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方子起的作用太小, 太医院是丁点都没察觉出来?抑或是有旁的原因?老头拿不定主意了, 不动声色地同宋平水笑笑, 不见夫人, 实难诊断,老夫可能见一见夫人?先生说得极是。
宋平水回以亲切的笑,言语间却有些为难, 只是夫人情况先生也知了,就怕她见了生人心生恐慌,要不容我问一问大人?老头抚了抚胡子,确然该请示大人。
先生稍等。
宋平水出屋,往隔壁去了,老头与其他大夫继续凑在一起商讨出什么方子才最见效。
这厢书房里, 顾寻还在讲述当年带决明出宫保命的事情, 当年奉先帝之命,他带暗卫营的几人抱决明出宫,起初几日无人追赶, 轻轻松松地奔赴西北, 顾寻以为西北多山荒僻,易守难攻,宫中追兵不知何时就到了, 不若先去那里躲避祸害,等情势稳定下来才另作打算,几人遂往西北去,起初几日无人追来, 几人埋头赶路,及至刚到西北,数百位追兵就来了。
顾寻等人以少抵多,实难胜出,且还带着孩子,当以孩子性命为先,打斗多时,顾寻受了重伤,无奈之下令一暗卫假扮他抱着孩子跳崖逃命,他则趁乱之际,偷偷抱着孩子躲了起来,其余暗卫相继殒命,追兵下崖寻找孩子去了,周围一静,顾寻强撑着身体带决明离开,走了许久抵抗不了伤势,在山下陷入了昏迷,幸得老头所救,他与决明才活了下来。
这段凝固着鲜血的往事使得房里气氛压抑许多,决明本不适合听这些,但他窝在柳蕴怀里不走,柳蕴就由着他了,眼下他听完,难过地揪紧了柳蕴的衣襟,柳蕴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了一下,命顾寻等下去抚恤已去暗卫的家人。
顾寻在暗卫营多年,知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领了命正要告退,柳蕴屈指敲了下桌面,抽空考虑一下自己的以后,想好了就说一声。
是。
宋平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
进来。
房门一开,顾寻退了出去,宋平水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微一点头,宋平水疾步走过来,一瞧决明还在,一时不知该不该提了,柳蕴瞧他表情就知此事不宜让决明听,低头捏了捏眉心,决明没有走的意思,这孩子竟和冬葵一样黏他。
决明不仅不走,还出声催他,爹爹,该去见娘亲了吧。
宋平水惊了一下,此时还是不见的好,一脸紧张地望向柳蕴,柳蕴沉思片刻,抬袖捏了捏决明的脸颊,太瘦了,你娘亲见了定不开心,不若吃胖一些再见。
决明嘴巴一瘪,面上的欢喜褪个干干净净,可我一天是吃不胖的,这样的话得等很久才能见到娘亲啊。
稍微胖一点就可以了!哄得决明跳出他的怀中,发出呐喊,那我还要吃饭!去吧,顾颐何在?门外候着的顾颐进来,抱起决明带他吃饭去了,宋平水这才有机会说,先生说想见一面夫人。
还未来得及问先生贵姓。
宋平水笑答:适才问了,说是姓秦。
秦先生要见也不是不可以。
柳蕴起身徘徊几步,因为决明与顾寻的缘故,不管是对秦先生的为人抑或是医术,他都十分信任,只需寻个合适的时机。
忽地想起,当年这个时候冬葵受不住寒气,确然病了一场,那时还请了大夫来看,若是她对此事有丁点印象,齐先生可扮作大夫借此事去看一看她。
柳蕴道:且让齐先生等一等,应很快了。
那我与他说一下,宋平水出来前,眉头紧皱着问,我们大可哄着决明,只是我瞧你也不忍心,这可如何是好?先拖几日吧。
柳蕴挥袖让他走了,自己坐回圈椅上,仰面呼了口气,只要孩子好好地回来了,凡事都有解决的法子。
决明回来的消息不仅在府邸掀起了轩然大波,还传至朝堂,整个朝堂沸腾一片。
百官议论纷纷,原来大人有孩子!好想见一见!别急,等到给夫人做戏就有机会见了!百官对做戏翘首以待时,幼帝也得了消息,在御桌后愣了一下,匆忙招人为他换衣,骑着骏马飞驰到了首辅府邸,甫一进门就被宋平水撞见了,宋平水大惊着行礼,陛下怎来了?朕要见孩子!幼帝拔腿往里面冲,宋平水紧紧跟着,陛下慢些,孩子在吃饭,臣带陛下去。
两人去了膳厅找决明,幼帝随口一问,柳卿呢?在蘅青院。
蘅青院是柳蕴特意为冬葵建的,一眼望去,阔大壮美,有游廊蜿蜒,假山流水,繁花茂木,楼阁玉栏,珍宝异物更是不计其数,但当年冬葵并不常住,大多时候就喜欢和柳蕴挤在一起。
现今,冬葵带着孩子住在这里,伺候的奶娘丫鬟成串地候在门口,柳蕴过来时,奶娘正抱了孩子去午休,冬葵垂头坐在绣架前,不知绣些什么。
因着柳蕴的吩咐,决明回来的消息被隔绝在了这栋院子外,冬葵对此事一无所知,侧头见他过来,又撇过眼去,不忙?柳蕴止了近前的步子,皱起了眉头,实则昨日才做过戏,冬葵让他喝了几碗药的情景还在脑中闪着,偏偏又觉过去了很久,他想好好瞧瞧冬葵,永远都瞧不厌似的。
然而冬葵不这么想,冷淡地问完后就继续在绣架前忙碌,柳蕴眉间褶皱一松,疾步靠近,今日无事,来瞧瞧你,孩子可好?在隔壁,去见见吧。
寥寥几句话,没什么温度,柳蕴再也忽视不得冬葵的异常,分明当年没有这般冷淡的,他故意凑近冬葵,用着最亲昵的口吻问,在绣什么?冬葵不语,他望了一眼,花团锦簇的,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来,偏偏冬葵也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他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忍着心底涌起的烦躁,诱导她想起当年生病一事,近日可有不舒服?午后日光正好,映在冬葵肌肤细腻的侧脸上,秀气的鼻尖显出几分可爱,这可爱与当年的稚嫩可爱不一样了,柳蕴意识到他的冬葵真正长大了,她有了两个孩子,一时情难自已,伸手去要抚摸冬葵的脸颊,冬葵不动声色地一躲,像是再也容不得他多说,只觉着头有些沉。
还是要注意身体。
冬葵含糊地嗯了一声,未瞥来一眼。
柳蕴忍了再忍,实在容不得她对自己这般疏离,从牙缝里溢出这一声,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孩子闹你了?今日真是不忙?冬葵这话有赶人的意味,柳蕴听了,宽袖中的五指握成拳头,恐忍不住伤了冬葵,他忍着郁气回,确然还有些事,你且休息,我去去就回。
出了蘅青院,柳蕴面色沉沉如水,过往仆人纷纷驻足,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柳蕴命其中一人去寻齐先生,齐先生极快地来了,柳蕴将冬葵的奇怪反应一提,齐先生仍是拿不准,只能等见了夫人再下诊断。
是我心急了。
柳蕴唇角浮出一抹苦笑。
再说幼帝进了膳厅,决明已吃得饱饱的了,顾颐正耐心哄他,我们再歇会儿,然后去散步,这样消化得快,可行?行!决明开心。
幼帝瞧他面上那酒窝,越发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过去,顾颐转头见了,忙地起身行礼,决明愣了一下,被宋平水抱下椅子,这是当今陛下,见了面需得行礼。
他不需要!幼帝抬袖阻止,他与决明高了太多,俯身戳了戳决明的酒窝,果真是柳冬葵的儿子!甚至还欣喜地抱了一下决明,决明再反应过来的大脑又卡壳了,陛下……陛下……叫什么陛下,叫哥哥!宋平水忙提醒:陛下不可!那就叫陛下哥哥!这下总可以了吧?幼帝瞥了一眼过来,宋平水与顾颐不吭声了,幼帝满意极了,牵起决明的手,走,陛下哥哥带你去宫里玩!啊?决明觉着眼前这个陛下哥哥有点奇怪,自己好像和他不熟啊,想挣脱开他的手,又有些不敢,听说陛下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不能忤逆的,他只好小声解释,不能去,我得赶紧吃胖。
幼帝:什么?宋平水在旁解释一番,幼帝恍然大悟,柳蕴连自己儿子都哄,太过分了!朕告诉你,宫里膳食好,吃胖更快,去不去?幼帝诱哄决明,见决明动摇了,抱起他就走,朕命御膳房给你做最容易发胖的!决明坚持不住了,宋平水与顾颐对视一眼,这也是拖住决明不见冬葵的法子,决明进宫玩一玩,秦先生也有机会给冬葵治病了,两人遂命人去禀报柳蕴一声,拔腿追幼帝与决明去了。
柳蕴知了,点了点头,目前也无旁的好法子,这样决明也可开心一点,第二天,蘅青院有丫鬟过来说,冬葵病了。
正如当年一样,柳蕴当即带齐先生过去,冬葵神色恹恹地躺在榻上,不过一夜,容色憔悴许多,听说大夫来了,命丫鬟为她更衣起了身,及至正厅见大夫,瞧柳蕴也在,唇色发白地说,我无碍,你去忙吧。
不知是担心他政事忙不过来,还是不想见到他,柳蕴压着燥火出了屋,一旁的齐先生脑子里闪过宋平水的话,这两年夫人与大人关系不太好。
他一时拿不准不好到什么程度,只好先给冬葵把了脉,心中暗道,太医院的方子也并非没有效果啊。
冬葵端坐着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斟酌一番,夫人是忧思过多了,老夫行医多年,也有些治病经验,夫人若不嫌弃,可与老夫说说忧思之处。
门外柳蕴屏气凝神,生恐错过一个字,冬葵的声音充满了疑惑,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日我依稀想起自己摔了一跤,脑子也总闪过一些片段,像是往年发生过的情景,这几日……语到此,止了声音,似乎不愿再说了,齐先生给她琢磨的时间,又过了会儿,她琢磨好了,倒是十分直白,这几日闪出的片段让我有些讨厌我的夫君,见不得他出现在我面前。
讨厌二字像柄利刃,一点都不给柳蕴反应的时间,直愣愣地刺进柳蕴的心肺,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使得柳蕴揪着眉头勾了勾腰,若非有门板挡着,他恐怕早就冲进去了,门里声音还在继续,好生奇怪,我可是忘了什么?她不是忘了什么,她是想起了什么了,只是有许多事还没理清,记忆还有些许混乱。
正因为想起了许多,那日演戏才忍着讨厌让柳蕴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也正是讨厌,在柳蕴过来瞧她时,她才冷眉相对。
齐先生了悟地一笑,夫人是忧思过多,不碍事,老夫出了方子,喝了药就好了。
那多谢大夫了。
冬葵笑笑。
齐先生搁心里叹气,决明是真的像他娘亲啊,决明还在期待着与娘亲相见,为了决明,他也要竭尽全力地出好这个方子,方子一出来,估摸喝个一阵,这病就治好了。
冬葵由丫鬟扶着去歇息了,齐先生退出正厅,路过门口,柳蕴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生,这边走。
这声音裹着寒意,听得人激起一身冷汗,齐先生抖了抖身子,随着柳蕴回了书房,一进房门,柳蕴回身就问,出了方子,需多久会好?块则三日,慢则十日。
齐先生对自己的方子效果十分清楚,他原以为柳蕴听了欣喜,柳蕴却不甚愉快地拢了拢眉,半响下了命令,先不出方子,只治眼下受的风寒。
这……不治失忆?齐先生心头一悚,一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眼里,柳蕴负手而立的姿态散发出冷然的怒气,他不再多言,寻个理由退了出去,想去找宋平水问一问,宋平水不在府里,只得先出了风寒的方子。
方子一出,就令丫鬟煎了药给冬葵送去,原本是丫鬟小心地端着的,中途被迎面而来的男人截了去,柳蕴淡着神色吩咐,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得进院来。
是。
孩子还在隔壁睡着,小孩子睡眠多,乳母丫鬟小心地候在一旁盯着,夕阳落山,冬葵孤身坐在窗前缝制孩子的衣服,她这两日总在忙,不是做这,就是做那,好像不寻件事做就不行一样。
大夫才吩咐过,你要好生休息,这些府里有的是人做,何须你亲自动手?柳蕴端着药碗走过来,将药碗放在桌子上,过来喝药。
冬葵眉头一皱,青竹呢?不在。
柳蕴屈指敲了下桌子,过来。
冬葵背对着他,他瞧不见冬葵是何表情,若是瞧见了,就会发现冬葵拧着细眉,似在忍耐什么。
冬葵悄悄呼了口气,像是在放松心情,她以为自己这几日总受那些不好片段的折磨,佯装无事地回头,且放那吧。
我说过来。
柳蕴一字一顿地说,脸色沉了下来,见冬葵不动,仰起头长长呼了口气,似是将心中浊气散了出来,再开口时语气一柔,快过来喝了,放的时间久了,会凉。
冬葵态度不变:放那,我会喝。
你的意思是非要我出去,你才喝?冬葵不吭声。
显然是的,柳蕴有火发不得,有气撒不得,他也清楚这些火气都是他活该,他不能对着冬葵发,屈起的手指不停地在敲桌子,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听得冬葵拧起眉尖,你不走?砰一声,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桌面,柳蕴咬牙,你记得喝药,我这就走!出了院子,眉间压着暴风骤雨,原以为有了孩子,冬葵会开心一些,将过往那些不开心的旧事篡改,没成想先前篡改不少,到了极为关键的时期,她竟半分不动。
再者,按照当年的时间线,那次他佯装病了不喝药,诱哄冬葵过来瞧他之后,冬葵再不提孩子之事,两人关系恢复如初,这般欢喜地过了一阵子,期间也因朝堂日子难熬,刻意逗过冬葵,冬葵哭得稀里哗啦,他瞧着竟又生出无限心力,别哭,答应你的我会做到,很快了。
朝堂形势越发严峻,繁重政事来了去,去了来,像山一样堆在心头,但因着与冬葵的承诺,他都极力做到最好,孰不知还是生出了纰漏,让废帝有了下手的机会。
那晚,回府时已是星子满天,想寻到冬葵抱一抱,寻了许久都没见人,有丫鬟过来禀报,说在蘅青院找到了冬葵,柳蕴赶去蘅青院,发现冬葵正一声不响地在窗前坐着,误以为自己回来晚了,冬葵在置气,笑着过去解释,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明日早些回来瞧你。
冬葵抬起头,静静地瞥过来,瞧我?瞧我哭么?眉眼含着一抹讥诮,柳蕴听得奇怪,疑惑一声,哭了?对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瞧,不像哭过的样子。
冬葵深深地望进他含笑的双眼里,你再多说几句,就可以让我哭了,你总有让我哭的理由。
柳蕴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我说,你可以让我哭,来满足你。
冬葵扬起脸颊,两人近乎贴面,她轻轻柔柔地解释,我试探过了,你总惹我哭,惹了又说逗我,专门逗我难过么?冬葵叹了口气,我想知道原因。
柳蕴浑身的血液凝固下来,周遭一片静寂,冬葵执拗地望过来,他被逼得后退几步,佯装不在意地说,你多心了,没有的事。
夫君,我都问到这份上,你还不讲实话么?冬葵面上浮出失望之色,柳蕴极不愿意她对自己失望,旋即转身要走,近日你恐累着了,好生休息。
他不能说,他实在害怕说出来看到冬葵更为失望的表情。
孰不知他的逃避已是答案,一脚刚迈出去,冬葵冷冷道,你若是此时不说,日后也别说。
他还是狠心走了。
第二日再来,冬葵已变了一个人,锁着房门不让他进,他走到窗前喊,柳冬葵。
冬葵打开窗台,漫不经心地问,何事?我进去,抑或你出来。
冬葵,你既不能进来,我亦不会出去,你不说,我便替你说了,一直以来你都拿我当发泄的工具,逼着我哭,你很满足吧?不要动不动就沉脸,我哭时你不愉悦么?内心的不堪被最亲近之人血淋淋地挖出来,柳蕴恼到极致,死死咬着牙发不出一声来,冬葵还在轻松地继续说着,你既然做了,为何不敢承认?你承认,我便从这里出去。
柳蕴只道:出来!不!冬葵隔着窗户拿凳子砸他,一手按向自己的心口,柳蕴,我这里长大了,我不要做你发泄情绪的工具了。
她冷冷地望过来,你现在很难吧,先帝一去,陛下就想方设法杀你,你还想废了他扶小皇子上位。
她拿话激他,却不让他碰一下,更不会落一滴泪,柳蕴恼得脸色铁青,还是那两个字,出来!我不!她只在屋里瞧着,你真可怜,靠着一个女人的泪,撑到现在。
没了我,你还撑得住么?柳蕴拂袖而去,不出来是吧?那便再也不要出来!在中庭吩咐随从堵了院子的门,回到屋前,徘徊不停,冬葵的声音发冷,只要你承认,我便出去!柳蕴满面冷光一闪,是你多想了!是么?冬葵砰一下关了窗户。
两人一言不合,陷入了僵持之地,冬葵有骨气得很,说不出去便不出去,柳蕴开始时常宿在吏部,若说以前还克制些,自那日过,再上朝他已是蓄势待发的剑刃,锋芒直指废帝。
废帝终于决心杀柳蕴,哪怕柳蕴会将那个秘密宣之于口,惹来天下人的鄙夷,他也容不下柳蕴了。