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蕴出了寝殿。
通明的烛火映出暗卫营的黑衣, 领头的来催促柳蕴启程, 柳蕴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只得寻了纸笔, 在辞表上轻轻写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交予去柳宅接冬葵的宫人,而后趁着天还没亮,同暗卫营身骑骏马奔出了皇宫。
而今, 已是到了寒冬,廊下风大,冬葵挺着肚子略略着急,有丫鬟自走廊尽头过来,她喊了一声,可是宫里接我的人到了?丫鬟脚步一顿, 匆匆奔去书房禀告柳蕴, 柳蕴放下手中处理的政务,命人去同宋平水大人说,可以做戏了。
起身去往走廊, 到了跟前, 只能躲在暗处瞧,当年这个时候他在去西南的路上,定然不能出现在这里。
宋平水等人接了令, 速速派扮演宫人的人进了门,那几个人疾步往走廊去,及至见了冬葵,行礼将缘由一讲, 冬葵身子一晃,瞧了柳蕴留给她的四个字,将快要溢出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也不磨蹭,着人收拾好了东西,出门上了马车。
柳蕴骑马跟在身后,及至宫中,幼帝已腾出当年冬葵居住的长熙殿,冬葵一进来就被接入了殿中小心伺候着,宫殿周围俱是做戏的人,旁的闲杂人等皆不能靠近,宋平水等人候在一旁,太医院在比邻而立的明粹殿候着。
众人如此小心,一是怕做戏做得不够逼真,引起冬葵的恐慌,二是冬葵即将临盆,自当小心护着,便没有人再想着玩闹,一心希望这场戏早点结束,冬葵顺利生子。
柳蕴立在偏殿一角,注视着呆住的冬葵,冬葵自进了宫,收拾妥当了,就捏着那张辞表发呆儿,也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嘶啦一声,她突地撕了那辞表,扔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定是在气柳蕴说话不算数。
柳蕴咬了咬牙,自知理亏,想出去解释一番,却不能出现,一时焦躁难耐,负手在偏殿走来走去,忽地正殿有了动静,一个宫人进来,说是先帝要见冬葵,冬葵遂跟着他出去了。
当年便是如此。
冬葵进宫第一日,先帝就召见了她,隔着帷帐,两人说了半个时辰。
宋平水等人躲在暗处偷听,见幼帝也要凑热闹,给他一个绝佳位置,柳蕴则是光明正大得站在冬葵不远处。
冬葵只要一错眼就会发现他,不过此时冬葵坐得规矩,视线下垂,应是头次见圣上,紧张得很。
帷帐里扮作先帝的仍是废帝,废帝躺床上回想着崔时桥给他讲的本子。
本子是柳蕴寻出当年侍奉先帝的宫人,令其陈述当年情景,崔时桥在旁记录,才写出来的。
当年寝殿静得令人心头发怵,先帝日日灌着汤药,浓郁的药味无声无息地散在殿中,现今她坐会儿,抬头讶然一声,哎,药味呢?太医院几个太医躲在龙床后蹲地上熬药,几个暗卫用掌风一吹,药味飘满殿中,有股新鲜的清甜味儿,冬葵一闻,细眉一拧,不对!一个太医气急败坏地低语,用错药材了!身边的同伴犹如醍醐灌顶,抓起另一把药材往罐里一捣,不过一会儿,苦涩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散开了,冬葵嗅了一下,小脸皱成一团。
这个时候,废帝扮作的先帝开了口,问的不过是些柳蕴在归化县的日子,冬葵一一作答,末了,废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朕瞧柳蕴极为喜欢你,那你定是个极好的姑娘。
冬葵听了高兴,过了片刻听不见废帝的声音了,望了一眼帷帐,陛下也是极好的人。
引来废帝放声一笑,笑声尽头是想要把喉咙都撕裂的咳嗽声。
咳嗽声一止,废帝摆摆手,让冬葵出去了,冬葵早已被药味熏得头晕脑胀,一回殿就在榻上歇下了,柳蕴趁她眯眼小憩时进来,屈膝伏在榻前,什么也做不了,才静静瞧了几眼,宋平水在殿门向他招手。
他放轻脚步走出来,将殿门一阖,宋平水问,太医算了日子,就这两日临盆,是否要备着下场戏?下一场戏极为重要,需要准备的东西多,柳蕴微一思索,点了点头,宋平水转身去找崔时桥写本子,迎面碰到顾颐,见其脸色沉着,才愣了一下,整个人被顾颐扯了回去,你也听一下。
柳蕴已望了过来,鲜少见你沉脸,可是有什么事?顾颐呼了口气,西北传来消息,安王府近日在各地搜罗六岁男孩,像是在寻找什么。
六岁男孩……思及下场要做的戏,宋平水浑身一颤,惊疑不定的视线掠向柳蕴,柳蕴却是极为平和,唯独眸中极快地氲出赤红,又似覆了一层寒霜,冷冷地瞥了一眼殿中一角,那是广陵宫的方向。
顾颐与宋平水似是明白了什么,神色极为难看,好半响,柳蕴才朝宋平水开了口,平稳的声音下有暗潮汹涌,我曾个你说过府邸有我柳家的画像,你晓得在哪儿,可以取过来。
宋平水声音一涩,是。
近乎飞奔而去,眨眼就没了他的影儿,顾颐随柳蕴进了偏殿,伏地一跪,属下请求去一趟西北。
柳蕴靠着桌角,低眼吩咐,你自然要去,等画像取来,你带着画像去,但凡与画像上有一点相似,或是与我与夫人有一丝相似,你都要带回来。
是。
宋平水回来得很快,顾颐接了画像就走,宋平水快步跟上他,你可瞧仔细些,都是一家人,容貌差不了多少,万不可马虎……闭嘴!顾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宋莫人,六年了,大人与我们瞒着夫人佯装孩子不在整整六年,终于等来这个机会,我岂敢马虎!身形一闪,出了殿门。
宋平水在原地徘徊一会儿,望了一眼偏殿,殿门紧阖,想了想还是去准备下场戏去了。
偏殿安静,柳蕴倚着桌角,低着眸子,好半响,费了许多力气才从袖子里抽出被冬葵撕破的辞表,他留下的几个字不见了,想必是被冬葵抠走了,不由失笑,冬葵恼他归恼他,还是听他话的。
冬葵小憩醒来,依然盯着那几个字瞧,太医过来把脉,笑着嘱咐一声,夫人临盆在即,切莫多思虑。
听得冬葵忙把字塞入袖中,保证似地笑笑,下次定不会了。
太医退了,向柳蕴复命,夫人情况很好。
冬葵自打怀了孕,每次把脉,情况都极为好,若无意外,定能平安生子,柳蕴放心地点了点头。
白日里,他近不得冬葵的身,及至晚间就寝,熄了烛火,柳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冬葵床前,也做不得旁的,安静地守了她一夜。
一夜极快地过去了。
天边露出曦光,西北安王府里已有了动静,少将军自打接了长公主的书信,就开始动用军中士兵悄悄寻觅整个西北的六岁男孩,安王年事已高,已不再管王府事,又知晓自己儿子对长公主一向爱慕,对长公主是有求必应,索性连问都不问一声,由着他去了。
但少将军领兵寻觅了几日,依旧一无所获,今日他要带着长公主给他的画像去向极为偏僻的山中小镇,一行人出了王府,骏马飞驰在道上。
西北多山,山下俱是小镇,镇上百姓拉起一条长街,支起摊子,贩卖一些物品,这会儿天已大亮,街上日渐热闹起来,远远的,街角传来一道不满的女声,你这小孩,不过是便宜一点,何必这般小气?几人往街角而去,只见卖药材的摊子前,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孤零零站着,听了这样的话,他也不恼,只扬起一张小脸,稚嫩的声音旁人听了心生怜爱。
我爷爷说了,这几根药材金贵,所以要的贵些,您要是不信的话,男孩抿唇一笑,露出小小的酒窝,可爱至极,却是突地弯腰从背篓里抽出割草的镰刀,小手握紧了,朝摊子前的女人挥去,那割破您的手,敷上去,让您瞧瞧效果。
女人吓得啊得一声后退,看热闹的几人也是一惊,心道这孩子好生的厉害,这时不远处闪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虽是上了年纪,动作却极为矫健,眨眼到了跟前,夺了男孩的镰刀佯装训斥一声,决明,你又在胡闹!爷爷,分明是她欺负我小,想要白要我们的药材。
决明委屈地戳了戳那几根药材,看向老头时露出了您一定要为我撑腰的神色,气得老头胡子一抖,撑个屁的腰,你什么时候受过一点气。
那女人自知理亏,早已匆匆离了摊子,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老头抱起决明胡乱地将药材塞入背篓,也匆匆离开了,今日不卖了,我们且回去。
决明疑惑地眨眼,多而密的睫毛扑闪着,为什么?回去再讲。
一老一小才离开,安王府一行人就到了,少将军命人将整个镇子封锁起来,通知各家各户,但凡有孩子的,都领到我们这里来。
是!此时,老头与决明已离小镇有一段距离了,老头放下决明用手牵着,最近外面都在传,说安王府要寻六岁孩子,今日该寻到这里来了,我们得躲一躲。
决明步子一顿,眼中亮了起来,是不是我爹爹娘亲来寻我了?可别胡说,寻人也不是这个寻法!老头踌躇一下,还是抱起决明,身形往前掠得飞快,及至一座山脚下,他望了望高耸的山顶,还是飞了上去。
决明见怪不怪地看着眼前掠过的树影,及至山顶,有一简陋的茅草屋,老头将决明放下,决明跑进茅草屋里,正欲倒茶喝水,忽地床上传来一阵异响,惊疑地望了一眼,张大了嘴巴。
爷爷!老头在屋外应了一声,饿了?不是,他醒了!谁?老头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决明从茅草屋跑出来,面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腮边酒窝越发明显,躺床上的叔叔醒了!老头:啊?拔腿奔进屋,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面相已不算年轻的男人,他正艰难地侧过头,呼了一声粗气,显然实在迷惑这是何处。
呵!昏迷几年的人都被老夫救了回来,老夫这医术就是天下第一!老头激动地抱起决明上前,拍了拍他的头,崽崽,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可以去见你爹娘了!决明又惊又喜,这就是我爹爹么?老头故作一脸高深状。
床上的男人困难地眨了眨眼,好半响口中一道艰涩的声音,你们……是谁?老头与决明:……半个时辰后,决明煎好了药,让男人喝了,男人情况好了许多,听老头道,六年前,你抱着崽崽出现,昏倒在了山脚下,是我把你们救了回来,崽崽倒是没事,就是你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这些你当真不记得了?男人看了一眼决明,有些犹豫,决明聪明伶俐,点了点头,我就是崽崽。
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体形,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真不是我爹爹?男人立即摇头,我隐约记得我还没成亲。
那你还记得什么?老头起身,翻出一本破旧的医药古籍,听男人说,似乎还记得自己姓顾。
老头低呵一声,失忆?有意思,且治个试试!此时,山下的小镇里,安王府的人已把镇中孩子与画像对了一遍,一无所获,少将军脸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正欲训斥几声,有一人过来禀报,将军,有个妇人说她不久前见过一个面带酒窝的孩子。
少将军眸中猛然迸出一抹亮光,带她过来。
那妇人过来,正是在决明摊前买药材的女人,她细细一说,少将军盯着手中的画像,那画像上赫然是冬葵的面貌,就是他了!他们现今人在何处?女人指了指那高耸的山顶,那老头是个大夫,常年居住在山顶,将军登上山顶就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感谢支持!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