皙的脸上竟带着几分谨慎与紧张。
岳如筝心里暖暖的,见他转过身来,便忙将红盖头放了下来,背着双手,道:小唐,过来。
烛光下的岳如筝一身鲜红嫁衣,红盖头下垂着丝丝缕缕的流苏,连珺初望着她,虽看不到她的容貌,却有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潮涌动之感。
他慢慢走到她身前,岳如筝从身后取出一道红绸,握在手里,道:好看吗?连珺初以前在家里从未见过这光鲜亮丽的红绸,一时愣了愣,道:这是从哪来的?我后来又下山去买了啊。
岳如筝虽然被红盖头遮住了脸,但从声音听起来还是带着笑意,故意不让你知道的。
连珺初一笑,岳如筝将红绸的一端从他肩前绕过,斜斜系在他腰间,自己则手握着另一端。
她轻晃了一下红绸,道:走吧。
小心脚下。
连珺初说了一句,便牵着她慢慢朝着屋子中央走去。
长长的红绸在烛光映照下尤显艳丽,一端连着他,一端连着她。
人家的新郎都是用手牵引着新娘,他虽只能以肩膀带着红绸那头的岳如筝,却一样还是站在了一起。
一拜天地。
屋外,明月流光,树影婆娑,美得宛如一曲清词。
二拜高堂。
堂中,红烛高照,火苗簇动,亮得仿佛一室神珠。
夫妻交拜。
他与她,各自屏住了呼吸,朝着彼此,深深地跪拜。
这一切,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种自然不过的幸福,而连珺初与岳如筝,从那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相遇的第一眼开始,直至今日,走过了四年,流过泪,甚至流过血,才在这初时相知相恋的小屋里,真正成为了夫妇。
回到房间后,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好像都不愿打破这片温柔无比的静谧。
小唐……岳如筝终于开了口,紧握着红绸,就好像握着他的手一样。
连珺初贴近她,用脸颊碰了碰她的红盖头,道:还不让我看吗?岳如筝抿唇一笑,往后缩了一下,桌子上有秤呢。
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得按照如筝说的来,于是他很听话地咬来了那根小小的秤,半跪在床沿上,轻轻一挑,便撩起了大红的盖头。
岳如筝一直低着头,想要等他发出赞叹之声,不料过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他坐在一边,好像忍不住要发笑。
你干什么啊?她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一把将红盖头摘了下来。
连珺初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下,眼里却还是充满了笑意,没什么,你怎么把脸上涂得那么红艳艳的?这不是跟你成亲吗?岳如筝特别将成亲二字说得很重,又抓过床头的镜子,照了又照,不服气地道,有什么好笑的?平日里我不打扮自己,现在是不是将你给看呆了?镜子里的她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下午,她都在精心打扮。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两边脸上的胭脂不一样浓淡,于是这边加一点,那边再加一点,抹来抹去就越来越艳。
可是她觉得没什么大碍,成亲么,自然是要喜庆一些。
她原本还以为掀起盖头的一?那,他肯定会被自己的美貌惊得目瞪口呆,屏住呼吸。
谁想到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唐,非但一声都不称赞,反而还大惊小怪!想到这里,岳如筝不由生气地踢了他一下,连珺初急忙要躲,被她一把抓住。
想躲?没那么容易!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身上拧。
别!衣服都弄皱了!连珺初小声求着,却没法挣开,只能由着她胡闹了一阵,见她还是不肯收手,便索性倚着她往前一倒,将她给压倒在床上。
岳如筝哎呀一声,想要推开他,他却怎么也不肯起来。
我头上还有珠花呢……她抱着他的腰,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管了……连珺初不容她说完,一下便轻轻咬住了她的唇。
岳如筝闭上眼睛,微微启唇,两人的舌尖便碰触在一起。
她的长睫毛蹭着连珺初的脸颊,他微微抬头,从她额间开始,慢慢地吻到她的眉眼处。
岳如筝轻轻抱着他,侧过身,两人面对面地躺着,她这才感觉自在了一些。
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岳如筝心里甜得像是柔柔软软的糖糕。
她抬起右腿,勾在他的腿上,竭力贴近了他。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原本就幽深的眼眸中添了一抹亮色,低下头便衔住了她的衣领,往外轻轻一扯,可却解不开她的衣带。
岳如筝只顾抚着他的脸颊,没顾得上留意他的神情。
连珺初蹬掉了靴子,抬脚一下拉住了她的长裙,小声道:如筝,如筝……嗯?岳如筝觉得腰间发紧,见他用力地扯着自己的裙角,皱皱眉,干什么?连珺初有些气闷,又拽了一下她的裙子,道:你说干什么?岳如筝咬着唇,笑盈盈地瞥了他一眼,凑到他耳边,求我。
你……他发起狠来,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在这时还要折腾我?岳如筝哼了一声,从他口中挣脱,揉揉耳朵,道:你不听话,我就要折腾你。
不要这样了……连珺初用肩膀撑起身子,又一次将她压倒,抬腿抵住她,蹙眉道,我会听话。
岳如筝得意地吻了他一下,伸手给他解开衣带,他弯下腰想要去咬住她的腰带,却觉身上一重,眼前一黑,原来是岳如筝已经将被子一下给扯了过来,蒙头盖在了两人身上。
不要盖被子,闷死了,看都看不见!他用力踢了一下被子,提出强烈的抗议。
岳如筝却一把搂住他,不准他再蹬,刚才还说听话!衣服脱掉不会着凉吗?可我……他还待反抗,岳如筝已经三下两下将他的衣衫给脱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岳如筝更加得理不饶人,还敢逞强,过来,给你暖暖。
连珺初无奈地叹了一声,岳如筝将被子往头顶一拉,他只见她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好一阵子,刚想说话,岳如筝已经将光滑的臂膀伸了过来。
甫一触及,他的肩臂处微微一暖,双腿便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靠了过去。
岳如筝抿着唇钻出被子,脸上的胭脂被抹得更是乱糟糟,可她的眼里柔情似水,像是一汪荡漾的春池。
她只穿着绯红的胸衣,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腰身,两个人的身体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地贴近。
小唐,你的身子好像有点热了。
岳如筝悄悄地说着,同时拉过绣枕,垫在自己腰下。
连珺初将脸埋在她胸前,抿着细细的丝带,小心翼翼地以唇齿解开了胸衣。
他的气息拂过岳如筝的肌肤,她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别笑……他的脸上微微发热,腼腆地低下头,温柔地亲过她的胸前。
岳如筝的身子不禁一阵微颤,她下意识地蜷缩起双腿,却被他用膝盖压下。
岳如筝的眼里还含有一丝犹疑,连珺初衔住她肩前的长发,拢在一边,小声道:如筝,不要再逃了。
嗯……她羞涩地应了一声,忽而又红着脸道,可是,我不会……连珺初怔了怔,垂下眼帘道:我也不会……不过,没关系。
他说着,便将身子紧挨着岳如筝,仅凭着本能的直觉进一步地探求。
他不能撑起身体,重量都压在岳如筝身上,不一会儿工夫,岳如筝便觉得吃力。
她抿着唇,大着胆子卷住被褥,身子一翻,便将他反压了下去。
还是这样好……她微闭着眼睛,像只小兽一般趴在他身上,双手双脚紧紧勾住了连珺初。
身下的人开始发烫,她一边享受着他游遍全身的亲吻,一边也觉得自己仿佛飘向了云端。
纠缠与舌吻,进攻与抵御,怕痛的感觉让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可想要完全与他结合的欲望又一步步侵蚀她的羞赧。
他的双腿有力而执着,始终压在她的脚踝上。
如筝……如筝!试遍各种方法,两个人浑身是汗,他还是不愿放弃。
咬着唇,眼睛亮着星芒,在烛光下又似笼上了薄薄的云雾。
我,好像找到了……岳如筝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像是终于抓住了希望,奋不顾身地在她的引导下朝着那方向奔去。
岳如筝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体内生疼,但她强忍着,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一口咬在他的臂上。
连珺初痛得蹙起眉头,再一望她,岳如筝同样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一双明眸就似以前一样,透着不服输的劲头。
跟我一起痛!她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用力又咬了他一下。
好。
他来不及再多说话了,那压抑已久的激情席卷而至,两个人的腿紧紧缠在一起。
让我上来。
他在奋斗中还不忘想要重回主动的位置。
不要,压得重死了……她气呼呼地将他抱着不放。
哪有这样的……快点让我上来啊……下次,下次……唉……小唐,小唐,我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嗯……你怎么不说?!他咬牙:如筝……请你让我专心一点!番外之为你取暖(上)春去秋来,时光流转。
院前的梨花开了又谢,屋檐下的二月兰葱葱郁郁。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有时岳如筝会觉得好像才与小唐认识不久,当年发生的一切一切都还依稀挂在心头,可不经意之间,两人回到南雁荡已有一年多了。
尽管不远之处的七星岛财力物力依旧充足,但他们还是选择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在岳如筝的心中,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身边这宁静又温柔的男子,就已经足够珍惜一辈子。
他会带着她上山采药,告诉她每种草药的名字与效用。
她采来枝叶,凑到他面前让他闻一闻,那草叶上的露水便滴溜溜地滚落下来,晃一晃,好像闪着金光的珍珠。
有时走得远了,他们便留在山谷里休息。
夏天,他坐在溪边看天际的白云,她撩起清凉的水给他洗去双脚上的泥渍。
秋天,她倚在树下看漫山的红叶,他找来新鲜的果子摆在她面前。
果子有酸有甜,他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总是抢着将青涩的先归拢在自己脚下……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天空,群山静默伫立,这时便该踏上归家的路了。
满满的竹筐总是由他背着,岳如筝便牵着他的袖子跟在他身边。
路上没人时,她偶尔也会小声地给他唱歌,唱的都是幼时的歌谣,或许还会有些词不达意,连不成调。
他也只是笑一笑,当作最好的乐曲。
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唱一首?岳如筝曾经厚着脸求他。
连珺初的脸上微微红了,我不会。
你声音不难听啊……她习惯性地摸摸他的肩膀。
就是不会……他局促地加快了脚步,好像生怕她再撒娇似的。
虽然他已经快要二十五了,可每当岳如筝想耍赖时,他还是总觉得一筹莫展,能做的事情只有趁早躲开。
……又是一年春来早。
山中的生活依旧平静淡泊,可岳如筝每次下山回家后,却总会有些惆怅。
连珺初问过几次,她只是不说。
某天这原本安宁的山坳里来了一位客人,正是茜儿的丈夫阿洪。
他比以前魁梧了一些,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只为了送一份礼。
上个月又生了个儿子。
阿洪笑呵呵地将包裹递给岳如筝,里面是茜儿准备好的还礼。
之前茜儿怀孕,岳如筝曾回过庐州探望,时间匆匆而过,不经意间茜儿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岳如筝很高兴地与他聊了许多,送走了阿洪之后,她翻看着茜儿的还礼,眉眼间却渐渐沉寂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上了床,连珺初一直在边上看着,见她睁着眼睛也不睡去,便坐到她身边,道:如筝,你是想念茜儿了吗?岳如筝一怔,点了点头。
那……要不过些时候你再去看她好了。
他侧身轻声安慰她。
你不去吗?岳如筝倚着他,道,上次一起回去还是刚成亲的时候呢。
连珺初沉默了片刻,道:你师傅看到我总不是很高兴,有我在一边,感觉她与你也好似隔了一层。
岳如筝心里有些酸涩,她觉得小唐在师傅面前已经表现得很知书达理,几乎就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可师傅见了他总显得较为冷淡。
连珺初又不是喜欢攀谈的人,因此上次回庐州就彼此尴尬,他们仅仅住了两天就告辞离去,后来便再也没有一同回去过。
那我也不去了。
岳如筝闷闷不乐地抱住他道。
要不我去找丹凤陪你回去?连珺初怕她说着违心话,便想给她找找办法。
岳如筝却枕着他的肩膀,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一个人回去,还不如不回。
连珺初默默叹了一口气,如筝,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孤单?岳如筝伸手抚着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小唐,要是我们有了孩子,就不会冷清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眼看连珺初,可他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蕴藏已久的失落。
原来你是为这事伤感。
连珺初终于明白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惆怅,微微松了口气。
你想要孩子吗?岳如筝紧紧抱着他,像是害怕他会离去一样。
连珺初好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怔了一会儿才道:随便吧。
怎么叫随便呢?她不太理解他这种淡漠的回答,抬起头来蹙着眉看他。
唉……他朝着她诉苦,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孩子。
岳如筝忍不住笑了起来,捧着他的脸颊吻了一下,小唐,你准备把我养到几岁?他想了想,道:直到我养不动你的时候。
岳如筝心头一热,将脸埋在他胸口,道:等你养不动我了,就换我来养你。
第二天一早,连珺初下山去卖掉草药。
岳如筝等到中午,下起了绵绵春雨,却还不见他回转。
她渐渐坐立不安,索性关上门,撑着伞朝着山下走去。
好在没走多远,便望到他站在一棵大树下,难得在那避雨。
岳如筝一路小跑过去,道:今天倒是听话,不再冒雨赶路了。
连珺初抿着唇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些神秘。
她怔了怔,这时发现他不知为何脱去了外衣,将衣服盖在了背后的竹篓上。
你不是把草药卖掉了吗?为什么还用衣服遮住啊?她不解,想要伸手去掀开衣服,连珺初却急忙闪身避开,道,不要去碰,回家再说。
岳如筝狐疑地看了看他,只得跟他一路同行。
四周雨声溪声不绝于耳,她却隐约听到那竹篓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但连珺初还是一脸镇定,什么都不说。
回到小屋,岳如筝转身去收拾纸伞,却听连珺初在身后道:如筝,你过来。
岳如筝回过身,只见他坐在门坎后的凳子上,脱了鞋子,将放在地上的竹篓慢慢斜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啊?岳如筝嘀咕着走上前,低头一看,竟然有一只奶黄色的小狗睡在竹篓里。
小狗看上去出生不久,因为刚才下雨的缘故,尽管连珺初已经用衣服给它挡着,但身上的毛还是略微有点沾湿了,正半睁着眼睛,迷蒙地望着上方。
小狗?!哪里来的?岳如筝又惊又喜,蹲在竹篓边道。
连珺初这才高兴起来,用双脚捧着竹篓,道:我看到药店掌柜家里养了一窝,就向他要了一只。
他微微摇了摇竹篓,小狗呜呜咽咽地叫了几下,岳如筝被这小模样逗得很是开心。
你把它抱出来,用布给擦一下,我怕会生病。
他向岳如筝道。
岳如筝犹豫了一下,望着小狗,想要伸手,却又缩了回来。
她支支吾吾地道:你抱。
连珺初愣了愣,怎么你怕狗?她的脸有些发热,看着小狗很是心软,却始终不敢去碰,我怕它咬我。
它还没有长出牙齿啊!连珺初无奈地说着,只好放倒了竹篓,用脚轻轻地将小狗拨弄出来。
它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走路都尚且不太稳当,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滚圆滚圆,完完全全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怕。
岳如筝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取过一块干净的抹布,递给连珺初。
他用脚夹着,小心翼翼地将小黄狗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了尖尖的耳朵。
我不知道你害怕狗……本来还想给你养着解闷的。
他一边擦着,一边低声道。
小狗哼哼了几声,扭着身子,爪子踩在地上,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小脚印。
连珺初给它擦干净毛之后,尽量轻柔地用双脚托起它,举到岳如筝面前,半是劝慰半是请求似的道:你看看,它一点都不凶。
你跟它好,它长大了也不会咬你的。
小狗脑袋上的毛被连珺初拨弄得有些乱糟糟的,它似是对这周围的一切很是好奇,正用乌黑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新主人。
岳如筝望着它,忽而一笑,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小狗的耳朵,湿湿的,软软的。
小唐,它长得像你!岳如筝得意地向连珺初宣布这个新发现。
连珺初好笑道:哪里像我?眼睛,黑黑的,亮亮的。
岳如筝见小狗果然似乎没有什么反抗,便又用手指戳了它一下,乐得喜笑颜开。
连珺初看她露出笑意,便是打心底里欢悦起来,他将小狗轻放到地上,抬脚替它拢了拢毛,道:如筝,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有伴了。
岳如筝正抚着小狗的背,听他说了,便抬起头来望着他,感到一股暖意拂在四周。
有了小狗的到来,岳如筝的兴致便都转移到它身上了。
半天时间里,她连针线活都不做了,就是坐在堂屋里看着它一扭一扭地走路。
直到晚上,连珺初给小狗安了家,它都已经困得闭上了眼睛,她还恋恋不舍地蹲在草窝边,看着小狗睡觉。
连珺初坐在边上,看她那么投入,这些天来萦绕在心底的阴郁终于算是稍稍消散了开去。
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岳如筝直到小狗睡着了,还在自顾自地想着。
连珺初倒是没想好,随意道:你给起个算了。
你不是看过很多书吗,你来起。
她赖在他身上不走,轻轻地咬了一下他。
他好笑道:一只小狗的名字还需要引经据典不成?岳如筝拍了他一记,道:那我就叫它小黄了。
连珺初怔怔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奇怪……哈哈哈哈……岳如筝自己笑出声来,她趴在他肩头,晃着他道,你是小唐,它是小黄。
真是两兄弟。
你!连珺初用力一侧身,想将她赶走,可她却不肯撒手。
小唐小唐,你大方一点,不要跟小狗一般计较。
她柔着声音劝慰。
连珺初无奈叹道:我不是跟它一般计较,是被你弄得没办法。
……晚上睡觉的时候,岳如筝一如既往地在连珺初之前上了床。
雨后的夜里有些凉,薄薄的被子不太能够抵御山里的寒气。
她蜷缩起身子,再一点点将脚往下伸,慢慢地使被子里温暖一些。
连珺初进屋之后,见她又已经抢先躺了下去,知道她是不舍得他受冻。
他伸腿撩起被子,坐了进去,忽而又侧身下床。
干什么?岳如筝愣了愣,问道。
他走到墙角的木箱前,掀开盖子,抬起右脚使劲将一条毡毯扯了出来。
随后弯腰咬着毯子的一角,用力甩到肩上,微斜着身子把它运到床前,这才道:不要着凉。
岳如筝将毯子盖在被上,伸出手来拉过他,一把将他按到床上。
早些叫我拿出来不就行了?她伸出脚蹭着他的脚趾,悄悄道。
他还是习惯性地慢悠悠瞥她一眼,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天冷了要多加被子吗?岳如筝语塞,故意踢了他一下,道:之前还觉得你好,现在又马上不通人情了。
连珺初嘴角一扬,笑着不说话,只是侧过身,倚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每当这个时候,岳如筝总是受不住他那种淡淡幽幽的眼神,无论是真的生气还是假装不理,都只能缴械投降。
这当儿,她便自己红了脸,情不自禁地扑过去,咬着他的脸颊,气恼道:老是勾引我。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任由她伏在身上,手脚乱碰。
岳如筝的身子小小的,全都睡在他身上也不会太重,她伸出双臂抱着他,侧脸贴在他心口,道:小唐,这样就不会冷了。
嗯。
他闭着眼睛,只简单应了一下。
小唐小唐小唐……她又旋即正对着他,小声地叫个不停,连珺初忽而抬起头,一下子吻住她的嘴。
长久地亲吻让两个人几乎都要窒息,他趁着这时间悄悄抬起腿,揽住她不放,岳如筝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替他解开了衣衫。
她的指尖触摸到连珺初的手臂,微微一颤,随后便低头轻轻地伏在了他的肩上。
连珺初的心为之一动,她那温软的唇,在他的肩臂处流连,虽然还带着些许的迟疑,却是这个春寒之夜最暖最暖的慰藉。
番外之为你取暖(下)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冬季到来了。
那只小黄狗已经长大,动作敏捷,两眼有神。
它的名字由小黄变成了大黄,却还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喜欢跟在主人身后,时不时地摇摇尾巴。
只是这山间小院里除了它,还是只有主人夫妇两个。
江南的冬季也会有别样的风景。
或许就是在某一个夜晚,细密的雪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飘落在茅草屋顶之上。
到了拂晓时分,才一起床,便会发现窗外白亮亮一片,推开窗户,那雪白雪白的枝条便静静地垂在眼前,还带着点簌簌的粉屑。
每逢这个时候,岳如筝最爱的便是躲在被子里,揽着身边的人不准他早起。
刚在一起生活时,连珺初有个习惯,总爱在天不亮便悄悄起来,咬了衣衫走到堂屋里去穿。
岳如筝起先还不知情,每次醒来时就见他早就穿好了衣服,甚至已经去了厨房。
只是某天她早醒,朦胧中看到连珺初只穿了单衣就往外走,这才叫住了他。
他起先也只是说自己习惯于早起,岳如筝不解道:那为什么非要跑到外面去穿衣,着凉了怎么办?他不肯细说。
岳如筝以为他还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穿衣的样子,不由心软了几分,抚着他道:我见过你脱掉衣服,难道还怕看你穿衣?不是这个意思……他侧过脸,坐在床边,用脚拨弄着衣衫,我穿衣太费时间,怕吵醒了你。
岳如筝没有料到他会想得如此细致,心中颇有些酸楚,又很是感动。
你是要心疼死我吗?她揉着他的肩膀,手里加了几分力道,像是要将他融入自己掌心。
此事之后,她便不准连珺初再做这样的傻事。
不过他还是习惯先于她起身,岳如筝即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也会下意识地帮他一把。
其实也只是替他系一下腰带,扯一下衣衫之类的简单动作,别的他都会自己尽量去做好,不愿依赖于她。
但是在这寒冬腊月,她却执拗起来,不准他再一个人起床,而总爱搂着他,两个人一起躺着。
江南的冬天阴冷难耐,岳如筝醒来后常会伏在他身边看看,有时他还未醒,她就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即便是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也会觉得快乐。
就在初下雪的那天早上,岳如筝才刚刚醒,就听到院外传来大黄狗的叫声。
起先她也没在意,可是过了很久,它还是在那高亢地狂叫,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
大黄怎么了?她有点担心,戳了戳身边的人。
连珺初也被吵醒,无奈地坐了起来,道:可能是看到了什么。
衣服穿好!她见他起身便想往外去,急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他抬脚从椅子上夹来了长袍,用嘴咬着衣领便甩到了肩头,随后一沉肩,岳如筝给他将衣服的另一边拉过去,他自己会将双臂伸进衣袖,只是还需要她来系住腰带。
不等她再帮他将裤腿塞进靴子,他已经迅速奔了出去。
岳如筝等了一会儿,忽听连珺初在外面叫道:如筝,出来看!什么啊?岳如筝不知他为何也好像很有兴致似的,只好穿好了衣衫,冒着寒冷跑出了院子。
不远处的林子边,连珺初蹲在树下,大黄狗在一边朝着草丛汪汪直叫。
岳如筝匆匆跑了过去,连珺初抬头笑盈盈地道:你瞧那个洞里。
山峦的土堆下有个小小的洞穴,洞口本来积满了落叶,此时大概是被黄狗扒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玄机。
虽然黑漆漆的看不大清楚,岳如筝还是能够看到里面有两只圆圆的东西挤在一起,背上长满了灰色的刺。
刺猬呀?岳如筝抿着嘴笑。
冬天它们就躲起来了。
连珺初抬脚将洞口的落叶重新又踢回去,替它们遮蔽了风雨。
岳如筝指着黄狗道:大黄,以后不准再来打搅刺猬睡觉,懂吗?黄狗摇了摇尾巴,连珺初唤了一声,它便跟着男主人奔向院子去了。
……那对刺猬到了开春的时候又出现在院子周围,岳如筝某天在打扫时发现了它们的踪迹,一只刺猬成天忙忙碌碌,不停地衔来稻草,另一只刺猬则躲在他们平时堆放木柴的墙角,将自己裹在其间。
这是要干什么?她不解地问连珺初。
连珺初过去看了看,道:大约是要准备产仔了吧。
岳如筝脸一红,道:躲了一个冬天,那么快就要当爹娘了。
连珺初似是没预料她会这样想,吃惊地抬头望着她。
她瞥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不由连连打着他道:你不要乱想。
没,没有……他忍着笑逃走了,不过没有回房,而是去了屋后拔草。
去年岳如筝觉得每次去山下买菜很不方便,便在屋后开了一小块地,松土之后开始试着自己种菜。
她没做过农活,起先连锄头耙子都不会用,把两只手磨得长满水泡,连珺初看了很心疼,不准她再干。
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将这块不大的土地打理成了菜圃,靠着墙角还搭起了架子,可以让那些藤蔓的瓜果爬在上面。
她做这些的时候,连珺初只能在边上看着,岳如筝没叫他帮什么忙,只是某一次回过身才发现他竟用残臂夹着竹椅朝这边走,低着头蹙着眉,很是费劲。
不等岳如筝发问,他忙将椅子放下,推到菜地边,道:我可以坐着来锄草。
她怔怔地看着,没再说话,他便自己坐在了椅子上,脱掉了鞋子捡起地上的镰刀,一下一下地割着面前的杂草。
种了菜,就可以每天给你做好吃的了。
他很高兴地说。
后来他甚至学会了用肩臂夹着农具的长柄来垦荒,开始的时候将手臂和颈侧都磨破了,岳如筝在晚上睡觉时才发现,难过得哭了。
连珺初看到她哭,便慌了神,可一边劝着,一边也感到有些无奈。
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跟别人一样。
他侧着身子看着她道。
岳如筝禁不起他那专注的眼神,只能妥协了。
他干起活来还是会比常人慢,且也容易受伤,岳如筝曾想阻止,可是想到他会失落,便只做放心的样子,由着他去尽心尽力地做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菜圃里长满了绿油油的菜叶,竹架上也垂下了新长的嫩条。
她最爱吃连珺初给她做的菜羹,第一次见面时尝到的那种清香微咸的滋味,一直都是岳如筝心中无法替代的记忆。
刺猬在院子里不时地出没,有时候岳如筝想把他们抓起来养着,连珺初阻止了她,这些都是惯于在野地里跑的,你把他们养起来了反而不行。
岳如筝只好作罢,将大黄狗带得远远的,不让它去伤害刺猬们。
看着母刺猬的行动日渐迟缓,岳如筝便憧憬着小刺猬的降生。
小唐,你说它们生下小崽儿之后还会留在这里吗?也许不会吧……唉……她叹气,觉得生活又少了热闹。
天气渐渐暖了,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早晨,连珺初很高兴地告诉她,已经有小刺猬了。
岳如筝与他一起过去,偷偷地扒开草堆,果然看到几只很幼小的刺猬崽儿蜷缩在母亲身边,背上的灰刺还是软软的,眼睛也没怎么睁开。
看到这样的场景,岳如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她轻轻地掩好了柴草,将大黄栓在了屋后。
大黄很沮丧,觉得主人最近不喜欢它了,尤其是女主人,都不愿意将它放开,一直拴着,不给它自由。
恹恹过了一阵后,女主人才松开了绳索,可她的兴致却反而低落了下去。
原来是刺猬走了。
也不知是哪一天开始,院子里忽然就没了刺猬一家的踪迹。
等到岳如筝察觉到的时候,柴草后面已经是空空荡荡了。
她红着眼睛去找连珺初,他正在山间采药,见她这个模样,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刺猬……她本不想掉眼泪的,可见到他便觉得悲从中来,哽咽着道,刺猬走了。
死了?!他颇为意外道。
岳如筝气道:不是,走了!不见了!连珺初缓了口气,道:不是跟你说过吗?长在山里的动物最后还是会走的。
岳如筝失落道:怎么养了那么久,他们对我也没一点点感情呢?连珺初看着她,笑道:如筝,你还是像个孩子。
……晚上灭了灯之后,她躺在连珺初胸前,还是有些悲愁。
连珺初不知她为何会因为此事而这样惆怅,便劝解道:你已经有了大黄陪着,刺猬总归是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的。
我不是只为这个……岳如筝轻抚着他的臂膀,小唐,你说是不是万事万物总有分散的时候?连珺初愣了一下,低头紧贴着她的发,道:我跟你不会。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明知这样的问题很傻,可她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嗯。
他轻声道,我哪儿也不去,就一直留在这里,陪你。
岳如筝的眼里酸酸的,她忍住泪,凑过去拥着他,吻他。
他的呼吸深久绵长,两个人的身子紧紧贴住了……那天晚上,岳如筝做了一个梦。
梦里,花开遍野,满院飘香,大朵大朵的梨花在月下摇曳生姿。
刺猬一家又回到了这里,一只小小的,圆圆的刺猬幼仔还爬到了她裙边,伸出小爪子往她身上爬。
她蹲□子,望着那双黑亮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却觉得似曾相识……蒲公英之梦(上)初夏,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连珺初在家里久等岳如筝不归,焦急之下便穿戴好了蓑衣,将雨伞用绳子捆好了背在肩后,朝着山路赶去。
找了许久,总算在一个山洞口看到她孤零零地站着,身上已湿了大半。
小唐!她老远就挥着手朝他喊。
连珺初奔过去,却发现她怀里紧紧抱着几帖药,他一惊:你生病了怎么没跟我说?不是生病。
她抿着唇,眼睛亮晶晶的。
那怎么买了药?他茫然不解。
岳如筝按捺不住心中的欢悦,也不顾他身上都是雨水,大力地抱着他,甜甜地道:你要当爹了!什么?!他愣了神,好像听不懂她的话。
我说,你要当爹了!岳如筝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眉眼间充溢着无上的幸福与满足。
连珺初的眼里慢慢地浮起了闪闪的笑意,随后唇边才露出了微笑,他用力地呼吸着带着雨丝的空气。
真好。
真好。
一瞬间,他好像只会说着这最最简单的两个字了。
回去的路上,他恨不得替她打伞,恨不得替她爬山,走几步停一下,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这些药只是补身子的,你不要太担心。
回到家里,岳如筝一边脱着外衣,一边道。
可却不听见他回答,她侧过身,竟见他呆呆地站着,也不去换了湿掉的衣裤,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
喂,小唐,你怎么回事?他这才回过神,腼腆道:我在看你……为什么肚子不见大?才两个多月怎么会大起来?她走上前,轻轻地摸摸自己的小腹,又拉着他的衣袖道,等到大了,让你摸一摸。
他只是笑。
于是日子变得充满期待与紧张。
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经验,连珺初竭尽全力地去做着家务琐事,几乎不让她再干活。
岳如筝抗议过,却好像也没多少用处。
她觉得小唐就像是先前的刺猬,忙着筑窝,而她则懒懒地呆在窝里,等待着小刺猬的到来。
可是她真心疼小唐。
他从早忙到晚,原先属于岳如筝做的活都被他抢了去,不仅如此,岳如筝的身体不太好,他还要时不时地给她下山去抓药。
头几个月的时候,她还见过红,哭得要命,以为这次肯定没救了。
是他背着她去了镇上,找来老郎中看了,连服了几十帖药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小唐,我觉得你瘦了。
之后,她曾难过地埋在他肩前,觉得自己似是负累。
连珺初倚着床栏,淡淡道:我本来就瘦的。
哪有,先前你已经被我养得不瘦了。
岳如筝将手伸进他衣襟,触到了他的锁骨,心绪又沉重了起来。
连珺初晃了晃双膝,道:那等以后你再把我养好一些不就行了?岳如筝叹了一口气,道:我怕你这样会太累了。
他抿着唇笑了笑,我不觉得累。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很开心。
近五个月的时候,岳如筝的肚子已经显了出来,她开始时不时地摸着它自言自语。
宝宝,你是弟弟还是妹妹呢?宝宝,你想叫什么名字啊?让阿爹给你起个好听点的吧……小唐小唐,快去翻书……宝宝,以后你要对爹爹好,不准让他生气,不准让他难过,不准不听他的话。
不然的话,我也对你不好,对你凶。
连珺初正坐在床上看着满床的诗书,听到这里,不禁抬头笑,怎么听上去是在威胁?我只是叫宝宝对你好。
她拉着他的衣袖,叫他坐了过来,要比我对你更好。
八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很,走路都有点吃力。
连珺初看着她还在忙着给未来的孩子做小衣服,便劝道:你累就不要做了,丹凤会给我们送东西来的。
丹凤也要带自己的孩子呀,总不能一直差使她。
岳如筝斜斜地躺在床上,身边堆满了各色布料。
连珺初坐在她身前,笑道:对了,卫衡的儿子也已经会走会跳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后要比他小了两岁多。
光是年纪大有什么用?岳如筝不服地皱皱眉,小唐,我们的宝宝是最好的。
连珺初只好点头,岳如筝忽而扬起眉,展开笑颜,道:宝宝在踢我,他一定也是在附和我呢!是吗?他看着她的肚子发怔。
嗯。
岳如筝用力地点点头,过来,小唐。
他静静地坐到她身边,岳如筝揽着他,轻轻地握着他的残臂,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摸一下吧。
她的脸上有些浮肿,眉眼也没有以前好看了,可是她笑得很温柔。
连珺初伸出了手臂,很小心地放在她肚子上,起先并没有什么感觉,忽而觉得有一种轻微的触感,再一转眼,便是一波温暖的滑动,从臂端传到了肩头,传到了心里。
他自失去双臂之后,还是第一次有着这样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童年记忆里,娘亲用双手呵护着他,母子之间十指相扣,永不分离。
如筝,我摸到了。
他轻轻地抚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小生命,感受着奇妙的悸动。
待产之前,连珺初找到了丹凤。
他虽不想麻烦别人,但仅凭他自己,实在无法应付这等大事。
丹凤带着两个仆妇到了山里,在她们的帮助下,岳如筝才得以顺利地生下了孩子。
岳如筝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头发沾湿了,贴在颊上,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丝温热吹拂过眼前。
睁开眼,连珺初正跪在地上,俯身以嘴抿去她额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
小唐……她下意识之间伸出手,像是要与他相握一样。
他侧过身,用自己的脸颊贴近了她的掌心,轻声道:如筝,我刚才在外面很害怕。
她摩挲着他清瘦的脸庞,吃力道:孩子呢?在呢。
正说着,布帘一挑,丹凤抱着婴儿进来了。
夫人,你看看,长得像谁?丹凤俯身将孩子递给岳如筝看。
岳如筝从未见过刚生出来的小婴儿,原先在她脑海中的小孩子,都是白白胖胖,粉雕玉琢的,可一见自己的孩子,却怎么是红红的肌肤,还似乎皱在一起,连眼睛都紧紧眯住,看不出任何地方像自己或是像小唐。
是儿子吗?她吃惊地问道。
不,是个女娃娃。
丹凤笑盈盈地道,真漂亮啊!岳如筝当时还以为是丹凤在好心哄骗她,不过过了些日子后,小娃娃的肌肤褪去了那层红色,眼睛也渐渐睁开了,便显现出独有的特点来。
她有着微微上翘的眼角,长长的睫毛,与巴掌大的小脸相比,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尤其引人注意。
小唐,我觉得她还是更像你。
她抱着孩子,左看右看,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正将外面晾着的衣物收好,摊在床上一件件迭起来,听她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不禁略带着得意道:那当然,我的女儿自然像我。
可他才一说完,小娃娃便突然一挣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尖利冲天,连珺初颓然靠在床头,苦恼道:没个一时半会儿又是停不下来了!小娃儿爱哭。
常常是毫无预兆地便扯开了嗓子,有时还挤出点泪水,有时连眼泪都无,就那么高亢地哭啊哭,扰得岳如筝几乎要发疯。
半夜里也要不时起来照料,没多久她便憔悴了不少。
此时连珺初已让丹凤她们回了岛,这苦差便落在了他身上。
为了让岳如筝好好休养,很多次晚上都是他起来哄着孩子入睡。
他不能抱,便坐在床上,用双脚轻轻地抚着摇着,好几回岳如筝抵不住困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还独自坐着,抚着孩子在轻声说着话。
关于孩子善哭的这一个特点,两人曾经研究过。
连珺初认为这点随岳如筝,谁叫她也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
岳如筝不满道:我那是伤心了才哭,你女儿什么都不懂就乱哭,这能一样吗?什么叫我女儿?那不是你生出来的吗……他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看孩子。
岳如筝伸手抱起还在沉睡的孩子,抿唇笑道:好吧,是我们的女儿。
她说着,便将孩子放在他腿上,朝着她道:小小鱼,对不对?连小鱼就在这哭哭啼啼中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
她常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一个字爹爹妈妈都会那么惊奇,走一步路都会引起他们的欣喜。
有什么奇怪的,人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啦!不过她还真是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别人家的孩子一般都会先学会叫娘,只有她,啊啊啊了半天都不会说,岳如筝急得以为她是哑巴,结果没过多久,连珺初在拿着布老虎逗她玩的时候,她忽然扑过来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爹爹!没学会走路先想着跑,于是摔了个半死,额头上留了个小小的伤痕。
为了这个事,她看到爹爹伤心了很久都不说话。
因为那天娘去了山下买米,爹正在院子里洗菜,连小鱼就那么跌跌撞撞从他身边冲了出去,他惊得跃了起来,可等他伸出腿去阻拦的时候,她已经被小石子绊倒,吭哧一声便摔在了青石板上。
奇怪的是,这次流了血,她竟只是起初哭了一阵。
娘回来后给她包好了伤口,她一看到竹篓里红艳艳的糖葫芦,便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吃吧。
娘将糖葫芦咬碎了喂她。
连小鱼对这又酸又甜的东西格外喜爱,即便是咬不动,也照样吞了下去。
于是眼泪就此止住了,只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儿还挂在腮边。
倒是爹爹,一个人坐在屋角,好像是在跟谁生着闷气。
连小鱼只顾吃着,娘见她不再哭泣,便抛下她去了爹那边,两个人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娘还抱着爹爹……嗯,大人呢,总是喜欢这样……连小鱼四岁的时候,卫衡带着儿子来南雁荡做客,其子知闲比小鱼大两岁,可见了生人却只往父亲身后躲。
这是舅舅、舅母。
卫衡起初还颇有耐心,但见知闲还是扭捏得像个小女孩,连打个招呼都不肯,便没了兴致,将他领到小鱼旁边,让两个孩子在一处玩玩。
连小鱼正蹲在地上玩泥巴,乍一见这穿戴得像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童子一般的男孩子,不由得张大了嘴。
小鱼是吗?这是知闲,你应该叫他哥哥。
卫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便回去与连珺初和岳如筝饮酒谈天去了。
哥哥。
小鱼背着双手站在知闲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知闲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用哼哼一样的声音叫了声:妹妹。
这是什么……连小鱼伸出尚未洗干净的手,直指向知闲披着的小斗篷,上面绣着牡丹芍药等各色花朵,金线银丝盘结穿插,华美异常。
知闲本就早已累了,这山林幽寂,他也很是害怕,见这小女孩又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便不想与她多说话,只是往后退。
连小鱼对小斗篷甚是喜爱,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衣领,知闲惊得急忙去推她,连小鱼被他推了个正着,险些摔倒。
她一时怒从心起,双手一扯,揪住了知闲的衣袖,拼命地拽着不放。
知闲的小脸挣得通红,又不敢大声叫唤,他毕竟要比她高出许多,一使劲,又将连小鱼甩到一边。
随后便急匆匆地往屋子那边跑,想要寻求父亲的保护。
岂料连小鱼一下子从后面扑了过来,拼命一撞他,将他撞翻在地。
知闲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屋内的大人们听到声音,忙赶了出来。
这时连小鱼正骑在他身上,啊呜一口便咬向了知闲的手腕。
小鱼你要干什么?!岳如筝冲过来,一把将她提起,可知闲的手上已经被小鱼咬出了几个牙印,他躺在地上放声大哭,怎么也不肯起来。
连珺初与岳如筝很是尴尬,卫衡倒是没怎么大惊小怪,只是看了看伤势,说了句没咬破便还是叫两人回去饮酒。
饭桌上,他无奈地告诉两人,知闲从小到大就没有出过远门,甚至连黄山都没怎么玩过,这次就是专门带他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故此早就做好了受伤生病的准备。
连小鱼此时被岳如筝拎到了屋里,罚她蹲在角落不准吃饭,连珺初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有些不忍,但又不能在岳如筝面前求情。
于是这场小孩子之间的首次会面,便在两个人一个大哭一个挨饿中悲惨地结束了。
那几天里岳如筝都不给连小鱼好脸色看,小鱼虽蛮,却也懂得收敛,见母亲冷眉冷眼,便只管往父亲那边躲。
卫衡带着知闲走后,连小鱼以为雨过天晴了,便爬到桌上想要抓剩下的糕点。
结果被岳如筝劈手夺了过去。
眼看着到嘴的美食没了,几天来的委屈全都爆发,小鱼哭得昏天黑地。
她嚎着的时候,爹与娘却也斗起了气。
已经好几天不给她好好吃饭了,至于吗?我又没有饿着她,你这么护着,瞧瞧把她弄成什么样了?自己的女儿能不护着吗?那也得有分寸!那么小就会咬人,长大了还不是要上房揭瓦?……咬人也是跟你学的!爹爹好不容易才说出那么一句,娘却扑上来用力砸他,小鱼瞪大了眼睛,蹬蹬蹬地跑过来拽着娘的衣裙,哭成了泪人,口中喊着:不要打爹爹!不要打爹爹!娘止住了手,胡乱地揉了揉小鱼的头,叹道:我又不是真的打他……小鱼不信,她明明看到娘在动手了,怎么还不是打?因此哭得越发厉害了。
爹爹只好蹲下来,笑了笑,道:真的没有打疼我,我们闹着玩。
小鱼透过手指缝偷看,怎么瞧,都觉得爹爹的笑是装的。
就你们俩要好。
娘一扭身,走了,似乎还不乐意呢。
也不怪小鱼发急,自懂事起,她就知道爹爹对她最好。
什么吃的玩的,只要是爹爹下山一次,都会被她带回来。
她最爱爹爹的竹篓,每次都要伸出小手进去掏一掏,偶尔有哪次没什么值得她感兴趣的,就会失望好久好久。
春天爹爹带着她去放风筝,风筝也是他做的,黑白色的燕子风筝,两粒圆圆的眼睛,一双长长的翅膀。
娘牵着线在前面跑,爹就陪着她在后面追。
风筝飞起来了,钻进高高的云霄,好像可以到达神仙住的地方。
夏天爹爹带着她去捉鱼,不过不准她靠近潭边,有娘在一边拉着她,她只能伸出小脚,去拨弄几下清凉的潭水。
水里的小鱼啄着她的脚腕,逗得她咯咯乱笑。
它们是小鱼,我也是小鱼。
她很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
秋天山里的果林结了果子,她捧着一串串的果实高兴地跑到爹爹跟前。
爹爹,你吃!她会学着娘的样子,高高举起手里的果子,递到爹爹面前。
为了吃到小鱼递来的果子,爹爹是要半跪在地上的,可是他每次都吃得很高兴,不管是不是真的香甜。
冬天她不想出门,就会赖在爹爹的身边,守着火炉,听他在那轻轻地读书。
我我我我来帮你翻!她看爹爹冬天还光着脚,便急得语无伦次,趴在他腿上,硬是要替他翻书……连小鱼最爱爹爹。
她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
爹爹也从来没有朝她发过火,倒是娘有时候会凶,所以当她看到娘连爹也要打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娘不知去了哪里,爹就蹲在床前,抬着手臂用袖子给小鱼擦掉眼泪。
以后不能再随便咬人了。
他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一种让小鱼无法顶撞的严肃。
小鱼没有见过爹爹这种神情,心里很是害怕,低着头缩在一边。
爹爹又站起身,衔着桌上那个装着糕点的瓷盘,将它放到了床头椅子上,饿了就吃吧。
小鱼怯生生地往门口望瞭望,不见娘进来,才扭着身子过去,匆匆忙忙地抓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
不料因为吃得太急,加之糕点本来就有碎屑,小鱼被呛得不停咳嗽,鼻涕眼泪全出来了。
爹爹叹着气想抬脚将她搂过来,门帘子一挑,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手巾。
像什么样子……她一边嘀咕着一边用力地给小鱼擦着,很是愤愤不满。
番外之蒲公英之梦(下)这场磨难过去以后,连小鱼安分了很久,可也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连日里她总是没精打采,即便是娘牵来了大黄狗,她都没什么兴致跟着去玩了。
爹想要带她下山去看看郎中,娘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大病,不过见爹好像很是在意,便也没有反对。
因为最近山里时常阴晴不定,晒在院子里的草药需要有人看着,所以爹就自己带着小鱼下了山。
说好了等娘收拾了草药后,再到镇子上去接他们。
连小鱼更小的时候也曾去过镇子上,不过那时是娘抱着她去看花灯。
她头一次跟着爹爹走山路,一路上山泉流淌,小鸟啾啾,倒也引得她忘记了疲劳,很是精神。
爹爹的肩后背着竹篓,连小鱼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不过里面什么都没装。
她问爹爹为什么还要背下山去,是不是要买好东西给她装回来。
爹爹则答,说不定要抓药回来熬,没有竹篓不好拿。
连小鱼有点泄气,不过她不懂什么是抓药。
爹爹并没有跟她解释很多,只是叫她不要乱跑,当心摔跤。
下山的路还算顺当,虽然中间停下休息了好几次,总算是在吃饭的时候赶到了镇上。
找到郎中搭过脉后,说她只是脾胃不好,没什么大碍,于是开了几帖药,爹爹请人放到了竹篓里,便想要带着小雨到镇口去等娘来接。
可是小鱼这些天一直胃口不好,经过这半天的劳顿,现在倒是饿得慌。
两人等了一会儿,爹爹见她哭丧着脸直喊饿,就只好带她先去找吃饭的地方。
小饭馆里菜香扑鼻,连小鱼已是走不动路,闻着了香味便不肯离开。
买个包子吃好吗?爹爹哄着她道。
小鱼见几个人正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面,便央求道:我想吃面。
爹爹不知为何有点为难,不过只是稍稍一会儿便答应了她。
小鱼跟着爹爹进了饭馆,这里的人好多,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了,饭桌也好像比家里的高,她想要爬上长凳,可却使不上劲。
换了好几个方向,都以失败而告终。
爹爹默默坐在长凳的一头,刚想要用双腿将她夹住,边上的食客看见了,顺手就将小鱼抱上了凳子。
这孩子真可怜。
周围的人好像在看她,也好像在看爹爹。
连小鱼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怜的,她想要跟爹爹说说话,爹爹却站起身,用嘴衔过了摆在桌上的筷子,递到她手里。
抓住了,别掉在地上。
他轻声交代着,小鱼点点头,朝四周东张西望。
不一会儿,店小二端来了香喷喷的面条,不过只有一碗。
爹爹你的面呢?小鱼敲着筷子问。
爹爹摇摇头,我不吃面。
那你吃饭吗?小鱼虽然很想吃,可见爹爹不吃,她便也不敢先动筷子。
我还不饿。
爹爹小声道,你赶紧吃,不然都烂了。
唔……小鱼抓着筷子便想要去捞面,可是桌子太高,她显然很难够到。
人家的孩子都是坐在父母身上,或是由大人抱着,她紧紧皱着小眉毛伸手便想去把碗拉近桌沿。
别动!爹爹见她快要将碗打翻,急得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最后还是边上的人起了怜悯心,将小鱼抱到爹爹腿上,让她紧挨着桌子,把已经涨干的面条扒拉了几口。
小鱼在吃的时候,爹爹坐得很小心,还不时提醒她别摔下去。
面条太烂了已经没什么吃头,小鱼只吃了一会儿,便兴味索然地回过头对爹爹说:不想吃了。
爹爹叹气,将她放到地上,带着她出了饭馆。
两个人站在路边,大的背着竹篓,小的好奇地看着路人,而路人也时不时地打量着她,又看看爹爹。
他们干嘛老看我?小鱼仰起脸问。
爹爹低着眉望着她,道: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不等娘来接了?她不是很想再走回去,因为脚已经酸了。
爹爹想了想,道:我们沿着原路走,她会遇到我们的。
小鱼拉着爹爹的衣袖跟着走,才出了小镇,就已经觉得两腿发软,硬是撑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苦着脸不愿再走。
爹爹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侧过身背对着她道:小鱼将竹篓里的药拿出来。
她伸进去拎出了药,爹爹尽量朝后仰着,让竹篓有所倾斜,来,站到里面去。
小鱼从未试过这样的玩法,一时兴起,便真的跨进了竹篓。
爹爹道:千万要抱着我,不要松手。
小鱼紧紧地抱住爹爹的脖子,只觉爹爹身子一动,便站了起来,这一下她忽然变得好高,真真是乐坏了她。
爹爹,我变成大人了!她兴奋极了,站在竹篓里不停地晃着爹爹的肩膀。
爹爹好像在笑,可声音却有点低,小鱼长大了,爹爹就背不动你了。
不要不要,我还是要爹爹背!她趴在爹爹背后,朝他脖子里呵气。
连小鱼希望每天都能这样站在竹篓里,这样的玩法是从未有过的稀奇。
上山要翻过山坡,爹爹在上山的时候没怎么跟她说话,只是低着头向上走。
她渐渐地就有些困了,于是抱着爹爹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鱼!快点下来!平空一声清叱,将小鱼从睡梦中吓醒了。
还没有等她完全清醒过来,便觉得有人将自己一把抱起,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把自己从爹爹背后夺了过来。
她对于被吵醒很是不满,娘却似乎更生气了,劈劈啪啪地道:你怎么可以站在竹篓里面?累了就坐下歇歇呀,你这样爹爹很累的知不知道啊?小鱼难过地掉下了眼泪,不是我……她的手里还拎着药,手指被勒得发红了。
娘叹着气将药接了过去,爹爹在一边道:是我叫她这样的,她还小,我不会觉得累的。
你不要替她说话了。
娘埋怨地说了爹一句,抱着小鱼与他一起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小鱼被打发到堂屋里吃饭,娘说要让爹爹休息一会儿才能再陪她玩。
小鱼恹恹地吃着娘准备好的饭菜,觉得没什么滋味。
她看到房门被关了起来,娘自从端了一盆热水进去后就一直没出来。
想到娘刚才那生气的样子,她便惊了一惊,不知道娘会不会在骂爹呢……小鱼便溜下凳子,悄悄地走到房门口,隐隐约约听到娘果然在说话,小唐,疼不疼?还好……爹爹轻声说着,接下去再有什么就听不到了。
小鱼还想往前凑一凑,不料身子碰到房门,那本来只是虚掩着的门便被她推开了一道缝。
娘回过头,见是她在偷看,不禁道:小鱼,你过来。
小鱼有些害怕,可又不能不去,只好贴着墙边溜进房间。
娘正坐在床前,面前放着打湿了的手巾,爹爹则侧身躺在床上,衣服解开了,披在肩膀上。
以后再也不准那么做了。
娘绞着手巾,轻轻地覆在爹爹肩膀后。
爹爹的眉皱了起来,像是在忍着痛一样。
爹爹你生病了?小鱼见爹爹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回到家里就病了,不由感到很奇怪。
爹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没有,你出去玩吧。
娘不太乐意地掀开爹肩上的衣服,朝着小鱼道:你瞧,都磨破了,你要知道那绳子有多勒人啊!别给她看!爹急忙朝里面侧过身,可是小鱼还是瞥见他的肩膀上被磨出了一道红红的印子。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你瞧你,说了不要给她看的……爹爹想要起来,娘却将他按住了,你就省省心吧。
小鱼一边哭一边走到床头,抽泣道:爹爹你痛吗?爹爹面朝着她侧躺着,微微地扬起脸,肩膀动了动,像是想要摸摸她,不痛。
他又伸腿踢了踢娘,淡淡地笑着道,娘总是心疼爹。
娘垂着头,拉过小鱼的手,道:抱抱爹。
小鱼听话地扑到床头,展开双臂,抱住了爹爹的腰。
娘端起水盆出去了,说是给爹爹再去把饭菜热一下。
小鱼趴在床头,突发奇想地道:爹爹,我跟你一起躺着。
不等爹爹说话,她已经踢掉了小花鞋,踩在凳子上爬到了床上。
床上的被子好软啊,小鱼开心地拉着被子捂住了脸,然后钻到了爹爹身边。
伸手摸摸他的脸,爹爹,你真的不痛吗?嗯。
你刚才吃了什么?有菜,小鱼……小鱼又哈哈笑了起来,她搬来枕头,与爹爹一起躺着。
爹爹。
哎。
你要盖被子吗?……好吧……爹爹伸过腿要去扯被子,小鱼坐起来,努力地将被子拉到爹爹身上。
忽然想到娘平时叮嘱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告诫爹,睡觉要先脱掉衣服,不然着凉了就要吃药。
爹却不太听话地摇摇头,我就躺一会儿不想脱。
小鱼学着娘的表情,皱起眉头瞪大眼睛,道:听话!爹抿住唇笑,小鱼便自顾自地去拉他的衣袖。
小鱼,小鱼,乖,别帮爹爹脱衣服……爹爹好像不愿意在她面前脱衣服,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小鱼拗不过爹爹,累得直喘,又对抓在手里的袖子有了兴趣,左看右看,忽然问道:爹爹,你的手什么时候长出来啊?其实在以前她就很奇怪,为什么爹爹的袖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小鱼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两只手两只脚的,只有爹爹没有手。
她还曾经想学爹爹把腿抬高到桌子上吃饭,结果仰天摔了个半死,害得爹爹和娘难过了很久。
在那之后,爹爹就告诉她,他的手比别人长得慢,等小鱼长大了,爹爹就也会长出两只手来了。
连小鱼就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爹爹就可以真正抱着她出去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次都是娘抱着她,说一声抱抱爹,她才能抱到爹爹的肩膀。
可是她现在这样问了,爹爹好像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道:小鱼长大了,爹就会有手了。
小鱼有些扫兴,为什么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是爹的袖子还是空的。
午睡醒来时,爹爹已经不在床上,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抓过自己刚才脱掉的衣服就要胡乱往头上套,这时娘走了进来,见她连袖子都伸错了,便过来给她脱了重新穿。
也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对刚才的谈话仍然念念不忘,小鱼恍恍惚惚地对娘说:娘,爹爹的手真的会长出来吗?娘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小鱼抬起头,看到娘的脸变得很白,她正不明所以,娘就重重地将手里的衣服扔在了床头。
不是跟你说过,不准问这个吗?娘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小鱼的小手抓着被子,将自己牢牢地裹住,缩在了一边,眼泪又弥漫了上来。
如筝……爹爹听到了声音便走了进来,忙到了跟前,你为什么又对小鱼那么凶?我早就对她说过不要问这些,她总是不听!娘委屈地背过了身子。
她那么小,怎么记得清呢?爹爹又说了一句,这下连娘都开始抹眼泪,小鱼见娘也哭了,心里更加恐慌,泪水涟涟,爹怎么哄也没用。
跟布老虎聊天吧。
爹咬来了绒布老虎放在床上,小鱼却还是抽抽噎噎,娘也默默坐在一边拭着眼泪。
爹爹低着头坐在这母女俩之间,叹道:要我也一起哭吗?小鱼想钻到爹爹身边,可是娘却抢先一步抱着爹爹,眼泪都蹭在爹爹的衣袖上。
小鱼嘟起嘴,又不敢抗议,只好趴在爹爹腿上。
……爹爹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天气转暖了,太阳公公变得好亮堂,风婆婆也常常来山里做客。
为了安抚一下小鱼,娘说要带她去放风筝。
真的可以吗?小鱼已经脱下了鼓鼓囊囊的棉衣,换上了娘亲手做的崭新的花衣服。
可以呀,今天就去吧。
娘不生气的时候其实很美丽,就像现在这样。
于是三个人便去山上放风筝,本来要留着看家的大黄狗也非要跟在一起,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小鱼身上,让她很是欢喜,一路上蹦蹦跳跳,好像早就忘记了前些天的伤怀。
到了山上,娘牵着线,迎着风跑了很久,风筝都不曾飞起来,要么就是在地上打转,要么就是飞了一会儿就掉下来。
还是爹爹过去教了她,她才总算让燕子飞上了蓝天。
小唐,带小鱼过来吧!娘高兴地在风里飞奔,一点儿都不像大人的样子。
爹爹便带着小鱼在边上追着,大黄狗则跟着汪汪叫,燕子风筝在白云之间越飞越高,直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一动不动地挂在天上。
呀!风筝飞走了!小鱼惊得叫了起来。
爹爹蹲在她面前,笑着道:不是,是飞得太高,看不清了。
可是去年的燕子风筝不就是飞走了吗?小鱼还没忘记去年的事,娘扯线太猛,燕子风筝嗖的一下就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娘不服气地回头道:今年的这个不是比去年的好看吗?嘻嘻……没有去年的好看。
小鱼摸摸头,躲在爹的背后才敢说。
因为去年的那只是爹做的,今年的这只是娘做的。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山林,娘在远处的小溪边给父女俩洗瓜果。
爹倚着大树坐在树荫下,大黄狗蜷着身子打盹,小鱼就倚着爹玩花花草草。
身边有草丛,其间一丛丛的奇怪植物引起了小鱼的好奇心,那种花顶着白白的脑袋,毛茸茸的,好像一碰就会掉下来。
小鱼拉着爹爹的衣袖,娇声道:爹爹,那是什么?爹爹望了一眼,俯下身道:那叫蒲公英。
扑共影……小鱼学着说了一遍,伸手便去抓,可是才一用力,那上面的白毛毛便噗的一下全飞散在风里。
小鱼急得满手乱抓,只有一两朵小白毛粘在了手心里,她拿着光秃秃的杆子撅起了嘴。
像燕子风筝一样,飞走了,不见了!爹爹脱了鞋子,伸出脚去,很小心地拧下一株,递到她面前。
小鱼,说话要小声,不然又要飞走了。
小鱼急忙捂住嘴巴,屏住呼吸,轻轻地接过了这一棵蒲公英。
爹爹采的蒲公英好大呀,白花花好美啊,一朵一朵,在阳光下好像在点着头朝小鱼笑。
小鱼高举着蒲公英,扭过脸悄悄问爹爹:蒲公英飞到哪里去了?爹爹屈起双膝坐在她身边,也压低了声音道:飞到更远的山里去,然后,就会慢慢长大,再生出小蒲公英。
啊,那我也是这样来的吗?小鱼好奇地望着爹爹。
嗯……爹爹微微笑了一下,眼睛亮亮的,小鱼也是一棵蒲公英,会慢慢长大的。
爹爹……小鱼靠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袖子,我想长大,小鱼长大了,爹爹就有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紧张地闭上了嘴,往小溪边望去。
见到娘好像没有听见这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不要告诉娘。
她胆怯地拉拉爹爹的袖子。
爹爹侧过脸,温和地道:娘不是跟你生气,你不要害怕。
那她为什么不准我问?爹爹抬起头想了想,又抬起腿,将小鱼揽到身边,轻声道:那是因为,爹爹从小就长不出手来,娘怕爹爹会难过。
小鱼惊讶地望着他,像是在思索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许久才道:爹爹生下来就没有手吗?爹爹点点头,弯下腰贴近了她的小脸蛋。
所以不要多问了,娘会难过的。
他望着娘的背影,平心静气地道。
小鱼似懂非懂,可她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吃瓜果的时候,她还舍不得放掉那棵蒲公英,娘只好替她拿着。
不料一阵风来,蒲公英在风里摇了摇脑袋,小白绒便争先恐后地飞向了远处。
可是小鱼这次没有着急,她鼓起腮,又吹了一口气,将剩下的小白绒吹了起来。
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一起飞了,飞到别的地方去生小蒲公英!她笑逐颜开地挥着手,向蒲公英们告别。
金色的阳光挥洒在他们的身上,娘在一边搂着爹爹的肩膀,小鱼趴在爹爹的腿上,侧着脸望着越飞越高的蒲公英。
它们在风中彼此追逐,看似柔弱无力,却因有着执着而无瑕的梦,会飞上湛蓝的天空。
【全剧终】≡≡≡≡≡≡≡≡≡≡≡≡≡≡≡≡≡≡≡≡≡≡≡≡≡≡≡≡≡≡小说下载尽在 http://bbs.txtnovel.com --- 书香门第【cscstoss】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