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秘掐灭了烟, 划开手机, 调出一张照片来, 苍灰色的底板, 一个中年漂亮女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站在一大片青色的玉米地前。
照片是他用手机拍下来的,时不时就会翻出来看一看。
郝玫凑过脑袋去,好奇问:这是?我妈妈,和小时候的我。
周秘面色黯淡伤感。
郝玫其实早就认出了周秘,你小时候好可爱。
照片中的他稚嫩青涩, 但笑容阳光灿烂,和现在的阴郁截然不同。
你妈妈也好漂亮……并不完全是恭维, 能生养出周秘这样颜值爆表的儿子,母亲的遗传非同小可。
小时候, 我家就住在城乡结合部, 家里还有几亩地, 种着玉米。
每年夏天,玉米长得高高的, 一片葱茏, 像是青纱帐。
他声音轻轻淡淡,黑暗中她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充满磁性的表情里听出他对往昔的缅怀。
每年玉米刚刚成熟的时候,妈妈就会采一些回来, 带着叶子放到锅里煮熟, 现在我还能回想起那时候玉米的香味, 就像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
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香甜的玉米。
带着母亲的味道, 自然不同。
郝玫也是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去世,身有同感。
人,总是缺什么,就羡慕什么。
母亲在她心目中,永远是最美好的。
即便父亲,也无法比拟。
周秘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再度点燃。
十五岁那年的初秋,又是玉米成熟的季节,那天我照常放学,回到家,发现我妈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上……郝玫惊呼了一声,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
难怪,他脾气这样古怪。
他的抑郁,定然也和她母亲的自杀有着很大的关系吧。
此时此刻,郝玫知道,所有的语言全都苍白无力,她只能用自己细弱的胳膊紧紧抱住周秘,给他以温柔的告慰。
空气凝固了,夜浓得仿佛化不开。
周秘甚至忘了吸烟,他呼吸的声音像是残破的风箱。
良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的嗓音变得低沉又嘶哑,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
在梦里,我妈的尸体挂在树上,被风吹得东摇西荡,她双目突出,舌头伸得老长……我甚至分不清楚这个画面是我真实看到的,还是我臆想来的……如果那天我不去上学,我妈就不会死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惹她生气,她才寻了短见……别说了,是你妈妈自己想不开,和你没有关系。
郝玫呜咽,不知什么,她已泪流满面。
周秘全身僵直,像是木偶一样摇了摇头:我妈到死没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那时我与她相依为命,她死之前,总该留下遗言的。
这些年,我一直想一直想,可总也想不明白。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抱着脑袋,声音痛苦至极。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的死,于他而言,就像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都是以前的事了,你别再想……作为律师,郝玫口才极佳,此刻,她却觉得,世间的语言竟如此贫乏。
大概是前世我做了太多坏事吧。
周秘自嘲地笑笑,语气渐渐平静了下来,我本来以为在我爸遇害之后,事情已经不能再糟糕,谁知道我妈也追随他去了。
你爸爸是被人害死的?郝玫想起他曾说过,他是个孤儿,只是她没想到他父母两人都是非正常死亡。
法医鉴定说是钝器伤导致颅脑损伤死亡,也是死在家里。
警察定性是谋杀,可是追查了十年,到现在也没能抓到凶手。
十年未破的案子,是一桩悬案了。
先是父亲被谋杀,抓不到凶手,接着母亲自缢而死。
怎么这么多悲惨的事都叫周秘赶上了,郝玫终于明白他何以成长为这样的性格了。
若换作是她,恐怕早就疯了。
都过去了,不说了,睡觉。
周秘用这句话结束了今晚的谈话。
随即他安静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似乎很快睡着。
郝玫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睡着。
黑暗中,郝玫紧紧抱着男人的身子。
当晚,郝玫做了一个梦。
她和他,年轻了十岁,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追逐、嬉闹,他们坐在屋子里,一块儿啃着香喷喷的玉米棒子……郝玫晚上睡得迟,早上醒来的时候脑袋嗡嗡响。
周秘已经下床,她跑到厨房一看,周秘正在厨房里做饭。
他偏过头来看她,微笑:你先去洗漱,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他收拾得清爽干净,一丝不苟。
甚至笑容和以往也并无二致,可落在郝玫眼里,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你还好吗?郝玫有些不确定地问。
我很好。
男人微微垂眸。
他用层层硬壳将自己武装起来,面容平静,甚至没有熬夜后的黑眼圈,郝玫甚至有些怀疑昨晚上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
吃完早饭,周秘收拾碗筷,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问:你不去上班吗?我在家陪你吧。
郝玫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地说。
我不用你陪,你快去上班,一会儿要迟到了。
周秘拉着她的胳膊站起来,把她往门外推。
你行不行啊?郝玫担心极了。
我没事。
周秘脸上泛起一抹潮红,似乎有些生气了,你要是不走,那我走。
你能去哪儿?郝玫很有些无奈,算了,还是我走。
她拿着包包起身出门,上了车拿出手机想给佟青打个电话叫她来陪陪周秘,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
她给周秘发了一条微信:你出去工作吧。
这样呆在家里,不和外界接触,只会变得越来越自闭。
她觉得她对周秘有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谁叫她把人家给睡了呢?没想到这次周秘回复很快,还是一个字:好。
陡然,郝玫放心了许多。
一路上,她满心里装的都是周秘,一会想着周秘家里的摄像头也该早点装上了,不能时刻看着他,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又想起昨天晚上周秘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决心帮他一起探寻十年前那宗迷案。
在快到律所的时候,心思一动,驱车去了市公安局。
郝玫在刑侦一队见到了耿子扬。
什么风把大律师给刮来了?耿子扬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郝玫却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
难道是又接了新的刑事案子?师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郝玫单刀直入。
咱们别打扰老大和郝律师……兄弟们纷纷起哄,一窝蜂地出去了。
什么事啊?耿子扬点了一支烟,身子往后靠,倚在椅背上,敞着腿,很是放松。
青城有没有十年未曾侦破的杀人悬案?郝玫神色凝重。
有意思,耿子扬吐了一个烟圈,目光鹰一般锐利: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说是有了?听出言外之意,郝玫精神一震。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当年的案卷?耿子扬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这件事,我说了可不算。
师兄,这次算我求你。
她望着他,眼中满是祈求。
耿子扬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偏过头去。
师兄……她可不常叫他师兄。
耿子扬狠狠一脚把烟踩灭,我他。
妈上辈子欠了你的,跟我来吧。
郝玫垂下眼帘,假装看不懂耿子扬眼中的深意。
耿子扬三十了一直没结婚,他曾对她半开玩笑地说起过,只要她没结婚,他就还有机会。
可是从前她有邵义,现在她有周秘。
两人出了办公室。
耿子扬身高腿长,郝玫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市局档案室是一栋单独的建筑,位于主楼后面。
这些年随着国家法制的进步,警方越来越重视证据的收集和管理,档案室的范围也一再扩大。
两人到了门口就被一个守门的民警拦住,耿子扬花了不少口舌,赔了一顿酒出去,那名民警才网开一面,放他们进去。
只有一个小时时间,时间一到你们必须马上出来。
耿子扬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废话,规矩我懂。
耿子扬拿着民警给他的一张卡片,刷卡进入其中一间屋子。
档案室里,四面都是高高的书架,一直延伸到顶棚,为了方便取阅,档案室里配了一个梯子。
靠角落里摆着一桌一椅,简简单单。
耿子扬说:你先坐,我给你把案卷找出来。
郝玫十分乖巧地答应一声,在桌子后面坐了。
耿子扬踩着梯子,不大会儿拿下来厚厚的两卷卷宗下来。
这么厚?郝玫有些吃惊。
虽然是十年前的案子了,但是我们警方一直没有放弃侦破。
警察的语气难得严肃,这么多年来,不断补充证据,卷宗自然就厚了。
郝玫小心接过案卷,封皮已经发黄,纸张特有的发霉腐朽的味道传来,充满了历史的陈旧。
封皮上二一一案几个大字映入眼帘,郝玫有些怔忪。
翻开卷宗,就像翻开十年前的那一桩陈年往事,心情格外沉重。
卷宗虽旧,但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
郝玫抬眸,看了耿子扬一眼,问:谁看的?耿子扬掏了一根烟出来,看到墙上大大的禁烟标志,又把烟揣进兜里。
当然是我。
郝玫道:事情过了十年了,证据早都随着时间灰飞烟灭了,你们还想破案?耿子扬抱着肩膀,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这是局里唯一一件没有侦破的杀人悬案。
局里上上下下,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这件案子。
当年这案子就是我师傅张文斌负责的,他虽然退休好几年了,但每年我给他拜年,他都会拉着问我这案子有没有新的线索。
这个案子,是扎在他心里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
郝玫点头表示相信他的话。
确实存在一些警察以权谋私,骑在老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但是也有不少警察兢兢业业,履职尽责,对得起自己那一身警服。
比如耿子扬。
郝玫不再说话,开始翻阅卷宗。
厚厚的一大本卷宗,表面已经发黄,有着斑驳的锈痕。
打开卷宗,扑面而来历史的陈旧气息。
一页一页文字,一副一副照片在郝玫眼前流过,仿佛时间就在指尖流淌而过。
十年了。
当时周秘是什么样子,当他知道父亲被杀的消息又是怎样的心理状态?她不得而知。
郝玫紧抿着唇,表情显得有几分严肃。
足足半个小时,她才走马观花地把卷宗内容看了一遍。
十年前的办案条件和现在完全不能比,卷宗中更多的是当时警察的走访笔录,以及锁定的几个嫌疑人的供述。
笔录还真多。
郝玫说。
耿子扬对这个案子如数家珍,根据证据推断,这个案子应该是熟人作案,所以我们警方派出了大量警力,对案发周围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进行了排查。
怎么就能断定是熟人作案?郝玫问道。
周自强是被钝器击打头部死亡。
法证人员化验了留在他衣服上的血迹,是自上而下流淌的,加上伤口的位置,判断他是站着或者坐着,被人从后面袭击致死的。
另外,周自强的身上并没有发现抵抗伤,也就是说,他并没想到凶手会忽然对他出手……原来如此。
郝玫点头。
痕迹物证,是不会说谎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