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怡眉正在屋子里写大字。
心情不好的时候,写写毛笔字有助于集中注意力,平缓心情。
可她只写了一会儿,就听到……也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一阵喧哗声,然后院子里响起了仆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惠怡眉皱起了眉头。
小红?她扬声问道,去看看外头什么事!小红知道小姐心情不好,怕吵着她,特意去走廊上坐着做针线;此刻听了小姐的吩咐,赶紧应了一声就下楼去了。
没过一会儿,小红就蹭蹭蹭地上了楼。
她期期艾艾地走到了惠怡眉的身边,脸色有些古怪。
惠怡眉问道,怎么了?什么事?小红犹豫了一会儿,悄声说道,是,是上次那个姓白的女人来咱家闹事儿了。
惠怡眉动作一滞。
一滴浓墨自毛笔毫尖处滴落在上好的湖州宣纸上,像只被拍死的苍蝇!那一整版娟秀的小篆立刻毁掉了。
惠怡眉一脸的厌恶。
但想了想,白莹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事儿,自己还真的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惠怡眉交代小红道,你去看看,这一次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来闹……你别出大门去,就站在大门里头,也别让外头的人看到你。
小红应了一声,匆匆地去了。
然而惠怡眉也没有心思再练字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子边。
大约是所有的仆人都挤到了大门处去看热闹去了,院子里变得静悄悄的……没过一会儿,孙氏身边的黄嫂子就过来撵人了。
仆人们纷纷作鸟兽散。
不大一会儿,小红也急急地上了楼。
……小姐,白氏直挺挺地跪在咱们家大门口,哭着求您……不,求咱们放她一条生路,咱们乡邻都是知道来龙去脉的,也没人理她,住在巷子里的六叔公和九叔婆还过来骂白氏,说她勾引了我们家的姑爷奔者为妾不知羞耻……那白氏就哭,说她肚子里如今已经怀上了林家的第三个孩子了,说完就昏倒了……大太太怕出事,让人把白氏搬到街口的药铺子里去了,又使了人去通知林家……惠怡眉咬紧了牙关。
她恨林岳鸿,也恨白莹莹;更加恨这两个人打着自由恋爱的名义,始终不敢面对林家和惠家的掌权着,也不敢有其他的所行动,只是一昧诋毁着自己的声誉!这两人若是真心相爱,就登报宣布结婚啊!为什么总拿自己来说事儿……还不是他们直到如今还以为自己是个小脚女人,所以才想着捡了软柿子来捏?惠怡眉越想越恼怒!想了又想,她坐不住了。
小红,我们去娘那里一趟。
可当惠怡眉带着小红去正屋的时候,却正好遇到孙氏在惠母跟前回话。
……林家说,白氏不过是个外室罢了,死了就死了,不值得什么。
若是小妹嫌弃那一双孩儿,那林家就把那双孩儿托给远亲去养,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林家的骨血,万万没有和白氏一起打死的说法……林管家还说,林老二爷已经上了北平,咱们家二弟的选举啊……早先林家也扶持过议会里的几个人,这回林老太太豁出了脸,想来为二弟争取个十票八票的,应该不成问题,还有啊……说到这儿,孙氏突然压低了声音。
惠怡眉站在正屋门口,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虽然听不到孙氏和母亲说了些什么,却看到惠母一直在不停地点头。
孙氏和惠母低语了几句以后,声音又变得正常起来。
……林管家还说,您做生日的那天,白氏和林三爷闹出来的事儿让您和小妹受了惊……林家会补偿的,只是如今林家老太太的身子也越来越不中用啦,就盼着小妹早点儿嫁过去,林老太太也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林家兄弟相继娶妻……可子昌是最大的男孩,他不娶妻,后头两个小的怎么办?惠母似乎说了句什么,但站在外头的惠怡眉听不太真切。
她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惠怡眉的腿有些软……过了好半天,她才凝聚起一点点的力量,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小红一声也不敢吭,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惠怡眉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小楼。
想不到,严氏居然这样狠!她为了要让惠林两家顺利地共履行婚约,竟然动了……要除掉白莹莹的想法?难怪白莹莹寻死寻活的也要冲到惠家来闹事!现在怎么办?要坐等林家除掉白莹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嫁给林岳鸿?惠怡眉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是因为前世对白莹莹的了解,所以她知道……白莹莹是一个不安份的人,所以她肯定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小计谋来阻挠这门婚事。
但现在看来,她高看了白莹莹,却忽略了严氏的手段。
严氏执掌林家多年,又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人命在她的眼里……未必值钱!所以说,自己费尽心机除掉了林三这个备胎,结果人家却是一心想要把自己许配给林岳鸿么?还要再设计林岳鸿吗?可是,除了知道林岳鸿就是个书呆子以外,她根本就不知道,林岳鸿到底有什么弱点!而且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大嫂说,严氏的意思是……要尽快举行婚礼!那么依着母亲的想法呢?这还用问吗?母亲最在乎的,就是二哥的前程,如今林家能为二哥争取到选票,母亲她……惠怡眉突然一扬手……一只洁白的钧瓷水墨荷花茶杯摔在了地上,顿时砸了个粉碎!小红闻声进来了,小姐……惠怡眉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心中的焦虑与愤怒,淡淡地说道,你去告诉管家,就说我不小心摔坏了一只杯子,让家里给我添套全新的。
小红低声应了一声是。
惠怡眉离开了琴房,走进了卧室。
她扑在床上,闷声痛哭……心里头越委屈,就要哭得越大声!她为什么藏着掖着?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就要受时代和家族的摆弄?明知是火坑,也要义不容辞地跳进去?时代赋予女人的幸福婚姻,就是贤惠地侍候丈夫,毫无怨言地照顾老人,一个接一个不停的生孩子,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青春和大好年华,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夫家?惠怡眉躲在房间里哭得天昏地暗。
有人靠近了她的房间。
小姐在哭?这是孙氏的声音。
没人吭声。
陪着孙氏的,想来是小红,但她不敢吭声。
果然,孙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好劝劝你家小姐……我们女人的命啊,就是这样苦……至少嫁到林家以后,至少林家不会短她的吃穿;她的哥哥嫂嫂们也会一直惦记着她的好……至于林家的大爷,唉,等她嫁过去以后,再好好调|教吧!起码林家大爷和你家小姐一样,都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你家小姐的人才品貌又是一等一的……那个白氏,连你家小姐的一根手指尾儿都比不上!总有一天啊,林家大爷会回心转意的……半晌,小红才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孙氏也没进屋,只是站在惠怡眉的房间门口发了一会儿的呆,才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小红送走了孙氏以后,才轻轻地敲了敲门,小姐,小姐?惠怡眉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滚!门外变得安静了起来。
惠怡眉痛哭了一场,又不知何时浅浅入眠……醒来时已月上中天。
她趴在床上,身体因为长时间的不动弹而变得有些酸痛。
抬头朝窗外看去,那轮圆月也正冷冷地看着她。
惠怡眉发了半天的呆。
她咬了咬嘴唇,突然打定了主意。
小红?小红?惠怡眉大声叫了起来。
小红立刻推门而入,按下了电灯,问道,小姐,您醒了啊?惠怡眉嗯了一声,说道,去打水来给我净面。
另外,让厨房给我煮碗面条过来……要鸡丝面,不要香菜,煮好了以后淋点儿香麻油。
对了,再给我一起准备两份清淡些的小菜……小红应了,急急忙忙地去了。
惠怡眉看了看时钟,竟然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了。
要放在平时,她也不想再麻烦家里的人,就算饿了,最多是吃点房间里的点心就算了,不过现在她的心态不一样了。
——不管她有没有享受过惠家的供养,她都将成为惠家的牺牲品,那她又为什么不好好的享受一下呢?在这静谥的深夜里,一点点细微的声响很容易就被放得很大。
惠怡眉似乎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仆人们拖沓的脚步声,还隐隐听到了管家说话的声音,以及孙氏疲惫的问话……但并没有人来打扰她。
很快,小红就拎着热水上了楼。
她任由小红服侍着自己净了面,又漱了口,然后又交代小红,去和管家说,明儿一早我要用牛乳,要新鲜的。
小红唯唯诺诺地应了,端了残水出去。
不大一会儿,小红又提了个食盒上来。
一碗香气四溢又滚烫的鸡丝面,一小碟子切成沫的翠绿春芥菜,一小碟的糖醋酱腌小木耳,一小碟子香葱炒老蛋和一小碟子的辣椒酱腌萝卜干。
惠怡眉看着眼前的几碟子小菜:红的开胃,黑的爽口,黄的鲜香,绿的鲜嫩……这是谁做的饭?小红怯生生地答道,是厨房里的张妈妈。
她和我最要好……听说小姐今天心情不好,她特意费了些心思整了些小菜……惠怡眉道,你去箱子里拿几个铜板赏她。
说着,她就拿起了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条。
一碗鲜美滚烫的鸡丝面条下了肚,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尽管她已经吃饱了,但还是用筷子挑着小菜,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应对啊!30|29.1白莹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也没有人告诉惠怡眉。
但她也不在乎。
如今家中正为了二哥选举的事儿费尽了心思,肯定不会闹出什么人命来的。
——背负上谋害孕妇,一尸命的罪名,显然对二哥名声不利。
惠怡眉把思绪转移到自己的心事上。
所以说……现在只剩下林岳贤这一条路了吗?惠怡眉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前世,她在林家呆了十年之久,除了他一直不婚之外,从没有听说过林岳贤此人有过什么不良嗜好和不当的行为……当然,有人猜测,说他也有位红颜知己。
惠怡眉不由得想起来,有次她和艾承宣去县城里看电影的时候,确实亲眼所见,林岳贤和一个女学生打扮的女孩子在一起说话。
也不知那个女孩是不是就是传说中,他的那位红颜知己?惠怡眉不在乎林岳贤爱不爱自己。
对她来说,爱情就是天边的云,就是看着好看,实则没有一丁点的作用,而且风一次就散了……但她很在乎,如果她选择和林岳贤结婚,那么林岳贤和他那位真正的红颜知己……岂不是一拍两散了?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要跟林岳贤面谈一次。
惠怡眉依旧去了县城里的教堂。
——家里人并没有拦着她,只是让小红和黄嫂子陪着她一起坐了汽车到了教堂,惠怡眉和汤姆神父说了几句话,汤姆神父就让她自己去三楼的图书室;惠怡眉直接就让小红和黄嫂子等在楼下,说她要看书,怕吵。
小红和黄嫂子对教堂并不陌生,知道这里只有一个出入门口,心想只要守着大门就行,她们都是仆人,何必得罪小姐呢?惠怡眉去了三楼的图书室。
林岳贤已经得了消息,早早地等在里头了。
他一脸的忧色。
惠怡眉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我听说,你有一位红颜知己,这可是真的?林岳贤张大了嘴看着她,满脸的惊诧神色。
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惠怡眉道,以你兄长二十六岁的年纪,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白小姐又即将为他生下第三个孩子,你……好像你只比他小两岁吧?林岳贤苦笑道,没有。
惠怡眉一挑眉,追问道,……没有?没有。
他认真地答道。
惠怡眉眯着眼睛看着他。
她决定拆穿他。
上个礼拜,我亲眼看到你和一个女孩子在电影院。
惠怡眉淡淡地说道,她穿着学生装,在你面前流眼泪……林岳贤突然想了起来。
在电影院的那一天,不就是惠怡眉和艾先生第一次去看电影的那一天吗?原来,她也看到了自己?不是。
林岳贤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又坚定。
惠怡眉也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惠怡眉才意识到,他并不准备解释那件事。
是啊……不过是两个相互利用,以暂时解决双方尴尬处境的两个人;现在她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来要求他向自己承坦他的感情经历?换作是她,她也不愿意跟他说起自己和林岳鸿的事,以及自己和艾承宣之间的事。
我答应你的要求,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有附加条件。
林岳贤微微颌首。
第一,我们只是搭伙过日子。
关上院子的门,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能要求我履行任何夫妻间应该做和不应该做的事。
记住,走出了院子,我才是林家的二少夫人,你也才是惠家的姑爷。
第二,你得想办法让咱们也变成自由恋爱……而且,我要让白莹莹光明正大地成为林岳鸿的妻子,你明白吗?第三,我要举行西式婚礼,并且要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就在这儿举行,由汤姆祖父当我们的见证人和主婚人。
第四,咱们好聚好散。
惠怡眉淡淡地说道。
她表情恬静,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林岳贤没说话。
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孩子如此冷静理智地跟他商榷着她的婚姻大事,而且条理清晰,每一句话都含有深意……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她话中的意思:第一,婚后他不能强迫她行夫妻之实。
第二,她要名正言顺地(以自由恋爱的名义)嫁进林家,而不是以包办婚姻的名义。
第三,她要狠狠地打林岳鸿和白莹莹的脸。
第四,她想离(婚)开的时候,他必须要放她走。
林岳贤半天没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悄悄溜走,直到惠怡眉感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好。
惠怡眉看了他一眼。
老实讲,惠怡眉做过很多设想。
她设想过林岳贤会跟自己谈条件,也设想到林岳贤会因为红颜知己的事情而退缩,还设想过林岳贤会因为自己提出的苛刻条件而感到为难……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口应下了。
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
林岳贤低声说道,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我对你说‘请你好好想想’的时候,你也一定要认真考虑。
惠怡眉一怔。
他是怕她进了林家以后,会与林二太太和白莹莹等人起冲突,所以事先给她打气?可她已是再世为人。
前世,她和林二太太和白莹莹等人打的交道还少吗?她还不了解二房和严氏?可他说的也在理。
遇事多想一想,总不会错。
惠怡眉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两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只是,大约是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愿,所以图书室里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惠怡眉总不相信自己和林岳贤居然这么快就达成了共识;而林岳贤也不知为什么,始终一声也不吭的,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惠怡眉首先觉得有些受不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如果我有事想让你知道,我要怎么做?林岳贤想了想,说道,你们家后院……厨房那个出口,出了街角以后的左转弯,有家叫银记的糕饼屋,老板娘是我奶娘的女儿,叫银姐。
要么你让丫头递话给她,要是丫头不可信,你就借口去买点心,直接和银姐说……惠怡眉点了点头。
他那乌沉沉的目光令她有些莫名的不安。
我走了。
她匆匆地扔下了这句话,才像逃似的离开了。
直到站在了光天光日之下,惠怡眉才惊觉自己已经涔涔的出了一身汗。
五月间的午后阳光,已有些炙手可热。
惠怡眉浑浑噩噩地上了汽车,过了好半天……她才如梦初醒。
她的脸烧得通红!刚才,她竟然和一个陌生人,像谈一场交易似的,大大喇喇地说起自己的婚事!……交易?呵呵。
是啊,她的婚姻,可不就是一场交易?与其把自己的婚姻交给母亲兄长们来惦量利益的轻重,还不如她自己掌握主动权——至少选择一门对她自己最有利的婚事。
反正林岳贤也是林家人。
至于林岳贤要怎么争取到林家的支持,这就看他的了。
大不了……如果林岳贤失败了,她再考虑悄悄逃走好了。
**林岳贤一整个下午都在思考。
自己这一房和严氏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她又凭什么让惠小姐嫁给自己呢?思来想去,林岳贤认为,关键还在于白莹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几天前,他派了人连夜租了汽车披星戴月地赶到了杭州,扮成受了林岳鸿的奶娘之托,去给林岳鸿和白莹莹送信。
林岳鸿自然是不信的。
可白莹莹却半信半疑……直到林管家派去的人凶神恶煞地闯进了林公馆,早有准备的白莹莹这才及时地从后门悄悄溜了。
林岳贤派去的心腹本就守在林公馆附近,见白莹莹踉踉跄跄地出来了,连忙上前接应。
直到心腹带着白莹莹也赶回了储云镇,林岳贤这才知道白莹莹已经怀上了林岳鸿的第三个儿子。
后来,林岳贤揣摩着严氏的做派,通过心腹向白莹莹示了警。
——在这个节骨上,大约也只有惠家能救她了。
白莹莹不傻。
严氏派人去杭州拿她,这残酷的事实把她给吓坏了!恐怕严氏对自己已经起了杀心……林岳鸿奶娘的侄子(白莹莹一直这样认为)说的没错,如今她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要么就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在林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出现;要么就置死地而后生,拿捏自己肚里的第三个孩子做为重要筹码,再来一场最后的博弈!可是……逃?怎么逃?林家是皖苏首富,自己家……最有出息的就是父亲了,可父亲只是军部地方上的一个小文职,说起来是军人,还是个小军官。
听起来是好听,可手里没有半分权力,又怎能与财大气粗的林家做对?白莹莹当仁不让地选了第二种。
她挺着肚子,哭哭啼啼地去惠家闹事去了……林岳贤则一直在暗地里关注着严氏和白莹莹的动静。
当惠大太太把昏倒的白莹莹送到药铺里之后,林岳贤赶紧命人把白莹莹又悄悄地藏了起来。
这白莹莹,可是一颗绝佳的棋子的啊!虽说当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安置她。
可是现在,林岳贤知道要怎么做了。
站在教堂门口,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皮夹子,打开皮夹子,他看到了一迭厚厚的棕黄色大额钞票……数了数,他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林岳贤深呼吸一口气,上了自己的汽车。
他驾驶着汽车,朝着储云镇附近最最出名,也是香火最最旺盛的佛灵寺驶去……31|30.29.1送走了佛灵寺的渡厄大师,严氏陷入了沉思。
这渡厄大师是方外高僧,已数年不在外行走,这一次突然来到林家……竟是为了林家子孙的运脉一事。
渡厄大师说道,林府第四代新生儿即将出世,此儿尚在母胎之中便已福息外泄,恐怕将来会有大造化!所以吩咐严氏要好好教导此儿……跟着,渡厄大师还送了一串据说是他日夜育诵经时所佩戴的佛珠手串,慎重交代,当此儿七岁时,一定要教他戴在手中,定能逢凶化吉,将来也会带领林家走向繁荣昌盛!严氏半信半疑。
不是她不信鬼神之说,而是这白莹莹先前就敢私自以子昌的名义搞出来一个联名笔诛的事;这一回,很难说渡厄大师是不是被白莹莹请来助阵的。
可白莹莹又不是储云镇的人,她怎么知道渡厄大师,又怎么请得动渡厄大师呢?再说了,渡厄大师已入古稀之年,绝不会为了等闲之事而下山……难道,白莹莹腹中的胎儿,真的是未来林家的救星?林家将来,能在此儿手中发扬光大?想来想去,严氏找来了管家。
你去查一查白氏的下落,看她现在藏在哪儿,是不是去过佛灵寺。
管家领命而去,很快就折了回来,回老太太的话,白氏一直在府外陈嫂(林岳鸿的奶娘)家中静养,据说她还动了胎气,已经好几天没下过床了,应该……不太可能去过佛灵寺。
严氏哼了一声,道,她倒是个聪明的,居然还知道要躲到陈三家中去。
可转念一想,子昌的奶娘陈三家的,近期因为她那个嫁到外地的小女儿新近生了个儿子,就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女儿一起走亲戚去了……想必是子昌把白氏安顿在那里的。
这么一想,严氏心中又有几分不乐意。
——这真是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娘……可渡厄大师所说的话,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看来,这白氏还真的不能动她。
那惠小姐怎么办?先前的弟娶兄妇一事,还要再继续?这时,林岳贤匆匆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一进屋,他什么也不说,就直挺挺地跪在了严氏的膝前。
严氏一愣。
子谦,这是何故?快起来说话!林岳贤看了管家一眼,低下了头。
不说话,也不肯起身。
严氏虽然很不待见庶长子,却也是一直看着这个庶孙长大,如今还为她分担了大部分的庶务,他的面子,她自然也要维护几分的。
严氏朝管家说道,你找个婆子去看着她,别教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但记着,派去的人,嘴巴给我闭紧一点儿,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得心里有数。
好了,快去吧!管家领命而去。
直到堂屋里没有第三人,严氏才笑道,你是个稳重的,怎么今儿学起了老三?这是做什么……说吧,你在外头……究竟闯了什么祸?林岳贤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件物事,双手呈高了,朝严氏递去。
严氏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又拿过了放在案上的老眼镜。
一见,你是我心底的莲,静静地独自绽放,不沾染世间的一丁点凡俗。
二见,你是天边的云彩,孤独地飘在天边,却怎么也不肯靠近我!再回首,你并不知道我已悄悄地爱上了你!——致惠氏妩君,日夜倍受煎熬的子谦盼回首严氏的嘴紧紧地抿了起来。
这是一份刊登在九州日报头条头版上的信息。
九州日报,是皖苏省的本地报刊。
……惠氏妩君?可不就是惠家的五(妩)小姐?严氏咬紧了牙关!这个竖子,居然还存着这样的心思!!!她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林岳贤。
你……你想得美!可严氏只说了一个你字,就突然沉默了下来。
如今,白氏肚里的孩子动不得,渡厄大师亲口说过,林家将来的荣幸与否,与此儿有关;为了林家的第四代和未来着想,少不得要将白氏扶正……那么,将惠小姐许给老三?但是在惠母的寿宴上,是惠小姐亲眼看到老三狎妓的……何况,那还是个戏子,男的!严氏纵然可以把惠小姐强娶回来,让她和老三生米煮成熟饭;可是,事后又要拿什么去弥补?这一回,为着白氏私自联众笔诛惠林联姻一事,已令惠二声望下跌,林家这次花了不少的金钱,才能为惠二拉回十几张议员的选票;再来一次弥补的话,林家还能拿什么出来?可是子谦……他的出身确实差了一点。
但他与惠小姐年纪相当,品貌相当,能力和手腕也是有的;配了惠小姐,除了出身差一点之外,确实没什么好挑剔的。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贱婢之孙,迎娶她早已看中的大家闺秀……严氏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竟也学会了这一招……先斩后奏?严氏冷冷地说道。
林岳贤涨红了脸。
先前……曾与惠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实在过目难忘,孙儿……确实有些不自量力;可想着,先前那些文人联名笔诛一事……不如将这把火烧到孙儿身上,让大哥恢复声誉,岂不是很好?严氏又是一愣。
这么说,他只是为了恢复林家的名誉,并没有要娶惠小姐的意思?我听你婶子说,那惠小姐确实生得极美貌。
子昌是没见着她,要是见了她啊……哎,论起品貌气质来,那白氏与她提鞋都不够!严氏说道。
林岳贤没作声,只是头埋得更低了。
严氏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又算什么好鸟?不过是见惠小姐貌美,家中兄长又有出息,哪有不垂涎三尺的!话虽如此,但严氏还是迅速在心中盘算了起来。
她之所以一定要把惠小姐娶进林家,为了就是今后林家的子孙可以靠着惠家这棵大树……林岳贤也是林家人,若是他娶了惠小姐,惠家看在林岳贤的份上,也会对林家加以扶持。
现在白氏已经生了个儿子,肚里又怀着一个;只要保证大房二房不分家,一直熬到白氏生的长子长大,有了继承家业的能力,次子又是个有出息的时候,惠家的支持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再说了,惠小姐嫁进来以后也是后宅妇人,还怕自己拿捏不住么?——只要把惠小姐调|教成大儿媳那样弱软又怕事的人,日后,她还不是事事都要听老大媳妇和老三媳妇的?可是,要将这样的好姻缘给了那贱婢之孙,严氏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娘!娘……林二太太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看到林岳贤跪在婆母的脚边,林二太太一愣,顿时兴灾乐祸了起来。
教他平日里一副装腔作势的老成样子,尽把老三的莽撞没用全部都对比了出来!他现在这副样子跪在这里,肯定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严氏对林岳贤道,……好了你回吧,我再和你说话。
林岳贤应了一声是,退出了堂屋。
一走出了堂屋,林岳贤心里就变得高兴了起来。
当着林二太太的面,严氏不愿意说起这事儿,那也就证明着——她已经有几分首肯了!再说了,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严氏,并不是来征求她的同意的,而是告诉她,他即将要开始追求惠小姐了!心里像有一匹野马,终于逃出了狩猎者的囚|禁,得以畅快淋漓地在广阔的草原上尽情奔跑。
林岳贤大步流星地出了林府。
站在街头,他找了个卖花的女童,与女童谈了一笔生意:每天都要替他送一束大大的鲜花到惠府去。
要选颜色鲜艳的花,每天都要换不同的花,而且要用西洋式的扎法……就是要在花束上打一个大大的蝴蝶结的那种。
卖花女童高兴得快要哭出来了!林岳贤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钞票,递给了女童;又吩咐女童在去惠府送花之前,先拿着花束围着储云镇跑两圈,到了惠府以后,一定要大声说……这花是林二爷送给惠五小姐的!卖花女童眼睁睁地看着他手里的钞票,忙不迭的直点头。
他把钞票递给了女童,女童撒腿就跑走……林岳贤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她收到花束时的惊讶表情。
……她喜欢什么花?**惠府。
你说什么?惠三哥扶了扶眼镜,惊讶地问道,林二爷……是子谦吗?他派人送花给我们小妹做什么?惠四哥剥了一颗花生吃了,边吃边说道,我的三哥,你怎么就这样不关心时事呢?今天的九州日报你没看吗?长贵,去把九州日报拿来,头版头条……读给你三老爷听!仆人匆匆地拿了一份报纸过来,一,一,一……一见,你,你你……是,是是……惠三哥夺过了那张报纸,好了好了我自己看,你下去吧!说着,惠三哥自己打开了报纸,一边看一边埋怨四弟,你知道长贵结巴,还让他给我读报纸……什么?惠氏妩君?子谦???惠三哥张大了嘴。
半晌,惠三哥扶了扶眼镜,说道,不是我说,我感觉啊……这子谦比另外两个靠谱多了!先前我在县城当代课老师的时候,子谦就是个上进学生,而且他这个人……很会做人,我只教了他两年,可他却一直记得我,即使我去了北平……这些年啊,例行的问候,书信来往,他一件没落下。
他对我都能这样真诚,可见他待对他好的人都是好的,是个明事理,知恩图报的年轻人……惠四哥也道,没错!你别看他年纪轻轻的,现在啊,他在上海已经很有名声了……说起皖苏首富林家来,个个都知道林家有个林子谦,他做生意啊有一套,诚信,公正……你们不知道,林家是皖苏首富,也只能在皖苏商会称龙头老大,但这些年啊……他们一直都进不了上海商会。
进不了上海商会,就意昧着林家做不成进出口的生意……可这个林子谦,接掌林家在上海的生意不过才短短两年,就入了上海商会……嗯,他是个厉害人物!听了兄弟们的话,惠大哥也道,是啊,如今的林家这第三代啊,林子昌是个木头人,林子宋已经被养歪了,也就只剩下这个林子谦有点儿出息……依我看,这林家的产业,离了林子谦,恐怕是不行的……惠四哥看了沉默不语的二哥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哎,哥哥们,你们说……先前白氏联合二十三名文人共同笔诛惠林联姻。
现在林子谦又公然追求我们家小妹,这是不是林家人打林家人自己的脸啊?且不管林子谦能不能追到我们家小妹,但起码这也是自由恋爱的一种表现啊……惠二哥长久地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这家世外貌啊……这些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他这人对小妹好不好……以及这人以后,到底扶不扶持得起来……32|31.30.29.1惠怡眉看着眼前这束还沾着露水的怒放鲜花,皱起了眉头。
随着鲜花被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九州日报,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用最最醒目的加大加黑字体写着:一见,你是我心底的莲,静静地独自绽放,不沾染世间的一丁点凡俗。
二见,你是天边的云彩,孤独地在天边飘,却怎么也不肯靠近我!再回首,你却并不知道我已悄悄地爱上了你!——致惠氏妩君,日夜倍受煎熬的子谦盼再回首惠怡眉实在没忍住,卟哧一声笑出了声音。
这是林岳贤胡乱写的吧?……真酸!可惠怡眉却突然就陷入了怔忡。
长久,她才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一个被男人深爱着的女人,一定是很有安全感的吧?她一定每天都会仔细妆扮自己。
——因为他就爱看到她把自己装妆得漂漂亮亮的模样。
她一定每天都笑容满面。
——因为他的爱令她感到幸福,她便也会把她的快乐带给他,让他因为有了她而感到心满意足。
她一定是无所畏惧的。
——因为她没有必要害怕世上一切的困难,也不需要憎恶世上一切的不公;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后,他是她坚强勇敢的所有力量……小姐,您怎么了?小红小心翼翼地问道。
惠怡眉一惊。
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我没事。
她淡淡地答道。
话虽如此,那几近哽咽的声音却暴露了她心中的不平静。
小红犹豫了一会儿,才低着头答道,老太太那边……请您过去一趟呢。
惠怡眉用绣帕轻轻地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不用想也知道,母亲肯定是为了这报纸上的内容找她过去问话的。
先去打水来给我净面。
惠怡眉吩咐道。
小红应了,不多时就打了热水过来。
惠怡眉不慌不忙地在小红的服侍下洗了脸,抹上了雪花膏,还重新梳了个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得神采奕奕的,她这才满意了,带着小红去了正屋。
正屋里,惠母端坐在上座,八位兄嫂整整齐齐的左四位右四位的坐在惠母的下首。
惠怡眉盈盈下拜,……给娘请安!惠母朝着女儿招了招手。
惠怡眉走上前去,坐在惠母身边。
你见过林子谦?惠母问道。
惠怡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道,二嫂和三哥三嫂到的那天,好像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惠母又问,后来呢?没有了。
惠怡眉自然不肯承认。
惠母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嗔道,那他在报纸上瞎说什么一回见二回见的!我怎么知道。
惠母默了一默,又问,你觉得子谦这人怎么样?惠怡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最后一次在图书馆里与他谈及两人的婚事时,他那令人胆战心惊又乌沉沉的目光……娘说什么!惠怡眉嗔道,我连他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可她的这副小儿女的娇嗔模样,却又令惠家众人松了一口气。
还好,在她面前提起林二来,她倒并不像提起林大林三那样愤怒和反感……惠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可是……林子昌还没成亲就安塞置了外室,他那个外室都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这肚里还怀着一个!这就是新派人士的做派?惠母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就算是林家打发了白氏,难道你一嫁过去就当人后母?这做后母啊,不管你做得再怎么好,人家在背后说起你的时候,永远都不会说你好!惠怡眉低着头不说话。
你几个哥哥们,都觉得林子谦比子昌子宋强些,就是出身差了点儿,配不上你。
惠母语重心长地说道,原本我一直想着,你和子昌是从小订的婚约,他又是嫡长子,你一嫁过去就是当家奶奶……也不会有人让你妥委屈,可谁知道林子昌竟是这样的人!默了一默,惠母小小声说道,我是你的娘,自然是为你好……林子昌已经是这样了,自然不合适。
林子宋年纪和你差了几岁,再说了,他又……咳咳……我想着啊,还是子谦好。
起码你和他年纪相当,他这人也没什么坏名声……见女儿一直不说话,惠母便问道,你说呢?惠怡眉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答道,……都听娘的。
惠家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惠怡眉却突然说道,不过,我有条件。
惠家众人的心一下子就提得高高的。
第一,林家也是大户人家了。
应该有个长幼有序的样子,林子昌是长子,他不结婚,林子谦先结婚,这像什么话!我不管他们,总之在我过门之前,林子昌一定要先结婚……第二,我要去教堂成亲!他们总拿我说事儿,说我是旧氏女子,小脚女人……那我偏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西式婚礼,请汤姆神父为我主持婚礼!惠怡眉一边说,众人就一边暗自思忖。
这第一点很有道理。
不过,对于急着要小妹赶紧嫁过去的林家来说,能不能在短时间内让林子昌抢在前面尽快成亲——这事儿可能有点儿麻烦,但这并不是惠家需要担心的。
第二点嘛,惠家人非常赞同。
原因无它,既然现在子谦和小妹都已经符合时下的潮流,自由恋爱了;那么他们在教堂举行欧式婚礼,只会显得惠家响应号召革新除旧。
这件事情对惠二的公众形象只有加分的……惠大嫂看了看婆母的脸色,第一个投赞同票。
说到底,小妹的心思啊就是缜密!惠大嫂笑道,……年纪轻轻的,想事情这般周到,我们在娘身边侍候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上半分。
可见得啊,小妹这是遗传了娘的聪明劲儿,脑瓜子一转,什么都想得好好的……众妯娌纷纷称赞。
惠怡眉只是笑,并不说话。
那既是这么着,下回要是林家再来人,老大家的,你就把这意思透露出去……惠母交代道,现在是我们家嫁姑娘,只有他们比我们更着急的。
惠大嫂应了一声是。
惠怡眉带着小红了回房间。
她倚在窗口,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株玉兰花树。
白玉兰是一种奇异的观赏树品种。
这是一种先开花,待花儿谢过以后,才长出绿叶来的落叶乔木。
所以当白玉兰开到最最烂漫之时,它美极,香极……虽然只是一抹素白,也完全没有缤纷艳丽的色彩,可它不需要绿叶的扶持,也有足够的自信心使它傲然独自站立在光秃秃的枝头。
白玉兰的树身极高大,所以人们若想欣赏它,就不得不昂首而视。
当花期谢过,它便毫不犹豫地从枝头跳落,对于尘世间的一切繁华丝毫不贪恋。
这就是白玉兰。
有种遗世而独立的美。
它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绽放的时候尽情绽放,该谢幕离去的时候转身离开,决然而无半分留恋……惠怡眉叹了一口气。
她拢了拢肩上的披帛,转身进了屋。
**林岳贤也是个会来事儿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在九州日报的头条头版上刊登一封写给惠氏妩君的情书,均以他的名字而落款。
除此之外,他还每天都让人送一大束鲜花到惠家,指名是林二爷送给惠五小姐的……街坊邻居们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惠家既然已经存了这样的心思,姿态便也高了。
每当乡邻亲戚们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笑,或答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兴自由恋爱,我们哪里管得了……只要人品过得去,家世还可以,我们小妹能过得好就行……,或答少见多怪做什么,他们自由恋爱嘛,我们不管那么多,最要紧是他们的感情好……之类的话。
林岳贤的广告锲而不舍地登了七天。
第八天,林家终于按耐不住,派人上门了。
孙氏客客气气地接待来人,又把惠家(惠怡眉)的意思告知了来人。
又过了一天,林家大太太和林管家上了门,开始正式议定惠怡眉和林岳贤的婚事。
因为这场变故,林家先前择定的婚期已迫在眉睫。
先前惠林两家都是按照中式婚礼来筹备的,现在惠家提出要举行西式婚礼,对于惠家的影响倒不大,因为惠家负责的筵席主要是在新娘子三天回门的那一轮酒席。
但对于林家来说,先前为婚礼做的那些准备,所订下的席面啊,戏班啊什么的,就有可能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孙氏好心地提建议,要不,你们家筹备的那一套还给子昌和那个白氏……反正她们也是要结婚的!我看过黄历啦,这最近的好日子啊,还真的就只有六月初三那一天。
不如他们兄弟俩在同一天结婚,反正我们怡眉啊,要在教堂里头举行婚礼;就让子昌和那个白氏在老宅好了……反正席面和戏班子都是现成的!至于林岳鸿和白莹莹的婚事,林大太太自然是不敢做主的。
但惠怡眉和林岳贤的婚事却已经摆到了明面上,而且今天林大太太来,就是来和孙氏商讨西式婚礼细节的。
于是,林大太太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在林管家的提醒之下,与孙氏商议好细节,这才和管家一起回了林家,向严氏汇报去了……至于林家会怎么处理林岳鸿的婚礼,惠怡眉并不关心。
现在,她开始了大吃大喝的生活。
每天白天,当着人的时候她在院子里散步,晚上关上房门,她就在屋子里练习在英伦学到的女子防身术的那些招式。
虽说林岳贤答应过,婚后不会碰她……但万一她吃亏了呢?到时候她和他又已经成了名义上的合法夫妻,就是他强了她,她也无处说理……所以说,还是练一练的好。
33|32.31.30.29.1六月初三转眼即至。
林岳贤亲自跑了好几趟上海,先是去服装公司取了婚纱的画册回去,送到惠家请惠怡眉挑选婚纱款式;惠怡眉选中了以后,他又火急火撩地又去了一趟上海,将惠怡眉对于婚纱和面纱的要求一一转述给服装公司,还提出了不少很细致的要求。
后来服装公司那边加急制出了婚纱之后,林岳贤怕出差错,又亲自跑了一趟上海,不但把婚纱取了回来,还把服装公司里的一位老裁缝和他的小学徒给带了回来……他想着,万一婚纱不合身,或者还有哪儿要改的话,带着人来倒也方便。
所以当举行婚礼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就连惠家自己家的仆人们也都挤在院子里,想看看县城里第一位穿西洋婚纱结婚的新娘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儿。
惠怡眉选择的是一套保守款的长袖曳地婚纱。
那是一套通体镂花蕾丝的纯白长裙,虽说里头还有一套衬裙,但自胸部以上,锁骨以下的部位是没有衬里的;镂空半透明的蕾丝隐隐约约地透出了她那莹白无睱的肌肤;纤腰处收得紧紧的,将胸部饱满的线条勾勒而出,然而自臀部起的长裙又呈篷篷纱状,显得那腰细得可怜……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的面纱了。
惠怡眉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但不代表她不爱美。
这件婚纱裙子,为了图快,惠怡眉选的是服装公司自己的款式;但面纱却是她自己设计的。
——椭圆形的白纱上,边沿钉着一圈手工缝制的白玉兰花。
当她挽了发,戴上这件漂亮的面纱之后,就像在头上簪了一圈白玉兰似的,看着既清丽脱俗,又文雅端庄。
按照之前的约定,惠家自己去教堂;而林家也应该按照约定已经提前去教堂打点去了。
惠家很看重这门婚事。
惠大哥亲自去县城里的租车行看过了,租了七八辆九成新以上的汽车备用……果不其然,惠二哥在北平的一些同僚,上下司,朋友等等均坐了火车赶过来喝喜酒;惠大哥租回来的汽车和司机就派上了大用场。
虽说这是场西式的婚礼,但在z国的土地上,结婚哪有不喝喜酒的!正好惠家名下有家酒楼,就在县城距离不远的地方,这一天就特意不迎外客,专门用来摆自家的喜酒,准备在教堂那边举行完结婚仪式以后,就挪到酒楼里去办筵席。
惠大嫂和惠二嫂商量了好久,决定临时再把惠家酒楼旁边的两家酒楼也租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于是,这一天,惠家人各司其职起来。
惠三哥夫妇的任务,是和惠二哥夫妇一起招待北平来的客人们;惠四哥夫妇的任务则是帮着惠大哥夫妇一起招呼和安顿惠家的乡邻和远亲们。
一时之间,惠家变得闹哄哄的。
好不容易安顿好了,惠母吩咐着小红,让小红给穿着白婚纱的惠怡眉在外头又罩了件大红绣金线腊梅争艳的观音兜给遮了个严严实实的,母女俩这才带着小红和老妈妈,坐上了自家的汽车,一众车队才浩浩荡荡地朝着县城教堂驶去。
惠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小声念叨道,这西洋吉服……咋就没个喜庆点的颜色呢?这么大喜的日子,从头到脚全是白……惠怡眉闭着眼睛养神,没说话。
虽说这是个西式婚礼,但她也是一大早四点多就被小红叫了起来,然后就是洗澡洗发搓干了头发换衣服盘头……到了这会儿正觉得困得不行,索性补个觉。
汽车在教堂前停了下来。
大约是这一天,来教堂参加婚礼的人太多太多,几乎整个县城里稍有点名气的名门望族都来了;而且还有好些来自北平的新政府官员,县城里的巡捕房和警察总署不敢怠慢,索性安排人封了街道。
除了惠林两家的汽车,和前来参加婚礼的汽车之外,其他车辆统统绕行;与此同时,还有几十个巡捕房的巡警们在街头维持着治安秩序。
惠怡眉被小红摇醒了。
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包包里翻出了小化妆镜,看了看自己脸上的妆容,这才让小红收好了东西,下了车。
一下车,惠怡眉就愣住了。
街上居然人头攒动……不管她往哪儿看,哪儿都是乌鸦鸦的一片人海!虽然说,她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举行西式是很容易吸引人眼球的;但她不知道……西式婚礼对小城里的居民们有着这样大的吸引力!她挺直了腰杆,在母亲的陪伴下,进入了教堂。
林岳贤为她在教堂里准备了一间休息室。
一进休息室,惠怡眉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红也拍着胸脯跟在她后头进来了,小姐,外面好多人,吓死我了……惠母身边的老妈妈和孙氏身边的黄嫂子今天会一直陪着惠怡眉的身边,听了小红的话,老妈妈责怪道,今天是小姐的好日子,你一口一个……是不是嫌板子太轻啊?小红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惠怡眉解围道,……我也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多的人。
老妈妈,那些人都站在街上,应该不是咱们家请来的客人吧?老妈妈道,不是不是。
他们啊,应该是来看热闹的……别说是您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我活到如今已经六十岁了,这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大的场面!还有,这穿西洋吉服成亲的新娘子哪……也就是咱们家拔了个头筹!小姐这身衣服可真美……黄四家的,你瞅瞅,我们小姐是不是美得就和天仙下凡似的?黄嫂子连声称赞。
西式的婚礼其实挺简单的,神父将新人以及双方家人召集在一起,由唱诗班颂乐,神父会讲解一段福音,然后迎新人,宣读结婚誓言,交换结婚戒指……结婚仪式就结束了。
而由于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这场理应安排在下午的婚礼被放在了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汤姆神父就已经主持着唱诗班颂了乐,也讲完了福音;接下来,就是迎新人,主持婚礼的重头戏了。
可惠怡眉却站在红地毯的尽头……瑟瑟发抖。
命运兜来转去,最终她还是要嫁进林家。
只是这一次,她的人生和命运,到底是福是祸?西装笔挺的惠四哥站在她的身边。
别担心。
惠四哥大约是看出了妹妹的踌躇退缩,低声说道,你有四个哥哥呢!要是林子谦敢对你不好,咱们四个一人一拳头就能砸死他!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要是没空的话,四哥一个人替你教训他!惠怡眉侧过脸,看了四哥一眼。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咱们这又是在办西式婚礼,可不兴‘哭嫁’啊,笑一个,来来,笑一个嘛,我们家的小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惠怡眉果然嫣然一笑。
在她的四位兄长当中,也有可能是因为前三位兄长的年纪跟她差得有点儿大,平时写写信还好;见了面,还真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倒只有四哥四嫂平时和她还有些话说。
惠怡眉挽着四哥的手,两人慢慢地走上了红地毯。
她的头上罩着面纱。
虽说教堂里也挤满了人,但整个世界似乎被那层薄薄的面纱给一分为二了;她安静地躲在面纱后头,茫然走向未知的未来……穿着一身白西装的林岳贤已经焦急万分地等在汤姆神父的身边。
走得近了……隔着面纱,惠怡眉也看不太清楚他的模样;只是觉得……身材高大,穿着西服的他,竟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俊朗。
惠四哥领着惠怡眉在红毯尽头站定,林岳贤走上前来。
可惠四哥却拉着妹妹的手不肯放。
小子,以后不许欺负我妹妹,也不能让她受一丁点委屈,不然,我可不放过你。
惠四哥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岳贤道,……四哥放心。
惠四哥看了妹妹一眼,叹了一口气,郑重地将妹妹的手托了起来,递向了林岳贤。
林岳贤小小心地牵住了惠怡眉的手。
她的手,冰凉彻骨。
可他的手却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温热,而且还汗涔涔的……林岳贤牵着惠怡眉的手,呼吸一下子就变得粗重起来。
他有预感,她将会是他一辈子值得珍藏的宝贝。
汤姆神父看着这对新人呆怔怔地站着,不由得笑了,孩子们,快到我这儿来。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
林岳贤带着惠怡眉走到了汤姆神父的跟前。
汤姆神父先是读了一段福音,然后才问,林岳贤先生,你愿意娶惠怡眉小姐为妻,从今以后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你都会与惠怡眉小姐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林岳贤答,我愿意!汤姆神父又冠上了惠怡眉的名字,问了她同样的话,惠怡眉小姐……你可愿意?惠怡眉突然就陷入了怔忡。
其实她明白,惠林两家之间的联姻,势在必行。
可是,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到林家去。
若她此时说不愿意三个字,就不用嫁了么?惠怡眉有些出神。
她一直沉默着,没有回答。
良久……现场出现了一些躁动。
林岳贤用力地捏了捏惠怡眉的手。
惠怡眉这才如梦初醒。
……我愿意。
她低声说道。
所有的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汤姆神父道,请问,在场的诸位,对林岳贤和惠怡眉小姐的结合有其他意见的吗?四周一片寂静。
汤姆神父道,我宣布,林岳贤先生和惠怡眉小姐,正式结为夫妇。
旁边立刻有市政工作人员递了结婚证书和笔过来,惠林二人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汤姆神父又道,请新人交换结婚戒指。
两人都有些紧张,林岳贤尤其。
他的手一直在哆嗦……所以他根本就没办法把指环套进她的食指。
看着他的紧张模样儿,惠怡眉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么一来,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惠怡眉伸直舒展开自己修长的手指,耐心地任他替自己戴上了戒指;轮到她为他戴戒指的时候,她轻轻松松地就替他戴好了……交换完了结婚戒指,又已经登记结婚;这场盛事便圆满地拉下了帷幕。
惠家开始招呼着亲朋好友们去酒楼里用餐,惠林两家自然在上座。
今天惠家是全家出动,可林家却只来了庶长房……形容拘谨的林大老爷和林大太太还是头一回成为众人的聚焦点,不由得耷拉着头,像两只待宰的鹌鹑一样,虽然坐在上座,却不敢乱动半分。
不过,惠家儿媳们个个都是聪明伶俐的,席上倒也热闹;招待北平来客时十分热情爽朗,对着长辈远亲时态度恭敬又失调皮,安抚乡邻们时和蔼可亲。
总之,个个都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惠怡眉去了休息室。
稍事休息,用过午饭以后,她要在这里换上传统的中式嫁衣;然后按照约定,她下午就要和林岳贤一起返回林家。
今天,她和林岳贤在县城的教堂里举行西式婚礼;而在储云镇的林家老宅,今天晚上也是林岳鸿和白莹莹的旧式婚礼。
惠怡眉挺好奇的。
林家在一天之内举办两场婚宴,那么……亲朋友好友们两次都会去吗?白天先赶着喝她和林岳贤的喜酒,晚上再赶去储云镇参加林岳鸿和白莹莹的婚礼?惠怡眉突然就陷入了怔忡。
不得不说,让林岳鸿和白莹莹结婚,是她答应嫁进林家的要求之一。
这固然是因为时势所逼,但惠怡眉心里也是堵着一口气在的。
上一世的林岳鸿和白莹莹是世人称赞的一对苦命情侣,他们本是相爱的,却因为惠怡眉的存在,令他们的结合增添了令世人扼腕叹息的悲情|色彩……那么,这一世,林岳鸿和白莹莹终于修成正果。
从此以后,他们的幸福与不幸,以后统统与自己无关了。
惠怡眉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她又再一次陷入了怔忡。
那么……她自己呢?惠怡眉咬住了嘴唇。
这一世也不同了。
前世的自己,又裹了小脚,又没有谋生的本事;离了惠林两家,很有可能逼死母亲不说,背上不孝的罪名,家中兄嫂们肯不肯再接济她,这都很难说。
再说了……靠别人的救济过一辈子,那她呆在林家和呆在惠家,又有什么区别?但现在不一样了。
今生的她,一定可以靠自己,活出一番不一样的人生!惠怡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你必须要争取到回英伦的机会,把剩下的学业完成。
惠怡眉微微地笑了起来。
34|33.32.31.30.29.1惠家的流水席一直摆到了下午五点多钟。
惠怡眉在自家酒楼里的休息室里换了衣服,又用了些吃食,还小眯了一会儿。
五点多钟,惠怡眉告别了母亲和兄嫂们,和林岳贤坐上了林家的车队里头一辆车,林大老爷和林大太太坐在后一辆汽车里,另外还有两辆车子拉了仆人等……一众几辆车,缓缓地朝林家驶去。
小红也会跟着惠怡眉一起去林家,而惠家指派给惠怡眉的婆子是张妈妈,张妈妈已经在三天前就已经先去了林家,一是为了先熟悉林家的环境,二是守好惠怡眉的嫁妆……如今已经是新时代了,佣人们已经没有卖身契了,他们现在签的都是活约。
原本孙氏为惠怡眉准备了一个刚签了二十年契约的十三岁小丫头,但惠怡眉想着自己在林家应该不会超过一年,带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去林家做什么!更何况,她和小红已经相处了一个多月,已经对这个语话不多做事却很稳妥的女孩极有好感,因此她拒绝了孙氏的好意,只要小红。
后来,在厨房里做事的张妈妈也愿意跟着惠怡眉去林家;于是,陪嫁的两个仆婢就有了。
此时惠怡眉和林岳贤一同坐在汽车里……林岳贤可能喝了不少酒,一张俊脸被薰得通红,车厢里也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惠怡眉屏住了呼吸。
她总觉得自己闻到的酒味儿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可是……怎么可能满车厢都是他的味儿呢?惠怡眉皱起了眉头,摇下了车窗。
清劲的风从窗子外头涌了进来,驱散了车厢里的酒味儿,也让林岳贤清醒了几分。
他微微侧过头,看到了她紧蹙着的眉,还有此刻抿成一条直线的红唇。
——她不喜欢他喝酒。
林岳贤记下了。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储云镇的林宅。
这个点儿,林岳鸿和白莹莹的旧氏婚礼应该已经开始了。
惠怡眉坐在车后座里,透过车窗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可是,本应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林宅,此时却是冷冷清清的……回想起前世,当惠怡眉嫁进林家的时候,林家可是在前门的街道上摆了近百桌的流水席,专门宴请前来庆贺的乡邻和远亲们;可现在呢,林家的大门口竟然一个闲人也无!此时,天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
大约是门房看到有汽车开了过来,连忙拖长了尾音,高声喊道,……有客到!大门内停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而那门房刚吼了一声,这才看清那是自家的汽车,连忙又喊了一声,二爷二奶奶回了!林管家一脸喜气的迈过了门坎,已经抱拳做出了作揖的姿势,只是猛的一看……来的哪里是客,分明就是去县城教堂里结婚的二爷二奶奶回来了!林管家脸上的喜色一滞。
几秒钟之后,林管家才笑着迎了上来,二爷回来了?二奶奶好,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已经在里头等急了,快请,快请……小红撑了一把红伞,去车后座前遮住了惠怡眉的头顶,林岳贤则弯下腰,把盛妆打扮的惠怡眉从车后座里扶了出来。
惠怡眉在林府门口站定了。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九两九钱重的纯金双凤衔珠流苏冠——两只展翅高飞的雌雄纯金凤凰傲然屹立,而在那两只凤嘴上,衔了一对大拇指般大小的,稀世罕见的夜明珠!自凤冠边沿处,还垂满了用细金链子坠了大红玛瑙珠的流苏。
透过流苏,惠怡眉清楚地看到林府大门的顶上,挂着一块黑底镏金的匾牌,上书林府二字。
惠怡眉有些出神。
这一世,她不再是横在别人爱情中的插足者。
今天,她堂堂正正地从林家大门进来了;他日,她就要堂堂正正地从林家大门走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惠怡眉的这一身奢华富贵到了极点的嫁衣使人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矮了半截呢,还是她那端庄凛然的气势令人根本无法直视,就连一同跟着回来的林大老爷和林大太太,也心甘情愿地落在了她的后头。
众人簇拥着她,走进了林府。
其实这些年来,惠母和孙氏一直都在慢慢地给她添置嫁衣。
除了她那顶价值连|城的头冠之外,此刻惠怡眉身上还穿着一袭上好质的大红底绣金线钉珠百花齐放的对襟裙褂。
裙褂上绣着的各色花卉,花蕊处俱是钉了细珍珠粒儿的,且袖口领口处,更有繁复的金线绕织和钉成一溜儿的细碎珍珠。
除此之外,她的胸前还挂着七两重的用祖母绿珠子串起来的金猪挂饰;两只手的手腕上还各套着一双镶了红宝石的金手镯,一对绿汪汪的翡翠手镯和一双白岫玉的手镯……惠家为惠怡眉准备的还不止这一套奢华又漂亮的嫁衣。
比这件略次一等(少了钉珠和金线剌绣而已)的新妇衣,惠家就给她准备了八套之多,都是让惠怡眉在新婚头一个月里穿的。
怕的就是她在皖苏首富家中露怯,因此每一套新妇衣都是极其富丽堂皇的。
惠怡眉的婚礼虽然被临时改成了西式的,但她也愿意穿这身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嫁衣过来……想也知道,西式的婚纱虽然看上去别致新颖;但说到底,还是质地考究,做工精致的旧氏嫁衣,才能彰显出娘家的财富和地位。
惠怡眉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林家大门,又绕到了围墙之后……林家的大院子里摆着十几桌的酒席,只是桌上虽然已经摆满了酒食,但入座的人却很少,看着像只有二三十人的样子;甚至有的席面上,一个人也无。
戏台子搭在另外一边,可乐班师傅们却只是坐在台下聊着天,并没有奏乐。
惠怡眉努力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最最端庄的笑容,踩凌波不乱的脚步,在众人的簇拥下,穿过了庭院,朝二门走去。
耳边响起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声。
喏,快看!林二爷陪着的那位……就是先前林家为大爷择定的大奶奶,如今却嫁了二爷的……惠家小姐?啧啧啧,真是生得一副好容貌啊!想死!林二奶奶美不美貌也是你能议论的?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啊,不过,二奶奶这样的美貌,大约神仙也比不上了……你们就只看到人家貌美,咳咳,你们看到二奶奶凤冠上的那对夜明珠了没有?我告诉你们!就是前朝皇宫里,这样的宝贝也不常见……还有她那身嫁衣,你们看看,她的嫁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敢保证,钉在她嫁衣上的珍珠啊,绝对不少于一百颗!哎!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好奇起来了,你说,林大爷爱上的那位林大奶奶,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人物啊?你说他放着这么漂亮的又有钱,家里兄长还争气的惠小姐不要,偏偏要个家里又穷又没本事的白小姐……这个嘛,有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也有的,兄台,你少见多怪了。
惠怡眉微微一笑,一脚跨进了二门。
这世界就是这么小!惠怡眉一脚跨进二门,长廊才只走了一半,迎面就遇到了被喜娘和丫头扶了出来的白莹莹;以及伴在白莹莹身边,穿着长袍,外罩金钱马褂,头上戴着双翅宽沿帽,胸前挂着大红绸结成的花球的林岳鸿!来和去的众人脚步一滞,都停了下来。
林岳鸿失神地盯着惠怡眉。
可惠怡眉的全副注意力,却都放在白莹莹的身上……想起前世的白莹莹对着自己那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作派,惠怡眉先前就在想,最好今天晚上能穿着这套嫁衣在白莹莹面前晃一晃;否则,岂不是锦衣夜行,浪费了?想不到……真的冤家路窄了!时下的旧式婚礼也已摒弃掉红盖头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娘子头上戴的流苏冠。
所以,惠怡眉站住了。
白莹莹也站住了。
两个新娘子你瞪着我,我看着你,两人都清楚地看到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看着惠怡眉头上那顶明显比自己大了好几倍的凤冠,以及那两颗散发出柔润光芒的夜明珠,白莹莹只觉得心口一疼……她的目光开始在惠怡眉钉满了珍珠和绣满了金线的嫁衣上流连,继而看到了她挂在胸口的玉链金猪,手腕处的几对珠光宝气的镯子……就连半隐半现在裙间的绣鞋上,都绣着金线,鞋子面上还各钉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玉石!见了如此富丽堂皇,媚而不俗的惠怡眉,白莹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惠怡眉也不住地打量着白莹莹。
果然如她所料,白莹莹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看得出来,白莹莹的嫁衣应该是用大红色的成衣改制的。
那是一袭全素的大红色裙褂,只来得及在袖口,领口及裙摆处绣了些简单的图案;就连头上的凤冠也不如惠怡眉头上的这顶大,流苏既也不像惠怡眉凤冠上那样长,也没有那么密,更不是用金灿灿的链子坠着绿汪汪的翡翠珠……只是镶了极小粒的珍珠罢了。
而白莹莹的第二个孩子才四个月大,现在又怀上了一胎,所以她虽然脸儿尖尖的,但腰腹处却显得极臃肿……也不知她是不是想让众人都知道她又怀孕了,总之,那件素色的嫁衣掐腰掐得很紧,将微微凸起的小腹衬托得一览无遗。
惠怡眉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白莹莹,嘴边含着意昧不明的笑容。
两个新娘子都站在原地不肯动。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张了起来……白莹莹暗中挺了挺自己的肚子,打定了主意!现在她已经是林家嫡长孙林子昌名正言顺的妻子了,就算惠怡眉是早上结的婚,但只要进了林家的门,她就要尊称自己一声嫂子,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惠怡眉低头给自己让道儿!林岳贤皱起了眉头。
他向自己的母亲使了个眼色。
林大太太平日里软懦够了,可今儿却在惠家酒楼里,被惠家的几个妯娌们轮着灌了一回酒……林大太太从不曾像今天这样受人重视过,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再加上酒劲儿壮了胆,便打了一个酒嗝儿,笑眯眯地开口问道,大,大侄儿,大侄儿媳妇,你们,这是要出去……拜,拜堂啊?林岳鸿只是怔怔地看着惠怡眉,压根儿就没反应过来。
白莹莹一愣。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林岳鸿从这里走出去,是要去拜堂的!若是耽误了时间……惠怡眉和林岳贤又没有什么损失,他们已经在县城里举行过婚礼了!可她和林岳鸿却耽识不得!再说了,虽说她可以用大嫂的身份来压制惠怡眉,可林大太太却是长辈,于情于理,也应是她为林大太太让路才是!白莹莹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林岳鸿。
可他却一直看着惠怡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白莹莹又被林大太太点了名儿,大侄儿媳妇,你今儿晚上这妆啊,上得真好……看看脸上这两坨红,可真喜庆啊!还有……这身衣裳也俊,衬得你这腰……嘿嘿,挺好,挺好!林大太太其实很体贴人的。
白莹莹的凤冠和嫁衣,压根儿就没有一处比得上她儿媳惠怡眉身上的这一套,便只好称赞白莹莹的妆容和腰身……只是,当她赞完了白莹莹的妆容,再说到腰的时候,林大太太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白莹莹挺翘翘的小腹之后,就再也赞不下去了,只得含糊了事。
白莹莹咬着牙,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大伯父好,大伯母好!林大太太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好!大侄儿媳妇啊,今天你没去县城,所以你不知道……那简直是人山人海啊!连巡捕房和警察署的人都出动了,除了我们林家的车子和惠家的车子以外,别人家的车子都不让进教堂街!好多看热闹的人排队都排到三里地以外了……嗝,那酒席办得也好!惠家的酒楼,惠家又还在旁边租了两家酒楼,那流水席啊,一直从中午十二点钟摆到了五点多钟……你少说几句,林大老爷说道,大侄子和大侄子媳妇这是要出去拜堂呢……你别耽误他们的吉时。
林大太太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侄儿媳妇,改天你到我院子里来,我再细细地说给你听……我告诉你啊,有几个大官儿专程从北平赶过来喝我们子谦的喜酒,哎哟,那些大官儿看上去怎么那样年轻,没一个留胡子的,都是看上去三十多的,他们都戴眼镜儿!还全都是金丝边儿的眼镜……林大太太说道。
站在一边的林岳鸿首先听不下去了。
伯父伯母请……他躬了腰,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路。
白莹莹幽怨地看了林岳鸿一眼。
她只得跟在他的身后,委委屈屈地挺着后腰,无奈地让开了一条道。
惠怡眉目不斜视地从白莹莹身边走过。
她听到了白莹莹粗重的呼吸声音……惠怡眉微微笑了起来。
35|34.1惠怡眉跟着众人去了长房。
林大太太亲自拉着惠怡眉的手,把她送进了新房,亲切地说道,怡眉,以后啊,这就是你的家……不过呢,时间太赶啦,我准备得也仓促了一些,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可要告诉我……惠怡眉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俩也早点儿歇着吧,今儿累了一整天了。
林大太太意有所指地说道。
惠怡眉含笑不语。
送走了林大太太,张妈妈提着一壶开水立刻迎了上来,小姐,您累了吧?我让厨下给您熬了一罐子白粥,再配点儿清爽小菜好不好?惠怡眉皱眉道,今天吃了几杯酒,心窝子烧得慌,你去寻几个梨子来,削了皮切成块让我润一润……张妈妈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开水壶递给小红,准备去厨房找梨子。
惠怡眉又叫住了她。
哎,张妈妈,你先不忙去厨房,惠怡眉吩咐道,你先带着小红去老太太跟前……小红,你替我去给老太太磕个头……就说请老太太别惦记我,今天家里事情多,我就不去添乱了,明儿一早我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小红应了一声,把开水壶放下了,然后就和张妈妈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惠怡眉和林岳贤两人。
惠怡眉本来都已经伸出了手,开始解自己身上这袭厚重的嫁衣了……可当屋子里一安静下来,属于林岳贤的男子气息混着淡淡的酒气便劈头盖脸地朝她涌了过来。
惠怡眉动作一滞。
她把已经解开了的一颗扣子又重新系了上去。
林岳贤也站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的呆。
他走到了墙角,拎起了小红放在墙角的那壶开水,走到了耳房里的盆架处,一边往脸盆里倒水一边说道,先洗把脸吧!惠怡眉没答腔。
她举目四望,看到内室里有套花梨木的梳妆台镜家具,便走了过去。
可她又有些不安。
——毕竟是要在表面上搭伙过日子的人,对他不理不睬的,真的好吗?于是,她问道,你屋里……没有服侍的人?林岳贤一脸的错愕。
过了好半天,他才答道,原来有个奶娘,我十岁以后……她就回乡下去了。
现在,娘身边的戴妈妈每天会过来帮我收拾一下屋子……惠怡眉满面通红。
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呃,你,你自己洗洗吧,呆会儿小红回来了,我再……林岳贤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耳房里响起了拨动水花的声音,不徐不疾的。
惠怡眉坐在梳妆镜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自己头上的流苏凤冠。
这玩儿也就是看着好看,实际上很重,而且镂空铰边的地方太多,很容易挂住她的头发……痛得惠怡眉呲牙裂嘴的,好半天才把凤冠给摘了下来。
她揉了揉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叹了一口气。
院子里响起了张妈妈和小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不一会儿,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林岳贤已经脱掉了西装,正穿着白衬衣站在耳房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块湿热的毛巾,正在擦脸。
张妈妈和小红连忙朝着林岳贤躬了身子,齐声说道,二爷!二爷。
他朝张妈妈和小红点了点头。
小红有点儿害羞,抿着嘴儿直笑,低着头匆匆进了内室。
张妈妈手里则端着个漆画的圆形木托盘,还把木托盘朝着林岳贤所在的位置亮了一下相。
林岳贤看了一眼。
圆托盘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块叠好的白布。
二爷,方才我和小红去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让我们把这个拿来……今晚二更时分,老太太身边的方妈妈会过来请这块元帕的。
说完,张妈妈喜气洋洋的端着托盘进去了。
林岳贤一脸的呆滞。
他和怡眉……不是举行新式婚礼吗?怎么还来……验元帕的这一套?林岳贤忍不住就偷偷地抬眼往内室里扫了一眼。
坐在妆镜前的长发美人正笑着和丫鬟说话,脸上笑意暖暖,惹满室生春。
……瞧你那点儿出息!好啦,快去把我的睡衣找出来,还有我的香皂,洗头膏,和玉兰花瓣也找出来,呆会儿我要洗头……他站在耳房门口,可她却在内室。
她悦耳轻柔的声音从内室飘了出来,显得那样不真空。
林岳贤忍不住四处打量了一下……这还是他那间大得空旷寒渗的屋子?没错,这就是他的屋子啊!林岳贤哑然而笑。
是因为有了她,所以他竟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屋子也可以暖融融的?小姐!您今儿早晨才洗了头呢,怎么晚上又洗啊?小红不解地问道。
惠怡眉一边摘手腕上的镯子,一边嘟着嘴儿说道,你没看见嘛……她们足往我头上抹了至少有半斤头油!要是到了半夜啊,耗子把你家小姐给拖走了,看你明天怎么哭!林岳贤忍住了笑。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又软绵绵的……张妈妈已经把那块雪白的元帕铺在了大床上,然后就出门去传水去了。
林岳贤自动自觉地避到了隔壁的小书房。
惠怡眉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又洗了个澡,穿了一身崭新的杏黄色睡衣;又让小红把自己的头发给搓了个半干,戴了个杏黄色的布制发箍以阻止刘海扰乱脸庞,然后又在睡衣外头罩了件大红色的褙子,这才让张妈妈去拿了些清粥小菜来,布在小圆桌上,又叫小红去请林岳贤过来吃饭。
林岳贤也换了一身七成新的蓝布长衫。
一见她,他便说道,……我方才吃了梨子。
先前惠怡眉嫌他浑身酒气,就命张妈妈送了一盘梨子去小书房给他解酒。
惠怡眉道,知道,现在快八点钟了,咱们吃点儿粥,你不想吃也少吃一点,暖暖胃就好。
其实她也没什么胃口。
一来,今天确实累狠了;二来,中午在惠家酒楼里吃的那顿饭……实在太油腻了!她现在也吃不下,可现在要是不吃,就得熬到明天早上呢!林岳贤也就没说话,坐在了她的对面。
张妈妈和小红退了下去。
两个人默默相顾无言,有些尴尬。
也不知怎么的,林岳贤的眼睛就一直往床上飘。
他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大床的方向;而在铺着大红铺盖的床单上,赫然铺着一块雪白的帕子……惠怡眉并没有发现他在开小差。
她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至少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呢!难道以后的每一天,她和他……都要这样相顾无言?她已经观察过这间屋子了。
他屋里装着的,全是从她娘家陪嫁过来的家俱。
花梨木的八步床,八宝阁,四页屏风,五斗柜,梳妆台,贵妃榻和小饭桌……她看来看去,也没想好晚上让林岳贤睡哪儿才好。
贵妃榻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惠怡眉冷眼打量着林岳贤的身材……他太高大了,不合适。
那么,他睡床,她睡贵妃榻?惠怡眉又不乐意……想了又想,惠怡眉开口问道,晚上你睡哪儿呢?林岳贤一怔。
他的目光又往大床那儿飘……惠怡眉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俏脸晕红。
庶长房的院子本就不大。
正屋里住着林大老爷和林大太太,西厢房嘛……惠怡眉猜测应该住着林月兰;而她和林岳贤则住在东厢房。
这东厢房里,除了堂屋之外,就是一间稍大一些的卧室,外加他的一间小书房,和专门收拾出来让她做针线的一间不大的屋子。
虽说是两人搭伙过日子,但自己一住进来就雀占鸠巢……这样不好罢?想了又想,惠怡眉红着脸,用比蚊蚋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道,……那,晚上咱们一人一床被子吧。
林岳贤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低了头,飞快地用筷子扒着碗里的粥,稀里呼噜地喝着。
两人再也没有对话。
吃完晚饭,张妈妈和小红进来将碗筷收拾好,然后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还特意为他们把房门给掩上了。
惠怡眉站在衣橱边磨蹭了久,直到座钟的时间滑到九点半钟的时候,她才挪到了大床边,准备上床休息。
可她却被平铺在大红床单上的那块白布给吓了一跳!她不是没有看到这块帕子,可她不曾留过心,还以为这是块装饰呢。
可仔细一打量……这帕子雪白雪白的,是块长方形的,而且还打着横放在大床的最中间!——这帕子是用来干嘛的,这还用问吗?林岳贤拿着本书,一直坐在桌子旁装模作样地看着。
直到她走到了大床前……他一紧张,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惠怡眉的脸涨得通红。
她不由自主地就回过头,看了林岳贤一眼。
他也有些脸红,拿着书站在桌子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两个人愣愣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又暧昧的因子宽敞的屋子里翻腾着。
良久,惠怡眉终于鼓起了勇气。
她咬着牙,翘着兰花指……用十分嫌恶的姿势把那块白布捡了起来,然后啪的一声,把它扔到了地上。
跟着,她像逃似的,将脚下的绣花拖鞋一踢,三下两下就逃上了床!林岳贤一怔。
她已经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
林岳贤愣了半天,突然笑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了床边,帮她把绣花拖鞋拾了过来,开口朝里,整齐地摆放在脚踏上;然后捡起了被她扔在床边的那块白布。
惠怡眉偷偷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他正在灯下端倪那块白布,不由得涨红了脸,蹭的一下又把头缩回了被子里。
林岳贤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研究那块白布。
躲在被子里的惠怡眉听到他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好像走到了桌子旁。
跟着,她又突然听到了铮的一声铿锵声响,像是剪刀这样的东西被搁放在木桌上所发出的声音;然后,他好像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拿着那块白布走回了大床边。
惠怡眉顿时有些紧张。
林岳贤慢悠悠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了肌肉贲张的上半身。
他倚在床头坐着。
惠怡眉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但他就真的一直都没有说话。
直到……院子里隐约响起了脚步声。
林岳贤突然轻声说道,……哭,哭出来!惠怡眉愣了一下。
他已欺身而近……惠怡眉被他那张陡然放大的脸给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了起来……与此同时,她下意识地就伸出了双手,抵住了他突然逼近的胸膛。
可林岳贤却飞快地抓住了她的双手的手腕,并且还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重重地捏了一把!惠怡眉猝不及防,手腕处剧痛了起来,又被他赤|裸的精壮身躯所惊吓,忍不住又啊的轻叫了一声……院子里的脚步声一顿。
然而惠怡眉已经反应了过来。
她开始细细密密地小声啜泣了起来。
——隐隐约约,又委委屈屈的。
有人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林岳贤赤着上半身站了起来,拿了那块帕子朝门口走去。
惠怡眉则一边低声哭泣着,一边竖着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
好像有个女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地说,……恭喜二爷二奶奶……我去回老太太……礼成……叫水……让丫头们过来侍候……门口距离内室毕竟有些远,所以声音也有些飘。
但惠怡眉还是隐约听到林岳贤好像在说什么,……把水传到耳房……不用丫头了……我侍候二奶奶……有劳……明天请安……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了房门关上的声音,紧跟着又响起了落栓的声音。
惠怡眉心里一松……看来,这一关是闯过去了。
林岳贤走进了内室。
惠怡眉还在小小声地装哭。
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惠怡眉犹豫了一会儿,却又没能一下子就忍住,继续抽噎了两声以后,这才停止了哭泣。
林岳贤也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坐在远离大床的椅子上。
两人就这么傻乎乎的,一个躺着床上,一个坐着椅子上……同时沉默着。
不多时,惠怡眉就听到院子里又有了些动静。
大约是张妈妈和小红过来送洗澡水。
旧氏的院落里,卧室里会有一间耳房,耳房其实就是洗漱和上厕所的地方。
这小小耳房是双面开门的,一扇门紧连着卧室,两面都有插栓,是给主人们用的;另一扇门则是专门给仆婢们走的,专门用来给主人们送洗澡水和倒洗澡水,或者把马桶拿出去清洁。
果然,过了一会儿,耳房里传来了倒热水的时候;跟着,又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音,应该是张妈妈在提醒他们,热水已经放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耳房处隐约响起了关门声音,想是张妈妈和小红已经退了出去。
林岳贤猜想惠怡眉就不会去洗澡。
但是,要是耳房里没有水溅的痕迹……少不得又引人怀疑。
他站了起来,朝耳房走去。
这一天把惠怡眉给折腾坏了。
她一大早的,四点多就起来了,这会儿简直困得不行,从耳房里传出来的泼溅水花的声音简直就像是绝佳的催眠曲,她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吱呀……耳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惠怡眉一个激灵就被惊醒了过来。
恍惚之间,她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下意识地就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抬起头错愕地看着站在耳房门口的林岳贤。
林岳贤赤|裸着上半身,只穿了条半短的大裤衩站在耳房门口,也有点儿不知所措。
说到底,他和她都还是陌生人。
她这样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可他只穿了一条裤衩!林岳贤有些赧然。
他快步走到了衣橱旁边,拿了套睡衣,两下三下就穿好了。
跟着,他关上了电灯,摸着黑走到了床边,又摸索着上了床,盖好了惠怡眉留给他的那床被子……惠怡眉浑身僵硬。
良久,林岳贤才轻轻地说了一句,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请安。
惠怡眉也知道,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
她和白莹莹都是新媳妇,今天同一天成亲,明天又要同时向长辈敬媳妇茶收见面礼……而今天晚上,白莹莹已经在嫁衣上吃了亏,肯定想着明天要找回场子来的!可她刚才已经小眯了一会儿,现在头脑清醒,反而有些睡不着了。
这是娘家人为惠怡眉打的八步床,十分宽敞。
林岳贤裹着被子睡在另外一头的外侧,她睡在这一头的内侧,仍然觉得位置绰绰有余。
夜深了。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越安静,越细微的响声就显得越清晰。
比如说……他和她的呼吸声。
惠怡眉笃定,林岳贤并没有睡着。
因为他的呼吸声音很乱。
想了又想,她对林岳贤今天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但他还是都一一处理了。
这样识趣,又有担待的男人,就算以后他和她之间一直无爱,两个人也应该能够一起凑活着把日子过下去。
那么,自己想出国的事,少不得还得靠他。
只要出了国……想到这儿,惠怡眉突然愣住了。
是啊!出了国以后呢?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没错,她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只要出了国,捱到了大学毕业,她想离婚的话,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如果母亲兄长们反对的太厉害……要么她就干脆向教会寻求帮助,直接就留在英伦好了;要么……如果她仍然不能适应英伦的生活的话,就自己悄悄的回国。
她是英伦名校荷福大学的毕业生,学成回国以后,想在国内的中学或者女子高中任教,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过河就拆桥,这样是不是对林岳贤不太公平?惠怡眉翻了个身,有些烦躁。
前世他不是有个红颜知己么?是不是时候没到,所以他的红颜知己还没出现?那……就等他红颜知已出现的时候,她再退位让贤就是了!已经快十二点钟了,林岳贤低声说道,快睡觉。
惠怡眉一滞。
默了一默,她鼓起勇气说道,林子谦,我,我想出国。
大床的那一头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些年,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卧床养病,对不对?他低声问道,你……其实你一直在国外?是汤姆神父举荐你出国的?一想到这个,惠怡眉就有些止不住的得意。
黑暗中,她的嘴角无声地弯了起来,嗯,可她们都以为我是旧氏女子,小脚女性……她能预料到,明天敬媳妇茶的时候,白莹莹肯定会拿她的小脚来说事儿!这一世,她统共见过白莹莹两次,上一次就是在咖啡厅里,然后就是今天晚上穿着嫁衣对峙的这一次。
惠怡眉记得,上一次她和白莹莹在县城里的咖啡厅见面的时候,自己曾经用小脚女人的走路姿势误导过白莹莹和林月雪。
如果白莹莹警觉的话,她应该看得出来,自己今天走路姿势才是正常的;可若是她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话,忘了这一茬的话,那明天……出丑的是谁,这还很难说。
你在哪儿?英伦吗?在那边……念书?林岳贤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以林岳贤的猜测,汤姆神父就是英伦人,估计他的人脉关系也都在英伦;惠怡眉与汤姆神父之间的关系匪浅,汤姆神父就算要帮助她,还得借助教会的力量。
惠怡眉嗯了一声。
林岳贤又问,你真在那边念大学?学的是什么?惠怡眉道,文学和历史。
文学,历史……林岳贤喃喃地说道。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惠怡眉和他还不算太熟悉,但从仅有的几次打交道中,她也大约可以摸这个男人的一些脾性。
比如说,他现在的沉默,不一定就代表着他的抗拒;而是他正在心中盘算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或者说,他在考虑这件事情对他自己,以及对他的家人……到底有没有好处,值不值得去做。
而只要他下定决心想去做一件事的话……他会成功的!于是,惠怡眉决定说服他。
你和我一起出国吧,她轻声说道,如今是新时代了,你就不想出去见见世面?我在教堂里的时候,见过你向汤姆神父学习英文,可见……你也是个上进的人。
难道你就没有梦想,没有一直想去做但又一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那你又为什么没有勇气去追求你的梦想?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他为了得到家族和嫡母的认可,一直牺牲和奉献自己?他这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想把‘庶子’二字变成‘儿子’二字?所以他一辈子唯唯诺诺,从不违抗祖母,从青葱少年一直熬到白发满头?可你没发现吗?不在乎你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在乎你……林岳贤长久地沉默着。
子不言父过。
但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林大老爷是个有担待的男人,林岳贤不必这样辛苦。
父母应该为儿女撑起一片天来。
可是,在林家的庶长房,林岳贤才是那个努力为父母妹妹撑起一片天的人!如果惠怡眉没有经历过前世,她也不敢如此精准地为林大老爷来定位;但现在,她顾不得许多了……如今只有说服林岳贤跟自己一起去英伦,她才能更加省时省力地打赢这场胜仗!现在轮到你了……可你觉得,祖母会把林家交到你手上?既然你明知自己一直在做无用功,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林家的产业再大,将来和你有半个铜板儿的关系?你自己不够独立,不够强大,将来你的爹爹妈妈,还有你的妹妹……说到底,她们根本就不是依附于你的强大,而是依附于林家的强大!可你离了林家,又算什么?她谆谆诱导道。
林岳贤突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惠怡眉又道,你好好的想一想,连我这样的‘小脚女人’,尚且有勇气追求自由,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还不如我?这天晚上,她说了很多很多。
可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也不知何时,惠怡眉终于沉沉睡去……可林岳贤却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