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前。
礼查饭店的私人包间里。
房间装修得十分奢华,脚下是猩红色的羊毛地毯,墙壁上挂着仿名画,唯独花瓶里的鲜花经历了整日,已有些凋零。
粉色的花瓣落在了斗柜上,又被听差行走时带起的风掀起,飘飘然落在了地板上。
听差端来了茶具,斟了两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骨瓷茶具相当精美,镀着闪亮的金边,小银勺子也精致可爱。
若是在平时,冯世真定会对这茶具爱不释手。
小姐贵姓?对面那位男子端起了茶杯,轮廓分明的面孔在氤氲的水气中有几分模糊。
免贵姓冯。
冯世真忐忑,眼角不住朝门口扫,抱歉打搅了您。
我该走了。
她起身。
站在门边的黑衣人往旁边迈了一步,挡住了门。
冯世真面色发白,有些瑟缩发抖。
冯小姐不用怕。
男人低笑着,把话说完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请坐。
冯世真只得咬牙坐下,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他看着不过而立之年,轮廓十分英俊,富贵且优雅,眼神却深如望不见底的寒潭,散发着幽幽凉气。
这个面孔有几分眼熟,也许在小报的花边新闻上见过。
他十分富有,穿着名贵考究的西装,带着精致的腕表,包下礼查饭店这一套豪华奢侈的套房。
我姓孟。
男人抿了一口茶,好整以暇道,冯小姐寻容定坤,有什么事?冯世真见既然走不成,倒也镇定了下来,反问:请问孟先生是容老板什么人?故人。
孟绪安浅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却依旧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十多前年,我和容定坤险些成为了亲戚。
冯小姐找他什么事?我或许能帮个忙。
冯世真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看了半晌,说:我想问他,闻春里的大火,可是他指使人放的?她的直爽坦白勾起了孟绪安兴味一笑。
若我就可以告诉你,就是他干的呢?证据。
冯世真说。
孟绪安抬起手,手下立刻把一支雪茄递到他手上,点燃了。
香烟袅袅之中,男人缓缓道: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你自己也查得差不多了。
买闻春里地皮的大盛公司,是一家空壳公司。
但是里面有个王襄理,只在签合同的时候露过面,他是容定坤的人。
他实际上的职位,是三阳实业的总经理助理。
而三阳实业由容氏集团控股。
冯世真一言不发。
男人吐了一口烟,望着女孩紧绷着的脸,而火烧闻春里的指令,是容定坤亲自下的。
最初至少想吓唬一下住户,没料到老房子年久失修,最终酿成大祸。
这事影响太大,就连容定坤也有些怕,于是对内下了死令瞒着。
当初替他办事的那几个人,最近接二连三地也都不是失踪,就是死于意外了。
冯世真强制镇定的表情这才终于被撕裂,露出了积压太久的怨忿和惊怒。
孟先生如何知道得这么详细?因为我的人在窃听他的电话和电报。
孟绪安抖了抖烟灰,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极其简单平常的事。
我听不懂这些东西。
冯世真站了起来,谢谢您的款待,但是我真该走了。
门口的黑衣人岿然不动,手放在枪套上,同冯世真对视。
背后,孟绪安慢条斯理地说:如果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向容定坤报仇呢?冯世真转身冷笑:也许我并不想向他报仇呢?毕竟,我如今家道中落,弱小无能。
容定坤不需要动指头,而是吹口气,就能把我吹跑了。
敲门声响起,套房里的另外一扇门打开,一个文书走了进来,递给了孟绪安一张纸。
孟绪安低头扫了一眼:冯世真小姐,我并无恶意。
我只是在向你提出一个互惠互利的建议罢了。
冯世真清秀的脸霎时雪白。
她进入这房间不过十来分钟,这男人就已查出了她的身份!冯世真是个聪明且识趣的人。
她稳住了呼吸,走了回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孟绪安露出赞许的笑容,越发显得友善可亲。
冯小姐,我绝对不是容定坤的朋友。
或许是命运将你安排到了我的面前。
我之前安插在容家的探子被发现了,窃听设备也被拆卸了。
我需要有个人进容家,做我的耳目。
有必要时,还能做我的爪牙。
冯世真深呼吸:我只是个普通人,孟先生。
你手里的资料上想必写得很清楚,我如今以教书为生。
我做不了间谍。
孟绪安照着纸念着: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奖学金全优生,数学和英文双学位……冯小姐可是一位才女呀。
不敢当。
令尊身子可好?孟绪安问,钱还够用吗?住院费还欠着,药费没有结。
纵使这些有你家的朋友慷慨解囊,令尊抽大烟的钱,总不好意思让别人也给付了吧?冯世真如坐针毡,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
这种隐私被窥探、曝光,并且被拿来威胁的感觉,让她如临围墙,失去了安全感。
甚至有那么一瞬,幼年时经历过的那种惊恐和绝望席卷上了心头,险些就占据了她的神智,让她差点失控。
我并不是在威胁你。
孟绪安却是敏锐地观察出了女孩的异样,放低了的话语里含着安抚的意味,我是想帮助你,进而取得你的帮助。
冯世真回以挑眉冷笑:这种话,放在实力极其悬殊的两人之中,并没有什么意义。
孟绪安靠回沙发里,吸了一口雪茄,道:我会给你钱,让你还债,同时可以供养照顾你的父母。
而你则由我安排进容家,为我做事。
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而不论你想怎么报复容定坤,我都会协助你。
冯世真问:容定坤怎么和你结得仇?孟绪安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哑声道:他欠了我一条人命。
我不杀人。
冯世真立刻说,我冯家世代行医,只救人,不杀人。
放心。
孟绪安勾唇一笑,我也从来舍不得让美丽的女士弄脏了手。
冯世真沉声道:我不在乎容定坤的死活,但是,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我只要他体会到被他残害的闻春里的街坊们、我们冯家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行!我要听他痛哭,看他哀嚎。
他忏不忏悔,我也并不在乎。
冯小姐果真是个妙人。
孟绪安将还剩一半的雪茄摁灭在了水晶烟灰缸里,不贪心,知进退,果断勇敢,见好就收。
我很喜欢同你这样的人合作。
冯世真注视着这个神秘而又强大的男人:你呢?你想怎么报复容定坤?孟绪安起身,走到窗前,撩了一下天鹅绒窗帘上的流苏。
他望着窗外,目光悠远。
我倒是很想看到,我同容定坤重逢时,他脸上的表情。
水晶灯光芒璀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客人们齐齐让开,供这位姗姗来迟的陌生男客走过。
他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报社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镁光灯如花火爆炸开,此起彼伏。
永利银行是一家最近两年才出现的商业银行,有美国背景,实力雄厚,所以极其迅速地就在上海滩做大做壮,成为了一家赫赫有名的私人银行。
在场许多人都同永利银行有过业务往来,却从未见过那个据说一直在美国,深藏不露的银行总裁。
和别的宾客不同,冯世真好整以暇地盯住了容定坤的脸。
他的脸色青灰晦涩,眼中血红,有那么一阵,难看得犹如被勒死的尸首。
赵华安等人见了他的脸色,都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侧的枪套上。
孟绪安走到了台前,仰头朝台上的容定坤拱手一笑。
定坤大哥,别来无恙。
是我打断了你们?真是对不住。
容定坤艰难而缓慢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回以了一个僵硬的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绪安老弟,我们待会儿再叙旧。
来,先给孟七少上酒。
孟绪安端着酒杯,冲正打量他的容太太十分绅士地欠了欠身。
容太太想必是被他的姓氏勾起了一段不甚愉快的回忆,脸色也有些发青。
这人同容家的关系想必不怎么好。
冯世勋对妹子说。
冯世真心道何止不好。
这两家可是仇深似海呢。
孟绪安故意挑这个时机出现,就为了膈应容定坤。
他如愿目睹容定坤惶恐失色时的样子。
对于容定坤这样一位精明老辣、油滑内敛的人来说,人生中的失态恐怕屈指可数。
今日就是其中一次。
他看起来同当初第一次见到冯世真时极像,就像是见到了鬼一般。
感谢……感谢诸位前来参加犬子的生日宴会。
容定坤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犬子十八岁成人的时候,还在学校苦读,未能大办,今日便借着他满二十岁,弥补回来。
父母对儿女的希望,永远都很简单,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做一个正直体面的人,孝顺友爱,为家族、为国家争光。
谢谢!掌声如雷。
容定坤却是匆匆离了讲台。
容嘉上的目光追随着父亲狼狈的背影,接过了话筒。
感谢各位长辈们对我的关爱,和朋友们对我的支持。
请大家今日玩得尽兴。
乐队指挥收到他的指使,立刻挥动指挥棒,热闹激昂的舞曲响彻整个大厅。
砰地一声,香槟打开,众人欢呼。
容嘉上顺着酒杯塔倾倒,淡金色的液体一层层盛满。
宾客们转眼就忘了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投入到了狂欢之中。
容嘉上下了台后,寻不见父亲。
他想了想,让人把吴妈叫了过来,问:你伺候太太的时间最久,对家里许多事一定比我了解。
我看太太很不喜欢这位孟先生,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么?吴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理所然来。
容嘉上打开皮夹,抽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了过去。
吴妈拽住了票子,这才笑呵呵地开了口。
大少爷,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太太正怀着大小姐和二少爷呢。
老爷在外面的书画社里认识了一位孟小姐,为了她一连大半个月都不回家。
太太当时大着肚子去找孟小姐谈话,孟小姐都不肯离开老爷。
说什么,反对包办婚姻,要自由恋爱。
太太气得不行,再加上老爷当时生意上还出了差错,险些滑胎。
后来……是王姨娘怀孕了,孟小姐才被气走的。
这位孟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的弟弟。
容嘉上一听是父亲当年的风流债,啼笑皆非,不再去管这个事了。
#####五十五欢腾的乐曲和宾客们的笑声被厚重的书房大门隔绝在外。
容家和孟家的手下分立书房外两侧,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侧的枪匣上。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比起容定坤戒备紧张的神情,孟绪安显得轻松许多。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加了冰块,坐进了真皮沙发里。
容大哥不如坐下来说话。
孟绪安翘起了修长的腿,这是你家,外面又有上百宾客,我又能对你做什么?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渐松懈下来,垂着的嘴角勉强翘了起来,恢复了他老成精明的常态。
绪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对面沙发里坐下,如个友爱地前辈一般感叹道,之前常在报纸上看到你,只当你回国不过做点小生意,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永利银行的董事长。
士别多年,自当刮目相看。
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孟家瘦死的骆驼比马总要大一些。
孟绪安也笑得好似个关系友善的亲密后辈,靠着家里的支持,做了一番事业,算不得什么成就,只能说是不至于愧对祖先罢了。
容定坤干笑了两声: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还有你姐姐……青芝她,还好么?孟绪安晃着酒杯里的冰块,冷淡道:大姐已经去世了。
容定坤浑身一震,难以置信。
而孟绪安平静的目光再度向他确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容定坤肩膀颤抖着,问:怎么都没人告诉我?孟绪安的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嘲的弯度:容大哥若真关心大姐,自然会去打听她的消息,又何须等着别人来告诉你?容定坤无言以对,片刻后,才喘息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孟绪安说:我们举家去美国后,她就病了。
勉强拖了大半年,还是不行。
走得倒挺安详的,也并没有再提起你。
那么早就走了?葬在哪里?旧金山。
容定坤耷拉着肩,长叹着:真是没想到……她还那么年轻呀。
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好好的,在美国嫁了人,现在怕孩子都好大了。
孟绪安眼神微微闪动,垂下目光,抿了一口酒。
那绪安你……现在是专心在银行里做事了?容定坤又问。
孟家的生意摊子本来就小,又有从兄看着,不需要我做什么。
孟绪安说,只是如今局势不大稳定,银行借贷风险大,又受打仗影响。
稍有不慎,就容易赔得倾家荡产。
我看容家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
改日还得向大哥好生请教一下生意经呢。
过奖。
容定坤后背浸出一层流汗,脸上松软的皮肉抽了抽,皱纹层层叠叠,疲惫老态越发有些掩盖不住了,绪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后起之秀,才是未来之主。
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已跟不上时代了。
孟绪安打量了一眼华丽的大书房:这宅子是后来修建的吧。
当年我记得,容家不过只是一栋两层小楼罢了。
容家当年何止只有一间小洋楼。
容定坤当时负债累累,家产已变卖得只剩一栋房子了。
若没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家早就破产。
只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痴情,却并没有换来容定坤真心,反而招来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
我对不起你大姐。
容定坤神情晦涩,痛心疾首,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却不能回报她的情意。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的。
可是我却没那个勇气去打听她的消息。
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薄命……得了!孟绪安的嗤笑夹着碎冰利刃扑向容定坤:容老板当初引诱家姐,哄得她抽上大烟的时候,倒是很有勇气呢。
容定坤好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
孟绪安修长稳健的手端着酒杯,杯壁倒映着他英俊深沉的轮廓。
孟家得祖宗保佑,苟延残喘。
在下不才,也算将家业一点点重新振兴了起来。
其实钱财都是身外物,但是镇家之宝,却不能流落在外。
容老板,你当年从家姐手中哄骗去的那个战国金麒麟,如今在何处?门外乐曲戛然而止,屋内陷入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容定坤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猜你是为了这个事而来的。
或许你不信,但是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那个金麒麟的下落。
在我的困境之中,你姐姐把它赠我,让我变卖了还债。
这金麒麟承载着我和青芝的情。
我自打情况好转后,就一直想把它找回来。
孟绪安平静笑着,唯有手背的青筋曝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容老板真是会粉饰,连我姐姐都亲口说是被你骗走的。
罢了,现在打这个官司也没什么意义。
容定坤,我要你把金麒麟还给孟家。
那是应该的。
容定坤敷衍着笑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增派人手,一定帮你把这个宝贝找回来。
孟绪安的手指在皮沙发的扶手上敲着:容老板,你恐怕不大明白我提这个要求的决心。
你要是打算糊弄我,那你就想错了。
怎么会……容定坤讪笑。
二十年前。
孟绪安突然说,二十年前,有母子三人,赶路的途中,在一个叫白柳镇的地方遇到劫匪,被害身亡。
容老板你还记得吗?他每说一段,容定坤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话说完了,容定坤面色白里透青,五官僵硬犹如石雕。
孟绪安施施然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手指一弹,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落到了容定坤的膝盖上。
那是一个给孩子配戴的长命锁,非常陈旧了,但是依旧能辨认出富贵命长四个字。
另外一面刻着叶片细花,中间有一个桢字。
容定坤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险些把这长命锁跌在地上。
定坤大哥可要拿好了。
孟绪安讥笑着,这可是你夭折的长女给你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你那襁褓中的长子更是死不见尸。
我突然想,他要是还活着,肯定也是个和嘉上一样聪明俊朗的年轻人吧。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容定坤粗声道。
怎么?孟绪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是怕我走漏了风声?确实,容家亲戚死得七零八落,佣人换了好几批,现在的那位容太太估计都不大清楚你最初还有过一房妻儿吧。
但是反正都死了,也没什么妨碍呀。
除非……孟绪安笑容收敛,阴冷地盯着容定坤:你怕人知道,你发迹后为了娶书香门第的唐氏,把碍事的糟糠和一双儿女杀害的事?长命锁跌在地毯上。
容定坤愤怒地站了起来,红着脸骂道:孟绪安,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容定坤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样杀妻灭子的事,也绝对做不出来!虎毒不食子,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女?那确实杀了你发妻了?孟绪安也笑着起身,把长命锁捡了回来,收回口袋里。
是真是假,你是做丈夫和父亲的,最清楚不过。
我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容老板打算如何做,自己好好斟酌吧。
想一想,要是世人知道一贯道貌岸然,以慈善家、社会知名活动家身份示人的容定坤,竟然是杀妻儿求荣的小人,会怎么想?容定坤急道:你想凭这么一个东西就污蔑我?谁说我只有这么一个证据了?孟绪安笑,人证,算不算?容定坤大震,一脸难以置信:你……你是虚张声势!是不是,容老板届时就知道。
孟绪安道,一个连妻儿都能杀的人,我倒好奇谁还能再和你深交,什么人家还愿意和你儿女结亲。
天下人谁能亲得过自己的妻儿呢?纵使做刀口舔血的生意,也不是图赚钱给妻儿过好日子么?将心比心,容老板的狠辣,可算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一份了。
孟绪安施施然地朝书房大门走去。
容定坤凶狠地瞪着他的背影,道:你是来替青芝报仇的?孟绪安手放在门把上,没有回头。
怎么会?我可是来帮助你一家团圆的呢。
容定坤困惑愣住,孟绪安已推门而去。
舞厅里灯光璀璨,如流光飞舞,照得年轻男女们脸颊上的汗水闪闪发光,犹如抹了一层亮粉。
舒缓悠扬的旋律里,冯世勋搂着心爱的妹妹,轻轻地迈着步子,感受着这一刻的宁静温馨。
上一次他们这么安详静谧地相处,都要追溯到五年前冯世勋出国前了。
还记得我出国前,你抱着我哭哭啼啼吗?冯世勋低笑着问。
干吗提我的糗事?冯世真啼笑皆非,那时候我还小呀,当然舍不得你了。
最近总想起过去的事。
冯世勋说,当时觉得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同现在比起来,却已经十分甜蜜了。
我们家现在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将来只会越来越好的。
冯世真说。
真儿,冯世勋问,你有想过将来做什么吗?将来?你顶多在容家再做半年。
你不会想永远就只做一个教师吧?冯世真说:教师这职业,受人尊敬,薪资也不错呀。
你不想去留学吗?冯世勋问。
冯世真骇笑:咱们家哪里有这个钱?再说,我去学什么?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冯世勋说,你这么聪明,不论学什么,都能出类拔萃。
这是哥哥欠你的。
留学的钱,我来想办法。
怎么说一出就是一出?冯世真忙道,我还没说想留学呢。
再说了,你现在存的钱,是将来给我娶嫂子用的,不能乱花。
花在你身上,怎么是乱花?冯世勋皱眉,认真注视着妹妹,我希望你能多为自己想想。
冯世真笑着依偎进了兄长的怀里:我现在好得很。
你不要看周围那些富家千金们。
就算咱们家没出事,我们也不能和他们比的。
爹以前总说知足常乐。
咱们家在本地里,已算是很体面的了。
你总是比我看得开。
冯世勋叹笑。
#####五十六一曲结束,冯家兄妹回到场边休息。
容芳林郁郁不乐地寻了过来,问:先生,你见着秀成哥哥了吗?冯世真摇头:他没有和余小姐在一块儿么?她?容芳林登时讥笑,她忙着和陈秘书长的公子跳舞,快活得很呢,哪里顾得上旁人?杨秀成同余知惠虽然是一道来的,进了场却分开了。
余知惠作为容太太的外甥女,又清纯俏丽,很讨男人喜欢。
在容太太的有意张罗下,余知惠结识了好几个公子哥儿,一支舞都没落下,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容芳林抱怨道:在秀成哥面前装着那么端庄娴淑的,背过人还不是到处招蜂引蝶。
冯世真劝道:人家两人之间的事,旁人是掺和不进去的。
杨先生是有主见的人,他会有所决断的。
容芳林谈了一声,从侍者的盘子里接过一杯香槟,望向舞池。
巧得很,伍云弛臂弯里身姿轻盈优美的女伴,正是桥本诗织。
先生知道了吗?容芳林说,那位桥本小姐,原来是大哥在重庆时候交往过的女朋友呢!这下连站一旁看画,假装没有听女孩子说话的冯世勋都不禁朝舞池里望了一眼。
冯世真淡淡道:刚才他们俩相认的时候,我也在场。
真是有趣得很。
原来两人在重庆都用的是化名。
可不是么?容芳林嘲道,这下可好了,老情人重逢,大哥他却要订婚了。
冯世勋的眉毛又是一挑。
冯世真只是平静地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个新闻。
容芳林说:我挺喜欢桥本小姐的。
但是她不如兰馨姐厉害,怕是争不过。
嘉上就没自己的意见吗?冯世真问,桥本小姐看起来家世也相当不错的样子,和你们家门当户对呢。
大哥对这事无所谓吧。
不论选谁,他都享福呀。
容芳林不喜欢杜兰馨喜欢桥本诗织,但是如果杜兰馨不嫁容嘉上,就有可能来抢杨秀成。
她自己也左右为难地很。
冯世真望向远处,容嘉上正在同一对衣裳华丽的夫妇交谈,神态稳重自若,充满了自信,笑颜英俊。
那个太太显然被他谜得不轻,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拍来拍去。
伍云弛拥着容芳桦,从他们面前转了一个圈。
容芳桦满面红光,快活得就像一只小鸟。
容芳林百无聊赖,朝不远处跃跃欲试想来邀请自己的男士们翻了一个白眼,让对方识趣而退。
冯世真朝兄长使了个眼色。
冯世勋会意,对容芳林伸出了手。
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请大小姐跳支舞。
冯世勋虽然不是名门公子,但是容貌俊朗,风度翩翩,气质又十分干净。
容芳林对他倒是挺有好感的,大大方方地把手递了过去。
优美的乐曲响起,金发碧眼的白俄女歌手扶着话筒,唱起了缠绵的情歌。
冯世真独自一人靠着餐桌站着,手里端着一杯淡蓝色的鸡尾酒,很有几分孤芳自赏之态。
她华服丽颜,神情又有些冷艳矜持。
那些爱慕她美色的男宾客都驻了足,只远远观赏,不敢轻易上前。
小世真,你这样冷冰冰的,会少了许多被追求的机会呢。
低沉的男声响起,如大提琴的低鸣。
冯世真手里的酒杯轻颤了一下。
她下意识往大厅里望去,果真看见容定坤也在杨秀成的陪同下回到了舞厅里,同客人寒暄起来。
没想到七爷还在。
冯世真侧头朝身旁的人看去,好一阵没见您身影,还以为您已经告辞了呢。
我脸皮比较厚。
孟绪安点起了一支烟,虽然容老板有意送客,但是我还是赖了下来。
容家的跳舞会可是上海滩的盛事,错过了怪可惜的。
被看到和你在一起说话,不会对我有影响吗?冯世真问。
孟绪安嘴角微弯:冯小姐年轻美貌,我受你吸引,过来找你说几句话,有什么不妥的?容嘉上远远望见那个姓孟的正凑在冯世真面前说话,脚步一顿,被舞伴踩住了脚。
女孩吓了一跳,不住道歉。
容嘉上漫不经心地安抚了两句,匆匆将她送到了舞池边,转身就朝冯世真那边走去。
容嘉上利用郭大壮来查我,还我损失了两个得用的人。
孟绪安吐了一口烟,不过我已经把郭大壮处理了。
你放心,你的身份还是安全的。
冯世真嗯了一声:那我以后怎么传递消息?目前先按兵不动……孟绪安的眼角扫到容嘉上怒气冲冲的生硬,话锋一转,亲昵地凑了过来,冯小姐平时爱读什么书?冯世真瞬间会意:爱读一些西方的探险和推理小说。
哦?孟绪安道,我这里有一本今年极红火的英文推理小说,是位女作者写的,叫……阿加莎·克里斯蒂。
容嘉上大步流星而来,警告地朝孟绪安一瞥,转而对冯世真温柔笑道,这位正是先生很喜欢的女作家,是不是?孟绪安叼着烟,满不在乎地笑着。
男人们的视线像两把剑一样在空中撞击,火花绽射。
一击不中,双方又退了回去,摆出了防守的架势。
冯世真专注地看着香槟杯里上升的小气泡,对空气中无形的火花视若无睹。
容嘉上道:这位女作家之前名声不是很响亮。
想不到孟老板也知道。
孟绪安笑道:如果冯小姐喜欢,我有这个作者的新书的初版,送你惠存。
孟绪安亲自教冯世真对准小猫小狗开枪时,也是这么一副温柔如水的语气。
所以冯世真听了,身子轻颤,并不是因为感动,而是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一丝冰冷杀意。
初版书很珍贵,我不好夺人所爱。
多谢孟老板了。
孟绪安笑着,也不勉强,转而对容嘉上说:我上次拜访容府已是十八年前。
那时候嘉上你还在学步呢。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确实不记得了。
容嘉上冷淡道,如果孟老板有兴趣,我让管事陪你四处转转。
孟绪安摆手:当初到访的时候,贵府还只是一栋小洋楼。
令尊真是能干,二十年来已把家业扩展了十倍不止。
这么大一份家业,将来全都要落在你的肩上呀。
若有个兄弟帮你分担一下该多好。
容嘉上从容道:据说孟老板不仅一个人撑起偌大家业,当初还把已经衰败的家业重新振兴。
你也没有兄弟帮衬呀。
还是孟老板觉得我能力不足,比你差远了?孟绪安哈哈笑起来:莫欺少年穷。
也是,你才刚起步,现在就下定论还太早了。
虎父无犬子,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呢,嘉上。
多谢。
容嘉上冷淡回道。
又是一曲结束,宾客们退下场来,挤到长桌边寻找着酒水和点心。
女客们更是笑嘻嘻地打量着相貌堂堂的孟绪安和容嘉上。
两个男人彼此侧开了身,转移开了目光。
冯世真抿了一口酒,手心里已都是汗。
你们男人真爱偷懒。
杜兰馨像一团晚霞似的飘了过来,截过容嘉上手里的酒杯,把酒一饮而尽,满场那么多小姐没有舞伴,你们就这么干站着聊天?冷落了女士,是我们的不是。
孟绪安露出一抹慵懒的笑,朝杜兰馨伸出了手,杜小姐可否肯赏光同在下跳一支舞?杜兰馨早就打量他很久了,见他如此识趣,满足一笑,挽起了他的胳膊。
那两人前脚走开,容嘉上就急匆匆道:先生,这姓孟的和我们家有些宿怨,来者不善。
你最好离他远点,免得被卷是非里。
已经迟了。
冯世真笑道: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好像来了好几个老朋友呢。
那个桥本小姐在哪里?大概在和别人跳舞吧。
容嘉上漠不关心。
你怎么舍得冷落她?冯世真取笑,人家可还记得你天天给她送花呢。
容嘉上俊脸倏然泛红,局促道:先生,那事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
冯世真平静地说,你送她花,是送心上人。
送我,只是赔礼道歉罢了。
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
容嘉上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乐队小提琴手拉出了一串轻快的旋律作为开舞提示,悦耳的音符飞过整个大厅,引起了宾客们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是一首狐步圆舞曲,最适合挑一种中途交换舞伴的集体舞,很是受年轻人们欢迎。
所以乐曲一响起来,女孩子们都兴奋了。
容嘉上长长吁了一口气,突然抓起了冯世真的手。
先生,来!青年人英俊的面孔重新被笑容充满。
鲜活的朝气与蓬勃的热度瞬间将冯世真感染,把她从那难以描述的抑郁之中拉了出来。
将所有担忧和愁绪都暂时抛开,冯世真放纵自己,任由容嘉上将她拉进舞池之中。
#####五十七水晶灯折射着璀璨的碎光,将四周都笼罩在了明晃晃的暖光之中。
两人的面孔靠得如此近,气息交融,仿佛随时都可以吻住。
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没有了陌生的审视和试探,也没有了较量和争斗,唯有心跳依旧,如电流窜过的酥麻触感依旧。
他们好似小别的舞伴,在场上转了一圈,又寻回了彼此,牢牢紧握着手,舍不得再分开。
容嘉上专注地凝视着冯世真,轻声道:这是我们跳的第三支舞。
冯世真瞳孔骤然收缩,电流自心房穿过。
悠扬悦耳的音乐化作一条光灿灿的丝带,在舞池中飘动穿梭。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似在空中跳跃似的,脚尖只来得及在地板上轻轻一点,就又被容嘉上搂着旋转起来。
青年的胳膊强健有力,可以轻易地托起她轻盈的身躯。
起初冯世真还有些紧张,随后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会松开手,不会让她跌落受伤。
于是她也放松了下来,将自己交付了出去。
就如那个祭拜过容家二少爷的夜里,任由容嘉上带领着,在黑夜中前行,不论会走到何处。
旋律忽而拔高,像鸟儿振翅直冲天际。
冯世真感觉到腰上一紧,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就被容嘉上双手握住,托举了起来。
她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天旋地转,心跳近乎停止。
只不过是转瞬之息,双脚又落在了地上。
冯世真踉跄着,跌进容嘉上的怀中。
容嘉上搂住她,坚实的胸膛振动,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这个托举的动作全场做出来,非常轰动好看。
周围的宾客们全部都因此而激动欢笑。
好玩吗?容嘉上问。
冯世真欢笑着点头。
容嘉上注视着着女子潮红的脸颊:先生,我始终想不明白。
什么?那天,在新都会里,你怎么想到主动来请我跳舞?你怎么还在纠缠这个问题?冯世真噗哧笑。
因为真的想不通。
容嘉上搂着她随着旋律转了一个圈,今天我生日,你就不能告诉我答案吗?那你先说,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地想知道这个答案?冯世真反问,难道我是第一个请你跳舞的人。
容嘉上想了想,认真道:是啊。
真的?冯世真着实意外,可再是第一次,也不过是一支舞罢了。
不仅仅是一支舞。
容嘉上摇头,我知道,那对你来说,应该有别的用意。
冯世真意味深长道:真想知道?容嘉上认真专注地看着她,洗耳恭听。
宾客们随着高昂的旋律齐身旋转。
容嘉上略一分心,手松开,冯世真从他的怀中滑了出来,逃之夭夭。
一双有力的胳膊自身后将冯世真扶住,握着她的手将她转过来,搂进了怀中。
所有的宾客们也都交换了舞伴。
轮到我了。
孟绪安朝容嘉上略点头。
就那么一瞬,欢乐汹涌的人流就将冯世真他们和容嘉上隔开。
涣散的神智瞬间归位,冯世真背脊一凉,仿佛从暖阳下被拽回了阴寒的地窖里,来不及褪去的笑被冻结在唇角。
腰肢被男人坚实的胳膊紧紧搂住,感受到一种被挟持的不自在。
同容嘉上那种灵巧的引导不同,孟绪安的姿态十分坚定霸道,不允许女伴有自主的动作,全部都要听凭他的指挥。
在舞池里,他仿佛就是操纵一切的霸主,可以为所欲为。
冯世真并不喜欢,但是也只有尽力配合,努力跟上孟绪安的脚步。
笑得这么开心,看来这容嘉上真是个很讨喜的人。
孟绪安嗓音低沉,贴着冯世真的耳边低语,真有那么喜欢他?谁也不会喜欢上一个成天摆着臭脸的人吧。
冯世真垂着眼帘,我要不回应他,他又怎么能和我交心呢?看来鱼儿差不多上钩了。
孟绪安道。
注意一下,七爷。
冯世真轻声说,人们都看着这边呢。
确实,不论是容嘉上,还是关心妹妹的冯世勋,都时不时往他们看。
再加上那些受孟绪安俊朗外表吸引的女士们。
他们俩是场上十分引人瞩目的一对。
留神了,世真,孟绪安呵呵轻笑,我反复提醒过你,不要被鱼儿拖进水里。
我把七爷的话铭记在心呢。
冯世真冷冰冰道,七爷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耽搁了我们的计划。
孟绪安挑眉一笑,随着旋律猛地倾下身。
冯世真抽了一口气,后仰倒在他臂弯里,又被他拽了起来。
她的心一阵狂跳,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不悦和警告。
不要忘了你进容家的初衷。
孟绪安神情温柔,语调却冷如寒冰,你回家多看看令堂的样子,会让你脑子清醒一点。
况且,他是富甲一方的豪门公子,而你……而我,不过是个清贫的家庭教师罢了。
冯世真紧咬着牙关冷笑,我是什么身份,不用七爷特意提醒。
你这么清醒,我就放心了。
孟绪安咧嘴笑起来。
冯世真被他霸道地拉扯、转圈,犹如男人手中一个任由他摆弄的玩偶一般。
她头晕目眩,眉头忍耐地绞着,咬紧了牙,不屈地对抗着。
孟绪安似乎很欣赏她狼狈却又倔强的模样,愉悦的低笑好似大提琴的低鸣一般。
我真喜欢你倔强却又不得不驯服的样子,世真。
冯世真厌烦地别开了脸,正望见一身俏丽白裙的余知惠正在同容定坤跳舞。
容定坤本来被不请自来的孟绪安坏了心情,可此刻搂着青春靓丽的表外甥女,满面红光,十分享受。
十八年过去了。
孟绪安说,容定坤的喜好始终没变。
可他却不喜欢你,你说多奇怪。
冯世真漠然道:有儿子喜欢,做爹的喜不喜欢,就不重要了。
孟绪安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冯世真轻轻翻了一个白眼。
孟绪安突然握住了冯世真的腰,猛地将她托起。
他的力道又大又猛,完全不容抗拒。
冯世真第二次猝不及防,吓得紧抓住他的胳膊。
你太紧张了,世真。
孟绪安促狭笑着,把冯世真放下,你应该多学会享受。
毕竟,你今晚是这么美丽。
他弯腰亲吻冯世真的手背,犹如一个完美的绅士。
继而,力道灵巧地将她一推。
冯世真转身,恰好就转进了杨秀成刚空出来的臂弯里。
杨秀成意外一笑,冯小姐不继续同孟先生跳舞了么?冯世真神色一转,抱怨道:这个孟先生真是个包打听,什么都问,手劲儿又大,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下逃了出来呢。
他朝你问了什么了?杨秀成警惕。
就是些日常的事罢了。
怎么教书的,同容家上下相处如何一类的。
哦对了,还有孙小姐的事。
杨秀成忙问:你都同他说了什么?杨先生放心,这点规矩我还是知道的。
冯世真宽慰他道,我从来不同外人说东家的长短。
再说他这人油腔滑调的,我也不想同他多说话。
到是杨先生,我看你今日同余小姐一起来的。
你们的好事可是近了?杨秀成下意识望了一眼正同容定坤跳舞的余知惠。
余知惠穿着那条银白小裙,在一片姹紫嫣红中份外醒目,好似带着露珠的白芍药。
容定坤往日里对她并不热络,此刻却和她有说有笑。
杨秀成不自在地皱着眉头,没说话。
好像我说错话了,还请杨先生别介意。
冯世真讪笑,之前余小姐来借裙子的时候,说起你们的事,还挺有希望的。
原来她的裙子是表姨借她的。
杨秀成的不悦更加重了一层。
是老爷送她的。
冯世真说,容老爷很疼爱余小姐呢,一听她没有裙子参加跳舞会,就立刻送了她一条。
杨秀成的脸色透着青,像是误吃了花椒似的,嘴角好一阵抽。
余知惠清纯秀丽,同容定坤过往的那些情人如出一辙。
没有谁比一直跟在容定坤身边的杨秀成更清楚容定坤对这类女学生的迷恋的了。
但是,余知惠是他的堂外甥女。
他应当不会……杨先生不觉得余小姐今晚特别漂亮么?冯世真笑眯眯道。
杨秀成心绪混乱,下意识咄咄反问:冯小姐想暗示我什么呢?冯世真无辜道:我是觉得,你们郎才女貌,非常般配。
要是我多管闲事了,还请杨先生不要介意。
杨秀成神色缓了下来:冯小姐是一片热心,是我多心了。
我和知惠,也许还差了点缘分吧。
冯世真柔声说: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便是青梅竹马,相依相伴。
缘分这东西,其实有时候也是需要人为地用力去维护的。
尽过力了,再放手也不迟。
杨秀成怔住,陷入了沉思。
冯世真感觉得出他有所动摇,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又跳了一会儿,随着换舞伴而分开了。
伍云驰笑嘻嘻地搂住了冯世真:等了好半天,这才终于能和冯小姐跳半支舞了。
他一贯没个正经,冯世真也不同他计较。
冯小姐今天真漂亮,伍云驰恭维道,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再漂亮也就今天一晚的事,过了后半夜就又变回去了。
冯世真谦逊道,借来的裙子,总是要还回去的。
伍云驰道:我看冯小姐气质清华,不像是会永远受穷困之人。
伍少还会看面相?冯世真调侃,那我承您吉言了。
将来发了财,一定赠你一份厚礼。
伍云驰笑眯眯地凑近了,我还会别的,冯小姐想不想知道?冯世真嫣然一笑,一脚踩在了伍云驰的鞋面上。
伍云驰一个踉跄,咬牙强忍着痛,身子好一阵东倒西歪。
你可真……真烈?冯世真眼风如刀,你们这些男人背后议论女人的话,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伍云驰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冯世真,充满兴味地一笑,难怪嘉上对你这么着迷。
冯世真沉下脸,伍少说话请注意一下用词,当心再挨耳刮子。
伍云驰却是嬉皮笑脸,我哪一日不挨女孩子耳光,就浑身不舒服。
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冯小姐的玉手赏一巴掌呢。
冯世真拿这种赖皮还真没什么法子,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扇他脸。
冯世真不方便扇男人耳光,可余知惠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余知惠和容定坤随着换舞伴分开后,就由孟绪安接过了手。
孟绪安相貌堂堂,一身名贵西装,昂贵金表,更有一股男性雄浑的气息。
余知惠心如小鹿乱撞,不自觉拿出自己最温婉娴雅的姿态来,知道男人们都喜欢这样。
可是她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
孟绪安含笑看着她,开口就问:小姐的舞裙是从哪里借来的?余知惠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浑身都冷了。
#####五十八孟绪安轻浮的目光上下扫着余知惠窈窕的身段,还刻意在她胸口停留了片刻:小姐还在念书吧?余知惠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厚颜无耻的男人,吓得都忘了逃跑,呆呆地说:我……在金陵女子大学念书……我最喜欢女学生了。
孟绪安笑意加深,又单纯又听话,而且还特别干净。
你要不要和我做个朋友?我可比容老板大方多了。
至少,我可不会用这条锆石的项链就把你打发了……啪——孟绪安的脸偏向一侧。
余知惠气得浑身发抖,满脸通红,转身跑走了。
孟绪安揉了揉下巴,浑然不在意地笑着。
那头闹得那么大,冯世真他们也都看到了。
这姓孟的倒是有趣。
伍云驰笑道,都以为他是个寻常富商,没想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我看他找上容伯父,怕是来者不善。
冯世真道:容家这么大的家业,还会害怕他?上海的银行又不只有他一家。
不同他们家做生意就是了。
伍云驰只当冯世真到底只是个女老师,不通世事,也不和她详细说明。
他的目光扫到一处,突然笑着将冯世真推了出去。
一双熟悉的手臂敏捷地将冯世真接住。
容嘉上的胸膛温暖坚硬,手臂紧环住了女子柔韧的腰肢。
冯世真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地,被男人抱着转了一圈。
灯光明亮如烈日,人群环绕旋转。
四目相对,目空一切,只有彼此。
我又抓住你了。
容嘉上低沉的笑声在胸膛里振动,驱散了所有勾心斗角的阴霾,让这一场圆舞恢复了本该有的浪漫。
闪耀的灯光下,青年俊美的面孔轮廓分明,双眸如深秋的夜空。
冯世真忽然生出一种想同他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一切的冲动。
世真,你这下逃不掉了。
容嘉上用力搂紧了冯世真的纤腰,想好怎么回答那个问题了吗?冯世真垂着眼帘,目光越过容嘉上的鼻尖,落在他温润的唇和轮廓精致的下巴上。
记忆中那个远远站在彼岸的白衣青年,清高冷漠如雪山孤峰的俊美青年,此刻正拥着她,笑容温暖,犹如秋日干燥的金色阳光。
那个她曾经觉得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身影,如今离她这么近,近得听得到对方蓬勃的心跳,近得要被青年灼热的体温炙伤。
她当初为什么会请他跳舞?不仅仅只是想用这个男人试试手,看看自己是否有勾引男人的魅力。
更多的,她是想试一试,自己终究能离月亮有多近,离那个她已经错过的花好月圆的美丽世界有多远。
不知不觉中,她赤着双脚,淌过了那一条遍布着冰凌碎石的河滩,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并不知道她这一路是如何走来,不知道她的踯躅,也不知道她之后将要前往的方向。
世真?容嘉上不折不挠地纠缠着,你就说吧。
我不笑你。
冯世真心里泛起了一股酸涩的暖意,就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融化了,流淌进了四肢百骸,让她浑身懒洋洋的,失去了继续抵抗下去的力气。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女子轻轻低语,眼里好似盛满了皎皎月光。
这一瞬,容嘉上听到了自己心底传来了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
乐曲拖着长长的尾音,缓缓停歇了下来。
人们气喘吁吁地站住,欢笑、鼓掌。
两人却依旧执手而立,仿佛被魔法定格,沉醉于那搅乱心跳的电流乱窜的感觉之中。
世真……容嘉上喉中哽咽,艰难地开口,我其实……满场灯光倏然熄灭,惊呼声响起。
继而,一道明亮的光柱投向人群,照在了还相拥着的容嘉上和冯世真身上。
容嘉上还未反应过来,冯世真就已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后退一大步,从灯光下退避到了幽暗之中。
容嘉上双臂之间空落落的,一脸茫然。
生日歌曲响了起来。
宾客们恍然大悟,拍起了手,齐声唱歌。
人群分开,容芳林和容芳桦亲自推着生日蛋糕走了出来,容定坤和太太也携手而来。
生日快乐,嘉上。
杜兰馨拿着个尖帽子走上前,笑盈盈地给容嘉上戴上,继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宾客起哄,有人吹起了口哨。
杜兰馨顺势依偎进了容嘉上的怀中,如一只慵懒的波斯猫。
桥本诗织一脸惊愕,好似被一口气扇了几个耳光似的,反应不过来。
容嘉上的表情是麻木的,搂着杜兰馨,机械地朝道贺的宾客点头致谢。
冯世真就站在不远处,随着人们一道微笑,鼓掌。
两人的目光仿佛越过一段遥远的时空相聚,连接起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今日多谢诸位亲友捧场。
容定坤拍了拍儿子的肩,高声道,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怀抱,独立出去成家立业。
犬子如今还在读书,立业尚不急,但是可先成个家。
我们容家同杜家也是世家之好。
杜小姐美貌聪慧,体贴懂事,我和太太都很喜欢她。
她和嘉上情投意合,感情深厚。
今日借着这个好时机,特向诸位宣布两家即将缔结秦晋之好的消息。
还望将来举办婚礼,各位都能来捧个场。
话音一落,宾客们的道贺声如潮水一般蔓延向了四面八方,也斩断了那一道飘离着的视线。
桥本诗织朝后踉跄了一步,继而转身推开人群,跑走了。
容家姐妹面面相觑,继而追她而去。
音乐声,欢笑声,将气氛烘托到了高潮。
人群攒动,冯世真被挤得一步步后退。
透过人影间的缝隙,容嘉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取出了那枚闪亮漂亮的大钻戒,戴在了杜兰馨纤细的手指上。
宾客们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冯世真最后所见,是容嘉上浅笑着和杜兰馨深情相拥,就如他刚才拥抱自己一样。
随后,她被孟绪安抓住了胳膊,狠狠地拽出了人群。
初冬时节,屋外的风带着阴湿的寒气。
冯世真光着胳膊,猛地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只觉得一股凉意由外自内,浸透到了五脏六腑里,令她齿缝里都泛着寒意。
孟绪安脱下了西装,搭在了她的肩上。
身后的门缓缓合上,将那些欢声笑语隔绝在了屋内,唯有明亮的灯光透过雕花的玻璃照射出来,映得两人面孔轮廓分明,又透露着一股阴恻恻的意味。
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在天边闪烁。
庭院里倒是有些宾客,大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不畏寒冷,躲在庭院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喁喁私语。
冯世真喝出一团白雾,问:有烟吗?孟绪安抽出一支雪茄。
更好。
冯世真哂笑,叼在唇间。
孟绪安划了火柴,替她点上。
以往总是她为自己点烟,今日终于反了过来。
冯世真深深吸了一口,吐了白烟,靠着栏杆站着。
她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沉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孟绪安斜倚着柱子,盯着她笑,你要是想哭,我这儿还有帕子。
哭什么?冯世真抬起头来,双目清亮,连一丝水痕都没有,他们今天要宣布订婚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在容定坤的小书房里翻到过他们的结婚合同。
孟绪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抽出她指间的雪茄,吸了一口。
杜家不仅有钱,杜老二还是海关下一任的准司长。
容定坤尤其看好这第二个好处。
他正需要一个壮大自己运输渠道的机会。
如今这个渠道打通了,他的那些贼赃,就可以更轻松地运送出国了。
冯世真侧头挑眉:问你个事。
上次那批货,你怎么处理的?那批明朝古董?孟绪安说,放心,我没有私吞。
如今到处打仗,政府形同虚设。
交还给政府,隔日就不知道被哪个大帅卖出去换了军饷。
而这批文物棘手得很,交给谁代管都不妥。
所以,我将它们重新埋了起来。
埋了?冯世真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处理结果。
埋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孟绪安夹着雪茄,笑得意味深长,世真,有些东西,是国器,它们是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五十九说回来,如今他都订了婚了,你有什么打算?。
孟绪安道,多个未婚妻在一旁,你以后亲近他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何止未婚妻。
冯世真说,原来桥本会社家的三小姐是容嘉上先前在重庆时的女朋友呢。
这倒是个新闻。
孟绪安有些意外,前有未婚妻,后有老情人。
容大少爷艳福不浅。
你这下的处境和有些不妙。
七爷倒是会长他人志气冯世真轻笑着,侧脸在光影之下,透出一分少见的冷硬决绝来,不过是争宠罢了。
我既然能让容嘉上把我接回容家,又怎么会没有法子继续笼络住他呢?孟绪安道:就算鱼已经上了钩,没有钓上岸之前,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七爷,容嘉上只是我的任务之一。
冯世真有些不耐烦,我们的目的,是通过他而能做到的事。
不要因为我是个女人,就觉得我的用处只有勾引男人。
你是我的高徒,我从来不曾小瞧了你。
孟绪安把还剩大半的雪茄丢在地上,皮鞋狠狠地碾了碾。
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笑得意味深长,目光灼灼,如狼盯着猎物,要让男人作出选择,往往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恰到好处的刺激。
他话音未落,人已欺了上来。
冯世真感觉到不对劲已经晚了。
男人如鹰隼扑猎般笼罩而下,将冯世真压制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甚至不能算是个吻。
冯世真只觉得唇上传来一股极大的压力,雄浑的男性气息充斥鼻端。
孟绪安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吃了似地,用力地碾压着她的唇,撬开她的牙齿,放肆地逗弄着她惊慌到失去反应的舌。
而这也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冯世真随即反应了过来,开始挣扎。
可孟绪安坚实的双臂用力收紧,将她整个儿抱住,抵在墙上。
冯世真觉得肋骨都要被挤断,浑身汗毛倒立。
放开她!伴随着一声怒吼,孟绪安被人大力拽开。
容嘉上的拳头夹着风,凶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趔趄后退,险些跌倒。
冯世真双膝颤抖,扶着墙大口喘息。
容嘉上看了一眼她发青的脸色,继而又向孟绪安扑过去。
这一次孟绪安有了准备,准确地接住了容嘉上挥舞过来的拳头。
别打了!冯世真低呼,一边朝大厅望,生怕有人看到。
容嘉上置若罔闻,瞬间就同孟绪安过了数招。
孟绪安平日看着不声不响的,身手竟然十分不错,将攻击全部都化解了。
别打了!冯世真上前两步,铁青着脸朝容嘉上喝道,你想让别人知道我又被男人调戏了吗?她这个又字说得咬牙切齿,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容嘉上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双目赤红,如一头盛怒中的豹子。
年轻人身手不错。
孟绪安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认真练过?容嘉上狠狠地盯着他,面容狰狞,眼里迸射浴火憎恨。
你再靠近她,我灭了你全家!容嘉上转身抓起冯世真的手,拖着她就走。
冯世真踉跄着,扭头望向孟绪安。
孟绪安鼻梁红肿,朝她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意,浓眉微微一挑,仿佛在邀功。
别理他!容嘉上扯下了冯世真肩上搭着的孟绪安的外套,丢在地上,将她半搂半推地带进了一扇小门。
门里是起居室隔壁的吸烟室室,亮着灯,幸而没有客人在。
屋内暖气融融,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气。
可容嘉上却一直没有松开手。
他紧紧搂着冯世真的胳膊,霸道而充满占有欲。
可以了。
冯世真把他推开。
容嘉上愤怒地抓着她的胳膊:我说过孟绪安不怀好意,你怎么还同他单独相处?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我同什么人来往,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吧?容嘉上吼:他这样轻薄了你,你居然还不生气?我当然生气。
冯世真道,但是也轮不到你来数落我。
她甩开容嘉上的手朝门口走。
容嘉上追过来拽住他,眼神充满一种难言的火热。
门外有宾客说笑着经过,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推门而入。
放手。
冯世真低声道,我该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
容嘉上手似铁钳,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重得令冯世真疼得皱眉。
嘉上,你放手!先生……容嘉上开口,嗓音却十分暗哑,几乎都不像他的声音。
而他专注的眼神又那么幽深,好似深渊。
你喜欢孟绪安这样的男人?你想要说什么?冯世真眉头扭曲,你想说我刚才是自找的吗?不!容嘉上用力咬了一下牙,我只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先生……世真,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孟绪安那样年长成熟的?冯世真用力掰着他的手:你简直无理取闹!我也能做到!容嘉上将冯世真用力拉到自己面前,注视着她的双眼,你要喜欢那样的男人,我也能做到。
冯世真停止了挣扎。
青年目光坚定如磐石,英俊的面孔激动地微微发红。
世真,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很快成长起来。
我会比他更好!冯世真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狠狠地拽入了水中,往深处拖去。
她突然感觉到了惶恐,猛地推开了容嘉上,匆匆朝大门走去。
门方被拉开一道逢,又被容嘉上一掌砰地合上。
身子被强硬地扭转了过去,后脑被手掌扣住,黑影笼罩而下,唇上传来沉重的压力。
这是个同孟绪安一样霸道,却相对温柔一些的吻。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份温柔,又或是青年身上那股好闻的清爽的男性气息,让冯世真惊骇之余,忘记了挣扎。
容嘉上辗转吮吸着她的唇,随之加深了这个吻。
令人麻痹的电流窜过背脊,冯世真如被抽了筋一般酥软了下来。
容嘉上拥着她,将她压在门上,放肆地吻着,贪婪地索取。
他接吻的样子很认真,充满了怜爱之意,令被他吻的人感觉到一股幸福。
冯世真的眼帘缓缓合上。
原来,被这个男人吻,是这个滋味。
仿佛置身云端,轻飘飘不知所以,浑身通了电,又像浸在温泉水里,连指间都感觉到一股乏力。
世真……容嘉上在她耳边呢喃,唇亲吻着她的耳垂,鼻尖蹭着她的脖子,像一头忠实的狼,嗅着她的气息。
相信我……唇又覆盖了下来,将冯世真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话语撞击得粉碎。
她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吻,也想去品尝一下对方温润的嘴唇。
容嘉上感受到了,欣喜若狂,用力拥抱住了她,将这具纤瘦柔韧的身躯彻底禁锢在怀抱之中。
唇沿着下巴落在颈侧,尖尖的牙齿仿佛随时能刺破轻薄的肌肤。
尖细的痛感让冯世真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冯世真如被烫着一般,用力将容嘉上推开。
容嘉上猝不及防,倒退了两步,愣愣地望着冯世真。
两个人都在急促喘息,像才狂奔过。
隐形的罩子消失,门外的音乐和说笑声再度传入他们耳中。
冯世真身上一阵热一阵凉,觉得难以置信。
她茫然地四下看了一眼,才想到去拧门把。
容嘉上的手沉重地撑在门上。
让开!冯世真低声喝道。
不!容嘉上固执地禁锢住她,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容嘉上觉得胸中的积郁随之一空。
就像河水决堤,白浪倾泻奔腾,又似尘封已久的机器突然接通了电路。
那一瞬间,汹涌的感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宣泄之处,天地之间顿时一片明亮。
原来,把这句话说出口,是这么舒服愉悦的一件事。
我喜欢你,世真!容嘉上坚定地加重了语气,自背后将冯世真重新拥入怀中。
冯世真呆滞如木偶。
给我一点时间,世真。
我会成长起来,就像你喜欢的那样。
我会保护你,照顾你……大少爷!冯世真冰冷地打断了容嘉上深情款款的告白,我不知道你将来会如何。
可你现在就已经同那些男人一样,一边娶妻生子,一边对别的女人说着情话,许着承诺。
你觉得我会想要这样的男人?容嘉上愣住。
冯世真用力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转身把他推得后退两步,愤怒地瞪着他。
她抱着手,一副防御的姿态,脸色发青,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你将我当成什么了,容嘉上?你十分钟前才宣布订婚,转头就来向我表白,这就是你说的喜欢?不是……容嘉上无措,伸手想拉冯世真,却被她甩开。
我和杜兰馨没有一丝感情,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场交易。
容嘉上慎重地说,我只喜欢你,世真。
那我谢谢你的欣赏。
冯世真出奇地冷静,但是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回应。
别这样。
容嘉上近乎绝望地看着她,给我个机会。
我会处理好杜兰馨的……怎么处理?冯世真尖锐地问,解除婚约?容嘉上有片刻的犹豫。
#####六十冯世真讥笑起来:还是你觉得,未婚妻用来妆点门面,再来一个红颜知己温柔解语?不!容嘉上立刻否认,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像我爹那样。
冯世真深呼吸,不说话。
你问的很对。
容嘉上低垂下头,我这样做很不负责。
我现在这情况,没资格向你求爱。
所以,想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冯世真已渐渐冷静了下来,突然觉得很难受。
一个辛苦许久,终于把鱼儿钓上岸来的人,看着水盆里的鱼,却并没有多少收获的喜悦。
这不是她想要的么?为什么还是不开心?世真。
容嘉上慎重地说,我喜欢你,真心的。
表白犹如魔咒,每次被容嘉上说出口,都能对冯世真的世界造成一次摧枯拉朽的冲击。
她觉得自己没法再招架几次,唯一的途径就是赶快逃离这里,远离这个会让她失控的男人。
她这一次拉开门,容嘉上没有再阻止。
他忧伤地看着她,好像被抛弃的幼犬。
我说真的。
容嘉上说,你只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嘉上,冯世真紧紧握着门把,不敢回头,我们不合适。
不。
容嘉上突然笑了,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其实也知道。
冯世真实在无法应对,仓惶地逃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通往大厅的走廊,宾客三三两两靠墙私欲,空中漂浮着悠扬的乐曲。
没人注意到冯世真的狼狈。
她还没有调整好表情,不敢回大厅里,便随手拉开了隔壁一扇门躲了进去。
幽暗的房间里,她靠着墙站着,深深呼吸良久,身体里那一阵阵的颤栗犹如余韵不止的潮水,缓缓褪去。
嘴唇依旧滚烫肿胀,微微疼痛。
青年热切地、反复地亲吻下来的影响总会在闭目的一瞬间回闪,好似镁光灯的闪光,印刻在了视网膜里。
冯世真按着胸口,调整着呼吸,像个溺水的人挣扎上岸一般,狼狈地喘息着。
幽暗中一点声响传入耳中。
冯世真一个激灵,周身燥热褪去,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盏小台灯亮了起来。
余知惠蜷在沙发里,手里握着酒杯,双目红肿,朝冯世真苦涩一笑。
今晚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不容易。
冯世真一时没说话。
房间是隔壁,墙壁不厚,容嘉上嗓音也不小。
余知惠估计全听到了。
男人,嘴里的海誓山盟说得再好听,都只是为了图你的人罢了。
余知惠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冷笑道,那些话从他们口里说出来,都没有经过心。
嘉上是我表弟,可是我也得说,他这样的富家少爷,并不太会把女人当一回事。
他说的那些话,冯小姐你听听就好,千万不要真被糊弄了去。
所以我才忙不迭跑了。
冯世真哂笑,倒是让余小姐看了笑话。
彼此彼此。
余知惠冷淡道,我如今也没什么资格笑旁人。
冯世真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威士忌。
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余知惠的目光已涣散,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沙发里,慵懒而疲惫,脸颊犹带泪痕。
如果是为了那个孟先生,你不必如此。
冯世真说,那人不过是个拆白党,先前还来骚扰过我。
听嘉上的话,他也不是容家的朋友。
他算个什么东西?余知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道是说出了今日在场的人都想问我的话。
借来的舞裙和珠宝,强撑出来的风光,就是为了能糊弄住哪个傻帽,给自己找过金龟婿罢了。
冯小姐英文好,应当知道洋人管我这样的女人叫掘金女孩。
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怪人家嘲笑我。
冯世真拿过余知惠手里的酒杯,大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一股辛辣酒劲冲了上来,又刺激又爽快,令人周身发暖,身体变得柔软轻松,如浮在云端一般舒服。
难怪都说一醉解千愁。
冯世真脱了皮鞋,也学着余知惠的姿势,蜷缩进了沙发里,余小姐其实想太多了。
谁人没有不堪的秘密?今日舞池里那些光鲜的客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也是在强颜欢笑。
别人是哭是笑,于我何干?余知惠苦笑道,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看不到希望呢。
最难过的是,一想到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卑微地寻找到什么时候,就觉得绝望。
你和杨先生……余知惠摇头苦笑:昨日他来我家吃晚饭,我爹娘旁敲侧击想让他和我把婚期定下,他却一直虚与委蛇,不肯给个肯定话。
我心里清楚,我和他,是不成了。
都是妈妈的错,先前一直让我拖着他,觉得我还可以找到更好的。
酒后吐真言,这话是余知惠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
冯世真心里讥笑,关切道:余小姐并不用急着嫁人吧?我家中越来越困难了。
余知惠说。
你大学毕业,可以去找一份工作……然后呢?余知惠讥讽,然后像你这样,卑躬屈膝地伺候东家,还要被少东家骚扰轻薄?冯世真冷着脸站了起来,朝门口走。
对不起!余知惠急忙拉她,我醉了,说话不由心,你别生气。
余知惠说着,身子也软绵绵地往冯世真身上靠,不住往下滑。
冯世真哭笑不得,扶她躺了回去。
你醉了。
我让听差的送你回家?我不要回!余知惠立刻大叫起来,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这里。
容家这么好,那么漂亮。
我不要走!冯世真哄道:你要喜欢,以后天天来玩呀。
我不要回家。
余知惠啜泣起来,我回了家,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哥欠了人五千块,卖了咱们全家都赔不起。
放债的却说只要我肯嫁,他就立刻休了乡下的原配,和我登报结婚。
他大儿和嘉上表弟一个年纪呀。
我不要去这样的人家做后娘!冯世真惊愕:那你娘和兄嫂怎么说?怎么说?余知惠两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饱满的泪水仿佛一触即落,讥笑道,兄嫂可高兴了,说那家有钱,又是明媒正娶,我能嫁这样的男人是我的福气。
我娘心疼我,可她自己都要看兄嫂脸色,又能拿什么来维护我?杨先生可知道这个事?冯世真问。
知道。
余知惠抹着泪,但我觉得他就是因为这个事儿,才不想娶我的。
过去几年,他帮我家还了不少债了,我都觉得对不起他。
五千块就算落他身上也是一笔巨款。
他昨天给了我家三百块,走得时候像逃难似的。
我知道,他不会再踏进我家门了。
冯世真叹道:我听说杨先生也不容易。
嘉上眼看着就能接手容家的生意了,到时候会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讨好了老子,又还得去讨好儿子。
不过可以找太太借呀。
五千块呢!余知惠说,姨母也顶多拿个几百块出来罢了。
那……冯世真注视着她,低声说,可以去求老爷呀。
余知惠眼神微微一闪。
冯世真说:老爷虽然面上严肃,可看得出来还是很疼你的。
你是不知道。
自从那位孙小姐走后,老爷就把西堂锁了起来,谁都不准进。
可听说你没有跳舞裙,就立刻开门让你进去挑了。
我想,老爷待你还是和旁人不同的呢。
余知惠的脸色几番转变,强扯了一抹笑出来,道:姨夫其实很不喜欢我家的。
之前黄家闹事的时候,我几个兄嫂也都帮着黄家呢。
可你是要嫁人的,将来自然随夫家。
娘家嫂子同你隔了两层了。
冯世真说,你想,若老爷不喜欢你,又怎么会为了你破例重开西堂?你有困难,他帮了一次,肯定就会帮第二次。
我不知道。
余知惠一时混乱,我看不透姨夫的心思。
我以为他不喜欢我的。
冯世真笑道:我也看不透容老爷。
我只是说说我的看法罢了。
余知惠脑子里一团混乱,倒进沙发里,望着奢华精美的室内装潢。
容家真是美丽又舒适,她小时候借住这里的时候,就总是在想,这里为什么不是她的家呢。
她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个容芳林那样优雅贵气的富家小姐,嫁个姨夫那般能干的男人,做个贤惠悠闲的富太太。
那个孙小姐是个蠢货不说,姨母也太不会做人家了。
若换她遇到容家这样的情况,定然不会像姨母那样胡闹,弄得和男人离了心……余知惠突然一惊。
她在想什么?冯世真不动神色地打量她半晌,将她脸色的转变全部收在眼中,柔声道:我看你醉得厉害。
我去叫下人来送你去客房歇息一下吧。
余知惠讪讪地点了一下头,心神不宁,什么都没说。
冯世真出了房,沿着走廊来到了热闹的大厅。
这里光线明亮,充满欢愉,同幽暗压抑的小房间有着天壤之别。
冯世真站在入口处的阶梯上,目光扫过全场。
杨秀成正在同杜兰馨说笑,另一侧,容定坤则在同两名男客聊天。
在这过三角的中间,容太太和赵华安正相拥起舞。
乐队演奏着一首舒缓的四步舞曲。
容太太正赵华安在跳舞。
两人四目相接,都笑得格外愉快。
容芳林正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跳舞,目光却如蛛丝一般粘在杨秀成身上。
杜兰馨笑得好似一朵怒放的红牡丹,手自然而然地理了一下杨秀成的领带。
是不是很有趣?站在这个角度,俯瞰全场。
所有人的心思,都被你收在眼底。
冯世真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孟绪安不在,那是她心里的鬼魅在说话?悠扬的乐曲在大厅上空回旋,绕梁飞舞,暖融融的香气熏人欲醉。
冯世真目光在那些人身上不停跳跃。
杨秀成稳重的笑脸,容定坤精明的眼神……你的决定,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命运。
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吧。
冯世真低语,注视着那个男人,直直地朝他走了过去。
#####六十一杨秀成抬头,露出了一抹惊讶。
刘五少,别来无恙!男客笑着同杨秀成握手。
冯世真从他们身边走过。
容定坤对面的男客先看到她,对荣定坤道:那位美人可是容老板的新欢?容定坤一看是冯世真,心里顿时一沉。
自从再见到孟绪安后,他再看和孟青芝有几分相似的冯世真,就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容定坤这种江湖血雨中拼打出来的男人,都有一种异常敏感的直觉。
要不是因为儿子喜欢,他都准备明天就再把她给辞退了。
那是家庭教师罢了。
容定坤淡淡道,问冯世真,有什么事?老爷,是余小姐。
冯世真低眉顺目道,她身子不舒服,想找人送她回家。
容定坤神色稍霁。
是吗?她家里人好像都先回去了。
我去看看她吧。
余知惠正晕沉沉地躺在沙发里,几乎睡着。
容定坤开门进来,看见这一副白裙少女海棠春睡图,好生一愣。
怎么搞的?容定坤斥道,她怎么醉成这样?姨夫别生气。
余知惠吃力地坐了起来,是我自己喝醉了,不怪冯小姐。
容定坤咳了咳,严肃道: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做什么?真是让人不放心。
余知惠愧疚地低着头,眼角闪烁着水光。
余小姐心里不舒服,才多喝了点。
老爷别责怪她。
冯世真出来打圆场,我这就去厨房讨点醒酒茶来。
容定坤漫不经心地摆手打发她。
冯世真体贴地把门带上,随即就有嘤嘤哭泣声透过门板传了出来。
、屋里,余知惠正哭得伤心。
……姨夫,为什么秀成这么狠心?我难道不够好么?容定坤对这种小儿女的情爱并无兴趣,但是美貌少女哭得楚楚可怜,他没法不去安慰一二。
秀成还年轻,没有定性,不懂得珍惜你。
他坐在余知惠身边,拍着她的背,别哭了,哭肿了眼睛,你姨母又要担心了。
为什么年轻男人都这样不靠谱?余知惠仰头望着他,梨花带雨地问,为什么他们不能向姨夫这样成熟稳重?容定坤最爱这种被天真少女崇拜的感觉,余知惠这番话就像一杯温酒,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他不由得微笑道:大概姨夫多活了些年,见的事比他们要多罢了。
他们都不理解我。
余知惠委屈地啜泣着,鼻尖红红,十分惹人怜爱。
姨夫理解你。
容定坤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似的,不受控制地搭在了余知惠单薄的肩膀上。
知惠,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对姨夫说。
余知惠顺势依偎进了容定坤的怀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似的,身子轻轻发抖。
姨夫真好。
有您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容定坤愉悦一笑,秀成不要你,是他没福气。
知惠,你放心。
姨夫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姨夫!余知惠满怀敬仰与感激地抬头望着容定坤,眼中盛着水光。
容定坤富甲一方不说,还相貌堂堂,又保养得极好,是名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这样的男人,对于女人极有诱惑力。
余知惠也忍不住由衷地感叹:要是秀成有三分像您就好了。
荣定坤注视着女孩光洁清秀的脸庞,又不禁想到了孟青芝。
青芝同他相恋的时候,也正是余知惠这个年纪,也爱穿一身白裙,清纯地好似一朵带着露水的栀子花。
她最爱用这样的眼神仰望着自己,视自己如神。
他这样出身的人,居然能得到那么一位书香世家的闺秀的爱,简直就少上天眷顾!那是容定坤最怀念的日子,他一直都想重温。
他是怎么会觉得孙少清那贱人像青芝的?明明眼前这个女孩才有着青芝的神韵!知惠……容定坤呢喃,你长大了。
余知惠下意识紧拽住了拳头,却是温婉道:我还希望永远不长大,就能永远依靠着姨夫了。
容定坤愉悦地笑了。
姨夫,我给您倒酒。
余知惠站起来,身子忽然一歪。
容定坤急忙伸手将她跌倒的身子接住,两人一起倒在了沙发里。
对不起!余知惠满脸通红,挣扎着起身。
她娇柔妙曼的身躯扭动着,瞬间就点燃了容定坤的火。
先前喝下去的那些酒全都化作了热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搅乱了男人的思绪。
恍惚中,容定坤好似又看到了孟青芝。
他心跳如狂,一把抱住了身下的人。
青芝……你回来啦?我这次不再骗你了。
别走了,我愿意离婚娶你……余知惠惊愕得一时忘了挣扎,任由容定坤抱着她亲下来。
冯世真慢吞吞地折返大厅,在人群里搜寻着孟绪安的身影,却见他正在同容芳林跳舞。
孟青芝和容定坤的事是容太太心里一根永远的刺,眼看孟绪安挽着女儿跳舞,妙语连珠逗得天真的芳林不住笑,容太太哪里还坐得住?她当即拨开人群杀到了跟前,冷笑着道:芳林,你三姨婆要回家了,我忙不开,你替我去送送。
容芳林一愣。
孟绪安笑吟吟地松开了少女的手,彬彬有礼地说:即然长辈召唤,自然该去效劳。
容芳林看出母亲神色不对,很识趣地离去了。
容太太警惕地盯着孟绪安,冰冷的面容好似此刻窗外的嗖嗖的北风。
孟先生,容太太毫不客气,开门见山道,芳林年纪小,不适合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
请你以后不要再去接近她。
孟绪安笑得温文有礼,道:即然容太太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再去打搅令嫒。
我虽然名声风流,却还不至于去招惹容家的小姐们。
不过倒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谁?容太太问。
孟绪安说:府上那位家庭教师,同家姐居然有几分像。
也不知道容太太从哪里寻来的?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倒是巧了。
容太太有点心虚,敷衍道,这位冯小姐说朋友推荐来的,教书倒是挺好的。
怕不止教书好吧。
孟绪安笑,我看容老板也很喜欢她呢。
你别乱说话!容太太心绪一乱,喝道。
孟绪安道:我先前对冯小姐说了些轻狂的话,怕是把她惹恼了。
她拉着容老板往那头去了,怕此刻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呢。
容太太,您说容老板会不会为她出头呢?容太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当初选中冯世真,确实是冲着她一身酷似孟青芝的书香气。
偏偏容定坤并没有看上她,容太太还纳闷。
尤其如今容嘉上明显迷恋上了冯世真,父子俩若能因为抢女人反目,真是大快人心。
想到这里,容太太立刻撇下了孟绪安,将跟着容定坤的听差招来,问:老爷在哪里?听差说:刚才冯小姐来寻他,两人去东厢的小沙龙说话去了。
容家这么大,在哪里说不来话,偏偏要找个地方关着门说?容太太两眼冒光,恰好见容嘉上路过,急忙将人拦了下来,大少爷,老爷唤咱们俩去小沙龙里,说有事。
容嘉上一脸无精打采,烦不胜烦,却又不能不去。
容太太好似要查抄大观园大王熙凤似的,带着大姨太太和容嘉上,以及几名听差和老妈子,浩浩荡荡地朝小沙龙而去。
大厅的另一头,冯世真冷眼望着那群人的背影,继而转身接过冯世勋递过来的果汁,朝他露出了一个甜美乖巧的笑。
容太太杀到了小沙龙门口,见门紧闭着,不由得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
女人的惊呼声透过门板传到了众人耳中,坐实了容太太的猜测。
大姨太太得了容太太的暗示,一马当先,门也不敲,直接闯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沙发上两个人影纠缠难分。
外面的人轰然闯入,吓得里面的人俱是一惊。
被容定坤压在身下的女孩一声尖叫,手忙脚乱地将容定坤推开。
容定坤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毯上。
他恼羞成怒地朝门口的人怒喝:做什么呢?滚出去!到这程度,容嘉上看不出来继母是来捉奸的,就是个瞎子了。
他心中一阵厌恶,扭头就走。
容太太高声道:老爷您也太急了,冯小姐的兄长还在这里,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事怎么收场?容嘉上硬生生停下了脚步,难以置信地扭头望过去。
你在发什么神经病?容定坤骂道,带那么多人来做什么?都滚出去!老爷别担心。
容太太却让大姨太太去开大灯,堵着门口冷笑道,孙小姐走了,我知道你孤单。
冯小姐知书达礼,本来我也……吊灯啪地一声亮了起来,照得屋子一片雪亮。
衣衫不整的容定坤,还有缩在沙发里的余知惠一览无遗。
容太太的舌头就像被猫叼走了似的,张着嘴,只能呼嚇呼嚇地喘气,面孔渐渐涨成了猪肝色。
说好的家庭教师居然变成了外甥女,这是容太太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
容嘉上噗嗤一声笑,说不出地嘲讽。
他立刻转身离去。
自己父亲的内宅起火,他这个做儿子也当避嫌才是。
容太太一把推开想要拦着她的大姨太太,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似的扑到容定坤身上,伸手就啪啪甩了他两个耳光,打得容定坤趔趄后退。
你个天杀的畜生呀!这是你外甥女呀,你都不放过!你这个畜生!容定坤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抓住了容太太的利爪,冷声道:我从不强迫女人!容太太一愣,心想确实如此。
于是她转而扑向余知惠,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下了沙发。
没良心的小蹄子!养你一场,给你吃穿,替你家还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容太太啪啪接连扇了余知惠几个耳光,打得她脸颊通红,这么缺男人,连姨夫都要勾引?你怎么这么贱?#####六十二姨妈!余知惠蓬头垢面,一把抱住了容太太的腿,嚎啕大哭,姨妈我冤枉呀!我没有勾引姨夫!是姨夫自己喝醉了,抓着我叫什么青芝,把我当成了别人。
我推不开他。
你要是没来,我现在都已经咬舌头死了!姨母,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呀!容太太又愣住了。
容定坤对孟青芝念念不忘,找情人都爱照着她的样子。
他要是喝醉了酒,把余知惠错当孟青芝也不是没可能。
容太太望向容定坤。
容定坤避开了她的目光,等于默认了。
容太太一阵天旋地转,推开余知惠,又要去找容定坤拼命。
容定坤你不是人!你发酒疯找别人去,怎么连外甥女都下得了手!外面那么多宾客,你还要不要脸?即然知道外面还有宾客,你这么闹是想怎么样?容定坤仓促地躲闪。
容太太哭着捶打他:你连外甥女都睡得,我闹不得?容定坤,我要和你离婚!我黄淑君丢不起这个脸!大姨太太急忙道:太太,您别冲动呀。
余知惠抹了一把泪,凄楚地抬起脸,姨妈,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不在了,您也能和姨夫好好过,我家里人也不用被我拖累了。
说罢,就一头朝墙壁撞去。
女人们尖叫声中,一个听差的眼疾手快,飞身扑了过去,将余知惠扑倒在了地毯上。
大姨太太赶紧去将余知惠抱住,生怕她再寻短见。
让我死了吧!余知惠在大姨太太怀里拼命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有什么未来?倒不如死了干净。
我苦命的小姑子呀!一声尖锐的大叫,余家大嫂像一只受惊的山鸡一样扑了进来,一把抱住余知惠。
余知惠正哭得深情并茂,冷不丁被嫂子打断,一脸晦气掩饰都掩饰不住。
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呀?这让你以后还怎么嫁人呀?容老板,我们小姑子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容定坤面色铁青,冷哼了一声:我还没破她的身子。
余知惠恼羞得面孔几乎滴血,这一刻,她是真的有点想咬舌自尽算了。
容老板说得轻松。
余家大嫂尖声道,这样闹出来,知惠还怎么活?我们余家虽然没钱,可也是诗礼人家。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容定坤冷笑道:诗礼人家的小姐会在别人家喝醉?你丈夫欠的钱可都还清了?容大嫂噎住。
余知惠二话不说,推开大姨太太,砰地一声把酒杯砸了,捏着湿淋淋的玻璃片往脖子上抹。
大姨太太和余大嫂吓得魂不附体,一个抱人,一个抓手。
不要拦我!余知惠声嘶力竭地哭喊,背着勾引姨夫敲砸勒索的名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倒死干净!杨秀成就在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声中走了进来。
他狠狠地一把夺下余知惠手里的玻璃片,转身吩咐听差的:都出去,关门!听差还有一丝犹豫。
杨秀成爆发一声厉喝:没听到我的话?出去!众人都被他这架势吓住了,女人们也暂时停止了哭闹。
余知惠泪流满面,不敢抬头看杨秀成,伏在大姨太太的怀里失声痛哭。
杨秀成问余大嫂:余太太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了的?余大嫂有些怕他阴郁冰冷的样子,讪讪道:是有一位先生来找我,说知惠被人欺负了。
杨秀成皱眉问:是那位来晚了的孟先生?余大嫂连连点头:就是那个长得特别俊的……杨秀成看了一眼埋头哭泣的余知惠,脚步僵硬地走道容定坤面前,低声说:应当说孟绪安设计了您。
只是……只是也要他自己上钩!容太太尖声道。
你够了!容定坤瞪了容太太一眼,对余知惠道,你和孟绪安说了什么?他就是取笑了我,说我裙子是借来的。
余知惠反应过来,姨夫你觉得我联合他算计你?冤枉人哟!余家大嫂又呼天抢地,我们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事?容老板你是男人,不能把所有的祸都往女人身上推。
我看他能呢。
容太太讥笑。
老爷,杨秀成说,先将她们两个送回家把。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余大嫂立刻嚷道,我们知惠这么清清白白的姑娘,给老爷你欺负了去,再怎么也都要有个说法。
别说了!我们回去!余知惠怒气冲冲地朝门口走。
容定坤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孟青芝离他而去时的那一幕。
也是这样决绝,脆弱,满是伤痛。
如果自己当时再耐心哄她一下,留她下来。
她会不会不去美国,也不会死在那个远隔重洋的地方?等一下!容定坤沉声道。
他掏出了支票簿,写了一张,递给余知惠。
余知惠咬着唇,面容苍白,也不接。
余大嫂像是盯着肉骨头的狗,急不可耐地就想替余知惠接过来。
容定坤却是把手一收。
这是给知惠的。
容定坤面色冷酷,拿着!你想一辈子穿借来的裙子吗?余知惠狠狠地咬着牙,唰地一把抓过支票,推开门冲了出去。
余大嫂紧跟了过去,一路嚷嚷:知惠,你年纪小,让大哥大嫂来帮你管钱呀……小沙龙里,剩余的四个人沉默无言。
杨秀成低声说:若没有什么事,我就退下了。
容定坤嘴唇翕动,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摆了摆手,杨秀成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容太太吃吃笑着:可惜了一条大好的忠狗。
容定坤胸膛起伏,粗喘着,猛地一把将台灯扫落在地上。
杨秀成一口气走到大厅,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像个溺水获救的人一样大口喘气。
容芳林挽着一个年轻军官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杨秀成对他们俩的招呼视若无睹,径直朝正在同杜兰馨调情的孟绪安走去。
孟先生,杨秀成的语气冰冷地好似数九隆冬,容家不欢迎您,还请您尽快离去,以免发生不愉快。
在杜兰馨惊愕的目光中,孟绪安好整以暇地放下了酒杯,吻了吻美人的手背。
杨秀成摆了摆手,两名听差的跟在孟绪安身后,押着他朝大门走去。
这个小小的变动并没有影响到舞会欢乐的气氛。
乐队演奏着一首欢乐飞扬的乐曲,年轻人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个圈,皮鞋踏出整齐划一地踢踏声,笑声和呼哨声飞扬。
孟绪安从容地从舞池边上绕过。
出门之际,他不经意地回头一望,压低了帽檐,继而转身投入了外面幽暗冰冷的夜色里。
二楼扶栏边,身穿青裙的妙龄女郎目送着男人高大的背影被雕花的大门遮去。
楼下的一切都被她收在眼底:恼羞离去的余知惠,强颜欢笑着同宾客寒暄的容家夫妇,温柔抚慰着杨秀成的杜兰馨,还有赌气和别的青年跳舞的容芳林,以及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说笑着吃着点心地容芳桦和冯世勋。
一场舞会,满池悲欢喜乐。
余知惠气急败坏,独自一人朝容家大门走去。
容嘉上等在门口,把她拦下,轻笑道:你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呀,惠表姐。
余知惠气得啼笑皆非:怎么?舍不得姨夫给我的支票?容嘉上漠然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或许还不够清楚。
等他想明白他被你利用了,他肯定会报复的。
余知惠打了一个冷颤,目光闪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找你麻烦的,惠表姐。
容嘉上说,你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出此下策。
我是看在咱们表姐弟一场的份上来提醒你,你最好离开上海。
我父亲确实惜香怜玉,所以他不会杀女人,但是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余知惠霎时面如土色,眼中充满了惊恐。
惠表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容嘉上让出了路,我叫司机送你回家。
余知惠像患了游魂症一样爬上了车。
容嘉上体贴地帮她关上车门,说:有个事想问一下你。
你知道为什么太太将你当做了冯先生吗?余知惠魂不守舍,道:我也不知道。
大概因为是冯小姐把姨夫带过来的吧。
容嘉上的面容背着光,一片晦涩:她为什么把家父带过去?你们俩商量好的?余知惠摇头,你们俩之前在隔壁吵架,我都听见了。
她躲到我这儿来,我们俩就说了几句知心话。
她见我醉了,就说找人送我去客房歇息,然后就带着姨夫来了……容嘉上沉默着。
余知惠提心吊胆,生怕他会突然发怒。
但是容嘉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敲了敲车窗。
司机会意,开动了车。
余知惠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容嘉上笔直挺拔的身影好似一把黝黑的剑,融入进了黑暗里。
她同容嘉上并不熟,一直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富家少爷,有点小聪明,却同所有富家子一样,风流、自私、薄凉。
可是刚才,她分明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簇疯狂的火焰。
那是随时可以将人吞噬,毁灭一切的疯狂。
送走了余知惠,容嘉上独自一人穿过草坪,朝热闹的大宅走去。
强劲的夜风竟然将天空中的阴云扫得一干二净,闪烁的繁星布满了夜空,将天空妆点成了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
院子里的大银杏树黄叶在庭院灯灯照射下犹如灿烂的金箔,映亮了青年俊朗白皙,却也阴郁凝重的面容。
容嘉上踩着厚实的落叶,走到了银杏树下。
阿上。
桥本诗织自树后走出来。
她一脸泪痕犹湿,单薄的身子在秋分中瑟瑟发抖。
怎么穿着点就出来了?容嘉上脱了西服外套给她披上,我送你进去。
等等。
桥本诗织拉住了他的手,我有话和你说。
这里正好没旁人。
容嘉上站住。
桥本诗织低头苦笑,道:先要恭贺你订婚之喜。
那位杜小姐出身好,又漂亮,我都有点嫉妒她呢。
容嘉上没说话。
桥本诗织依旧拉着他的手没松开,道:我们分别了整整半年,从初春到深秋。
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心底一直盼着能和你重逢。
如今这局面,虽然和我想的不大一样,但到底我们俩是重新见面了。
感谢天照大神保佑。
容嘉上叹了一声:诗儿,我们俩现在都过得很好,这不好吗?好。
桥本诗织咬着唇,含泪道,我是真的为你开心。
不论你是否想念我,是否还喜欢我,只要你能幸福,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嘉上,我只想问一句。
你曾经,是真的喜欢过我,是吗?容嘉上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桥本诗织破涕为笑:我这下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要你允许我作为你的朋友留在你身边,让我可以默默地继续爱你就好。
诗儿,容嘉上道,你不用这样。
放弃我,重新找个好男人,不是更好吗?桥本诗织幽幽道:你不懂我的心。
你放心,我不会打搅你的。
我们做不成情人,还是可以做朋友的,不是吗?容嘉上到底经验少,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场合,找不出什么恰当地话来应对。
左思右想一番,最后他也还是只得点了点头。
嘉上,你一点都没变。
桥本诗织温柔地笑着,优美地转身离去。
容嘉上暗暗自嘲。
他刚才其实都没有怎么在听桥本诗织说的话。
真是奇怪。
他当初对她是那么全神贯注,会专心听她说的每一个字。
可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已经学会屏蔽她的声音了。
杜兰馨也好,桥本诗织也罢,在他脑中不过是一个简化的符号。
只有那个女人,像是蔓藤,无孔不入,不知不觉中,已牢牢地攀爬满了他的心房。
有人走到了二楼的阳台上,凭栏而立。
风吹拂着她鬓角的流苏和身上裹着的洋绸披肩。
容嘉上抬起了头,同楼上的冯世真隔着纷飞的落叶相望。
庭院灯明亮的光线下,金黄的叶片在风中打着旋儿,翩翩飞舞。
它们闪亮着,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如流萤,似火苗,飘向庭院里的每个角落。
两人分别被流光包围,犹如置身两个决然对立的世界。
#####六十三这年头,有一种下人叫老妈子。
有她们在,东家没有什么事,不出一个昼夜,就能给她们传遍整个上海滩。
容老爷在舞会上偷了容太太的外甥女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各家各户到主妇耳朵里,也传到了一夜好梦的二姨太太耳朵里。
二姨太太没出月子,不便参加舞会,吃了药早早睡了。
次日一醒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即笑得满床打滚,直呼痛快。
容太太捉奸捉到丈夫和自己的外甥女,这样的热闹十年难得一遇,真可惜她昨晚没能看现场。
闹出这样的事,容氏夫妇自然又闹翻了脸。
容定坤冷静下来一分析,觉得这事定是黄家和余家合计好的,就是为了敲诈。
容定坤如此强势自负之人,毕生最恨被人胁迫。
他顿时将黄余两家恨了个彻底,通知门房不准再放余家人进门,又同容太太大吵一架,气急败坏地离家而去,搬到了红颜的小公馆里住下。
容太太也觉得冤枉,认为是余家利用了她。
余太太打电话过来,她在电话里把堂姐和余知惠骂得狗血淋头,姊妹俩半辈子的交情这下算是告吹了。
这边余知惠得了容嘉上的提点,动作极快。
她第二天就兑了支票,还了兄长欠的债。
剩余三千块在她手里好比一颗吃了能长生不老的人参果。
家中三个嫂嫂虎视眈眈,明着暗着讨要,就差伸手来抢了。
余知惠借口去堂口给母亲买药,转头就去花旗银行开了个户头,把钱存了。
襄理见她年轻貌美、出手阔绰,有意奉承她,主动替她跑腿,帮她把去广州的车票买好了,还请她喝了咖啡,再开着新买的小汽车把佳人送回家。
自己现在有钱了,也自由了,可杨秀成却是再也不可能要自己了。
一想到那天杨秀成震惊悲愤的面容,余知惠在小轿车地后座默默地抹眼泪。
余家嫂子们见小姑子出门一趟就搭上了一个看着体面的男人,又赞叹又鄙夷,生怕她带着那笔钱去嫁人,晚上集体逼着她把钱交出来。
余知惠看着兄嫂冷酷贪婪的面容,尤其是母亲狠心不闻不问的背影,心凉透了,又被仇恨的火焰点燃。
你这样名声已经坏掉的女人,哪里还有正经男人肯娶你?余家大嫂尖声道,你年轻不懂事,外面的男人都是冲着你的钱来的。
骗到了钱,就会去找别的干净的女人。
是啊!余家二嫂帮腔,这么大一笔钱,你守不住的。
交给二哥二嫂帮你管,不要让外面的男人占你的便宜。
余家三嫂不甘落后,大声道:你三哥在银行工作过,最懂怎么理财了。
交给我们才最合适。
余知惠戏谑地笑着,我只有这么一点钱,却有三个嫂嫂。
我也不知道给哪个的好。
不如嫂嫂们先商量好,明天再来告诉我?于是余家三个妯娌互相厮杀去了,终于放过了余知惠。
余知惠连夜收拾好了行李。
天蒙蒙亮时,她在母亲紧闭的房门前哭着磕了一个头,悄悄出了家门。
等到余家的人发现余知惠不见了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南下的火车上。
窗外景色飞快倒退,繁华的上海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火车载着年轻的女孩驶向未知的新生活。
余知惠默默望着窗外,半晌,终于伏在桌子上,痛哭了出来。
我还真佩服她。
二姨太太织着毛线,一边说,够狠心,够果断。
闹出这样的事,不论她是不是无辜的,在上海都找不到体面的夫家了。
真不如一走了之,到外地投奔亲戚,找个不知情的男人赶紧嫁了。
这女人呀,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要趁着年轻貌美,嫁个可靠的男人,再生个儿子!什么自由恋爱呀,事业呀,理想呀,那都洋人弄来忽悠人的玩意儿。
这女人一旦年纪大些,姿色衰败,就再难从男人那里得到一丝怜爱了。
所以还要趁着年轻赶紧生儿子。
冯小姐,你说是不是?冯世真打了一个呵欠,合上了膝上的书,朝二姨太太露出一个客套的笑。
二姨太太讪笑了一声:冯小姐还年轻,又长得这么漂亮,家庭教师也是个体面的好工作,当然不用为这个事发愁了。
再说,令兄都还没结婚呢。
冯医生有女朋友了吗?我不大清楚。
冯世真说,不过医院里不少护士和病人家属都挺喜欢他的。
大哥从小就受女孩子欢迎,我可不替他操心。
二姨太太心里一酸,道:那还是要睁大眼睛仔细挑选。
冯小姐,你是个单纯实在的人,你是不知道,女人骗男人的手段有多少。
结婚前装着贤惠温柔又体贴,一结婚,就开始嫌弃丈夫不赚钱了,就要拿钱替补娘家不成器的兄弟了。
不是嫌小姑子不嫁人,就是嫌小姑子嫁妆太多了……孙姨娘这是拿自己做例子呢?容太太冷不丁地插口。
冯世真和二姨太太都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容太太带着形影不离的大姨太太走下了楼梯,对二姨太太道:方才还听见嘉康在哭,你这做娘的怎么不去看看?二姨太太如今没有容定坤撑腰,自然不会同容太太冲突。
她立刻温顺地应了一声,收起毛线衣,利索地走了。
容太太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冯世真。
#####六十四冯世真穿着一身半旧的米黄色衫裙,清秀的脸不施脂粉,依旧是初次来面试时那一副干净清爽的女学生模样。
容太太始终觉得她远比余知惠更加像孟青芝。
她身上有一种傲然的风骨,是一种底气十足的自信和从容,这是余知惠所没有的。
可为什么容定坤宁肯去偷余知惠,却不多看冯世真一眼呢?难道他真的已经将冯世真当成来儿子的女人,所以才故意避嫌?太太?冯世真唤道。
容太太回过神,笑道:请坐吧。
今天有些话想和冯小姐谈谈。
冯世真端正地坐下。
听差的端来了陈年普洱。
茶香四溢,水气氤氲之中,容太太慢悠悠开口,道:前几日的舞会上发生的事,冯小姐想必都知道了。
冯世真微微点头:娘姨们都在议论,很难不听到。
家里人多口杂,总是瞒不住的。
容太太说,但是我听说,当初带着老爷去小沙龙的人是你。
冯小姐可有什么说法吗?冯世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尴尬和羞涩,道:我当时本是想找太太您的,但是您当时正同赵先生在跳舞。
我不方便打搅您。
恰好老爷就在一旁,我就告诉老爷了。
容太太一听赵华安的名字,眼神闪烁,讪笑道:原来是这样。
冯世真一脸愧疚:太太,都是我的错。
我当时没想太多。
谁能想到呢?容太太冷哼。
连她自己都被摆了一道。
大姨太太十分体贴地补充道:冯小姐大概不熟悉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
以后有这样的事,只管来找我就行了,不用劳烦老爷。
我知道了。
冯世真乖巧地点头,太太,是不是我办错了事?容太太淡淡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人事难免复杂些。
以后再有什么事,你只管避开不理就好。
冯世真温顺地应下。
容嘉上西装革履地下了楼梯,朝容太太打了一声招呼。
大少爷要去商会吗?容太太道,你唐家的二舅发了电报来,说打算在上海买房,又听说你订婚了,很是高兴。
你父亲打算在家里摆家宴招待二舅老爷,让你把杜小姐也带来,给长辈看看。
我知道了。
容嘉上下意识朝冯世真看去。
冯世真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像是失聪了似的,平静地站在一旁。
容嘉上神色一暗,大步而去。
看着继子出门上车的背影,容太太感慨道:觉得大少爷自从订婚后,人比以前沉稳多了。
大姨太太笑道:所以说,男人总要成家后才会长大呀。
等杜小姐过了门,生了小少爷和小姐,大少爷定能理解太太您多年苦心,就会更孝顺您了。
容太太不置可否地一笑。
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幸而大宅子里烧着暖气,只穿着一件单毛衣也不觉得冷。
早晨起来,冯世真披着睡袍,站在窗前往下望。
舞会上的彩灯被摘了下来,残败的花朵被丢弃,庭院里秋色萧索。
大银杏树的叶子转眼就七零八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
园丁在清晨湿冷的薄露中扫着落叶。
容嘉上穿着运动衫,呼着白雾从他身边跑过,一头汗水在曙光沉沉的早晨折射着细碎的光。
他粗重的喘息声,成了容府早晨唯一的一股鲜活气儿。
冬季日光暗淡,时钟已指到了八点半,可容家大宅子里还阴沉如傍晚。
冯世真抱着书本试卷,推开了书房半掩着的门。
正在窗前书桌边临字帖的容嘉上抬起了头来。
书房里暖气十足,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亚麻白的长褂。
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短发利落的鬓角,面孔俊美分明,又显得特别儒雅斯文。
也许是长大了一岁,容嘉上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之前那种锋芒毕露的冷傲收敛了许多,神情变得温和,谈笑起来优雅而矜持。
他变得愈发像容定坤了。
这个认识,让冯世真心里不禁一紧。
虽然知道这个走向不可避免,可是看着当初那个如高山白雪一般的青年一日日向他阴暗佝偻的父亲转化,好似眼睁睁见一颗明珠沉进了淤泥之中。
那种心疼、惋惜,如爪子一般抓着心,让她说不出来地难受。
先生早。
大少爷早。
冯世真点了点头,我才想起芳林她们出门了,今天不上课。
她转头就走。
容嘉上清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们俩现在都不能共处一室了么?冯世真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
容嘉上朝她平和地笑着: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桥本诗织给了他极大的启示。
确实,虽然一时是做不了情人,但是还是能做朋友呀。
做了朋友,依旧可以朝夕相处。
谁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冯世真的神情果真软化。
要看看我写的字?容嘉上又说。
冯世真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过去,挨着他的肩站着。
容嘉上身上传来一股很好闻的茶叶的香,这是冯世真以前没闻到过的。
容嘉上换了一张宣纸,一气呵成地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好!冯世真轻声喝彩。
容嘉上的字遒劲有力,刚硬端正,又不失年轻人的张扬。
冯世真想,当初孟绪安的人肯定没有看过容嘉上写的字。
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的人,怎么会是传闻里那个乖僻顽劣的纨绔子弟呢?你也来试试?容嘉上把蘸饱了墨的狼毫递了过来。
冯世真提笔,略一斟酌,写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真特别。
容嘉上抚掌笑。
都说字如人,冯世真的字也像她自己,柔韧、圆滑,看似中规中矩的卫夫人小楷,却又在转折撇捺之间展露着她自己独有的尖锐锋芒。
先生生性坚韧,聪慧多谋,若是生做男儿,定会有一番相当不俗的作为吧。
容嘉上将冯世真写的字仔细地晾在了架子上。
冯世真淡淡道:既然已经生做了女儿,就不去考虑那些假如的事了。
做人,最忌讳好高骛远。
黎民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要紧。
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的人,谈何宏图伟业?容嘉上含笑道:以前总嫌弃唠叨。
可想到以后难得再听见你这些说教,又觉得很舍不得。
你……不来上课了?冯世真讶然。
我已经订了婚,要跟着家父多学一些公司的事。
且不论这个婚结不结得成,我都得担当起长子的责任,多学习一点实务。
容嘉上平静道,你放心,我没有放弃我的梦想。
你送我的六分仪同我的飞机模型摆在一起的,天天看着呢。
冯世真暖暖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不怕被人说有歧视,我确实见不得明明聪慧有才华的年轻人放弃追求,而去钻营生意。
你家境富裕,更应该争取实现理想才是。
你呢?容嘉上忽然问,我们从来没有聊过,你有什么理想?教书是你的理想,还是你谋生的手段?冯世真换了一张宣纸,一边写着,说:我确实喜欢教书。
我想继续读书,去留学,做个女学者……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容嘉上说,我觉得你想要的,都有机会实现。
我也想帮你实现。
你怎么帮我?冯世真啼笑皆非。
容嘉上狡黠一笑:我聘请先生做我的秘书。
然后因为你工作优秀,我奖励你出国留学?冯世真笑道:我又不通经济,能给你做什么秘书?我觉得你能。
容嘉上认真道,你总鼓励我们,却忽略了自己。
其实你真的非常聪明能干。
将来不论谁娶了你,都是老天爷厚待才有的福气。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冯世真的脸有些发烫。
说说呗。
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她,朋友不就是闲聊点这些话题的么?世真,你以前喜欢过人么?冯世真脸红如烧,可看着容嘉上狡黠的样子,又不肯输给了他。
喜欢过呀。
她说,活了二十三年,没喜欢过人不是太奇怪了?容嘉上笑容僵了一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告诉你?冯世真挑眉一笑。
容嘉上被她这个妩媚的笑勾得心头发热,说:你的资料查得那么详细,都没有查出你和哪位男士过从甚密。
你别是编了一个人来骗我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冯世真低头写着字,你之前也从来不和我说你喜欢过的人。
你现在不已经见到桥本了?冯世真好奇地问:说起来,真没想到她是日本女孩。
#####六十五我也不知道呢!容嘉上翘起脚坐在椅子里,枕着手望着天花板,她娘是个从良的女校书,我认识她的时候,她随母姓林,叫林诗情。
我只知道她似乎是富商的外室,因为大母不容,母子三人被赶出家,寄宿在重庆远房亲戚家。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冯世真问。
容嘉上回想起当年的邂逅,神色有些温柔。
我读男子军校,她则在山坡背面的一所女子学校念书。
我们听说女子学校里有漂亮的女孩,就跑去偷看。
就这么认识了。
容嘉上把玩着一支小狼毫,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她跳舞很好看。
我一个从小就被关进寄宿男校里的小子,平日里见的女人就是学校的杂役大娘。
乍见一个穿着白纱裙,随着钢琴曲跳天鹅舞的女孩,那不和见了仙女一样?容嘉上描述实在生动,冯世真不禁莞尔:你就是为了她才在重庆多呆了一年的?谁和你说的?容嘉上问。
芳桦她们。
冯世真说,听她们说起来,你们俩青梅竹马,是被造化作弄才被拆散的。
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订婚了。
听起来还真是一出波折起伏的戏。
小丫头们乱说。
容嘉上道,我当时想去黄埔军校。
他们当时正在招第一届学员,我背着我爹去考,居然考上了。
但是我爹不同意,非要我读商科。
我便赌气赖在重庆不走。
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
最后还不是被我爹半劝半威胁地招回来了。
冯世真说:飞机要飞上蓝天,需要对抗地心的引力,还要对抗空气的阻力,过程中少有差池,就会坠落下来,机毁人亡。
独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啊。
容嘉上长叹了一声,我想要独立,也要对抗父亲和家族,对抗我自己的能力不足。
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却又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力量还不够强大。
这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冯世真道,说真的,我还等着你开飞机载我上天游一圈呢。
真的?容嘉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她,你想坐我开的飞机。
想呀。
冯世真笑道,我也想享一下学生的福呀。
不然以我这情况,怎么坐得起飞机?那就说定了!容嘉上兴奋道,世真,你看好了。
等我能开飞机了,第一个就带上你!一不来上我的课了,就直呼其名了。
冯世真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去。
容嘉上忽然反应过来,大叫道:你好狡猾!明明是在说你的感情,怎么就牵扯到我身上来了?有吗?冯世真狡黠笑着,快步朝大门走,远远侧头丢下一句,我可从没打算告诉你。
容嘉上啼笑皆非,凝视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
明朗单纯的笑容消失,眼中剩下的,是志在必得的灼热火焰。
容嘉上一边和老情人重逢,一边订了婚,转头又还哄得心上人答应留在了身边。
虽然关系复杂两手都抓不过来,却也足够春风得意。
另一头的杨秀成却同他完全相反。
被女友戴了一顶绿帽不说,这帽子还来自自己的表姨夫兼老板,这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咽。
他这日来商会上班,职员们全把他当明星看,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都等着看他和容定坤怎么结局。
杨秀成放下公文包,就被叫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
来啦?容定坤穿着鼠灰色的长褂,手里拿着烟斗,朝杨秀成露出一个算得上十分慈爱亲切的笑来,听说你又病了,看你脸色也不大好。
要不让乔治医生给你看一下?杨秀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说:只是染上了一点风寒,怕传染给别人,不是什么大病。
让姨夫担心了。
容定坤轻轻叹了一声,温和慈祥地注视着杨秀成,低声说:你心里对我有怨气,却又不能发出来,憋着难受。
我知道。
秀成呀,是姨夫不好。
委屈你了!杨秀成清俊的脸皮抽了抽,或许想做个鄙夷的表情,又或许是不屑,还有可能是感激。
总之,五味杂陈,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协调,最终只好瘫着。
容定坤按着他的肩,让他坐进了沙发里,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高背沙发里坐下。
我们不仅是上司和下属,还是姨夫和外甥。
虽然你是太太那边的姻亲,同我容家隔得远,可我依旧当你做亲外甥一般,培养你,提拔你。
在这之前,姨夫可有什么事做得对你不公了?杨秀成低下头去,说:姨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永远记得。
容定坤摇头道:我同你说这话,也并不是为了提醒你记恩的。
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劳。
姨夫是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让我们俩产生隔阂。
杨秀成瘫着脸点了点头。
容定坤敲了敲烟斗,说:知惠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但是我也要把话放在这里。
她并不是无辜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强迫女人。
杨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狰狞。
容定坤随即又放软了语气:如今她人也远走了,就不在她背后说闲话了。
出了这样的事,姨父也很惭愧。
我知道你现在和我相处会很尴尬。
这样吧,你好好休个假,放松一下,也好好想一想。
如果你还想回来,郭经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纪还小,那个总经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如果你另有想法——那我们再慢慢商量吧。
容嘉上拿着一份文件过来找容定坤过目,同心神不宁的杨秀成擦肩而过。
杨秀成都没有听到他打招呼,埋着头大步走了。
出了商会大楼的门,外面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汹涌地灌进了杨秀成的肺腑之中。
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纷乱芜杂的思绪渐渐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容芳林推开车门朝他奔过来。
杨秀成见又是她,一抹无奈自眼底散开。
怎么样?爹爹说了什么?他道歉了吗?容芳林拉着杨秀成焦急地问,爹位高权重惯了,就算道歉估计也颐指气使的,你别介意呀!没什么。
杨秀成轻笑了一声,姨夫给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学。
劳烦芳林你让司机送我一程吧。
你这就走?容芳林很是舍不得,却还是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去火车站的路上,杨秀成坐在车里,一直闭目养神。
容芳林充满爱意地目光从他清俊的眉眼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欢喜又难过又焦急。
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远房表哥,小小年纪就憧憬着嫁给他。
情窦初开后,虚幻的好感凝结成了真实的爱慕。
可是杨秀成大她许多,只当她是小妹妹,从来没把她的爱情当真。
秀成哥哥,你还在生气吗?容芳林忐忑地问。
杨秀成看着少女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的怨气稍微退散,柔声说: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总当我是小孩,其实很多事我还是懂的。
你很生气,却不敢对爹发作。
你其实可以把气撒我头上的。
我不介意。
只要这样你能好过一点。
杨秀成怜爱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头:这事和你不相干,我干吗要迁怒你呢?你是个好孩子。
大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处理。
你好好读书。
不是就要考试了吗?容芳林咬着嘴唇,从唇齿里挤出一缕微弱的声音:其实,我可以不念大学……如果我结婚的话……杨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丽的脸蛋已烧得通红,却鼓足了勇气,说:如果结婚,不升学也没什么……爹本来也亏欠了你,正好可以把我……杨秀成长叹一声,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
你生气了吗?容芳林忐忑不安。
没有。
杨秀成注视着少女纯真而充满爱意的面容,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个好女孩,不是个物件,不应该被用来做交易!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将来出去留学。
你应该往更加广阔的地方去。
不论是容家,还是我这里,都不是你最好的归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灵激荡,仿佛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杨秀成趁着她失神的时候,推门下了车。
容芳林后知后觉地追了出去,可杨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容嘉上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问:爹和秀成哥说了什么?给他放个假罢了。
容定坤坐在书桌后书写着,头也不抬,天津的那个单子,你做得很好。
拖了那么就都没谈妥的,没想你一去就谈成了。
你几位世叔说起来,都直夸你。
容嘉上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爹不打算继续用秀成哥了?容定坤抬头看了过来。
若是换你,你会怎么做?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现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搁下了笔,缓缓点头:是非对错,现在说都晚了。
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因一个女人坏了事。
对了,那个桥本小姐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从没说过有这么一个女朋友?我说过的。
容嘉上淡漠道,我在重庆认识的那个女孩,被您骂婊子养的那个,就是桥本小姐。
怎么是她?容定坤错愕,这么说,她是被家里认回去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姓桥本!哦?容嘉上嗤笑,要知道了,也许我就该成和桥本家签结婚合同了?#####六十六容定坤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现在不满意,但你将来会感激我的。
你还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要不这样约束着你,你还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宝贵时间在追求你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上!爹。
容嘉上坚定地注视着父亲,飞行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开飞机有什么好尊敬的?容定坤怒道,在地上开车的叫司机,你有尊重过给你开车的刘三了吗?容嘉上气得深呼吸,沉声道:爹,你太固执,思想太守旧。
容定坤走到斗柜边,拔了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经被北伐的军队攻了下来,孙传芳大势已去。
仗打到现在,局势已差不多能定下来了。
年轻人,总是容易热血沸腾,一时冲动,就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
你有这想法,我能理解。
但是现在军中派系纷杂,争名夺利撕咬纷杀,同江湖也没什么区别。
咱们家在军中也并没有深厚的根基。
你一时热血去冒险,有个什么万一,我怎么办?我并不想做个投机分子。
容嘉上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解释,我喜欢军旅生活,喜欢做一个军人。
这是我的志向!容定坤把酒一饮而尽,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了一声:若你二弟还活着,你不想挑的担子可以给他,那我也不管你想开飞机还是扛大炮。
如今家里只有你一个……嘉上,你是长子,你弟弟妹妹们都还那么小。
你要帮着我,扛起这份家业呀!容嘉上沉默着,垂目而立,没有回应。
容定坤知道儿子很失望,可是作为家族长子,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无可奈何。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宽厚坚实的肩上按了按。
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是个小跑商罢了。
为了赚那几个大洋,整日奔波。
后来如果不是有那一张彩票做了第一桶金,没有我这么多年来咬牙吃的苦,容家又哪里有今天的风光?你想从军,想扛枪拿炮?你爹我当初带着你赵叔他们跑商,也是怀里揣着梭子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多少次遇着劫匪,都是得拿命来护着货呀。
后来家业逐渐大了,要守地盘,要打点水陆两道,要防着仇家……那枪也是从来不离身,睡觉都压在枕头下。
你爹我这辈子真是拿够了枪。
想不到生个儿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爷,读书做文章,却偏偏还想去拿枪。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阴霾天空:爹,等我退役了,也可以回来继承家业。
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去拼搏一回。
容定坤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面孔,清澈明净的双眼,只觉得自己被长子衬托得愈发苍老而疲惫。
你好像特别听那个冯世真的话。
他忽然说,是她一直鼓励你丢下家业去从军的?容嘉上立刻道:没有的事。
爹,我老早就有这打算了。
你都订婚了,还是尽早和她撇清关系吧。
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办公桌后,深邃的目光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深意投向了不知情的儿子,杨秀成手里有一份关于她的详尽的资料。
反正你这阵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从这份资料看起吧。
容嘉上霎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去看看吧。
看完了记得去火车站接你三舅一家。
容定坤摆手,将儿子赶出了办公室。
杨秀成披着一身寒气,独自一人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他姓杨不姓容,容家将来还是容嘉上的。
他若是想在容家继续做下去,总经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职务了。
在余知惠的事发生以前,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而现在,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迫切,本该有的兴奋就像孤零零炸开在空中的一团烟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仅有的片刻的冲动转眼就被风刮得一干二净。
他家贫,靠亲戚资助才读完书,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
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会放弃余知惠。
可余知惠这是报复他吗?包厢的门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这里有人了。
杨秀成心烦意乱,头也不抬。
就是有人才来呀。
杨秀成猛地抬起头,就见杜兰馨裹着貂裘大衣,卷发红唇,嫣然一笑,坐在了他对面。
她随手掏了五块钱丢给掌车的。
掌车的嘿嘿一笑,体贴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你怎么在这儿?杨秀成惊讶地问。
去杭州参加我一个同学的婚礼。
杜兰馨掏出了烟,用眼神询问。
杨秀成哂笑,擦了火柴帮她点着:怎么找到我的?正巧看到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上车呢。
杜兰馨吐了一口烟,冷笑道,没出息,不就是被戴了绿帽子么?瞧你这蠢样。
余知惠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是真不清楚?杨秀成一肚子恼火,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来管!我才懒得管呢。
杜兰馨叼着烟,脱去了大衣,露出了穿着紧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躯。
她斜靠在座椅里,挑眉道:你也是个人才,放在别处少说也能自己做个商行老板的,却要给容定坤做狗。
你起早贪黑,打下的的江山将来都归容嘉上。
你知道容定坤那么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
他又不信任你,你觉得你今后的下场会如何?是江里一具浮尸,还是郊外一掊黄土?横竖你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连年节烧香祭拜都省了。
别说了!杨秀成被说中了心事,愈发烦躁。
杜兰馨却全然没有收敛的打算,继续冷嘲热讽:你这人优柔寡断,既想要飞黄腾达,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
你若真的想分容家一片江山,你早该踹了余知惠,去追求容芳林。
可你偏偏重情义,结果又被余知惠摆了一道。
杨秀成面色铁青:你过来找我,就是想来奚落我的吗?回你自己的包厢去!杜兰馨坐直起来,倾过身,温柔地注视着杨秀成的双眼,身上的香水气混着烟雾拂在了男人的脸上。
杨秀成,你是个有情有义、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只是跟错了主子,爱错了女人。
但是你要到现在都还执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贱的货色!闭嘴!杨秀成猛然暴起,掐着杜兰馨的脖子,将她低在了座椅靠背上。
布满血丝的双目对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镇定碰撞,宛如炽热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
杨秀成松开了手,转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继而将她压在了座椅上。
火车轰鸣,汽笛呜呜作响,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杜兰馨的手热情地搂住了杨秀成的脖子。
指间的香烟跌在地上,火星一闪,随即被男人的皮鞋碾灭。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细碎的雨珠,打在车窗玻璃上。
路上的行人裹紧着冬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
容嘉上坐在车里,目光投向窗外阴霾的虚空。
挡风玻璃上来回摇摆的雨刮把水渍扫去,而雨水锲又不舍地扑上来。
两相博弈之下,车沿着车马稀疏的街道往火车站开去。
车里窗门紧闭,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容嘉上穿着大衣,带着鹿皮手套的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份红签文件。
此时此刻,他才理解了父亲先前表情里那微妙的细节,以及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
那是长辈恶意却又慈悲的表现。
容定坤对长子少年萌动的爱情很是不屑,但是他还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嘲讽的冲动。
他表现得像个非常宽容体贴的父亲,由着孩子跳进去,也冷眼看着他摔得一身鲜血。
摔疼了,自然就知道了。
像容嘉上这样出身的富家子,是没资格拥有纯净而铭心的爱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了一下驾驶座的玻璃:绕一下,先去闻春里。
司机一时迷糊:大少爷,哪个闻春里?容嘉上冷着脸说:起火烧光了的那个,你不知道?司机被他阴鸷的脸色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点头,转着方向盘,把车掉了个头,还引得跟在后面的车气呼呼地摁喇叭。
闻春里在火后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毕竟大火烧死了七八个人,法事都做了好几场。
直到八月的时候,才推平了重建。
容家的动作极快,现在楼都已经盖得差不多。
临街的是一排整齐的三层商铺,开间宽大敞亮。
东角是一栋漂亮的新式公寓,正盖到第八层。
后面直到河边的一大片都是独栋的小洋楼。
整个闻春里已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新式的街区。
阴雨并没有打断工程,依旧有工人冒雨在脚架上忙碌着。
叮叮当当的捶打声穿透阴霾,一下下捶进了容嘉上的耳朵里。
他下了车,顶着雨径直走到工地边,目光落脚前一个焦黑的树桩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场大火最后的见证。
在不久的将来,工人们整地的时候,它也会被连根撅起,劈成柴火,彻彻底底地烧毁。
一如冯世真曾经安宁而美好的生活。
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个女子的家?她在这里长大,轻盈的脚步声曾回响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过她的足迹,街灯照亮过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笑着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奔赴金陵的大学而去,又看着她仓惶的踉跄而来,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恸哭泣。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走进容家的?她知道幕后的真相吗?她正因为如此,才毅然地将自己推开?大少爷!司机打着伞跟过来,外边冷,您去车里坐着,我给你去把襄理找来?不了。
容嘉上漠然转身,满面冰霜,去火车站。
别让三舅老爷久等了。
雨越下越大,织成了细细的珠帘,拍打在了窗上。
冯世真把窗缝关严了,转头朝母亲望去,惊讶地问道:谁?你赵伯母家的侄子。
冯太太一边织着毛线衣,一边打量着女儿的表情,比你大一岁,在中学里教书,不嫌弃咱们家这情况,愿意和你认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说?冯世真啼笑皆非,是赵伯母的意思?什么叫突然?冯太太嗔道,你过完年就二十四了,老大不小了。
你那些同学们不是连孩子都生了?要不是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早就嫁人了。
现在你哥回来了,家里有他照顾,也是该把你的事办了。
咱们家债还没还清。
冯世真漫不经心道,再说,大哥都还没结婚呢。
什么我没结婚?冯世勋淋得半湿地走进了家门。
冯世真急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来给大哥擦头。
冯世勋的脸色同窗外的天一样阴沉沉的,问母亲:妈,这次又是哪个人?又?冯世真讶然。
冯太太也不大高兴,道:上次那个洋行翻译你嫌弃人家油滑不老实,所以这次我让你们赵伯母找了个中学老师。
这下总行了吧?还有上次?冯世真嘀咕。
冯世勋哼道讥笑道:中学老师能赚多少钱?不定还没有真儿做家庭教师多呢。
嫁过去不是要倒贴养汉子么?#####六十七话不能这么说。
冯太太道,你妹子年纪不小了。
再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给人做后娘了。
对方听说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呢。
只要对世真好,倒贴一点也没什么。
什么叫对她好?冯世勋咄咄逼人地看着母亲,让真儿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说几句心疼体贴,这就叫对她好么?穷酸教书匠,本事没多少,心气比天高。
这样的人我看不上!哎哟!冯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你都没见过人家,尽知道胡乱说,吓唬你妹子。
她可真耽搁不得了……我话就放这里了!冯世勋也沉声道,我的妹子,我养她一辈子都成!冯太太被儿子顶撞得人仰马翻。
冯世勋拽着冯世真就走。
冯太太看到儿子握住女儿手腕的手掌,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时忘了要说的话。
冯世真被兄长拽进了厨房,低声抱怨道:妈妈也是担心我。
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个中学老师?冯世勋猛地回头。
冯世真吓了一跳。
冯世勋的眼中有着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灯下,突然生出了无处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没说要嫁他。
冯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压根儿都不认识人家呢。
那你怎么想的?冯世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一丝一缕地描绘着女孩清秀的面庞线条。
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呢。
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想多工作几年,好攒嫁妆呢。
冯世勋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逐渐退减去,手却没松开。
他低声问:有喜欢的人了吗?这问题像一道细细的鞭子,轻轻的抽在冯世真的心上,让她全身都蔓起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
没有。
冯世真低垂着眼帘,要还债,要攒钱的,哪里有这个心思?那,冯世勋问,喜欢什么样的?哥帮你去找找。
冯世真扑哧笑:你不是前头才说不想我嫁人么?冯世勋挑眉,伸出指头点着妹妹的额头:还真想让我一辈子养着你呀?这就反悔了?冯世真笑嘻嘻,放心,我……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世勋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围巾上。
驼灰色的格子针织围巾样式很特别,显然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是第一次看冯世勋戴。
这是围巾哪儿来的?冯世真问。
冯世勋愣了一下,收回手,直起了身。
病人送的谢礼。
他漫不经心的把围巾解了下来,外边刮北风呢,就顺手围上了。
他随手把围巾往柜子上一放,走去灶台前掀锅盖:哟!今天吃栗子烧鸡呀!冯世真轻轻摸了摸围巾。
是极好的精纺细羊绒,摸起来犹如云絮一般轻柔舒服,针脚却有些不大均匀,估计编织者手艺不算很好。
那显然就是送礼的人亲手织的了。
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冯世真望着兄长的背影,微微颦眉。
用完了晚饭,雨也终于停了,冯世真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容家。
容家大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装着宝石的镂空的金盒子,在萧索夜色中美轮美奂。
冯世真从屋外绕过,就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留声机里乐曲飞扬,孩子的欢呼和狗儿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好似在开小舞会似的。
冯世真绕到屋子西面,从厨房的侧门进去。
下人们还没散,正聚在厨房里烤火吃茶。
是唐家的三舅老爷来了。
陈妈真是一朵解语花,一见冯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报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爷也来了。
三舅老爷可真能生养,前头太太生了四个,填房太太和妾又给他生了六个,今儿全带来了呢。
冯世真出了厨房,耳朵里听到厅堂里传来的狗叫和孩子们奔跑嬉戏的声音,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她沿着侧楼梯朝楼上走,黑漆漆的楼梯转角里,冷不丁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冯世真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一脚踏空。
是我。
容嘉上一把将她抓了回来。
冯世真毫无悬念地又跌回他怀里。
唉……冯世真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好在容嘉上紧接着就松开了手,低声说:小声点,让我在这儿躲一会儿。
外面,孩子们尖叫着在楼上楼下奔跑,踏踏的脚步声好似机关枪密集的扫射。
冯世真自己听得也头疼。
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问:才从家里回来?伯父伯母还好吗?都挺好的。
冯世真说,我妈还念叨着你呢。
你还真会讨大娘们喜欢。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了吗?烟瘾已经轻多了,食量也比以往大了。
就是肺不大好。
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墙角夹缝里,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当初一定很不容易吧。
他哑声说,都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支撑过来的。
当时也有亲友帮忙的。
冯世真叹道,家里烧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们凑钱交了医药费。
幸而我家在老家有几亩薄地,还有一批药没有入仓,全部贱卖了,钱也够我们苟延残喘。
容嘉上问:闻春里的房子后来也是也卖了吗?冯世真冷笑:都烧成那样了,能卖多少?不过是一点地皮钱罢了。
我家都算好的了,我大哥做医生薪资不错,养得起家。
多少街坊邻居被这一场火烧得一贫如洗……她越说越激动,继而打住,别过脸,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手指缠着她的,试探着拉了拉,而后身子也倾了过来。
肩膀一沉,容嘉上低头靠在了冯世真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身躯,搂着她,又想把她当成了一个支撑,半身重量都压了过来。
真想早点认识你。
容嘉上说,我要是不在重庆耽搁一年,早点回来就好了。
冯世真被他这贴心的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抬起了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脑,像抚摸一头忧郁的大狗。
你这心意我领了。
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来了,我们也未必能认识呀。
但是他或许能阻止父亲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收购闻春里。
容嘉上在心里默默地想。
可如果冯世真家中没有出事,他们也依旧不会相遇。
一个是家里开药店的女老师,一个是走私大亨家的公子,所处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在毫无瓜葛的社交圈里。
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
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打断了幽暗中隐秘的暧昧。
冯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对视了一眼。
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抽身沿着楼梯下去了。
冯世真深呼吸,平复着心跳,拾阶而上。
那串脚步声近了,二姨太太自楼上走了下来。
是冯小姐呀。
二姨太太体贴道,家里人都还好吗?冯世真客气地笑道:都很好,劳烦孙姨娘挂心了。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
对了。
冯世真唤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围巾了,让我代他向您道声谢。
他说,容老爷已经给过他谢礼,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礼。
所以请您以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二姨太太脸色倏然一变,尴尬和欣喜轮流交错,脸色阵红阵白。
是,是吗?二姨太太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不用客气……二姨太太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栏杆往下走。
冯世真望着她的背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同情来。
卑微而无望地爱慕着一个人,却又隐秘而不可对外人道。
更甚。
他爱慕着你,全心信任着,而你却要将他的世界毁灭,把他推到悬崖上。
待到那一日,那个英俊的青年会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自己?是愤怒,是伤痛,还是冷漠木然?这日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每一个人入了梦。
冯世真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因为她又梦到了幼时的梦魇。
幼小的自己在黑暗中奔跑。
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
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
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多次梦到过那个歹徒的脸,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显然,她下意识把憎恶的容定坤代入成了梦中的凶手。
这事初时觉得诡异,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这两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给她带来了一次次家破人亡的伤害,又逍遥法外。
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冤屈、甚至死亡。
这不怪冯世真会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并作一人。
冯世真再也睡不着,起床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
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
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煮粥磨豆浆,准备早餐。
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
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
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老妈子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李妈,那花儿是给谁的?李妈忙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
容嘉上眼神如弯刀一般扫了过去。
#####六十八冯小姐是谁?三舅太太立刻问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烦她打探,敷衍道:是给芳林她们请的家庭教师罢了。
生日舞会上她也在,想是赢得了那位男士倾心吧。
能送十块钱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
舅太太很是有几分羡慕。
三舅老爷自己妻妾双全,却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惯时下少男少女们私相授受的风气。
他翘着胡子哼道:请个这么年轻的小姐在家里教书,动辄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这是来做事,还是来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给带坏了可怎么办?容太太巴不得冯世真把容嘉上带坏,可姿态总要端起来。
她笑呵呵道:嘉上这都订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说完,她赶紧打发李妈走了。
冯世真打开了房门,迎面就见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冯小姐,不知道是那个少爷送来的哟。
李妈一脸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冯世真的惊愕大过喜悦。
她假装看不见李妈一双打探的眼睛,取下了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喷了一点古龙水,一股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遒劲挺拔的字体却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会上邂逅冯小姐,至今不能忘怀。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观影游园?您诚挚的:孟绪安。
下面还留了几个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冯世真那那串号码看了两遍,顺手就将卡片撕了,把花重新丢回到了李妈手里。
我花粉过敏,劳烦把花拿走吧。
这冯小姐只是个穷家庭教师,可千金小姐的派头却十足。
李妈好奇得要死,问:是什么人惹得冯小姐生气啦?需不需要告诉太太一声呀?不用麻烦。
冯世真微微笑,笑里带着冷意。
李妈识趣,一溜烟走了。
看到老妈子把花又捧了下来,唐家大少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对容嘉上道:你们家这家庭教师倒是有趣。
哪里像我们家那个老冬烘的臭学究,背不出书还要打板子。
容嘉上眼角闪着愉悦,打了个响指将李妈唤来。
被冯世真撕了的卡片碎屑落了一块在花束里。
唐少爷眼尖,捡了出来。
孟绪安?这名字怎么有点眼熟?容定坤恰好正走过来,听到孟绪安三个字,好像做贼的听到警察口哨声似的,立刻打了一个冷颤。
孟绪安怎么了?他喝问,容嘉上用力在唐家表兄的手背上掐了一把,声音平和地回答:没什么。
小报上还在说生日会的事罢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简直是容定坤最不想回忆的伤。
他朝不识趣的唐少爷瞪了一眼,对容嘉上说:你陪你舅舅用完了早饭,来我的小书房一趟,有点事要和你说。
唐大少看着容定坤离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朝容嘉上抱怨:老弟,你出手可太狠了,我这块皮都要被你拧掉了。
是我不对。
容嘉上笑嘻嘻道,下次我下手一定轻一些。
还有下次?唐少爷觉得这表弟生得俊俏,性格却果真有点乖僻阴鸷,不好玩。
他当下决定以后避他远一点。
小书房里没有开灯,在这雨天里越发显得阴沉寂静。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死气,窗前的兰草已枯黄,冒了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绽放的那一刻,就已死了。
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兰花,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他掏出钥匙串,用一把小黄铜钥匙,打开了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一张白裙少女的照片。
照片年代久远,图像模糊,却依旧可见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
照片背后,还有一行用自来水笔写下的娟秀字迹。
赠坤君惠存,惟愿相思两不负。
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还留在小小的纸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闭上眼,低声道:青芝,你要体谅我……他放下了孟青芝的照片,又从文件夹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古玩。
麒麟造型古朴,带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它很小巧,不过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
容定坤知道,因为他曾带着手套,把它小心翼翼地手里把玩过。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的那张一千元的彩票是他发家的第一桶金,那这尊战国金麒麟,则是挽救了容家于破产的功臣。
一声幽幽的叹息仿若一缕阴风,自墙壁的缝隙中吹来,拂过了容定坤的耳边,带着他鬓角的碎发轻动。
容定坤猛地抬头。
眼前的窗户里映出他惊恐苍白的面容。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这张成熟而英俊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表情扭曲狰狞,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容定坤回头大喝。
身后空无一人。
容定坤又感觉到耳边掠过一缕凉意,仿佛有一个幽灵正试图用手抓住他。
他惊慌地后退,像是被无形的敌人逼到了绝境一般。
走开!容定坤奋力挥手,低声叱喝,额头青筋曝露。
走——别来纠缠我!你已经死了!死了——兰花盆被他的袖子扫过,砰地一声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溅。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了敲门,推门闯了进来。
容定坤一脸惶恐地靠着柜子,双手还呈防御状举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闪,立刻反手关上了门,打开了灯。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郁灰暗,却也照得容定坤脸上纠结的皱纹如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没事吧?容嘉上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容定坤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脸疲态,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早报上,上面登着一则孟绪安和女明星同游的新闻,图文并茂,照片的孟绪安笑得十分招摇。
容嘉上蹙眉道:这个姓孟的,到底想要什么?容定坤犹豫了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递了过去。
当年,我同孟小姐分开,她将孟家祖传的战国金麒麟赠给了我做留念。
当时我生意破产,只得变卖了金麒麟,挽救了容家。
孟绪安,就是想要回这个金麒麟。
容定坤说话用了些春秋手法,聪明如容嘉上,怎么听不出来。
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亲,可是容嘉上心里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了那张酷似父亲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了,心里又是一惊。
儿子的眉眼其实同发妻唐氏生得很像。
他如今这冷漠而轻蔑的模样,简直好似发妻死而复生。
仿佛下一刻,发妻就开了口,讥嘲道:秦水根,你将来会众叛亲离,孤零潦倒——爹?容嘉上按住了父亲颤抖着的肩。
容定坤猛然回过神,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您不舒服吗?容嘉上问,需要叫医生过来给您看一下吗?容定坤摆了摆手,指着照片上的麒麟,说:这金麒麟最初是卖给一位姓张的收藏家,后来又数次转卖,现在下落不明。
你去查一下,确定它具体的下落。
爹是打算把这金麒麟还给孟绪安?容嘉上问是啊。
容定坤皮肉抽动,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孟绪安对我有误会,我只有把金麒麟还给他,才能化解两家的仇恨。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也是在为你将来接手家业做打算。
容嘉上才不相信他爹会突然良心发现。
必然是孟绪安拿捏住了容定坤什么把柄,逼迫他还传家宝。
他给父亲留个面子不多问,收起了照片,又说:三舅要去看房子,已经约好了经纪。
我看他的意思,怕又要我们补贴点钱。
这是你亲舅舅,你看着办。
容定坤说,从现在起,这些事由你自己拿决定。
这是要培养儿子独当一面的能力了。
容嘉上还想说两句,却看容定坤拿着一张照片,心不在焉。
他也只得退了出去。
杨秀成在杭州,却有几分乐不思蜀。
他除去头两天回老家走亲戚上坟外,剩下的时间都住在西湖边的一家新旅馆里,成日和杜兰馨厮混。
做了二十来年洁身自好的老实男人,一旦放开了手脚,才发现寻欢作乐的妙趣。
偷情的滋味美妙绝伦,杜兰馨哪里舍得只尝几口?她借口要去探望生病的长辈,一直呆在杭州,和杨秀成颠龙倒凤。
杨秀成感叹,杜兰馨真是一个极好的女伴。
她时髦漂亮、知情识趣,又是银行家的小姐,除了还不能带出去见人外,完全符合一个男人对伴侣的最高要求。
况且上了床,杜兰馨又放得开,手段也多,将杨秀成迷得七荤八素,真有些想死在她身上的冲动。
这个时候,什么容家,什么余知惠,全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初冬的早晨,阳光普照。
两人一夜春宵,此刻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赖着不想起床。
想好回去后怎么和容定坤开口了么?杜兰馨的手指轻轻地在杨秀成的胸膛上勾勾画画。
杨秀成捉住了她不规矩的手,说:你说的,我要走,他就算不会杀了我,也会毁了我,至少让我在上海没有立足之地。
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上海一座城。
杜兰馨又去咬男人的耳垂,我们家要在广州开第二家银行了。
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杨秀成蹙眉:我去了杜家,算个什么?你的姘头?杜家无非再给我一个经理做,又会怕我是容家的探子,不会重用我。
那你想如何?杜兰馨问。
杨秀成轻叹,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佳人光滑的胳膊。
和容嘉上解除婚约,我们结婚。
杜兰馨噗哧笑:你说得轻巧。
我们订婚可是签了合同的。
我要毁约,彩礼退回去不说,两家签的各种协议都要作废。
我家还要倒赔偿一笔钱。
你还真想让我坐实了‘赔钱货’这名声呀?杨秀成摊手:你有什么计划?我们俩私奔出国?杜兰馨噗哧笑了,我才不私奔!辛苦做二十来年的孝女,临到头了,丢下稳到手的遗产和男人一穷二白地私奔,我图什么呢?杨秀成啼笑皆非,却又喜欢杜兰馨这直白爽朗,那你怎么打算?杜兰馨却也一时答不上来。
那咱们讨论这个话题有什么意义?杨秀成冷笑,既然各自都舍不得现在的生活,那就不要改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了。
杜兰馨沉思了片刻,裹着床单坐起来,认真看着杨秀成:你有信心把容嘉上架空吗?杨秀成诧异,想了想道:这不好说。
他才刚开始接触公司的事,是个生手。
但是嘉上是真的非常聪明,又能吃苦,可不是好忽悠的。
不过……什么?杜兰馨两眼发亮。
杨秀成说:他当初是想读军校的,甚至都偷偷考上了黄埔军校。
现在是姨夫强押着他回来接手家业的。
哟!杜兰馨笑起来,从军报国,这多么高的理想呀,容伯父居然不理解?放心,我这做未婚妻的,自然要无条件地支持未婚夫去追求理想。
至于家业嘛,不是有你这个能干的二掌柜吗?杨秀成道:我们俩这话说得,真像一对奸夫淫妇。
我才不怕。
杜兰馨依偎在他怀里,等你羽翼丰满了,我爹也老了不管事了,我就和容嘉上离婚。
这不两全其美么?杨秀成深知这确实是个解决的法子。
况且眼下也再无别的更好的路可走。
只怪这爱恋来得太迟,让他们进退两难。
他们两人相拥着,望着杭州冬日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六十九容嘉上并不知道自己才订婚就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他正耐着性子陪唐家舅老爷去看房子。
唐家舅老爷这次举家迁居上海,已经预先看过几处大宅,却都觉得不满意。
恰好伍云驰的姐夫家就是个极大的房地产商,家里刚修了个新式的街区售卖。
伍云驰这日用过早饭,亲自过来容家,带着唐家老少去看新房子。
因为要外出,女士们都特意换上一身新衣。
唐家的女人既然来了上海,不肯再穿衫裙,全都换成了西装。
只是衣服都是在老家做的,样式有些过时,一看就知道是才进城的人家。
舅太太好生抱怨,容太太便说认识好裁缝,约好了看完了房子就去做新衣。
唐家小姐们见了容家姐妹时髦的衣裙帽子,更是掩饰不住羡慕。
一群女人凑在一起犹如一万只鸭子,呱噪不说,想要带她们出门,容嘉上就想举枪自尽。
这时听差的来报,说一位桥本小姐来访。
容嘉上惊讶地从杂志里抬起头,就见容芳林和容芳桦高兴地奔去门口迎接。
桥本诗织穿着一身桃粉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羊绒大衣,俏丽的卷发上扣着一顶兔绒软帽,整个人又精致又摩登,比画报女郎还要抢眼。
唐少爷看到她,眼珠都瞪直了。
芳林,这是我同你说的书。
桥本诗织把一个本子递给了容芳林,在唐家人火辣辣的目光下娇羞地低下了头,抱歉,我只想着顺路过来送书,就没先打电话说一声。
你们这是要出门吧。
那我也告辞了。
别呀。
容芳桦拉住她,你难得来玩。
我们要陪舅舅一家去看新房子,你不是说你们家也想在上海买房子的吗?可以跟着我们一路呀。
桥本诗织怯怯地朝一直没吭声的容嘉上看了一眼,说:我一个外人,不大好意思吧。
你明明是我们家老熟人了,是不是,大哥?容芳桦笑嘻嘻道,大哥你也来劝劝嘛。
容嘉上并不想邀请桥本诗织,可是拒绝的话也不是一个绅士应当说的。
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就是要委屈桥本小姐和我们一起挤车里了。
桥本诗织温婉一笑:我才要谢谢你们带上我呢。
桥本诗织有心和容嘉上多说几句话,无奈容芳桦没眼色,把桥本诗织拉过去介绍给唐家小姐们。
女孩子们彼此寒暄打量着,又有一个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冯世真穿着一件蓝灰条纹的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还拎着一个小皮包,一副出门的打扮。
这一身极朴素无华,可或许是她唇上抹了一点口红的缘故,反而衬得面容格外温润白皙、明丽秀雅。
容嘉上一看到冯世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这一抹柔软的笑落在桥本诗织眼中,像是火星似的灼疼了她。
生日会那次,桥本诗织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杜兰馨身上,并没怎么在意冯世真。
那日冯世真还打扮得艳光四射呢,今日她穿得这么寒酸,却依旧能吸引住容嘉上全部的注意力。
桥本诗织暗自心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嫉妒错了对象。
冯小姐这是要出门?伍云弛打了一个招呼。
先生和我们一路去。
容芳林说,后天中西女塾就考试了,我们一路出门,回来的路上正好顺便看考场。
冯小姐好负责呢。
唐大少殷切道,那就这边请了吧。
冯世真冷淡又不失礼地朝他一笑。
桥本诗织低声对容芳桦道:你们这家庭教师还挺有几分大小姐气派的呢。
容芳桦道:冯先生为人严谨,最不喜欢那种油腔滑调的男人了。
等熟悉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冯世真落了唐少爷的面子,这让容嘉上心情极好。
他吹了一声口哨,一把抱起唐家最小的男孩,让他骑在肩上,招呼着太太小姐出门上车。
唐家一群人大大小小有八九个,容家给他们安排了三辆车。
可妙龄的小姐们都往容嘉上和伍云驰的车上挤。
桥本诗织不屑和一群村姑挤,便跟着容芳林还有冯世真上了唐少爷的车。
桥本诗织是东瀛白茶花,冯世真是西府粉海棠。
有这两朵娇花在车上,唐大少好似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一般快活,一路上废话说个不停。
听说冯小姐的英文教得极好,我看嘉上同洋人对话流利得好似留学归来似的。
我的英文是短板,不知道冯小姐能否也教教我?唐少爷不是就要毕业了么?冯世真冷淡道,毕业就要作论文,这我可不在行。
唐大少爷碰了壁,又对桥本诗织道:我前年和同学趁着暑假去日本游玩过,贵国景色真美,风土人情颇有特色,真是一处宝岛。
桥本小姐家在日本何处?桥本诗织也冷冰冰地回道:我在营口出生,沈阳长大,虽然父家在日本,但是还没有回去过。
唐少爷在两位美人这里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都有些发青。
容芳林在旁边看了,笑得要死。
唐家不是她的亲舅舅家,她也瞧不起唐少爷,乐得看他吃瘪。
桥本诗织转头笑盈盈地看着冯世真,道:之前听嘉上提起过他找了个非常厉害的老师补习功课,原来就是冯小姐。
那天舞会上见过你和嘉上跳舞,我还以为是那位千金小姐呢。
这话绵里藏针。
冯世真温和笑道:让你见笑了。
我也就是见识一下世面,凑个热闹罢了。
那日的主角是容大少和杜小姐。
杜小姐艳压全场,和大少爷好般配呢。
一提容嘉上的未婚妻,桥本诗织就被插了一刀,好一阵没说话。
她自舞会后,把容嘉上有关的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调戏过家庭教师,随后又上门负荆请罪把人请回来的传言,她全都知道。
这冯世真要是对容嘉上没有抱着什么心思,怎么会盯着留言碎语回来?容芳林看着兄长的前女朋友和当下的绯闻对象暗箭相向,暗笑不已。
桥本诗织也通过这次交锋探出这个冯世真不好对付。
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家庭教师。
容嘉上当初就是因为桥本的出身不好,从来没有对她许诺过将来。
现在换成一个女老师,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到了地方,伍家姐夫已经恭候多时了,亲自带着唐舅老爷一行去看房子。
伍家姐夫姓郭。
郭家修的这片新式社区在静安寺的东北角,占地不算大,却全是最新式的小洋房。
门前是两车道的水泥马路,路牙子码得整整齐齐。
房子都是法式的,有着倒斗的蓝顶,屋前屋后的庭院都宽敞。
我们请了南安的保安,路上全天都有人巡逻。
屋里每个房间都通了暖气,厨房也是最新式的,客厅又大,太太可以办跳舞会。
家里孩子多,还可以在后院挖个游泳池。
只是唐家老小加在一起有十来人,两个年长的儿子眼看就要成家。
舅老爷不肯分家,于是这一大家子就得挤在一起。
郭家房子虽好,却是不够大。
桥本诗织也道:我家里人也多,大哥那一房也要添丁了,二哥要娶妻。
爹爹不想分家。
所以还是需要一处大点的房子好。
郭姐夫生意没做成,却不露丝毫不悦,反而热情地介绍唐家去看别家的房子。
返回到停车出,桥本诗织本走在容嘉上身后,想跟着他上同一辆车。
可唐家小姐不屑遵守上海名媛们的规矩,不客气地一个箭步抢上去,将桥本诗织挤了个趔趄。
桥本诗织险些跌倒,唐家表妹却是抢了副驾的好位置,还朝她挑衅一笑。
桥本诗织倒也和别的女孩不同,既不委屈含泪,也不冷笑,而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带着淡淡的委屈和无奈,摇头一笑,转而朝冯世真他们这边走来。
这般淡然自若,从容大度,令在场男士都对她刮目相看。
伍云弛当即对容嘉上道:你当初眼光倒是不错呀。
容芳桦也小声道:我都觉得她比兰馨姐还好呢。
别乱说话。
容嘉上轻斥了一声。
伍云弛笑道:说真的,若论家世,桥本家还比杜家更胜一筹。
桥本家在日本家业很大,两个兄弟,一个从政,一个从军,这位桥本小姐的父亲从商,在东北的农场大得都快可以给自己封王了。
可是好不巧。
容芳桦帮腔,我们明明早就和诗织认识了,却没有介绍她见大哥。
不然你们俩要是早点重逢,也许大哥就不会……都说了要你别乱说话。
容嘉上沉下了脸,婚约怎么能儿戏?这头才订婚,那头看到更好的就想换人。
再贪婪无耻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我只是假设嘛。
容芳桦一脸不高兴,瞪了兄长一眼,扭头跑走了。
别生气。
伍云弛道,芳桦年纪小,口直心快,是个坦诚的性子。
她下个月就满十六了,也不小了。
容嘉上说,日后出门交际,还是这样口没遮拦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我看她和芳林都真心更喜欢这个桥本小姐。
伍云弛看着正和容芳林说笑的桥本诗织,论笼络人的手段,她比杜兰馨是要高一筹。
杜兰馨是大房所出,又是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受尽宠爱,自然傲慢矜持。
她不需要去讨好人,社交场上随心所欲。
而桥本诗织是外室所出,从小生活在夹缝里,又寄人篱下过,最会看人脸色,曲意承欢。
容嘉上丢了烟蒂,随意踩了一脚,大步朝冯世真她们那辆车走去,拉开副驾的车门,探头朝里面望。
冯世真和容芳林刚上车,见状惊讶。
我和表哥换了。
容嘉上淡漠道,不介意吧。
求之不得呢。
容芳林抱怨,大表哥实在太呱噪了,我们都受不了。
桥本诗织庆幸自己迟了一步,把后座的车门关上了,顺着容嘉上的手坐进了副驾坐里。
容嘉上十分绅士地扶着车门。
等她坐好了,他把门一关,拉开了后座的门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了冯世真身边。
桥本诗织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没挤着吧?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冯世真,昨夜没休息好,开车有些累。
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飘入冯世真的鼻端。
隔着几层衣料,冯世真觉得都能感受到青年那灼热的体温。
你……冯世真刚开口,听差来开车。
她只好将嘴巴闭上。
车子拐了一个弯,出了社区的大门。
随着惯性,容嘉上朝冯世真那边倾过去,手顺势抬撑在了冯世真的腰后,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冯世真像是受了惊的猫儿一样,浑身炸毛。
可下一秒,容嘉上就把手收了回去,一本正经地坐好,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桥本诗织侧头从眼角余光里看到这一幕,轻轻柔柔地对司机道:劳烦开慢点,我有点晕车。
司机急忙松了油门,开得小心翼翼,不敢再来一个急转弯了。
#####七十此时天色逐渐放晴,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车驶过外滩,就见一侧江水滔滔,一侧洋楼巍峨林立。
各色高级的轿车来来往往,衣衫笔挺的洋人挽着身穿裘衣、牵着狗儿的贵妇出入酒店大厅。
桥本诗织兴致勃勃地望着,扭头对容嘉上道:嘉上,你当初给我描绘了那么多上海的景色,还说要带我去看。
你瞧,现在还真的兑现了。
容嘉上道:其实我当初也是忽悠。
我十来岁就离开了家,也不记得上海什么事。
芳林对外滩最熟悉了。
芳林,你同桥本小姐说说。
容芳林便接过了话,同桥本诗织一栋栋大楼地解说了起来。
桥本诗织来上海也有好一阵子了,什么没见过?可既然自己开了头,也只得硬着头皮听。
容嘉上拿肩膀轻轻地碰了冯世真一下,轻声问:姓孟的给你送花,你没有生气吧?冯世真面带笑容,装着听容芳林说话的样子,说:没有。
我为什么要生气?女人哪里有不喜欢鲜花的?那可糟了。
容嘉上道,我出门前才吩咐了,以后不收他送来的花呢。
要不待会儿回去,我再和管事说一声?冯世真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一点清淡如烟的媚意:这事我还是听东家少爷的吩咐。
你想我收,我就收,不想我收,我也不缺那一束花。
是呵。
容嘉上挑了一下浓眉,你喜欢花,我也可以天天送你。
孟绪安不安好心,你别再理他。
还是敲了门,挂在门吗?冯世真讥笑,大少爷送花,似乎只会这么一招呢。
你放心,我有什么值得孟绪安可图的?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那抹了红色胭脂的嘴唇,心随着柔唇开合而失律地一阵乱跳。
若是图色呢?图色?冯世真唇角轻勾,图色,就是不安好心么?容嘉上语塞。
冯世真却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那大少爷您,对我也曾不安好心了?容嘉上凝视着面前这张秀丽干净的,目光落在她嫣红丰润的嘴唇上,内心蠢蠢欲动,熟悉的冲动再度上涌,冲得他太阳穴都一阵阵发疼。
冯世真当他哑口无言,不禁得意一笑。
嘉上在和冯小姐说什么有趣的事呢?也说来给我们听听呀。
桥本诗织忍无可忍,用力回头笑道。
冯世真从容道:我们正在聊杜小姐呢。
嘉上想讨未婚妻开心,想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向我讨意见。
杜兰馨真是镇压桥本诗织的一条万灵咒符。
桥本诗织顿时蔫了一截,勉强笑道:嘉上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他想要对一个女人好,真是会把对方给宠坏呢。
说完,一脸落寞地转过身,默默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偏偏这时有行人横穿马路,司机猛地打了一个方向盘,车里的人齐刷刷随着朝一边歪。
冯世真猝不及防,一头朝容嘉上扑去。
桥本诗织也一脸撞在了车窗上。
容嘉上伸手就冯世真抱了个满怀,还顺势用力地搂了一下。
冯世真感受到年轻男子胸膛的坚硬和温度,脸轰地烧了起来。
当心点呀!容芳林抱怨,诗织你没事吧?桥本诗织坐直了身子,一旁的车窗玻璃上印着一个半边脸的粉印。
她急忙从手袋里掏出粉饼补妆。
冯世真手忙脚乱地坐起来,鬓角突然一疼。
别动!容嘉上低声道,抬手揽住了她的头,将她护在胸前。
放手!冯世真不自在地挣扎。
头发!容嘉上低喝,别乱动!冯世真鬓角的一缕头发缠在了容嘉上胸前的一枚扣子上,她一抬头,就被扯得生疼。
我来。
容嘉上拨开了冯世真忙乱的手,拈着她的发丝,一点一点地,把缠绕住的部分抽开。
发丝软软地绕着指尖,像是情人挽留的手臂。
呼吸之间,都是男人身上古龙水,和女子面颊上雪花霜的浅浅芬芳。
桥本诗织盯着拉拉扯扯的两个人,险些把粉盒给捏碎。
容芳林见惯了她温柔淡雅的样子,乍一见她两眼喷火一脸凶狠,暗自心惊。
好在容嘉上很快就把头发解开了。
冯世真的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立刻坐直了身子。
桥本诗织扭回了头,狠狠地合上了粉盒。
少爷,小姐,咱们到了。
司机小心翼翼地把车停了下来。
容嘉上含着笑,把目光自冯世真恼羞的脸庞投向窗外,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一排熟悉的楼房。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恼怒呵斥:谁让你来这里的?冯世真诧异地抬头往。
外面是一排快修建好了的新楼,十分气派,看不出什么不妥。
这里是哪里呀?桥本诗织也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妥吗?司机急忙说:这里是闻春里。
咱们是跟着前面的车来的。
血色从冯世真的脸上褪去。
眼中,一抹鲜亮的亮色犹如风中的烛光,一晃而灭,只剩下死气沉沉的一片阴暗。
容嘉上好似被人踹了心窝,朝司机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开车呀!司机吓得半死,傻呆呆地问:大少爷,您想去哪儿?大哥别闹。
容芳林道,舅舅他们都下车了呢。
容嘉上正要发火,一只冰凉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冯世真平静地说: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再走。
再说,桥本小姐还要看房子呢。
说罢,朝容芳林使了一个眼色,同她一起下了车。
工程部门的襄理带着手下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大少爷来了,难怪这天就晴了。
只是工地上乱糟糟的,就怕招待不好唐老爷呢。
冯世真淡淡地朝容嘉上扫了一眼。
容芳林像是给她配音一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咱们家的房子呀!容嘉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喘气,一口浊气憋在肺腑之中,最后朝襄理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唐家的女人们听说有现代化的公寓楼,还配了电梯,纷纷要去参观。
桥本诗织斟酌了片刻,也跟着走了。
襄理在前面殷切地带路,领着大队伍而去。
容嘉上驻足,望着冯世真孤零零的身影。
她正站在路边,低头看着容嘉上昨日看过的那根焦黑的树桩。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容嘉上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悲怆和缅怀之情自她身上传递过来。
容嘉上走了过去,轻声说:你要是不舒服,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问:这地怎么是你们家买下来了?容嘉上紧紧咬住了牙关,盯着冯世真线条优美的侧面,说:有人便宜转手,便入手买下了。
码头将来要改造成私家港,这里将来会很旺。
冯世真嘲讽一笑:火都烧得通天红,还能不旺么?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容嘉上觉得后背有一只爪子在使劲地挠。
冯世真看也不看他,沿着刚铺设好的路朝里面走。
房子全新修的,可道路还是原来的走向。
冯世真熟练地走在前面,容嘉上安静地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落寞的背影。
冯世真转了两个弯,忽然站住了。
里弄深处竟然还有几间房子没有被拆除,依旧保留了大火后焦黑残破的断壁残垣。
人们背井离乡而去,鸟儿却悄然而来,带来了花草的种子。
那些生命在砖缝之中、灰砾之下冒了出来,舒展着绿叶,绽放鲜花,向着阳光往高处爬。
墙边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桂树,树干上还清晰地留着火烧过的焦黑,一半树枝残败,一半则长着绿叶,尚有几分不屈不挠的生机在叶片之间跳跃。
冯世真轻轻颤抖着,朝断壁后的老桂树走去。
一根早就腐朽的木条在她脚下碎裂。
容嘉上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别过去了。
冯世真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里面走。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转断木。
她走得十分艰辛。
别进去了!容嘉上追了过去,里面太危险了。
这些柱子很容易垮下来的!冯世真置若罔闻。
容嘉上愠怒,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外拉。
放开!冯世真愤怒地用力挣扎,容嘉上,这不关你的事!你遇险我又要救你,怎么不关我的事?容嘉上也怒吼。
那你别救呀!冯世真大声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是我什么人?我的家毁了,你们容家在这里盖高楼,铺新瓦,我却连回来看一眼都不行吗?别任性。
容嘉上耐着性子劝道,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冯世真用力推开他,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她扭头继续朝里面走。
容嘉上耳边听到了咯吱声响,浑身汗毛炸开,奋力冲过去,拽着冯世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一根烧得皲裂的厚木板从天而降,擦着两人的胳膊轰然落地。
幸而才下过雨,并没有掀起什么尘埃。
冯世真冷冷地扫了木板一眼,又想甩开容嘉上的手继续朝里面走。
容嘉上死死抓着她不放。
冯世真终于爆发了,用力捶着容嘉上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气推他。
走开!我不要你管!这不关你的事,你走开!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继而狠狠地把她拽过来,继而吻住。
盛怒之中的吻分外狂热,近乎噬咬一般,强势地掠夺,辗转吮吸,碾压着冯世真的唇,仿佛想就这样把她彻底镇压住。
冯世真最初挣扎了一下,许是意识到两人的悬殊,又许是被男人的情绪感染,放松了下来。
容嘉上喘息着放开了她,眼底泛着血丝,目光却前所未有地温柔。
冯世真望着他,抬起手,还想推开他。
容嘉上把她的手抓住,手指交叉,轻轻地握住。
冯世真颤抖了一下,安静了下来。
容嘉上握着女子冰凉的手,低下头,用温热的唇虔诚地吻了吻。
对不起,世真。
看样子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想我没法只和你做朋友。
冯世真带着水气的双眸望着眼前英俊的青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容嘉上再度低头吻了下来。
这一次,他吻得温柔而认真,细致耐心地抚慰着情人的心绪,品尝着唇齿间的甜美芬芳。
冯世真缓缓闭上了眼,抬起手,放在了容嘉上的胸膛上。
青年激烈的心跳传递而来,犹如冬日里燃烧跳跃的火焰。
他的唇热得惊人,可冯世真没有再回避。
她开始尝试着回应。
容嘉上感受到了,狂喜地加深了这个吻。
他将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进一步索取掠夺。
萧索的断壁残垣之中,黯淡天光之下,两人相拥接吻,全神贯注,仿佛遗世独立。
没有师生关系的阻拦,没有贫富差距的隔阂,他们只是两个情随心动的年轻人,遵循着最原始的冲动,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对方。
而容嘉上或许并不知道,他的手是怎样拉住了冯世真快要脱缰的怨怒,他的吻是怎样拂过走她身上的疼痛;他的情,是怎样敲响了她心里的警钟,让她终于不再做缩头乌龟,而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
这一刻,他们都是诚实的。
不再抗拒,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情。
良久,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容嘉上没有松开手。
冯世真也没有挣扎。
她将滚烫的脸埋在男人温热的胸膛里,缓缓吁了一口气,听着两人趋于同步的心跳声。
我接到电报,从南京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冯世真忽然轻声开了口。
容嘉上拥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目光投向一片被烟火熏得焦黑的断墙。
家里有些大洋锁在保险柜里,我回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就看到邻居们从废墟里挖出了亲人的尸骨运出来。
烧得焦炭一眼,面目全非,只看得出个人形……冯世真闭上了眼,呼吸深重:这里死过很多人。
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爷老阿姨,我看着学走路的孩子,转眼就没了。
我爹,那么精干的人,每天精神奕奕地操持着药店,又爱说笑,喝了小酒还喜欢拉二胡。
他现在什么样子,你也见过了。
有一对母女,住七号的二楼东边,女孩比我小两岁,也是个大学生,长得很漂亮,才订了婚……母亲死了,女孩儿烧毁了脸。
她未婚夫过来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过了几天听说女孩儿跳楼自杀了……尾音飘忽,冯世真说不下去了,用力将脸埋进男人的胸膛里,手紧拽住对方的围巾。
#####七十一容嘉上紧紧抱住她,想安抚住怀中身躯细微的颤抖。
他觉得围巾正紧紧勒住自己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一种强大的心虚和恐慌如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骨骼发出不堪承受的咯吱声响。
而怀中拥抱着的人又像是一团飘忽的萤光,只要他稍微一松手,她就会飞散而去,再也无法捕捉。
对不起。
终于,容嘉上从齿间挤出艰难暗哑的低语,他有无数话想说,最终却只凝聚成了这三个字,对不起。
他在为什么道歉,而她又听懂了几分?唐家一行从公寓折返回来时,容芳林发现,先前一直不见人影的兄长和老师已经坐在了车里。
容嘉上坐在了副驾上,心不在焉的抽着烟。
而冯世真坐在后座里,手里把玩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藤条。
两人神态自若,可是那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的气氛,反而更加浓郁了。
桥本诗织冷静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紧紧咬了一下牙,也什么都没说。
唐家舅老爷果转了一整天,拉着一家老小跑了四五处地方,却都没有看中一个房子。
不是嫌小了,就是嫌风水不好,或者嫌隔壁是暴发户,不配和他这样的诗礼人家比邻。
容定坤拿这个唐家三舅也很是头疼。
唐家当年确实是有些名望的读书人家,老爷子还是前清举子。
唐家大舅就是个迂腐书生,但有气节,不爱占妹夫家的便宜。
而大舅和二舅都去世得早,家产全落到老三手上。
这个三舅生来就是家中小霸王,跟着私塾先生学着做几首酸诗,对经济一窍不通。
唐家产业在他手里一年比一年少。
补贴一个舅子,总比养黄家七八个蛀虫要好。
容定坤这么自我安慰着,让容嘉上以外甥孝敬长辈的名义,贴了唐舅老爷一笔钱,最后买的还是伍云驰姐夫家的一栋大房子。
唐舅老爷得了房子,却还不满足。
这天晚上用完了晚饭,女人们去书房里喝茶听收音机,男人们留在餐厅里抽雪茄。
唐舅老爷抽着容定坤珍藏的古巴雪茄,吐了一口烟圈,道:妹夫呀,我现在看着嘉上,就总想起我那早死的小妹。
她可真是命不好,陪着你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享福的命。
容定坤一听这话,就知道三舅子还想找他要东西。
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说:横竖嘉上是我长子,这家中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
在这事上,我是不会亏待了嘉上的。
唐舅老爷抖了抖雪茄:我也是为嘉上考虑,怕他势单力薄,将来在黄家那里吃亏。
不如这样——我看你大女生得不错,我家老三和她年纪一般大,是个聪明孝顺的孩子,学校里的老师都夸他老实本分。
我们亲上加亲,将来我们老了,小辈儿也不会生分呀。
三舅想让容芳林嫁给自己的三儿子?容嘉上本来在旁边没吭声,听到这么一番话,险些嗤笑出声。
容定坤到底姜是老的辣,唐舅老爷如此无耻,他却面不改色,甚至还露了几分笑出来。
瞧三哥你说的,即便不结亲,有嘉上在,小辈们也绝对不会疏远的。
芳林这孩子是黄氏所出,又是我的长女,被她妈妈惯坏了,娇气得很。
唐家讲究的那一套贞静娴淑,她都做不来,整日就胡闹着要出国读商科,要做事业。
你家三儿多老实的孩子,怕是要被他骑在头上欺负呢。
唐舅老爷许是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脑子有些不清醒了,摆手道:不妨的。
等嫁过来,让老姑母好生调教一番,保管她能变得温温顺顺、贤良淑德。
妹夫你也太娇惯孩子了,由着她们跟着外面那些学生胡闹。
女人家的,识几个字,会算个账就罢了,还出国留什么学?浪费这些钱,还不如充作嫁妆,好讨婆家欢心。
唐舅老爷的妾都还裹着小脚。
唐家几个女孩也确实没读多少书,出门还会念错别字。
而容定坤虽然也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可自己的女儿,却是希望她越有聪明能干越好的。
所以听到这里,容定坤都不禁沉下了脸,冷淡笑道:芳林这孩子我最清楚,性子死倔,不会听人教训的。
那她不行,你家二女也可以。
唐舅老爷又说。
容芳桦虽然不如容芳林那样讨父亲欢心,可也是好不容易养得亭亭玉立、可以拿去攀一门富贵亲事的年纪了,容定坤也舍不得把她送进败落的唐家。
这样吧。
容定坤说,我家三妞和四妞是双生的,你看着哪个好,就定给你家老五,如何?唐家老五今年十二岁,是舅太太生的。
容三小姐和容四小姐虽然是庶出,可嫁妆应当也不少。
唐舅老爷一想很划算,拍大腿道:那就三妞吧。
我们这就写婚书!父亲!容嘉上不悦地提醒,这么大的事,是否要和孙姨娘商量一下?容定坤不以为然:唐家是前清举子之后,不算亏待你妹妹。
唐舅老爷叼着雪茄,兴致勃勃地招呼听差送笔墨来。
容定坤和他就在餐桌上写好了婚书,回头再登个报,就算把这事定下来了。
听差出去后就把这事告诉了吴妈,吴妈吓得把手里的乌鸡煲一丢,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正在给小儿子喂奶,听到了这个消息,险些把孩子从手里跌了出来。
姨奶奶,这可怎么办?吴妈赶紧接过小少爷,都说唐家穷了,之前都靠变卖舅太太的嫁妆度日呢。
这次来上海,就是准备来贴咱们容家的!二姨太太自然不肯罢休。
恰好容定坤写完了婚书,上楼来换衣服。
二姨太太冲出去将他拖到了自己屋里。
老爷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当初明明说好了,芳杏许给我大哥家的,芳柳也一定要配个门当户对的。
怎么现在又把孩子配去给唐家?唐家穷得太太小姐都要自己补衣服,四个奶娃才用两个奶娘。
我的芳杏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嫁妆不都得拿出去养活唐家上下老小?容定坤不耐烦道:唐家没钱,嘉上也不会眼看着妹妹和妹夫吃苦,总会补贴的。
你家的门第,能和唐家比吗?可二姨太太是吃过没钱苦的人,才不在乎那些空泛的门第:杏儿也是老爷亲生的,你明明可以给她寻一个更好的婆家,为什么要把她往火坑里推?谁希望自己女儿女婿将来只能在大舅手里讨饭吃的?你讨厌黄家,难道大少爷将来不会嫌弃唐家?无奈二姨太太在容定坤眼中已是生了三个孩子的黄脸婆,对她再无一点怜悯之心。
对于他来说,除了长子养来继承家业,其他儿女养来都是为了通过联姻给家业添砖加瓦的。
即便是最疼爱的芳林,他也早就对她的婚事有了规划,更何况两个不大受宠庶出女儿呢。
这事已经定了,你不用和我闹了!容定坤怒气冲冲地挥开了二姨太太,唐家也是正经清白的人家,总比把女儿给人做妾的孙家要好!少清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细算呢。
别以为生了儿子就能作威作福了。
你在这个家,只是个妾罢了!二姨太太被这话打了一记无形的耳光,懵得好一阵没说话。
容定坤推开她匆匆而去,她都没拦他。
过了好一阵,二姨太太才缓缓地坐在沙发里,泪水无声地往下落。
不过是个妾……当年哄我进门,许我海誓山盟,说除了不能扶正,心里却是最爱我的。
还说生了儿子就扶我做平妻。
原来妾终究是妾,就是个玩物罢了。
连孩子,在他手里也不过是用来交换买卖的物件。
吴妈递了帕子过来,姨奶奶,如今老爷脾气没有以前好了,你何必和他硬碰硬?你以前多会哄他的,怎么生了小少爷后,就全变了?二姨太太苦笑摇头:我不是不能使软,却是觉得累了,再也不想奉承讨好他。
甚至连敷衍,都懒得了。
你说得对,我是变了……吴妈发愁,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二姨太太疲惫起身上床,一直抹泪到睡着。
结果到了半夜,奶妈惊慌地来拍门,说小少爷发烧了。
二姨太太想到容定坤的薄情,也懒得去请示他,亲自抱着孩子去医院。
恰好今天又是冯世勋在急症室值夜班。
二姨太太看见他高大而充满安全感的身影迎面而来,心里又酸楚又委屈,泪水滚滚而落。
冯世勋叫护士把儿科医生请来会诊,给孩子吊上了水。
容小少爷因为是早产儿,肺功能弱,冬天里有些难熬。
二姨太太守着儿子,眼泪就像串起来的珠子,就没有停过。
冯世勋看她大冬天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袄子,光着脚趿着皮拖鞋,头发蓬松,脸哭得发肿。
他估计这姨太太在容家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好了,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去办公室里泡了一杯热茶,送到二姨太太手中。
要不让护士铺个床,你在旁边歇息一下吧?冯世勋问。
二姨太太捧着热茶,望着男人温柔而充满关切的面容,五味杂陈。
为什么……什么?冯世勋问。
为什么,我当年遇到的男人不是你?二姨太太在心里反复地问。
为什么在我天真无暇、单纯干净的时候,遇到的是容定坤那个老谋深算、凉薄虚伪、贪婪自私的男人?为什么妹妹早就看清,果断决然地离去,而她却还执迷不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
为什么都已经把她丢进了深渊里,却还要给她一点希望,让她看到了光。
冯世勋俊朗挺拔,穿着白大褂,气质儒雅斯文。
他坐在灯下,仿佛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光。
二姨太太不禁想起教堂里那沐浴着光芒的天使像,也是这般圣洁美丽,伫立在高高的地方,供人仰望,却也是那么遥不可及。
别担心。
冯世勋安慰道,小少爷的身子已比以前好多了。
等退烧了,就没事了。
二姨太太强笑了一下:冯医生……真是一个好人呢。
将来也不知道那个姑娘那么幸运,能嫁给你呢。
冯世勋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个穷医师罢了,家里又有老病的双亲。
就算哪个姑娘瞎了眼愿意嫁,我还不敢拖累人家呢。
怎么会?二姨太太呢喃,聪明的女孩都知道,你这样踏实的男人有多难得。
钱要那么多有什么用?碰到个冷酷自私、薄情寡义的男人,那可是要折磨得你痛苦一辈子的。
你看像我,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人老珠黄,就是想离开容家,又能走去哪里呢?容家的事,冯世勋不好置喙,只得沉默地苦笑。
二姨太太望着冯世勋,说:冯医生前阵子收到过一条花格子围巾吧。
那其实是我送的。
冯世勋有些意外。
他在医院里其实挺受欢迎的,隔三差五都会收到病人或者护士送的小礼物。
那条围巾没有署名,他也并没在意,却没想到竟然是容定坤的这个姨太太送的。
冯世勋再一看眼前女子哭得红肿,却含情脉脉的目光,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你别担心。
二姨太太柔声说,那只是我的一片心意。
容定坤送你谢礼,那是他的。
我却想自己送你一份礼,感激你不仅救了我的命,你还唤醒了我的神。
我虽然读过书,但是和旧式女子没什么区别。
以往我还瞧不起那些闹着要独立的女人,现在才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七十二冯世勋说:承蒙孙姨太太厚爱了。
你和容老板也做了十年夫妻,情分总是有的。
纵使一时有些口角,过阵子就和好了。
什么夫妻。
二姨太太讥笑,我只是个妾,不是他的妻呢。
不过做他的妻,也不是什么享福的事。
从唐氏到黄氏,那个过得快活?容定坤这人,只会爱自己,妻妾儿女都是他可以随时抛弃的。
容老板也许有自己的苦衷。
冯世勋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虚伪得很。
你还一味替他说好话?二姨太太一股气涌上头,冷哼道,你不知道,容定坤这人黑白两道都涉足,表面上风光霁月,是个正人君子,可背地里却没有干过什么好事!你家住的那个闻春里,你当那火是平白烧起来的?冯世勋缓缓转头,盯住了二姨太太的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二姨太太咬了咬牙,我和我妹子给容定坤侍大烟,从他嘴里听到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我敢打赌,连我们家太太都不知道。
冯世勋一把扣住了二姨太太的肩:你说闻春里的大火有蹊跷?是容定坤干的?二姨太太冷笑道:可不是他么?现在在闻春里修新房子的公司,就是容家商会下的一家分公司。
前一家公司辛苦买来,哪里会怎么轻易就把地皮卖了?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我书读得不多,可冯医生是留学生。
这皮包公司之间的倒买倒卖,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冯世勋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松开二姨太太,眼里迸射出一股骇人的怒意来。
他放火烧了那么大一片地,害死了那么多人……这算什么?二姨太太尖锐道,容定坤从一个小跑商空手起家,手里的血案能少吗?他身边有一把德国产的左轮手枪,平时不用,每到要处理重要的对手,才会拿出来。
结拜的好兄弟,背叛他的女人……他为了利益,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冯世勋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细微地颤抖着。
这事,我妹子知道吗?不大清楚。
二姨太太想起冯世真总是轻描淡写之中化解风波的本事,也有些忐忑。
她觉得冯世勋的这个妹妹,比做哥哥的看着要深沉难测得多。
容定坤不大喜欢她。
冯小姐也很识趣,平时总是避着他。
二姨太太想着既然说了,不妨倒个彻底,就此换取冯世勋的信任和亲近也不错,于是她咬牙加了一句,就是大少爷似乎很喜欢冯小姐,以前追求过,被她拒绝了。
冯世勋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砸得好似巨浪压顶,气得都笑起来了。
二姨太太忙说:大少爷被老爷教训过后,就规矩多了,对冯小姐一直客客气气的了。
冯世勋笑了半晌,闭上了眼: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二姨太太满怀怜爱地凝视着他俊朗而悲愤的面容,想了想,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不过有一条,倒是不妨告诉你。
什么?二姨太太讥笑道:容定坤他,根本就不姓容。
他的名字,出身,全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