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食, 无息,无念,无声,此所谓四无。
无中生有,有则生变,是以造化万千,精纯圆通。
哦, 就随便想想而已,纯属唬人的——总之越是紧要时刻越要淡定。
欧阳庭如是想。
庄重敦肃的横梁之下,一个素白常服的男子端正地跪坐在席上, 仿佛突兀地一块砂石坚硬地横亘于墨色中。
莹白的贝带蔽膝映衬着他面上的镂花面具,魔气森然的诡谲寒意充斥周围。
他身后万年不变的玄色纱帐一重复一重,寂然无声地垂下。
无风的室内,无人说话, 亦没有清逸高远的熏香袅腾。
与他对坐的欧阳庭收回打量的目光,正巧主位上的鬼王用那枯枝般的手置下了三杯茶。
欧阳庭略一犹豫, 还是无奈地颔首为谢。
迫不得已端起饮得一口,果然满口苦涩。
茶香甚麽的就别提了,唇齿间仿佛只能感受到纯粹而极致的苦,令人怀疑舌头会不会再也品不出其他滋味。
而他对面那戴面具的男子见状似乎无声笑了一下, 讥讽嘲弄亦或单纯觉得有趣,总之那弯起的嘴角令这张只露出一半的脸有几分扭曲的阴暗。
鬼王倒是一本正经端着茶盏缓缓嗅着,随后面上露出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那丝缕绵延不绝的苦味于他却似极琼浆玉液,甘醇得令人沉溺。
都不喝?鬼王放下茶杯时, 似乎真的只是在奇怪两位客人都不赏脸,魔尊,这可是——时辰快到了。
魔尊突兀地开口,将话题生硬地转移了。
欧阳庭转眼看着他身后的窗外,黑沉的夜空星月皆不现,一时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鬼王点了点桌面,悠然道:飞星过水白,归鸟如云还。
魔尊挑眉呵了一声,欧阳庭叹口气:还多久?鬼王却道:星君下定决心了?欧阳庭没应,魔尊嗤笑一声:布置那麽久,他不做本尊也会逼着他gan!鬼王干瘦的脸上笑得真心了几分,口中却依旧朴拙端正:天帝亦或天道都被你们欺瞒了。
那是他傻。
魔尊邪佞地笑了,别忘了算上你自个儿。
鬼王笑意加深了几分:有麽。
魔尊嗤了一声,扭头不看他了。
欧阳庭此刻却在想:佛由人成,仙由人修,魔由人入,鬼由人亡。
人……果然很有趣。
这短短一念间,乌云遮蔽的夜空上忽而闪过一道宽阔灼目的亮光,追风逐电般割开黑幕,穿透天地间一切桎梏勇往直前。
广漠的天际因它雪亮刺眼,如十日并出般将天地万物统统照亮。
亭台殿阁,树影山阙,神思游魂,一切无所遁形。
那剧烈灿烂的光辉执拗地往前急驰,最终在空旷的苍穹里热烈地化为灰烬。
那残光隐没闪烁晶莹,余烬如细碎的星河隐隐旋转落下,如生命最后的哀歌徒留余韵。
散碎的余韵,细微的尘埃,缓慢旋转着落入了一只苍白干枯的手中。
魔尊冷眼旁观:炫耀!欧阳庭心道,咱俩都不会,剩下那个当然可以炫耀。
鬼王静静看着那一小团凝成玉核的沙尘轻声再问:星君当真下定决心了?欧阳庭深吸口气,忽而笑了:我累了。
魔尊呵了一声,猛地起身拢袖道:你就——不怕我欺负你家那只杂毛鸟?别说得好像没欺负过。
欧阳庭轻笑道,需要我点出来麽?小世子家的蔡先生,屠谋凤族的鹰族,曾珏之流的Omega,包括Durand医生在内的研究所医学院,呵,远道而来的达怛蛮族,哦……末日世界里那些丧尸变异大概也源出魔尊的大手笔吧?一方尊者不死不灭,活得太久有热闹不看干嘛不看。
魔尊毫不愧疚地扬起下巴,妖族亦有保护那杂毛小鸟的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欧阳庭坐姿不变,只微微扬首看着他道:自然。
鬼王叹口气:玉仙君也早已准备停当,说来那东西还非他不可。
自然。
欧阳庭缓缓点了下头。
现下没本尊的事了吧?魔尊旋身而立,还以为捕获一颗陨星有多特别。
浪费!言罢冷笑着大步行出。
鬼王却弯起眼睛笑道:这小子,还真是沉迷当个坏人无法自拔。
欧阳庭也笑了,颔首道:可不是。
你也一样。
鬼王再笑一声方慢慢收敛了,星君,此去一别不复见,可有交代别?欧阳庭伸手接过那颗沙尘,答非所问:我可能会怕疼。
疼,与痛意近,都挺难受。
剥皮抽筋,油煎火烹,浑身皮肉仿佛一片片从躯体上割下。
修士所言脱胎换骨、九天雷劫大概都没有这麽惨烈的痛。
欧阳庭无法比较,因为他自问从没吃过这种苦。
如今回首,说他是星君其实自谦了。
此界中神仙二界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人可修仙,而见光证空,唯神自在自有。
出生既有神格,无休苦修。
他的命就和亢宿一样,星辰在则人存。
可没有他,或说他掌管,时序也不会错乱。
如同并非每颗星上都有一个神灵那般。
是以他从未经历过凡人的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他也没有经历过修仙问道的反复煎熬、寂灭无常。
上一任天帝的消逝是必然。
没有甚麽是永存,时候到了,没有甚麽不能带走。
可他欠下凤梧的乃是逆天续命,以及新一任天帝之位,这就十分棘手,是以非得重回因之改变的世界去寻觅那一线弥补之机。
如今的不生不死、不人不鬼也不过是副作用罢了。
当然,洛书玉,不可忘,否则他早就魂飞魄散。
至于一醒来时鬼王让他服下的金乌丹,则凝气化虚。
长相思,羲和意。
帝俊陨,金乌匿。
河图现,洛书玉。
至于第一世的正阳长老归位失败为何不能用这个法子,大概是因为不满足最初那个条件。
而如今能用了,自然是因为……欧阳庭觉得喉间充斥的气血腥甜之气,若非那杯苦茶,此刻大概会忍不住呕出来了。
无论如何,如今鬼王再度出手,则是替他制成陨星沙好剥去神格,他就算真正完成这一段缘法,或者说,可以真正死亡了。
至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即将,也必将死亡。
毕竟天道法则不会允许他这样一个存在继续存在。
不过谁也没告诉过他剥离神格会这麽痛,神族的历史上,大概也没谁是因为主动放弃神格而死的。
欧阳庭觉得自己似乎在咳嗽,洛书玉的抑制效果几乎没有了。
那痛翻天覆地袭来,痛彻心肺,痛不欲生,满腹血脉纠结着胃肠搅成一个死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疼得恨不能化为陨星沙一样的灰烬。
这恍惚的瞬间,他却想到了一些琐碎平凡的小事。
似乎是亢宿宫山顶的那一棵青桐树,眨眼后又化作了离象宗的小树屋,屋角高高飞扬的角度与蛮荒时代的有翼兽人那般相似,一飞冲天的璀璨与掠过茫茫宇宙中的机甲尾痕别无二致,那银色的光辉似宝剑银枪破空,闪烁的光华仿佛镁光灯包围住巧笑嫣然的明星……有很轻的声音在哼唱,有胶片于静室转动的摩擦,有指尖触碰的温暖,有大惑终解的恍悟。
一片黑色的翎羽遮住了他的眼睛。
一切的疼痛都停止了。
凤梧此刻停在了亢宿宫的青桐树上,无聊至极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因为师尊说那些无聊的镜中世界完结了,所以他今天本该玩得很尽兴。
他先是飞到玉仙君那里,虽然没找到人,但他和数个光洁耀眼的丹炉上自己的倒影嬉戏,看着大大小小歪七扭八的影子他笑得很开怀。
但等了一阵不见玉仙君回来,凤梧只好怏怏离开。
沿着漫长的西海南飞,凤梧偶尔来了兴致随爪捉了一条活鱼。
当然,他是不屑吃这些的,他惦记着师尊亲手喂给他的甘美的梧桐子——不过最近师尊给他的越来越少,难道是因为他快成年了麽?这一愣神,那条鱼拼命挣扎终于求得一线生机,凤梧爪子滑了一下让它得以顺利逃回大海。
凤梧不满地拍拍翅膀,转头就在近海处发现了一只脑袋和胸脯都白乎乎的信天翁。
他呼啸一声猛地直飞过去,那只普通的鸟未开灵智,立刻被他吓得傻在半空中,翅膀一软,居然直接摔进了海里。
凤梧好笑又好气,即便他身为妖界少主、神鸟之尊,这小傻鸟惊着了也很寻常,但这麽蠢居然在海中挣扎还真是丢尽了飞禽的颜面。
所以凤梧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无趣地飞来把它抓起扔回了岸上。
凤梧一气飞回了妖界,看着毛茸茸的各种幼年妖兽扑腾玩耍,总觉得快成年的自己不好参与。
闷闷不乐地将好几棵树的叶子统统扫落在地,这才看到阿虎正在树下打盹。
凤梧大笑着一爪擒住小白虎飞上高空盘旋。
听着阿虎怕得大叫鹿呦呦,凤梧还稀奇它居然未化形就能说话。
不过一眼看到不知何时再树下出现的周鹿溪,而对方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过来,凤梧也只好(敢)带这小白虎再飞几圈就放回来。
索性他自诩机灵,趁着周鹿溪忙着安慰可怜的小白毛时忍笑飞远。
飞过流沙之滨,赤水之后,凤梧一看黑水不远,索性一拍翅膀直奔万山之祖地去。
那里也有众多妖兽,而且多半开了灵智。
可惜他来的不巧,似乎有甚麽大事在预备,众妖忙得脚不着地。
转了几圈也没发现陆吾的踪影,倒是看见一眼屏翳兴云吞雾匆匆离去,凤梧最后百无聊赖只好回了亢宿宫。
结果师尊也不在了。
凤梧大大叹口气,将小心翼翼保存的最后一颗梧桐子吃下去,抖了抖毛合上眼睛打算小睡片刻,惦记着明天再找师尊要一把来吃。
唔……果然想着师尊就很好入眠。
而且还做梦了。
就是梦里太奇怪。
光怪陆离,似是而非。
他仿佛变成了那个他很看不上眼的小世子,口是心非地反复试探那个他其实早就爱慕的蠢侍卫;眨眼间又好似到了人间当个心智偏颇的小歌手,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满嘴胡言乱语,完全辜负了自家老板的一番美意;一转头却又成了个家破人亡的一族之子,血海深仇硬生生逼着他不敢多看多想一分那个救他一命的恩人……凤梧打个喷嚏艰难地醒过来,眨着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最近看太多才会做这种身临其境般的梦。
想着他又狠狠抓了一下爪下的树枝,真是他的话,就冲那和师尊一模一样的脸,他也不会那麽折腾那个叫欧阳庭的人啊!呃,师尊可是亢宿星君,大有能力,怎麽可能被他折腾地那麽残。
叹了口气的凤梧才发现师尊依旧没回来,而四下早已暗沉寂静。
要不要去找师尊呢?黑毛的小凤凰歪着头有些蠢蠢欲动。
不过师尊没说去了哪里,应该就是不想他跟着吧……凤梧烦躁地咂咂嘴,心里空落落的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又等了一阵还是压抑不住振翅欲飞。
那瞬间他看见黑沉的夜空中有一颗流星闪过,巨大的光亮险些刺瞎他的双眼。
凤梧下意识合目避让,却差点儿摔下树来。
气急败坏扭过身子睁开眼睛打算再飞时,似乎有甚麽瞬间伴随着流星巨大的光尾钻进了他的脑中。
不,不是脑中,是全身。
单靠脑子还不够似的,汹涌澎湃却又零散驳杂的片段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沿着每一根羽毛拼命涌入他的体内,熙熙攘攘、争先恐后,如海啸山崩般轰然而至。
黑色的翎羽与细小的绒毛在某个瞬间完全脱落,凤梧在纷杂中艰难而微弱地意识到自己是化形成人了。
随后他就无力地自树上摔下,疼得全身一阵哆嗦。
当天际流星的最后一线光明消失时,脑中、甚至全身负荷过重的凤梧终于晕了过去。
下一秒玉仙君显出身形,神色复杂地将一件衣裳披在这个少年身上。
师……尊……玉仙君手一颤,定睛细看却见那少年喃喃低语几声又歪过头去。
玉仙君忍不住望着再度陷入黑夜的长空低叹一声,然后,再叹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老L:终于让欧阳庭领便当了【握拳】小凤凰:我屮!人家刚刚想起一切来你就让师尊跟人家天人永隔?!老L:你俩谁是天,谁是人???小凤凰:(╯‵□′)╯︵┻━┻老L:anyway,这文还一章就正文完结,后面也许大概可能似乎会有番外,欢迎各位看官——小凤凰:滚滚滚,就这还想卖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