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水, 冷得刺骨。
骤然间落水,顿觉寒意像是千万根针,死命往骨头缝里钻。
薛定冒出水面,全身的酒意都散了,下意识去找祝清晨的身影,却没在水面上瞧见她, 吓得脑中嗡的一下, 断了根弦。
祝清晨!他划着水, 叫她的名字。
然而没有回音。
水面上只剩下那只翻了个个儿, 晃晃悠悠的乌篷船,并没有祝清晨的身影。
心一紧, 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祝清晨!你在哪?又叫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
他并未察觉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 哑得不成样子。
可水面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们方才激起的大片波纹,一圈圈朝远处荡开, 无声又欢快。
薛定的心不断下沉, 一头扎进水里,睁开眼寻找那个女人。
太黑了。
夜空里连月光都没有一缕,水底下更是黑魆魆,深不见底。
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寒气直往心底里钻, 可他却觉得有人拖住了那颗心脏, 一点一点把他往无底深渊拉扯而去。
她在哪?她到底在哪?!他拼命四处摸索, 大脑里一片混沌。
出水换气,再潜入水底。
换气,再潜。
他甚至要钻入那翻了个底朝天的乌篷船下头,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直到身后蓦地有人拉扯住他的胳膊,猛地划水,带着他一起浮出水面。
他一转背,就看见祝清晨不知从哪冒出来,顶着湿漉漉的脑袋,满头满脸都是水,却还带着戏谑的眼神,大笑不止,哈哈哈,吓到你了吧?!她笑容明亮,没心没肺。
明明冻得嘴唇发紫,却还开着玩笑。
薛定却忽然一把拉扯住她,朝着岸边猛力划水,几下就靠了岸。
几乎是一个翻身就跃了上去,他朝她弯腰,像是抱小孩一样,双手架着她的腋下,一下子将她捞上了岸。
祝清晨只觉双脚腾空,再一眨眼,已然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
我靠,你是不是吃了菠——她的惊叹尚未说完,已然被男人粗暴打断。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粗哑的、喘着气的、一字一句饱含怒意的斥责,来自面色比语气更加糟糕的薛定。
他的短发贴在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水珠沿着刀削似的面庞滴落,划过锋利的眉,越过浓密的睫毛,沿着硬挺的鼻,从唇边到下巴,终于因地心引力坠下来,急速滚落在地。
他依然攥着祝清晨的胳膊,力道之大,叫她忍不住要缩回手来。
她并不明白自己的一个玩笑为何会引起他这样大的反应。
只是一个恶作剧罢了。
只是因为跌落在水中,突然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不如捉弄他一下,叫他以为她不见了……你先松手——他力道太大,她根本缩不回来,遂有些着急地要他放开。
可薛定不但不松,还将她猛地拉至面前。
居高临下,他低头死死盯着她,几乎快要面贴面了。
才刚从冷水中爬起来,浑身都湿了,被夜风一吹,本该冷得打颤,可后怕与恐惧如影随形,紧紧贴在脊梁上,叫他浑身都起了冷汗。
捉弄人很有意思吗?假装溺水看人担心很有趣吗?你以为自己很有创意,很别出心裁是不是?一句接一句的质问,每一句都比前一句更加声色俱厉。
祝清晨整个人都懵了,手臂被他死死攥着,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扯着嗓子说:你放开我!你先放手!然而薛定却有更多的质问要向她抛去。
他说不上来刚才看见她消失在水中时,心里到底怎么样的感受,不只是担忧,不只是害怕,不只是慌张……他觉得溺水的仿佛是自己。
祝清晨终于被拉扯得受不了了,男人力气太大,她都快觉得那条胳膊不是自己的了。
察觉到他情绪失控,怎么着都不会松手,她几乎是一把抵着他的胸膛往外推。
使出了全身力气。
重重一推。
薛定不受控制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松开了手。
冷风一吹,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眼前的女人浑身都湿透了,地上一滩湿漉漉的水,而她满面水珠站在那,眼底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是给痛得。
她捂着胳膊,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他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片刻,回想到刚才的反应,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如果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她强忍疼痛,咬牙切齿对他说完这话。
转身就走。
薛定下意识跟了上去。
脑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他冲她吼,冲她凶,知道她痛也不放手……最后的酒意也挥发在冷风里。
他一言不发脱下湿漉漉的大衣,快走几步,往她身上披。
滚开!祝清晨比他还凶,回头推开他。
他不肯退,默不作声,又一次把衣服披上去。
祝清晨终于忍无可忍,你有病啊?我浑身都是水,穿这么厚,重得要命。
你还把你大衣往我身上披。
你知道你大衣有多重吗?你知道吸满水的大衣到底多少斤吗?薛定一顿,把衣服拿回来,……我给你拧干。
祝清晨倏地闭嘴,匪夷所思地盯着他,几秒种后,几乎被气笑。
这男人……这男人???这他妈是从以色列染了疯病回来的吧?!!她揉着胳膊,站在原地看他。
头顶有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在地上投射出笔直安静的一抹深色。
当痛楚没那么强烈了,情绪没那么激烈了,反倒回忆起方才他的反应。
她忽然间意识到,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只源于眼神里明明白白的担忧。
然后就……不气了。
她望着他。
他望着她。
彼此的眼底都倒映出对方狼狈又可笑的模样。
祝清晨面无表情别开眼,率先妥协,算了,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今晚不能回去了。
要这么满嘴酒气、浑身湿透地回去,不知道姜瑜得有多担心……哪怕她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何况她压根不知道怎么解释。
苏州街沿河的里街上,有不少客栈,这一带每到春天,也有很多游客慕名而来。
沧县的旅游业还在发展中,不算过度商业化,虽然没有周庄水韵、西湖南湖的名气大,倒也能吸引不少文艺青年。
如今正值初冬,游客寥寥,随随便便都能上客栈找着间空房。
两人沉默着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古朴的木门还开着一半,老板娘坐在前台看视频,综艺节目的欢声笑语响彻大厅。
老板娘自己也乐呵呵直笑,看得出,心情很好。
薛定:开两间房。
老板娘看得投入,头也不抬道: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连视线都没从手机上移开。
薛定依言往外拿证件。
祝清晨却蓦地一僵,恍然记起,出门以前,原本在和姜瑜吃饭。
祝山海来得突然,她什么都没带,就这么拎着擀面杖,和他一路打到院子外面。
钱包没带。
身份证没有。
连手机都搁在家里。
……她侧头望薛定,……我没带身份证。
没身份证可不行,现在查的严,一人一证。
要是检查起来,你们——老板娘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手机,抬起头来看两人,一见他们落汤鸡似的站在那,话都没说完,吓一跳,这,这是怎么搞的?薛定顿了顿,不小心掉进河里了。
顺带瞥了祝清晨一眼。
祝清晨假装没看见。
这大冷天的,怎么会掉进河里?老板娘也是匪夷所思的表情,这得多……冷啊!她其实想说,这得多不小心才能掉进河里啊,但碍于两人这模样是在可怜,她也没真把话说全。
祝清晨低声求情,外面太冷了,只能就近找个地方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晾一晾。
麻烦你,能通融一下吗?这大冷天的,实在没法再在外面吹冷风了。
老板娘迟疑片刻。
这一阵是旅游淡季,店里根本没什么生意,一人一证虽是原则,但比起做生意来说,原则这种事……你们只有一张身↑份↑证,真要开两间房,到时候查起来,我是绝对会被罚款的。
这么着,我就当只有一个人来住店,给你们开一间房,只能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们也别为难我。
祝清晨还想再说话。
薛定开口:好。
她张了张嘴,没吭声,拢了拢衣服,被门外头吹进来的一阵冷风冻得直哆嗦。
房间在二楼,薛定拿了房卡,走在前面。
她默默跟在后面。
楼梯是木质的,走起来嘎吱作响,倒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进了屋,她朝他伸手,手机借我用下。
她要给姜瑜打个电话。
薛定掏出来,低头摁了摁……屏幕一片漆黑。
进水了。
……进水了也不能不跟姜瑜打电话,要不然她铁定急死。
祝清晨叹口气,又拉开了门,算了,我下去跟老板娘借手机。
薛定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先把这身换了。
换成什么?她干笑两声,哪来的换洗衣物?真要我裸奔下楼打电话?……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往下走,祝清晨也有点发愁。
湿衣服是不能穿了,肯定要脱下来晾着。
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事在以色列的时候,他们俩也做过。
可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至少两人是有衣服穿的,还有个卧室和客厅切分出私人空间,供他们独处。
如今倒好,两人要共享一张大床,还得脱得精光……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头晕眼花,简直恨不能脚下一滑,一头栽下去,最好摔个人事不省,免得一会儿尴尬致死。
22.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