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骤凉。
桥馨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身上裹着一件与自己身量毫不相符的外套,低着头,显然有点瑟瑟发抖。
宁小诚在她对面,倚着身后半人高的花坛,半晌,才低低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桥馨咬唇:去年。
小诚点了点头,平常问道:怎么想起干这个呢。
怎么想起干这个呢。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问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那年桥馨是个刚刚上大学的学生,窘迫,不自信,低着头。
和现在一模一样。
或者说,就看他的时候低着头。
我丈夫调到北京来工作了,分了福利房,月供太多,我晚上下班过来打工,能帮着还一还。
现在干什么呢?一家私立小学当美术老师。
小诚问:怎么算?桥馨说顿了顿,窘迫:一个月……我说这儿。
小诚打断她:在这儿表演,怎么算。
一个小时八百,短工,二十天。
你来多长时间了。
桥馨顿了顿:今天是最后一天。
小诚冷笑一声,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是缘分,她走了这么多年,早该忘了。
说没缘,该着他今天碰见她。
当年……怎么就走了呢。
问完这句话,宁小诚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显得跌份儿。
哪怕他把这句话问的尽量漫不经心,平淡无奇。
沉默许久。
桥馨终于抬起头来看他:那是两码事。
咱俩不合适。
桥馨鼓起勇气说:就像今天,你和朋友一起来吃饭,我在里面表演,那只是我和你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谋生手段,就算我和你们能坐到一起,但是我会觉得不自在,不踏实。
宁小诚深吸一口气,站直了,从兜里摸出根儿烟衔在唇间,用手拢着火:知道了。
走吧。
桥馨一时怔愣,没听清楚:什么?小诚狠抽了一口烟,别开眼望着别处:走吧。
该干什么干什么,只当咱俩今天没见过。
桥馨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惊愕,感激,随即释然。
那我先走了。
小诚点头。
桥馨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十分真挚:小诚哥。
当年我是感激你的。
真的,一辈子感激。
小诚垂眼看着地,牵强扯了扯嘴角:别恨我就成。
似是提起了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提起来的故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无声离开了。
原本以为被宁小诚这么一闹,工资是结不了了,桥馨离开派出所时,门口跟着宁小诚一起来的的三个男人在跟酒店老板聊天,彼此抽着烟,交谈声断续入耳。
我知道……他今天肯定……该怎么赔怎么赔,你说个数。
嗯……没伤着人的确是万幸。
她走出大门,正在交谈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桥馨身上。
桥馨步履匆匆,只想快点离开。
吴井递给经理一个眼神,经理示意明白,快步拦住桥馨。
小宋。
桥馨默了默:经理,我姓桥。
经理一愣,尴尬笑了两声:不好意思。
接着从西装内袋拿出一个信封:我批了财务给你结工资,你拿这个直接酒店结算就行。
桥馨推辞,挺愧疚:经理,今天要没我,也不……经理摆了摆手:谁也没想到能出这样的事儿,跟你没关系,赶紧去财务领了钱回家吧。
桥馨接过信封,跟经理深深鞠了一躬。
这通砸,砸坏了几把椅子一只鱼缸玻璃,中间耽搁了几桌吃饭,宁小诚发这顿莫名邪火,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当即表示全都依照酒店的意思处理。
不管怎么着他都认。
酒店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没多为难,双方协商按当天利润赔了三倍,这事儿就了了。
吴井看他手破成那样,替他签字,唉声叹气。
何苦来的呢。
你这得赶紧回去打破伤风,别感染。
认识宁小诚三年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跟魔怔了似的,别说,还真挺吓人。
走到停车场,小诚跟吴井道了声歉:本来今天你组织的,让我给搅合了,改天吧,改天叫上你那两个朋友,我请。
别,今天本来这顿饭我也不爱答应,但是你知道,老何以前帮过我,特殊情况,都是朋友也不讲究这个。
吴井慢悠悠跟着他,想问又不敢问:可能我得多句嘴了,今天那姑娘是谁啊?小诚停住脚步。
吴井赶紧道:你要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那姑娘是谁。
都多大的人了,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
谁,宁小诚以前的情儿呗。
谁年轻的时候没跟姑娘爱的轰轰烈烈,纠缠不清过。
只不过这个轰轰烈烈,纠缠不清,是宁小诚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一段俗气且没任何新意的故事。
宁小诚毕业回国,一帮人去夜店胡闹,那时候夜店还不能叫夜店,往大了说,叫酒吧。
桥馨是那儿的服务员,刚上大学,勤工俭学干兼职,一瓶啤酒提二十。
起瓶盖的时候,酒吧灯光昏暗,也不知道谁起来上厕所绊了她一脚,小姑娘手一抖,半瓶洒在了宁小诚身上。
群哄。
这种环境,就怕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宁小诚用纸巾擦了擦,笑着和桥馨聊天。
多大了?哪儿上学?怎么想起干这个呢?他那时候的眼光,就像看个失足少女,充满打趣和怜悯,虽是个正经海龟,骨子里依然带点与生俱来的纨绔。
一来二去,宁小诚有事没事就去那家酒吧看看,依稀知道桥馨家境困难,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是在北京供她念大学也不是个容易事儿。
再往后,千篇一律的桥段,宁小诚帮她交了一年的学费。
开始对桥馨发起猛烈攻势,进行追求。
可桥馨知道两个人差距悬殊,挣扎过,动摇过,拒绝过,妥协过,两个人不清不楚纠缠了一年多,最后,不知道是谁一封信寄到了桥馨家乡所在的小镇,说她在大学期间行为不检点,在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和别人不清不楚,桥馨她妈是个本分朴实的女人,万万没想到女儿能做出这种事,一时镇上传开,流言蜚语逼的她急火攻心,住了医院。
桥馨坐火车匆匆赶回来,她妈妈抬手就是一耳光。
任桥馨怎么解释,始终就是不相信,也不原谅她。
妈……桥馨跪下痛哭:我真的没有男朋友,也没和人不清不楚,到底是谁跟您说的?他是我的恩人,我上大学一直都是他帮我。
我对他,就像……你有手有脚干什么要别人帮你!!!我跟你在家说了多少次,去了外面,万事都要靠自己,不要靠别人!大城市诱惑多,你刚去了一年就把根忘了?女人的脸面,尊严,全都不要了??你这样让我在镇上怎么活?让别人怎么说我这个寡妇?让别人怎么说你?妈!你别叫我妈!中年妇女执拗起来,大手一挥:你要是认我,就别跟那人有来往,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学习。
后来,桥馨为了躲宁小诚,离开了北京,再无音信。
这事儿在小诚心里是个包袱,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是个包袱,他觉得自己耽误了这姑娘,也把她给毁了。
几年前机缘巧合,知道她已经结婚。
可是再见面,小诚心里还是过不去。
可能是当初的傲气,也可能是心里的愧疚,总之今天砸了这一顿,忽然就想开了。
也算彻底放下了。
跟吴井告别,一上车,宁小诚才发现手腕上的表碎了。
戴了很多年的百达翡丽,还是 calatrava老款,表带都磨旧了,表盘碎了一角蜘蛛网。
拇指在上面蹭了蹭,小诚摘下来随手扔在前风挡玻璃上,打开收音机,绝尘而去。
此时是晚上十点半。
寂静车厢中放着一把低沉忧伤的男声。
忘了她……就像忘了一朵花就像忘了哭过的青春笑过的年华忘了她……就像忘了一幅画就像忘了依偎的清晨醉过的晚霞忘了她…………一家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
蒋晓鲁往锅里下着豆皮,额头一层薄汗,厚厚一把头发倔强扎在脑后,脸颊热成了粉红。
快点快点,再放把粉丝。
常佳拿着小篮子往鸳鸯锅里下粉丝,还是对之前的事儿念念不忘。
哎你说那男的是不是有病?真是的,要是没他,今天砂锅粥就吃上了。
晓鲁小口咬住鱿鱼,用纸巾垫在下巴上,吃的又急又香。
哎,跟你说话呢。
常佳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盘子:你手坏了没有?真严重了咱找他赔钱去,别回头破伤风都找不着人。
没事儿没事儿。
蒋晓鲁大咧咧拂开常佳的筷子,垂眼捞着锅里的东西,实则有点心虚。
和宁小诚有一个多月没见了,上次撞车的事情不了了之,她一直也没找个合适的机会还这个人情,这回被玻璃崩了指甲缝儿大的一个口子,哪还敢再去惹他。
蒋晓鲁这人要说胆儿大吧,是真大,像个男孩子,什么事儿都敢干,可要说怂呢,骨子里还有点软,其实挺怕事。
常佳是个话唠,嘴里喋喋不休:你什么时候去沈阳?蒋晓鲁捞了一块海带:明天。
什么时候回来。
又捞了两个牛肉丸:不知道。
谁跟你去。
再捞一片蘑菇:自己。
蒋晓鲁。
蘸点芝麻酱,塞进嘴里一大口:唔?你夹的是姜。
蒋晓鲁顿了顿,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姜嚼了两口咽下去。
常佳放下筷子,一锤定音:说吧,你心里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